【紅地毯佳作】培根冰淇淋

?城市還在那里。
? ? ? ? ? ? ? ? ? ? ? ? ? ? ——若澤?薩拉馬戈
我記得雨把地面鍍成一面鏡子。有車駛過,倏然在鏡子上畫出波紋。那是海浪拍岸的聲音。窨井蓋咯噔一下,幾滴水匯入地下世界。然后,一切凝固了。仿佛剛才下的不是雨,而是定影液——或許這就是我們記憶的方式。任由陽光把鏡子照得愈來愈明亮吧。讓一切變作一團炫目的虛無。讓焰火隱入濃稠的夜。
我記得另一天,夏日的云拒絕變成雨。它們聚集匯攏,沉沉地壓向地面。傍晚五點,馬路兩側路燈亮起,一對對眼睛準備見證“今天下起了云”的奇跡。摩天高樓習慣的事,人們還是第一次經(jīng)歷。云終于落到地上時,平鋪開來竟有及腰的高度。父母讓孩子騎到他們肩上,欣賞這場腳踏實地的海市蜃樓。
我記得一個陷入沉思的金發(fā)男孩,他左手撐著頭,右手拿著叉子,全然不理會桌上的咖喱蛋包飯,而是把頭轉向暗處,好像有什么即將從陰影處顯現(xiàn)??оu汁悄無聲息地侵入蛋包飯底部,浸淫在醬汁里的米粒數(shù)量成為時間的尺度。男孩如此年輕,沉思的瞬間又如此綿長,讓人不得不懷疑他是否穿透了某種時間的罅隙,想起上輩子或另一個維度里的生活。比如,想起他曾是草原上奔跑的羊,想起他曾跌入一片花叢中的情景。用羊的眼睛看,那近乎一幅抽象表現(xiàn)主義的畫作,粉紅色的花瓣像顏料般潑灑在翠綠色背景上。一首春之交響。
我記得ABC MART的霓虹燈把大樓外墻映照成一片海。夜晚之海吞沒白天的所有喧囂,格式化出一塊塊正方形的深藍色寂靜。窗戶的磨砂玻璃背后,鞋盒砌出抽象的形。MART里意外的ART。
我記得遠處大吊車的剪影,在深藍與金黃之間,上演天幕中的皮影戲。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八根長臂,四個指揮家同時出手。這個城市到底要聽誰的?
我記得雨中一輛與火車并肩而行的跑車。我透過火車車窗凝視飛速旋轉的車輪。起初分明逆時針轉動的車輪,看得久了,又感覺好像在順時針旋轉。恍惚之中,只有不斷被車輪裹挾而起、甩向空中的雨滴,才顯得真實。
我記得在博物館里看見一條H&M的裙子,它本身與在H&M里的那條裙子沒有什么兩樣——或者說,唯一的區(qū)別就是它在博物館里。博物館里的那條H&M裙子旁沒有價格標簽,而是有一塊展簽。展簽上標著作品名《這條裙子》(The Dress),而在通常預留給作品介紹的區(qū)域里,印著一長排感嘆號“!”。我沒有數(shù)究竟有多少個感嘆號。
我記得游泳池外有一面巨大的落地玻璃窗。陽光燦爛,玻璃的反射把室外的一切疊印在室內(nèi)的游泳池上。一個戴著紅色鴨舌帽的小男孩搖搖晃晃地行于水上,像神跡。
我記得一個女孩坐在陽光與陰影的交界處。她的額頭、鼻梁、右眼、肘部和腰部都在強烈的陽光照射下,其余部分則藏進完全的黑暗中?!八褪悄菢拥呐??!碑敃r心里這么想。
我記得深夜的一片草地。暗黃色的路燈照亮其中一塊,像憑空出現(xiàn)的舞臺。
我記得一個空蕩蕩的旅館房間。陽光透過濃密的樹葉,穿梭于窗戶、鏡子、及透光的和式推拉門間,最后跌落在榻榻米上。幾縷寫意的光之筆觸。四疊半的房間里空無一人,不知是誰已經(jīng)離開還是有誰即將到來。暫時,它是四疊半的只有蟬鳴聲的空蕩蕩。
我記得市集上的一張海報。風把一張俗常的烈焰紅唇的臉吹成了五官被折疊扭曲的奇異肖像畫。風是藝術家。
我記得五個煎餃以同樣彎曲的姿勢若即若離地挨著,像在子宮里蜷起身體的五胞胎。沒有辦法把它們吃掉。
我記得一個少女把頭裹在半透明的白色窗簾里。她走到房間中央,閉著眼,像在感受陽光的溫度,又像在排演一場關于自我、孤獨及外部世界的戲劇。并沒有風,但感覺有。
我記得一個在鐵塔下招徠生意的男人。我說這個鐵塔那么丑不想上去。他說你只有登上這么丑的鐵塔才可以不看見它。他是對的。
我記得在酒店房間正對鏡子的餐桌前吃一塊奶酪吐司。我用手機拍了一張有兩塊吐司的照片,把焦點定在了鏡子里的那塊上。
我記得某天醒來看見一個無頭的女人。她站在床尾的長凳上,雙手舞動,口中念著不知是什么文字的咒語。白色睡衣上有一行行藍色字幕。我記得這時候我才真的醒來。
我記得一個路人,在雨后的街道上用剛從便利店買來的鹽,在一個紡錘形水塘邊添了幾筆。水塘變成了一個小提琴。
我記得三個穿著統(tǒng)一藏青色制服的大叔,彼此保持著兩米距離勻速前進。每當要轉彎時,領頭的大叔便做出轉動方向盤的姿勢,身體朝一側傾斜,就好像他正在駕駛一輛隱形的車。
我記得貨架上整齊排列著五個模特兒頭。每一個都微微前傾,像在聞前一個的后頸。最后一個模特兒頭上蒙著白布。
我記得一張海報。與約翰?列儂那張著名的“WAR IS OVER(IF YOU WANT IT)”(戰(zhàn)爭已結束(如果你想要的話))幾乎一模一樣,只是“OVER”一詞被刪去,留下一片空白。
我記得直角形的框架和扶梯在墻上投射出彎曲的影子。墻是彎曲的。
我記得一輛白色跑車,車身上的雪融化了一半??雌饋硐裾v車在融化。
我記得一大群魚齊刷刷地朝同一個方向游去,唯有一條朝另一個方向。
我記得一棟大樓用黃色霓虹燈管勾勒出線條和形狀。直到走近后才發(fā)現(xiàn)大樓并不存在,它只存在于黃色霓虹燈管的想象里。
我記得一個深藍色的夜,細密的雨連接天地。十字路口,交通燈閃爍,一次次把雨線切斷。公寓樓上,深夜的藍撞向臥室里的粉,窗框處暈出一抹紅色。分不清是雨還是鐘發(fā)出滴答聲。
我記得某個清晨,在對面公寓一扇半透明的窗前,一位大叔伸了一個長長的懶腰。兩臂久久地懸在空中,像被仍在不斷襲來的倦意定格。
我記得清晨的陽光像很多根絲線從窗簾的縫隙間伸進來緊緊抓牢地毯。撥弄這些粗細有別的絲線,可以奏出不同的樂音。陽光強烈時,它們繃得更緊。一個高八度的清晨。
我記得一杯打翻的草莓奶昔在鋪著瓷磚的地上流出一個倒轉的驚嘆號。奶昔的支流滲入四塊瓷磚的交界處,劃出一個粉色的十字。
我記得深夜路過一間裝修一新的店鋪。紅色招牌位上還沒有字,櫥窗還是空的,亮閃閃的鐵門沒有絲毫銹跡。像節(jié)日到來之前的那幾天。像一篇一個字都還沒有寫的小說。
我記得手機里一張莫名其妙的照片。很多個疊印的、不同顏色和粗細的熒光“C”在明與暗的交界處閃出光芒。是我不經(jīng)意間碰到拍攝鍵,還是手機有了自己的意志?
我記得一個穿著白襯衫和紅色格子呢外套的少年走在橫道線上。他的臉漲得通紅,不知是因為醉酒還是憤怒。右手扶在額頭,臉上的表情介于痛苦與惱怒之間。擦身而過時,我看見他的指縫間有血滴下。
我記得一百片烤吐司,擺成一個10x10的矩陣。開頭幾排的吐司烤的時間較短,表面仍是本色;中間幾排恰到好處,有微焦的痕跡;最后三排越來越過火,直到徹底焦黑。這色澤由淺入深的100片吐司是面包師傅的教學色卡?!盀榱搜菔具@些烤得過火的吐司,每一片都得設定一個恰到好處的時間?!泵姘鼛煾悼偨Y道。
我記得很多個黃黑相間的“正在施工”告示牌聚集在夜晚街道的一角,像在密謀。
我記得窗外路燈銳利的光線從酒店紫色絲絨窗簾的縫隙間射進來,像一幅被盧齊歐?封塔納割破畫布的油畫。
我記得小號手正對著舞臺吹奏,樂器與身體精確地呈九十度夾角。從正面看,整個小號仿佛被降維成了喇叭口的圓形平面及其下方調(diào)音管的一小截豎線。小號手的頭完全被喇叭口遮住并取代——或許這就是他想要的效果。
我記得跟著主唱狂亂地搖頭蹦跳的時候,他頭頂?shù)臒艟蜁兊孟褚桓鶠醵?。如果?jié)奏足夠狂放,一首歌足夠拉出一整碗燈光烏冬面。
我記得三個嬉皮打扮的大叔坐在一片泥土裸露的工地中央廢棄的沙發(fā)上,清晨的陽光從他們身后蓋過來,薄薄的霧使這幕場景顯得不那么真實。我閉上眼,再睜開眼——他們還在那里。
我記得一個黃昏,天空是淡粉色的,十幾只麻雀錯落地停在電線上。五線譜上的音符。
我記得客廳地板上交叉纏繞的電線。想到某種愛情。
我記得一個明晃晃的午后,玻璃窗在大樓墻面上文出半透明的金色梯形光影。一個女人走到兩棟大樓間仿佛山谷一樣的露臺上,靜靜地坐了一會兒之后開始哭泣。安靜地哭,只是偶爾伸手抹去臉上的淚。隨后她起身離開。
我記得一個穿著黑色波點睡衣的少女站在窗前,強烈的陽光把她的臉涂成一片霧狀的炫目白色。這一瞬間,她仿佛活在一個由0和1組成的虛擬世界里。
我記得郊外森林里的一場焰火?;鸹ò寻狄棺瞥鲆粋€個彩色的洞。伸向夜空的樹枝被花火映亮,呈現(xiàn)出閃電的脈絡,一時明,一時滅。
我記得一個女人側身貼近一面鏡子。從某個角度看,她好像有兩個頭、兩條手臂、三條腿的怪物。中間那條腿比較粗。
我記得走道天花板上的一道亮光映射在櫥窗玻璃上,正好蒙住了模特兒的眼睛。模特兒在這一刻仿佛活了起來:半彎的膝蓋要跨出第一步,裙擺的褶皺飄動。
我記得某個午夜,一個穿著米色風衣和褐色球鞋的短發(fā)女人醉倒在路邊轉角一片紫紅色的花叢中,頭掙扎著轉向左側,右手還在拼命做出舉杯的動作。正對著她的監(jiān)控攝像頭緘默不語。
我記得一個空氣凈化器的膠帶封條組成一行行整齊的“艸”形。
我記得兩排紅色的花在白色半透明窗簾背后,像清晨送來的吻。
我記得盛夏的公園里,一切都綻出光彩。發(fā)光的假山,發(fā)光的樹,發(fā)光的白色裙子和發(fā)光的湖。湖里的太陽像一個溫泉蛋。
我記得酒店窗外一片巨大的停車場。白色格子整整齊齊地朝遠處地平線綿延。如果把“每個停車位上是否有車”分別設定為“0”和“1”,那么整個停車場就是一個巨大的電子密碼系統(tǒng)。當“0”和“1”的矩陣恰好與預設的密碼吻合,會觸發(fā)怎樣的奇跡?
我記得一個躺在房間地毯上的女人。陽光透過格子窗簾在她臉上畫出一串串淚。她笑著,像邊哭邊笑。
我記得樓下的電線桿上自從出現(xiàn)第一張貼紙后,有了越來越多的貼紙。像一條被反復文身的細長大腿。
我記得廚房水龍頭里流出的自來水在咖啡勺上開出一朵透明的花。不斷變形的花心的花。
我記得一間門面窄小的雜貨店,名字叫“THE WORLD”。
我記得一些即將要開的花。欲放的花蕾在陽光下的投影是鼓脹的蓮蓬頭的形狀。
我記得公園里有個女人為一個個氫氣球編織灰白色、帶有花紋的不透明棉質(zhì)外套。穿上外套的氣球看上去比實際上沉重得多,它們緩慢地升向天空時,感覺不可思議。
我記得演唱會結束后地面一片狼藉的樣子。我因此忘了那是什么演唱會。
我記得美術館儲物箱的鑰匙上掛著一雙時髦的高統(tǒng)球鞋。我警惕地掃視周圍墻面和地面,沒有發(fā)現(xiàn)展簽。
我記得演唱會第一排鐵欄桿后一排向偶像歌星伸出的手。但偶像仍然準確地站在射燈的光環(huán)中央,仰著頭像在淋浴。
我記得一棵樹上掛滿了橢圓形鋁箔片。有風有陽光時,會閃出一陣雨。
我記得一大片閃光燈同時亮起的情景。幾十平方米的虛無。
我記得電影散場時仍在座位上酣睡的少年。紅色絲絨座椅和淺笑的嘴角凝固成電影額外的一幀。
我記得旅行后回家時花瓣落滿桌面。我順便整理了MacBook的桌面。
我記得海報上兩個小朋友的笑臉。湊得很近看,他們的笑會變得詭異;如果再凝視一會兒,甚至會變得恐怖。
我記得一個在路燈下獨自練習街舞的嘻哈少年,每做完一個動作都會停頓幾秒。一座不斷變換姿勢的人體雕塑。
我記得床單的皺褶像海浪。
我記得右腳腳背文著一把鎖的長發(fā)女人赤腳在午夜的橫道線上跳舞。染成米色的頭發(fā)揚起,像彈起在空中的拉面。
我記得黃昏足球場上飛貓的俯拍鏡頭。二十二個賈科梅蒂影子人追逐一個皮球。
我記得曾一度著迷于凝視湖面幻變的波紋。直到有一次,我在湖里看見了蒙克的《尖叫》。
我記得一個每次吃蛋桶冰淇淋前一定要把底部錐形紙?zhí)兹∠碌呐恕K占恳粋€吃過的蛋桶冰淇淋的紙?zhí)住?/p>
我記得一個常常按錯電梯按鈕的鄰居。要從我們所在的八樓下樓時,如果電梯恰好在三樓,他就會按往上的按鈕。他似乎無法理解電梯按鈕是用來表達人的意愿的,而不是操控電梯的遙控器。
我記得海邊一只逐浪的狗。它在陸地與海洋不斷變動的邊界上奔跑,靈活而精確。
我記得飛機的尾痕在天空寫下這樣的字句:“Es muss sein?!?/p>
我記得一個藝術家。他先做出一座完整的、有雙臂的維納斯,再把她的手臂截斷。評論家稱呼他為“雕塑家”時,他就會惱怒——他聲稱他的作品是截下那段手臂。
我記得一個雨夜,玻璃窗上雨滴的影子投射在窗前我的手臂上。雨滴聚攏流下時,影子像蔓生的植物爬過皮膚。
我記得一個戴著墨鏡、左手拿著爆米花的滑板少年在一瞬間失去平衡?;迦缡Э氐能嚤枷蚯胺?,棄車而逃的少年身體后傾,右腳勉力維持著平衡,左手仍然緊緊抓著爆米花桶,但里面的爆米花已如點燃的煙花射向半空,畫出一道香噴噴的弧形。一朵字面意義上的、真正的爆米花。
我記得大樓頂層的某扇窗戶里飛出一片切片面包。在那個瞬間恰好仰頭望向天空的我,見證了一幅雷內(nèi)?馬格里特式的超現(xiàn)實主義場景:切片面包飛出窗口時的沖沖怒氣,迅速被藍天下疏松的白云中和、化解。它甚至像一片落入凡間的云,或某種詩意必需品的隱喻。至少在它撲向確鑿無疑的地面之前是這樣。
我記得空無一人的廣場上,一個穿著印有紅色S標志超人外套的女人大步流星地奔跑著??雌饋硭敝フ仁裁础抗馑爸幨裁匆矝]有。一個努力戰(zhàn)勝虛無的超人。
我記得一個愛開玩笑的朋友快遞給我一截樹干作為生日禮物。當天下午,他還發(fā)消息說,“樹干切片可以當砧板用?!?/p>
我記得一個眼科醫(yī)生在我的社交媒體上留言,“如果你總覺得陽光炫目像明亮的雨,也許應該來看看我的專家門診?!?/p>
我記得一位朋友常對生性敏感內(nèi)向的插畫師女友說,“給我畫一只綿羊吧?!彼⒎敲詰佟缎⊥踝印罚窍M麖呐旬嫷哪切┎煌木d羊中,體察她當天情緒的細微變化。
我記得一個海灘。藍黃相間的遮陽傘下,兩個男人并排躺在兩把躺椅上。躺椅背對著大海。
我記得一個空曠的房間里有兩面鏡子。一面斜靠在墻上;第二面靠在第一面鏡子上,與地面的夾角更小。第一面鏡子露出的上半部分與第二面鏡子一起仿佛將整個空間略略折疊了起來。
我記得行道樹集中蛻皮的那個夏天。大塊大塊的樹皮剝落,露出嶄新的淺色。樹皮上那些愛的宣言與其他廣告一并蛻去。
我記得喜歡在飛機剛剛起飛時,透過舷窗看機翼在大地投下的影。影子跟隨飛機前行,像一只順從的風箏。風箏越飄越小,也愈來愈淡;直到飛機刺破云層后,徹底斷了線。
我記得高架橋下一個努力將身體彎成問號形狀的女人。她穿著細高跟鞋和米色連衣裙,栗色長發(fā)自然地垂下,遮住了她的眼睛。無法判斷她是因為身體疼痛才蜷起上半身,還是在排練某出舞蹈劇里的特別造型。她只是保持著那樣的姿勢,像一個試圖令疑問定格的人。
我記得一把傘被狂風暴雨吹到翻起,被迫擺出歡迎的姿勢。
我記得一片林中空地。太陽從樹的間隙擠進來,迸出一連串光暈。光暈背后的綠是深綠。
我記得一只被遺棄的手套。人類所有穿戴物中最具有擬人特質(zhì)的物件。但這只手套不僅止于擬人,它簡直驚悚:我看著它不可思議地兀自向前,足足移動了近20厘米——這時我才意識到有活物鉆進了手套里面。
我記得寒冬屋檐下的一排冰凌。如冬日的音軌波形圖。
我記得畫廊墻上并排擺著兩張照片。左側那張拍的是一面桃紅色墻上斑駁的淡金色光影;右側那張是厚厚白雪覆蓋的、零星點綴著幾棵樹的鄉(xiāng)野,陽光漫向整個天空,雪地上沒有任何足跡。不知為何,我反而感覺左側那張比較冷。
我記得某個屋頂上整整齊齊地擺放著六七排空調(diào)外機。像會呼吸的墓碑。
我記得小號手穿的T恤上寫著“每個人都感覺一樣”。(Everybody feels the same.)
我記得六截鋁管在一條淺河中順流而下,河水剛剛沒過這些空心管道。從橋上俯瞰,鋁管從水下漫射而出的光線組成了一道仿佛熒光筆畫的虛線,泄露出水流的路徑。
我記得保鮮袋里密封著三段青魚:兩段頭和一段尾。它們可能分屬于兩條魚,也可能三條。
我記得去海島旅行的那夜忘了戴眼鏡。那一晚所有的記憶都既清晰又模糊:為了在暗夜里努力看清周圍的路,我比往常更專注地看,并將那些色彩與形狀的嵌合體整體性地納入記憶。
我記得路燈下一個抽煙的男人,整個頭隱沒在自己吐出的大團煙霧中。
我記得地上一個透明的密封袋。封口處的紙條完整無缺。密封袋里什么也沒有。
我記得噴泉背后的一棵樹。白色水柱之上,樹枝分岔、伸展。
我記得一個濃霧彌漫的早晨,太陽力不從心地透過窗戶,在白墻上投下似有若無的極淺的影。一片切得很薄的早晨。
我記得一個少女在咖啡館里枕在一本書上午睡。藍、白、黑的三色書脊和字母全部大寫的書名《CONTRABAND》(走私貨)在午后陽光里格外醒目。我上網(wǎng)搜索這本書的資料,發(fā)現(xiàn)是一本攝影集。作者、藝術家塔林?西蒙自2009年11月16日至20日間,在紐約肯尼迪國際機場拍攝了一千余件被美國海關截獲的走私貨和違禁品。圖書資料里羅列出其中一些。我試圖在腦海里展現(xiàn)每一樣東西可能的樣子,并以這些想象中的圖像集合來評斷這位仍在沉睡中的少女的閱讀趣味。
我記得一個盛夏的黃昏,天空的云是稀薄而長條形的。一條條煎得恰到好處的培根。
我記得一個臺風即將來臨的夏天,樹蔭熨過快要融化的柏油路面。
我記得一片樹葉的陰影恰好蓋住女孩的眼睛。21世紀的夏娃需要遮住的隱私部位。
我記得一個幾乎每天都來等女朋友下班的男人。一段日子后他消失了。又過了一段日子,換了一個新的男人等。
我記得法語老師講解未完成過去時(L'imparfait)時總會伴隨著一套手勢,左右手重復地朝另一方向做出波浪式行進的動作。
我記得一扇玻璃門,右側的銅把手朝左半邊彎出一個順時針旋轉九十度的U形。假如你不假思索地推門而入,就會撞到左半側的玻璃門。
我記得一個正在搭建舞臺布景的男人。他站在扶梯頂端,胸部以上隱沒在一排以精準的透視法向舞臺深處延展的白色長條頂燈中。又或者他其實是劇中人,在觀眾尚未意識到現(xiàn)實與表演的邊界時,戲已經(jīng)開場。
我記得一個女人打電話的樣子。她右手拿著手機貼牢右耳,左手手掌整個按住左耳,同時閉著眼睛并抿著嘴唇。就好像她要關閉此時此地的一切出入口,全身心地融進電話另一頭。
我記得動物園里的一頭熊。它舉起雙臂,張大嘴。它的虎牙雪白,鼻孔里像有一團煙霧。不確定這是不是表示歡迎的姿勢。
我記得火鍋店門口切羊肉的伙計手法熟練,僅僅幾秒便將肉從骨上剔下。我想我不愿意這樣熟練地寫小說。
我記得某個深夜,海岸邊一位戴圓帽的青年久久凝視著大海。月光照亮他T恤背后抽象的螺旋形。海面漆黑一片,浪潮拍打巖石的聲音清晰可聞。
我記得夜晚的游樂場,高速旋轉的飛椅上人們發(fā)出陣陣尖叫。或有其他抽象的東西被甩出這個不斷加速擴張的小宇宙。
我記得一個少女蹲在草叢里長久地觀察著什么。陽光勾勒出她膝蓋的弧形。
我記得夜晚的酒吧,水晶杯里的燭火隨空調(diào)風向的變化有規(guī)律地閃動。漸漸地,燭光如水滿溢出來。
我記得迪斯科舞廳里的綠光打在一位冷艷女子的披肩上。她看起來像一只刺猬。
我記得三輛烏亮的豪車在馬路上并肩而行。一間臨時的、彼此映射的移動鏡廳。
我記得一座由廢棄輪胎堆成的橡膠山。孩子們照樣玩得起勁。
我記得在一個滿月的夏日午夜莫名醒來,月光和樹在半透明的窗簾上演出著一場水墨皮影。
我記得夢見上千個白色冰淇淋球從天而降??赡苁悄且灰箍照{(diào)的溫度設得太低。
我記得一棟大樓招牌上的字是反過來的鏡中映像,它們反射到大樓玻璃幕墻上時,才成為正的。
我記得演唱會上的紅色燈光籠罩著吉他手全身,把他變成一張底片。
我記得一個對焦失靈的照相機。拍下的一切都被抽象成最基本的光影。
我記得后視鏡把夕陽的最后一縷金色光線錯置于幽暗的前路上。
我記得一些蔓生的枝條和樹葉僅僅因為鉆出了鏤空的鐵絲網(wǎng)而被一并噴上了銀色涂料。一段日子后,才有新的綠色伸到鐵絲網(wǎng)之外。
我記得一根彎成一團的鐵絲。看起來仿佛是柔軟的。
我記得在一棟高樓樓頂眺望遠處公園里的演唱會現(xiàn)場。全然聽不見聲音,但仍能感受到漆黑的夜幕之上,一小塊郵票似的熱鬧。
我記得一片逆光中的花叢?;ò陰缀跏峭该鞯?。一朵朵花之玉器。
我記得沙灘上一串白色的泡沫。來自海洋的神秘文字。
我記得一杯牛奶打翻在路面白色的“LOOK”字樣旁。放射狀的白色線條夸張地暗示打翻后的牛奶總是比盛在杯子里時更多。
我記得秋天鋪滿落葉的公園。每走一步,秋天就碎掉一點點。
我記得那個彌漫著霧氣的山頂,古樹的暗綠時隱時現(xiàn)。是一個充滿流動感的仙境,也是一個美麗的陷阱,讓人萌生出縱深一躍、隱入虛無的沖動。
我記得一個穿著紅裙的少女舉著一串彩色汽球奔向白茫茫的大海。帶著終于抵達大陸盡頭的喜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