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Boys》第三季又火了。目前豆瓣評分9.4，IMDB評分8.7。雖然現(xiàn)在就斷言第三季完全維持高水準為時尚早，但現(xiàn)在仍可算是旗開得勝。

“The boys”的官方譯名是“黑袍糾察隊”，但本人傾向于另一個更信達雅的譯名：《英雄克星》，下文一律沿用這個譯名。

《英雄克星》的背景設定淺顯易懂：在一個“超級英雄”被大公司人工制造、商業(yè)包裝的世界里，這群幾乎不受法律約束的超級人類和公司為所欲為，作惡多端，造就了一群被他們深深傷害的普通人。這群人自稱“the boys”，他們的目標就是干死這些所謂的超級英雄和他們背后的公司。

撇開劇情不談，《英雄克星》最破圈的特點之一便是極度黃暴，這一點與曾經(jīng)大熱的美劇《冰與火之歌》頗為相似。但我并不認為兩部劇的黃暴特點是為了某種惡趣味或營銷噱頭而刻意添加的，這很可能是主創(chuàng)試圖還原一個真實世界的努力。

幾萬年來，泛濫的性、暴力與死亡才是人類的常態(tài)，而我們也只是幸運地生活在一個和平的國家。

因此，我將《英雄克星》中的少兒不宜元素視作一種作者極力表達的，普通人被賦予“神力”，卻不受任何法律與道德約束所產(chǎn)生的真實結果。即是無法無天、毫無底線，說fuck就fuck，說kill就kill。

如果你覺得這只是一種藝術夸張，那么不妨想想某些物業(yè)、居委會甚至是保安。哪怕他們被賦予了一點點權力，都會想方設法將雞毛變成令箭，去做可能不利己，但一定損人的事。

這就是權力離開籠子的結果，也是《英雄克星》的核心世界觀，確定了整部劇的諷刺基調(diào)。

但若說《英雄克星》將諷刺作為殺手锏也不準確。畢竟無論是真人還是動畫，亦或者超英漫畫，都或多或少有影射現(xiàn)實的內(nèi)容。而《英雄克星》能連戰(zhàn)三季而不崩，靠的就是諷出了新花樣、諷出了新境界，諷到了每個人的G點。

而諷刺劇的絕佳體裁之一，就是反英雄范式。

反天反地反英雄

不管是襄陽城的“俠之大者、為國為民”，還是紐約市的“能力越大，責任越大“，英雄在藝術家的筆下，總是道德的、強大的，完滿的人。在很大程度上，他們被剝離了人性，賦予了神性。

但現(xiàn)實中沒有神。反倒充滿齷齪齟齬、遍地吃人，這樣腥臭的土壤，生長出了反英雄（Antihero）。反英雄可以理解為某種更現(xiàn)實的英雄，他們有缺點，甚至有些邪惡，盡管如此，他們?nèi)匀槐池摵驼朴⑿垡粯映林氐睦硐耄瑢覕覒?zhàn)。

反英雄人物因其去掉了“英雄光環(huán)”而貼近現(xiàn)實，因此，他們要承受更多苦難，付出更多代價。這就是反英雄范式的魅力，也是傳統(tǒng)超英漫畫努力突破的窠臼。

1986年，阿蘭·摩爾的反英雄漫畫《守望者》出版。這部空前也很可能絕后的作品，其立意之高，思考之深，讓幾乎所有標榜“黑深殘”的美漫顯得像小孩過家家。

正是這部漫畫給出了許多“反超英”的經(jīng)典范式。如游走在法律與道德邊緣，為企業(yè)與政府賣命的超英；不能發(fā)波、不能飛天遁地，僅僅精通格斗的普通超英；還有一個基于現(xiàn)實的、極度壓抑的世界觀。

阿蘭·摩爾特意在《守望者》的一些背景上以涂鴉的形式留下這樣一句話：“who's watching the watchmen？”（監(jiān)管者由誰監(jiān)管？）這句話出自古羅馬詩人尤維納爾（Juvenal）作品《諷刺VI》的一句拉丁短語：“Quis custodiet ipsos custodes？”

監(jiān)管者由誰監(jiān)管？這是貫穿西方民主代議制政府從無到有的核心問題，對公權力的不信任與強監(jiān)督，也是如今西方世界的主流價值觀之一。

針對這個問題，不同的人以不同的形式給出了不同的答案。而在《守望者》出版20年后的2006年，一位北愛爾蘭漫畫作家加斯·恩尼絲給出了他的回答：

“The Boys”.

Who's watching the WATCHMEN？

《英雄克星》漫畫在2012年完結。雖然素質優(yōu)秀，但因其極度爭議的內(nèi)容始終難以拍攝劇集。幾經(jīng)輾轉，終于在2019年由亞馬遜流媒體拍攝播出。應該說，本IP能大火要感謝劇組的優(yōu)秀改編，去掉了原著中很多無意義的血腥與色情要素，將精華主旨原封不動地保留下來。

首先，《英雄克星》這部漫畫\劇集本身，就相當于騎在DC頭頂上拉屎。

故事的核心矛盾點起源于全球最大的量販超級英雄組織：沃特工業(yè)集團（Vought）。該公司利用逃到美國的納粹工程師研發(fā)的“化合物五號”藥劑，以不人道的實驗量產(chǎn)超能力者，以此漁利。

沃特的招牌產(chǎn)品，就是被稱為“七人組”的七個頭牌。他們不能說跟DC“正義聯(lián)盟”一模一樣，也只能是大差不差。隊長“祖國人”就不說了，右二的“玄色”對應蝙蝠俠，右一的“火車頭”對應閃電俠，左二“深海”對應海王，“梅芙女王”則是神奇女俠。

“七人組”是低配版“正義聯(lián)盟”。他們的能力不僅是“正版英雄”的劣化版，更沒有后者超脫于人的神性。如果剝離“七人組”的超能力，那他們與街上的任何一個普通人都沒有區(qū)別。

在《英雄克星》的世界觀中，沃特旗下200多名超英不僅沒有“能力越大，責任越大”的情操，反而肆無忌憚地墮入罪惡。在光鮮亮麗的包裝背后，是吸毒、濫交和暴力。視人命為草芥，視道德如無物。

我認為超能力就是權力和金錢的悲觀隱喻。當人們得到如此強大的力量后，并不會積極的改變世界，只會更加不擇手段地攫取私利，滿足私欲。當權力離開牢籠，它一定會委身人性中最卑劣的惡。

1991年蘇聯(lián)解體時，可曾有一個位高權重者秉持信仰，站在百姓的立場阻止這場崩潰？可曾有一個在亂世中庇護一方百姓，保衛(wèi)他們的溫飽？不，沒有。蘇聯(lián)的國有企業(yè)，被他們賤賣或據(jù)為己有，蘇聯(lián)人民的血汗，成了他們的豪華轎車和連排別墅。

虛構的超能力者吸食毒品，現(xiàn)實中的超能力者啜飲人血。

相比現(xiàn)實，劇集中的超能力者雖多為爛人，但在沃特的監(jiān)控下也不能太過分。不過這并不意味著沃特擁有底線，恰恰相反，作為資本化身的沃特才是萬惡之源。

第一季第一集，男主修依的女友在街上被嗑藥失控的“火車頭”撞成一地碎肉。但等待肇事者的不是法律的懲罰，而是高度組織化的公關。一場排練好的新聞發(fā)布會、一摞上下溝通的鈔票，這個惡劣事件便被迅速擺平。

經(jīng)過層層遞減，修伊女友的一條命最后只值幾萬美元。在其他情況下，一些人命連幾萬美元都不值。

而沃特公司愿意幫助“火車頭”平事兒的原因也很簡單，他隸屬于知名偶像組合“七人組”，是公司高度商業(yè)化的“除暴安良”業(yè)務的核心干將之一。通過打造“七人組”的頂級IP，沃特創(chuàng)建了一個從電影到周邊，從主題公園到電子游戲的幾百億美元的巨大產(chǎn)業(yè)。

想降低你所在地區(qū)的犯罪率？我們的英雄一年只需三億美金，先到先得，團購八折。

《英雄克星》解構并以21世紀的商業(yè)邏輯重構了當代西方社會的超級英雄，他們只是一群有超能力的的明星、偶像或網(wǎng)紅。他們需要編排段子，炒作緋聞來增加熱度。要出演真人秀和電視節(jié)目，還要在電影中扮演自己。

“英雄”們的造型是設計好的，臺詞是設計好的，戀愛是設計好的，就連作為“本行”的打擊罪犯，很多也是編排好的戲碼，身后要跟著無數(shù)個攝像頭和化妝組。打敗罪犯后，再來幾個粉絲合影拍照，英雄們講幾句雞湯，一次標準的行俠仗義就完成了，KPI+1。

而《英雄克星》對沃特精妙至極的刻畫，在于揭露了不受控的資本因其逐利本性，必然會將他們觸手伸向政府代表的公權力領域。影響政治，干涉政治，最后控制政治。

某次例行工作，祖國人和梅芙女王要去解救一架被恐怖分子劫持的客機。但在戰(zhàn)斗中，祖國人不慎破壞了飛機的駕駛系統(tǒng)，飛機行將墜毀。在確認無法拯救所有人后，面對乘客的求生欲，祖國人歇斯底里地大吼、威脅要把乘客，這些本來要被他拯救的人都他媽的射成渣。

飛機墜毀后，又眼含熱淚發(fā)表演講，將責任推給美國空軍指揮部，為沃特送去一塊涉政的敲門磚。而代價是可以接受的，不過是123條人命。一旦他們掌控政治，那這就是九牛身上的一根毛。

這些令人目瞪口呆，大呼過癮的諷刺橋段，在前兩季數(shù)不勝數(shù)。當我擔心第三季能否延續(xù)這份手術刀式的諷刺傳統(tǒng)時，前三集則完全打破了我的預期，坐實了《英雄克星》神級諷刺劇的地位。

如果說前兩季還只局限于解構超英、諷刺資本，那么第三季則火力全開，將矛頭指向了美國社會當今存在的各種問題，笑點之密集，諷刺之犀利，讓我找回了當年看《South Park》的感覺。

首集開頭，一位“超級整治行動委員會”成員在沃特總部感謝他們的“捐助”。眾所周知，美利堅合眾國不存在腐敗，只有“政治獻金”制度。它本質上就是企業(yè)主或行業(yè)財閥對特定的議員、黨派甚至是總統(tǒng)注資轉賬，面子上是“捐助”，里子近似于賄賂。

只要政治獻金給足，政治家上臺后就會頒布有利于企業(yè)的政策，雙贏，贏麻。

隨后，又開噴圍繞少數(shù)族裔的財富密碼。片中“火車頭”擔憂自己人氣下滑，與團隊策劃了旨在回非洲探望同胞，宣揚非洲文化的“尋根之旅”項目。但實際上呢，他們只是裝作自己很在乎，白人不在乎，黑人更不在乎。他們只在乎刀樂兒。

這出戲碼的指向不言而喻，漫威給美國黑人量身打造的夢幻大片《黑豹》以其驚人平庸的質量，取得北美地區(qū)驚人高漲的票房和口碑。黑人中有明白人嗎？有。白人呢，更多。只是大家在美國都要保持心照不宣的沉默，沒人傻到捅破這窗戶紙。要恰飯的嘛。

第三季的第三發(fā)子彈，打向了美國憲法第二修正案，也就是賦予美國人持槍權的憲法。劇中，一位名叫“火藥”的前英雄在槍展中一面當著無數(shù)小孩的面發(fā)表右翼言論，一面呼吁群眾支持步槍協(xié)會。最后，還不忘提醒大家購買空尖彈，買一送一。

可能冥冥中自有天意。主創(chuàng)人員和觀眾都不會想到，劇集播出時，得州小學槍擊案震驚全美，18名兒童和3名成人全部死亡。而槍擊案兩周以來，全美50個州中有43個州又發(fā)生650多起槍擊事件，共造成730人死亡，包含23名兒童和66名少年。

槍擊案是美國光鮮亮麗的肌肉上最丑陋的傷疤之一，結了又撕，撕了又結，血流愈多，永無止盡。

為什么說前三集達到了美國全階層的覆蓋，因為連最不好惹的“紅脖子”都沒能幸免。第二集末尾，祖國人在直播生日會上情緒失控，將真實的自己，那個極右的、自大的、我行我素的“美式硬漢”展露出來。

當我以為祖國人人設崩塌時，劇集卻告訴我們，他在鐵銹地帶的白人男性粉絲數(shù)量暴漲44%。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就差把特朗普的臉貼在屏幕上了。更狠的是，當沃特提出要把一個穆斯林英雄加入到“七人組”，祖國人直接回復道：“選那個穆斯林干嗎？基地組織隊長？”

這波是無差別打擊，地毯式轟炸?！队⑿劭诵恰穼χ麄€美國文化界擎起了又高又硬的......中指！

任你隨意諷刺，白宮巋然不動

如果奧斯卡單獨設一個諷刺獎，《South Park》第一，《英雄克星》則是第二的有力爭奪者。但如果我們把視角升高就會發(fā)現(xiàn)，電影也好流媒體也罷， 包括脫口秀，報紙，漫畫，你諷刺來諷刺去——

世界因你的諷刺而改變了嗎？

似乎并沒有。你再牛逼，也只是一個劇，一個娛樂消遣品。你諷刺的，恰是你所誕生的根本。甚至諷刺劇本身都成了一個絕大的諷刺，因為這是“御賜諷刺”。就像古代皇帝偶爾會發(fā)表個罪己詔，表揚幾個錚臣。意思意思得了，你還當真了？

美國觀眾看完之后，感嘆我國還有此等針砭時弊的藝術作品，何愁我美利堅霸業(yè)不興。白宮通過準許播出，又給美國“言論自由”的大旗刷上了一層新油漆。而投資方和演員，更是財富自由，游艇別墅。

但《英雄克星》所諷刺的事物，并沒有任何改變。企業(yè)仍然與明星合伙割韭菜，超級英雄仍然在漫畫里普度眾生，底層黑人仍然在毒品和幫派中腐爛，鐵銹帶的工人生活仍然困頓，而那象征民主自由的槍聲，仍然回蕩在北美大陸的每一個角落。

從這個角度看，播了沒有卵用，和根本就不讓拍，從結果上看都沒什么區(qū)別。

利維坦面前，眾生平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