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八日的夜晚，位于北半球的我又完成了一次低空飛行。

晚風(fēng)穿梭巷道，夏夜酷熱褪去，蟬鳴鈍化，天色深藍如一次失望的回應(yīng)。街道人滿為患，就連膽大的孩子也抱頭鼠竄。霓虹燈下的花朵五顏六色，我順手摘下一朵。這不值一提。

聽聲音，是他們從我的頭頂飛過，帶著狂歡的訊息飛往另一群人關(guān)于夜晚的記憶。這不值得他們吹噓，他們在高空中盡可能多地強調(diào)著他們俯視一切所得來的歡樂。他們飛過海洋之上的天空，衣服都是干的。不過，那也可能只是一只瘋狂的蜜蜂震動著巨大的翅膀掠過我的耳朵。我專注飛行，無心驗證猜想的真?zhèn)?。我沒用的耳朵在低空總是失靈。每當(dāng)聽到他們，另一群人酒杯碰撞的聲音，總能讓我聽見自己心臟面臨危險時做出的應(yīng)策。

夏夜狂歡未曾終止。我的飛行在鐘表上有跡可循。同身處低空的我，對于他們無休止的擁吻、嬉笑、挽留、以及一切不找邊際的幻想，我抱有嘲笑。他們是我一望無際的景色，我深深羨慕那些高空飛行的兄弟姐妹身邊蔚藍的云彩。我可以想到云朵反射的月光如水般澄靜。

我擁有膽魄、決心、以及深不可測的駕駛技術(shù)。但我的座駕與常規(guī)的飛行器大有出入。你可以把它想象成是配備警報系統(tǒng)且不具備機翼由人力驅(qū)動的雙輪結(jié)構(gòu)飛機。這絕不是自行車，也絕非常規(guī)自行車擁有的解釋。我低空飛行的故事，毋庸置疑。

我從基地出發(fā)，向東飛行，我吹出的口哨被風(fēng)切割成一段一段，不成曲調(diào)。我固執(zhí)地吹奏著，以舒緩此刻我難以平復(fù)驚慌又緊張的心情。我的低空飛行未經(jīng)允許，似乎也不允許被什么允許。我表現(xiàn)出的慌亂來自于混亂的人流，來自于他們臉上歡笑中浮現(xiàn)的迷茫，我不知道要拿出怎樣的一副表情去面對他們這些我必須面對的景色，這對于我仿佛要在我飛行器上安裝機翼一樣多余。我像是一架敬職敬責(zé)的戰(zhàn)斗機，俯身加速行駛，讓身處綠燈照耀下的車輛避閃不及，我嗅到輪胎擠壓地面所生出的糊味，這不禁讓我快意橫生。我聽見身后的他們便以聲波的形式向我投擲炸彈，我的身如鐵壁，無需閃躲。點燃香煙，在夜晚我揚起一條白色的煙霧。我從口中奮力吐出愈發(fā)滾燙的香煙，有意希望能夠毀滅什么。我肆意歡笑。

距離人民廣場一百米時，我看見廣場上微弱的舞曲正逐漸膨脹，仿佛生出獠牙利爪，威脅著我的飛行。我猶豫我是否有停下來的必要，那里是夜晚縣城人流量最大的，也是最難穿行的。那里有無數(shù)在黑夜隱藏面孔的身體失態(tài)地?fù)屨贾鵁艄獾奈恢?。他們像是燈下的蚊蟲難以驅(qū)趕，他們制造的聲音在夜晚冰涼的上空淬煉成鋼，難以散去，時有可能垂直下落。他們對自己的面臨的危險一無所知，沉浸在夏夜的蟬鳴中不知悔改。我有意審判這一切，我幻想我的飛行器配備無限火力，我向著黑暗中的妖魔大膽掃射。我之前的慌亂在此刻變成子彈，擾亂氣流，射向廣場歡唱的音響，我不覺得惋惜。

我從他們黑色的縫隙中閃過，我難以辨別出女人與男人氣味的差別，風(fēng)以巨輪的姿態(tài)碾過夜晚，一切都可以被混為一談。廣場上空繽紛的彩燈氣球妄想讓我遺忘黑夜，我從不上當(dāng)，我不動聲色，按動按鈕，齊齊發(fā)射出七發(fā)炮彈摧毀幻象?？上宜俣忍?，爆炸的余響，追捕我無果。

我不時要清理護目鏡上蚊蟲的尸體，我不知道自己的速度究竟有多快，月光下的一切都在我的余光里虛化，我仿佛在時空上割破一條窄縫，一條我專屬的通道。前方閃爍著的紅燈成為我再加速的預(yù)告燈，我完全不知道自己威脅著多少人的安全，我的速度，僅能確保自己長命百歲。大概只過了不到一秒，我就來到了一個我也不知道是什么的地方。我突然感到今夜格外漫長，我的生命似乎都被我的速度延長。我為自己的神速擔(dān)憂，開始在記憶里不安地繪制返航的地圖。我放慢速度，控制自己在低速行駛下的平衡，以不讓自己狼狽觸地，我看著茫茫黑夜下這條浮動著月光的小河。我聯(lián)想到女人束腰上鑲嵌的晶片，也是這么一閃一閃的。夏天植物散發(fā)的潮濕腐朽的氣息里孕育著無數(shù)的生命，生活在這氣息里的蚊蟲洪流似地四面沖撞，月光在它們紋路枯燥的翅膀上不情愿地反射著光芒，這迫使我完全停止飛行。我的飛行終止，我狂怒地?fù)]舞拳頭錘擊著空氣里極速飛行的小蟲，想要從它們的血里獲取寬慰。我的拳頭砸斷了它們無數(shù)鋒利的尾刺，消滅了它們無數(shù)此起彼伏的呼吸。它們海水退潮般褪去，這下，月光擁有了更為舒適的落腳的地方，于是便踩在光滑的河面上跳起舞來，整條河都變得像融化的銀子。我不懂得舞蹈，我扶起坐騎，靠在一旁的石欄上，審視著自己做出的決定。

我決意不再停留，向著今晚明朗的月色祈禱接下來的飛行一路無阻。我萬分珍惜接下來的時間，我全神關(guān)注，再次達到了自己速度的極限，我像是飛到了海底，四周的景色變得如流水般模糊，我吸入的氣體在喉嚨里咕嚕嚕地響動，我四肢的肌肉被溫?zé)岬暮Ｋ荩チ嗽撚械倪\動能力。我看見深藍色的魚群擁有和我一樣飛速運動的身體，它們在海里白線一般穿梭留下無數(shù)龐大的線團。月光把整個海面映成白色，我頭頂之上像是白色的荒原。我弄清楚了自己現(xiàn)在的處境，便義無反顧地向上飛行。

我沖出了海面，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叵蛑咛庯w行，我頭發(fā)上積攢的海水，在高空中結(jié)成碎冰，我察覺不到寒冷，只知道飛行。一架民航客機撞斷了我的一根頭發(fā)，他們抵御著寒風(fēng)向著東南西北任意一個方向前行，而我乘風(fēng)而上。我看見了游動著的星星，它們像是被裹了一層厚冰，寒氣似地散發(fā)著光芒，在我的飛行器上光怪陸離。我本應(yīng)興奮地狂呼或是恐懼地亂叫，可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忘記了一切情感，我能夠做地只是老老實實地飛向更高的地方。

我從不說謊，七月十八號晚上我還造訪了另一顆美麗的星球，她簡直和我們的地球相差無幾。她的表面流動著深藍的顏色，也擁有著廣闊的大陸。那里植被一望無際，花朵漫山遍野，鳥兒在天上高歌，獅子龐大如山丘，當(dāng)?shù)赝林痪邆湔Z言表達的能力，他們的身后生長著灰色的翅膀，人人都是飛行家。他們用云朵和星星裝飾地面的家園。在那里我依然保持著低空飛行的習(xí)慣，我在那轉(zhuǎn)了一整圈，那里的海洋被低溫掌控，結(jié)著堅冰，所以我飛得無比順暢。從那顆星球離開之后，我就開始著手飛回去，過程還是一樣的有趣，充滿驚險。

來，我把這朵外星的花朵送給你，七月十八號的夜晚，位于北半球的我又完成了一次低空飛行……

2023.7.18--7.25? ? 北半球夏? ? 作者：張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