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州的機室的格局，是和別處不同的：都是當(dāng)街一個曲尺形的大柜臺，柜里面預(yù)備著機幣，可以隨時買賣。上學(xué)的人，傍午傍晚放了學(xué)，每每花五毛錢，買一個幣，——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現(xiàn)在每幣要漲到一元，——靠機前站著，熱熱的打了幾盤；倘肯多花十元，便可以霸一臺三國志，或者西游記，來自己玩了，如果出到幾十元，那就能霸一臺拳皇，但這些顧客，多是校服幫，大抵沒有這樣闊綽。只有穿西裝的，才踱進店面隔壁的房子里，要機要幣，慢慢地坐打。

    我從十二歲起，便在街口的咸亨機室里作?？?，老板說，技術(shù)太差，怕妨礙了西裝主顧，就在外圍玩三國罷。外圍的校服主顧，雖然容易說話，但嘮嘮叨叨自以為是的也很不少。他們往往要親眼看著硬幣從抽屜里掏出，看過大街上面有人（主要是父母和老師）沒有，又親手將幣子放在投幣孔里，然后放心：在這嚴重監(jiān)督下，挑機也很為難。所以過了幾天，老板又說我干不了這事（挑機）。幸虧消法的情面大，趕走不得，便改為專看挑機的一種無聊事情了。

    我從此便整天的站在拳皇前，提高我的技術(shù)。雖然沒有什么進步，但總覺有些單調(diào)，有些無聊。老板是一副怪臉孔，主顧也沒有好聲氣，教人連招不得；只有孔乙己到店，才可以笑幾聲，所以至今還記得。

    孔乙己是站著打機而穿校服的唯一的人（其他學(xué)生無論打不打都要坐）。他身材很肥大；紅粉臉色，皺紋間常夾些油脂；一部亂蓬蓬的花白的頭發(fā)。穿的雖然是校服，可是又臟又破，似乎十多月沒有補，也沒有洗。他對人說話，總是滿口嬌萌歐派，教人半懂不懂的。因為他姓孔，別人便從周樹人先生筆下的“上大人孔乙己”這半懂不懂的話里，替他取下一個綽號，叫作孔乙己?？滓壹阂坏降?，所有打機的人便都看著笑，有的叫道，“孔乙己，你臉上又漲上一圈肉了！”他不回答，對柜里說，“買十個幣，要一臺97?！北闩懦鼍艂€五毛。他們又故意的高聲嚷道，“你一定又偷看人家的胖次了！”孔乙己睜大眼睛說，“你怎么這樣憑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親眼見你偷看JK的裙，圍著打?！笨滓壹罕銤q紅了臉，額上的青筋條條綻出，爭辯道，“竊窺不能算偷……竊窺！……御宅族的事，能算偷么？”接連便是難懂的話，什么“表番里番”，什么“OVA”之類，引的眾人都哄笑起來：店內(nèi)外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聽人家背地里談?wù)?，孔乙己原來也讀過書，但終于沒有考上，又不會營生；于是愈過愈宅，弄到將要討飯吃了。幸而畫得一筆好畫，便替人家PP圖，換一條雞腿?？上钟幸粯訅钠猓闶呛煤葢凶?。坐不到幾天，便連人和鼠標鍵盤畫板，一齊失蹤。如是幾次，找他插畫的人也沒有了?？滓壹簺]有法，便免不了偶然做些偷窺的事。但他在這家店里，品行卻比別人都好，就是從不拖欠；雖然間或沒有現(xiàn)錢，暫時記在賬部里，但不出一月，定然還清，從賬部上拭去了孔乙己的名字。

    孔乙己打完半盤機，漲紅的臉色漸漸復(fù)了原，旁人便又問道，“孔乙己，你當(dāng)真在讀書么？”孔乙己看著問他的人，顯出不屑自辯的神氣。他們便接著說道，“你怎的連半個本科也撈不到呢？”孔乙己立刻顯出頹唐不安模樣，臉上籠上了一層灰色，嘴里說些話；這回可是全是圣光暗牧之類，一些不懂了。在這時候，眾人也都哄笑起來：店內(nèi)外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在這些時候，我可以附和著笑，老板是決不見怪的。而且老板見了孔乙己，也每每這樣問他，引人發(fā)笑?？滓壹鹤约褐啦荒芎退麄冋勌欤阒缓孟蚝⒆樱ǖ湍昙壣┱f話。有一回對我說道，“你連過招么？”我略略點一點頭。他說，“連過招，……我便考你一考。八神庵的絕技，怎么連的？”我想，弱智一樣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過臉去，不再理會?？滓壹旱攘嗽S久，很懇切的說道，“不能連罷？……我教給你，記著！這些招應(yīng)該記著。將來出來玩的時候，抽機要用?！蔽野迪胛液透呤值牡燃夁€很遠呢，而且我們抽機也從不將超絕技連上；又好笑，又不耐煩，懶懶的答他道，“誰要你教，不是錯位腳一個前輕拳再連么？”孔乙己顯出極高興的樣子，將兩個指頭的長指甲捏著控桿，點頭說，“對呀對呀！……八神有四個必殺，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煩了，努著嘴走遠?？滓壹簞傆檬终颇昧藯U，想在這上連招，見我毫不熱心，便又嘆一口氣，顯出極惋惜的樣子。

    有幾回，鄰舍孩子聽得笑聲，也趕熱鬧，圍住了孔乙己。他便給他們幾個幣玩，一人一個。孩子打完機，仍然不散，眼睛都望著口袋?？滓壹褐嘶?，伸開五指將袋掩住，挺直身子說道，“不多了，我已經(jīng)不多了?！睆澫律碜佑挚匆豢磶?，自己搖頭說，“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庇谑沁@一群孩子都在笑聲里走散了。

    孔乙己是這樣的使人快活，可是沒有他，別人也便這么過。

    有一天，大約是高考后的兩三天，老板正在慢慢的結(jié)賬，拿出賬部，忽然說，“孔乙己長久沒有來了。還欠十九塊錢呢！”我才也覺得他的確長久沒有來了。一個打機的人說道，“他怎么會來？……他關(guān)禁閉了?！崩习逭f，“哦！”“他總?cè)耘f是懶。這一回，是自己發(fā)瘟，竟和他爸說不想上學(xué)。他爸那種人，頂?shù)玫拿?？”“后來怎么樣？”“怎么樣？先是恐嚇，后來是打，打了大半夜，再關(guān)了禁閉?！薄昂髞砟兀俊薄昂髞黻P(guān)了禁閉了?！薄瓣P(guān)禁閉了怎樣呢？”“怎樣？……誰曉得？許是傻了?！崩习逡膊辉賳?，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賬。

    開學(xué)過后，秋風(fēng)是一天涼比一天，看看將近國慶；我整天的打著機，也須穿上棉襖了。一天的下半天，沒有一個顧客，我正登著眼打著。忽然間聽得一個聲音，“買一個幣?！边@聲音雖然極低，卻很耳熟?？磿r又全沒有人。站起來向外一望，那孔乙己便在拳皇前對了門檻挨著。他臉上黑而且胖，已經(jīng)不成樣子；穿一件油膩校服，捧著肚腩，嘴里咬著一個漢堡，用手指頭往臉上塞；望了望我，又說道，“買一個幣?！崩习逡采斐鲱^去看，一面說，“孔乙己么？你還欠十九塊錢呢！”孔乙己很頹唐的仰面答道，“這……下回還清罷。這一回是現(xiàn)錢，搖桿要好?！崩习迦匀煌匠Ｒ粯樱χ鴮λf，“孔乙己，你被關(guān)家里了！”但他這回卻不十分分辯，單說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不是關(guān)，怎么沒見你出來？”孔乙己低聲說道，“感冒，感，感……”他的眼色，很像懇求老板，不要再提。此時已經(jīng)聚集了幾個人，便和老板都笑了。我?guī)土嗣?，拿過去，放在門檻上。他從破衣袋里摸出四毛大錢，放在老板手里，見他滿手是土豆泥，原來他便用這手吃來的。不一會，他打完機，便又在旁人的說笑聲中，坐著用這手慢慢走去了。

    自此以后，又長久沒有看見孔乙己。到了開學(xué)，老板拿出賬部說，“孔乙己還欠十九塊錢呢！”到第二年的高考，又說“孔乙己還欠十九塊錢呢！”到中考可是沒有說，再到暑假也沒有看見他。

    我到現(xiàn)在終于沒有見——大約孔乙己的確宅了。

                                西歷 二○○八 年 四 月 初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