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涿鹿·炎的最后王孫》(37)
魑魅的山巔上舞蹈,聽著這世界近乎崩碎的聲音,千萬人喊殺,千萬人倒下。她覺得這樣真好,一點都不寂寞,只是有點悲傷。
她很高興他們這群人從涿鹿城去了九黎,又從九黎回來,那道路很漫長,路上她坐在狂魔的肩上,風吹起她青旗般的長發(fā)。她珍惜著道路上的每一天,因為她知道他們這些人將走到絕地,于是那些有星月的夜晚,她讓狂魔擁抱著她坐在天空下,一起仰望。這時候時間流逝得很慢,仿佛能夠長到永恒。
他們不為了得到什么而來,只為了抹去那些讓人難過的記憶,所以等著他們的只有絕地。
她舞蹈著,青色的妖瘴在天空愈加地濃烈,那個男人踏著她用幾百年妖術精華凝煉出來的妖瘴,龍一樣夭矯縱橫,戰(zhàn)斧的鐵光仿佛雷電照亮了晴空。
一切都那么的美,只可惜那不是她的男人。
她感覺到自己在衰弱了,她幾百年來飲日月光華,如今她的生命在這個戰(zhàn)場上像是煙花那樣盛開。她知道自己就要熄滅了,但是她還在最盛大地燃燒,仿佛一支聲音清越得就要斷絕的歌。她覺得當一束煙花很好,因為活著的每一天都是燦爛的,熄滅前不會有很多時間用來后悔。
所以會為了一個小妖精而揮動孱弱的拳頭沖入人群。
所以會撞破店門搶來那匹最美的白綢纏在你的肩上。
所以會拾起一塊土磚去面對大鴻的刀。
所以還是搶過了那柄古老的戰(zhàn)斧啊……對著黃帝,舉起戰(zhàn)斧,用盡全力!
只是要告訴那個叫黃帝的老男人,我們那醇烈如酒的生命啊,也能如酒那樣燃燒起來,溫暖彼此。
她真是高興,舞蹈著,笑著,淚水如逆流的雨水,隨著妖瘴升上天空,在那里被那個男人的斗志蒸騰成云,最后將覆蓋整個大地。
她感覺到后心傳來了劇痛,低下頭,鋒利的刀鋒在她的胸前閃爍。她的四面八方,鐵虎衛(wèi)的精英們已經攀上了山巔,背后用刀貫穿她的那個年輕人雙腿顫抖。她沒有機會反抗,她用盡了一切力量去維持那仿佛實質的妖瘴,因為她喜歡的那個男人正踩著她的生命在半空之中啊。
她不知道那個鐵皮男人在最后是否懂了她的心,那朵青色的妖云是她送給他的禮物,讓他龍一樣飛翔。
青色的血液順著刀尖往下滴,魑魅很想轉身一巴掌打爛那個年輕鐵虎衛(wèi)的臉。但是她忽然覺得這一切都無所謂了,于是她扭頭對著那個人輕蔑地笑了笑。鐵虎衛(wèi)們從四面八方圍了過來,高舉著刀。魑魅摘下最長的那根頭發(fā),切斷了妖瘴和自己之間的聯系,青絲如蛇一樣鉆入妖瘴中,升上天空。
魑魅全力沖向前方,刀離開了她的身體,青色的血在空中里潑開像是朵朵盛開的鳶尾花。她撞開了一個鐵虎衛(wèi),投向山崖之外,靈巧地在空中轉折。
老妖在圓月之中緩緩地向她走來,踏著月之光華,干枯的臉上帶著神秘莫測的笑容。
魑魅站在最高的松枝上回報以倨傲的笑,風從樹下浩蕩地吹來,把她的裙帶和長發(fā)都吹得逆向天空而舞。
“魑魅,找到了么?”
“找到了?!?/p>
“肯定么?”
“肯定啊。”
老妖點點頭,轉身踏著月光凝成的路走了回去。
“不問問我找到的是什么么?”魑魅在老妖身后說。
“不用了,因為你那么肯定啊?!崩涎龥]有回頭。
整個戰(zhàn)場上的人都仰頭看著那個少女的墜落,急勁的風吹起她的裙帶和長發(fā),她的七尺青絲張開,仿佛一朵燃燒的火焰。
“魑魅,又玩跳水???”小妖精回頭,喃喃地說,“快要落地啦,小心碰頭誒……”
魑魅在半空中倨傲地笑著。
她落地了,堅硬的大地折斷了她的脖子,就像是狂風把一株云蘿連根拔起那樣殘忍。
云師的將士們在短暫的沉默后振奮地舉臂高呼,風后感覺到青鉞上傳來的壓力輕了,那個綠頭發(fā)的小妖精提著巨大的骨戈看著山的方向,他沒有表情,他的懷里竄出一只松鼠來,站在他的肩上,抱著一顆松塔,默默地流下淚來。
英招和應龍都抓住了機會,電戟把風伯的半身烤成了焦炭,承影劍嵌在雨師的腦門中央,鮮血如泉水那樣往下流淌。
“看來前人說得對啊,沒有挨刀的本事,就不該出來混江湖,更不該當大哥?!庇陰煹氖肿ブ鴦︿h,“我爹會知道他要少一個兒子了,這一次我做了兄弟們都不敢做的事情,黃帝會對他興師問罪的吧?真好,他這次非得記得我了?!?/p>
他猛地舉刀刺向應龍的心口,在他得手之前應龍砍下了他的頭。
“其實我真的是個路人,這事情從頭到尾和我有關系么?”風伯說,“闖江湖真的是看選什么樣的大哥,收什么樣的小弟,可我都弄錯了人選?!?/p>
他拍了拍自己燒焦的半邊身子,看著自己的身體如朽木那樣零落,“誰叫我是這么個講義氣的人呢?”
英招跟上一戟,把他另外半邊身體也化作了焦炭。
風后和他的同僚們一樣想上前偷襲,但他不敢,小妖精身上有什么東西正在變化,風后說不出來。
一個鐵虎衛(wèi)大著膽子上前試著用刀刺進那個女妖精的心口,她沒有動,臉上殘留著微笑,以大地為席,躺在自己青色的血泊里。
“死了!真的死了!”鐵虎衛(wèi)對著整個原野狂呼。
鐵虎衛(wèi)們都明白過來,抽刀而上要砍下這妖精的頭顱,它應該被吊在涿鹿城的城門上,那七尺的青絲垂下來,仿佛瀑布。
“魑魅,你死了么?”小妖精喃喃地說,“我還以為永遠都不會有這樣一天,我看著你死了……”
他的胸口裂開了,慘白色的肋骨伸長,仿佛一個糾結的籠子那樣包裹了他的身體,他的腿上的皮膚也裂開了,那是因為他的腿骨在飛快地生長,他的后背裂開了,六枚雪白色的骨翼張開,他的額頭裂開了,盤羊一樣的角長出來壓在綠色的頭發(fā)上,他的眼睛裂開了,流下嫣紅的血滴。
他長成了魁梧的男子,骨骼做他的筋肉和甲胄,渾身流淌著堅硬的、慘白色的光。
“你們居然殺了她!”那妖魔憤怒地咆哮,“你們怎么可以殺了她?”
他張開了六翼,翼尖的每一枚骨刺上都挑著一具尸骸,洶涌澎湃的妖力像是萬千的利箭射向四面八方,鐵虎衛(wèi)們在巨大的壓力下炸成血花,將死的人用盡最后的力量哀嚎,但是沒有人聽得見他們的聲音。
整個戰(zhàn)場都回蕩著一個聲音,“你們居然殺了她?你們居然殺了她?你們居然殺了她?”
“此時再說說節(jié)哀順便之類的大概沒用了吧?”風后說,用手捂住了耳朵。
妖魔在尖利的嘯聲里沖了出去,他所到之處,鮮血涌上天空,狂風把每一個擋在他面前的人吹飛。他沖到了少女的身邊,看著一名手快的鐵虎衛(wèi)一手提刀,一手提著那顆發(fā)長七尺的頭顱,篩糠一樣地哆嗦著。地上那具無頭的尸體正在戰(zhàn)場的腥風里慢慢地化作塵埃飛揚起來。
“給我。”妖魔對那個鐵虎衛(wèi)伸出了手。
“給我。”他再次重復。
鐵虎衛(wèi)終于攢夠了力氣,伸手把那顆頭顱交給了妖魔。
“魑魅,我已經長大了,你會嫁給我么?”妖魔把那顆人頭輕輕地抱在懷里。他把頭顱湊在自己的耳邊,等待她的回答,像是孩子拿著海螺聽大海的聲音。頭顱沒有回答他,他耳邊只有鐵虎衛(wèi)們緊張的呼吸聲。
這世界忽然變得那么單調,很冷,很孤單。
妖魔抓住自己的一根肋骨,緩緩地拔出。肋骨在空氣中扭曲變形,當它上面最后一滴鮮血滑落的時候,它呈現出一柄戰(zhàn)刀的形狀。妖魔把那顆頭顱納入自己肋骨圍成的胸腔里,一手提戈,一手提刀,環(huán)顧眾人。
他旋轉起來,像是一朵血色的花蕊,他身邊的每一個鐵虎衛(wèi)都是一片花瓣,那朵花開放了。
風后想要后撤,但是已經來不及了,妖魔斬殺著路上遇到的所有人向著他而來。他還沒有逼近風后,風后已經聞到了濃重的血腥味,被妖魔激起的血滴橫貼著地面掃來,像是一場橫著到來的雨,風后在那場混合著血的風里幾乎站不住。
“妖怪,我還有機會再問一個問題么?”風后大吼。
“最后一個問題?!摈汪u提著鮮血淋漓的骨戈站在他面前。
“你最親的人已經死了,為什么還不走?你為什么戰(zhàn)斗?為了那些死掉幾十年的人?或者為了自由啊理想啊如白衣一樣飄飄的少年時代啊,你總得有點理由是不是?你為了什么?”風后說。
“因為魑魅死了啊……我很難過。”妖魔淡淡地說。
“你很難過難道不該找個地方哭一會兒么?”
“可我是個妖怪。”
風后一愣,“妖怪怎么了?”
妖魔高舉骨戈咆哮著突前,“妖怪難過的時候殺人就可以了!”
骨戈落到風后頭上的最后一刻,妖魔的腳步踉蹌了一下,骨戈骨劍都無力地墜地。英招和應龍在他的背后抽回了電戟和承影劍,數不清的箭扎在妖魔的后心里。風后沒有放棄這個寶貴的機會,進步揮動青鉞,斬向了妖魔的額頭。妖魔沒有掩護自己的額頭,而是用雙手組成了一道屏障護在了胸口,像是手捧一朵蓮花于心口。青鉞斬開了妖魔的頭骨,一直往下,在斬進那道手骨組成的蓮花后停下了。
妖瘴散去了,這是一個妖魔死去的跡象。
風后慢慢從妖魔頭上拔起那柄青鉞,妖魔的身體如煙霧那樣消散,他的胸口打開,滾出一顆發(fā)長七尺的頭顱和一只小小的松鼠。松鼠咬住那顆頭顱的長發(fā),使勁地拖著它要離開這片戰(zhàn)場。
風后阻止了應龍上去一劍把它劈作兩半的打算。
“真的已經死了,”風后說,“妖魔也會有幾個好朋友啊。”
他猛地揮手,云師千千萬萬大軍迎著風雨沖進了妖魔們的陣地,黃帝那名叫旱魃的女兒如一匹燃燒的霞那般在北方的天空里大放光華,灼熱的日光在天空中暴漲,妖云慘霧在日光的切割下分散零落,妖魔們對著天空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