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輪回的黎明》【第二十九章 救贖】

于是,少女離開了導(dǎo)師的陪伴,前往人們等待著她的終點。
那是幽冥深邃的洞穴,前途昏暗,回音低啞,色調(diào)深沉,凹凸不平的巖石路面上沒有絲毫腳步聲,只能聽見如泣如訴的淡淡哀鳴。這里沒有光源,但少女直覺到前方有將人引向正路的光輝,只是在起始點看不到而已。
如此,少女一路下去,不確定究竟下降了多遠,只感覺走了大約十分鐘。明明是下坡,西琳卻走得十分艱難,體力消耗,渾身疲憊不堪。在第一階段中,有兩次小幅度的爬坡,而爬坡時居然輕松一些,西琳不由懷疑這條路的真實性,它恐怕也是某種象征的幻化。
“……終于到了上坡路了嗎?既然走過了下坡,就不再想了。”
少女放棄思考下坡的含義,開始攀登陡峭的山崖,沒有使用能力,只是像普通人一樣手腳并用。在山崖底部,坡度還比較和緩,但在經(jīng)歷一次崎嶇的拐角后,坡度變得夸張,與重力方向平行。盡管擁有肉體作累贅,但西琳越到豎直的巖壁,攀爬就越輕松,沒有擔(dān)心跌落的緊張感,如履平地。
登上高崖的頂端,輝煌的黃金之光照耀下來,臨在西琳的身上。如此,少女攀登了大約四分鐘,抵達了這里。這就是最高處了,因為翻過這座高崖,另一側(cè)又是險峻的坡道,哪怕頭頂如此明亮的光輝,仍然不能照亮前路,只能些微看清手邊的石縫。
“物極必反,這也是自然之理吧……”
短暫的一段路,攀爬卻異常艱難。在嶙峋的石壁上,西琳好不容易才找到落腳點,而一旦抓緊巖壁上的石洞,卻又感覺什么東西也抓住了自己。定睛細看,西琳方才驚覺,這片石壁上鑲嵌著許許多多的人類頭骨,原來自己的手指從眼孔插入,扣住了面門。
將人類遺骸作為墊腳石,西琳于心不忍,可是松開之后自己將無處安身,誰也不知道下方張開的大坑的底端是什么,失去支持將滑入萬丈谷底。西琳不敢窺視深淵,只能默默尋找下一塊頭蓋骨來落足。
然而,最可怕的是,中間有一段路不再是平行于重力,而是出現(xiàn)了傾角,似乎作勢將西琳傾覆在山崖之下。這條可怕的路讓西琳遠離了終點,反而走上了回頭路。強忍著前功廢棄的悲哀,西琳在逐漸水平的巖頂上攀爬,最后在盡頭落下,墜入一片幽暗的森林。
森林深處傳來凄婉的啜泣,樹葉的摩挲聲伴隨著幽泣,如寒霜滲透心間。濃密的樹蔭遮蔽了天空與那顆指引西琳的明星,無法想像在森林的黑暗中隱藏著什么。突兀的墜落讓少女迷失了通往終點的道路,困惑頓踣在荒涼、嚴肅與廣漠的幽暗森林中。
少女恐懼著,失去了精神的光,陷入迷惘與錯誤中不能自拔。
這片幻象的天地入夜了,在那樣悲慘的夜里,心口緊攥著恐怖。
因為害怕而裹足不前,少女被迫退縮到森林邊緣,而上方的巖壁布滿了骷髏,從空洞的眼眶中流出、飄散著什么嘶吼的怨恨之物。猶如剛剛從海難中幸存,爬上岸的獲救者回顧那狂風(fēng)烏云與驚濤駭浪時,喘息未定、心有余悸一樣,少女仍然奔逃的心靈,方能意識到來路的艱難險阻,不是生人所能承受的。
別無出路,離開就必須穿越幽邃的深谷。少女鼓起莫大的勇氣,徒步穿越這片黑暗,卻發(fā)現(xiàn)道路越來越泥濘,似乎淌進了沼澤。泥淖是從上方的巖頂石縫中滿溢出來的,亡魂的哀嚎化作有形的污穢,從那些骷髏頭里傾倒而出。
西琳知道,這是罪惡的影子,是過錯,也是冤孽。人世的前十四年與錯殺無緣,但在之后的片刻中,恐懼、猜忌、天真與愚蠢鑄下大錯。她無法向枉死者的遺屬交代,也無法向自己交代。擁有力量者需慎言慎行,只因其影響力超越尋常人千百倍。
柏拉圖曾言:“衡量一個人的價值就看他擁有權(quán)力時的所作所為”。
西琳想掩蓋那次錯誤,卻制造了更大的錯誤。
如今,要得到四十七位研究員的原諒固然不可能,而來自家屬的批評及對其的補償,也無法成立了。不能寬恕的罪孽,西琳只能默默咽下;沒有受害者來銘記的罪孽,無法得到自身良心之外的譴責(zé),何處又有寬恕可言呢?自我懲罰的罪業(yè),西琳還丟不掉它。
“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我做了,最后卻沒有人寬恕我,”少女的悲哀沒有盡頭,到底什么樣的代價與贖罪可以和四十七條生命相比?若放任不管,研究員們可能不久便死于死士化,但聽任死亡與仁慈殺死是兩回事,“誰能代表死者告訴我,我的罪愆的責(zé)罰已足夠了嗎?導(dǎo)師,我無法釋懷,我想釋懷,卻……”
不僅有悔恨的泥沼牽絆著腳步,而漆黑的前方更是躍出一只輕巧而敏捷的花豹。那只花豹是如此美麗,火紅的毛發(fā)有著鮮亮的光澤,奧妙絢麗的斑紋展示著星辰與山河的輪廓。正因過度美好,當(dāng)出現(xiàn)在森林時無論從哪個角度看,它都充滿了致命的誘惑。
那危險而甜美的引誘,讓西琳羞得面紅耳赤,她想要繞過這只豹子,卻被千方百計地阻擋了去路。象征肉欲的花豹是崩壞惡魔在心田的玫瑰園中栽植的香甜禁果,以美色與芬芳讓人們甘之若飴。
那是必須割舍的存在,決不能因為感情的泛濫而玷污了原本高尚的愛。
此時,森林的遠方掠過了一抹火焰的霞光。
烈陽的神鳥一閃而逝,非同凡俗的長鳴震撼著少女的心弦,激勵她再度鼓起勇氣,挑戰(zhàn)那只花豹。可是,這并不足以讓西琳同時面對第二只敵人。
那只駭人惡獸從灌木中一躍而出,空氣都跟著震顫。雄獅傲然揚頭,立起一根根如鋼針的鬃毛,血盆大口流著腥臭的涎水。饑餓至極的獅子就算是眸子也亮著嗜血的光,仿佛下一刻就會猛撲過來,擇人而噬。
極致的驕傲來自怯懦的靈魂,以不可理喻的傲慢掩飾自卑的本質(zhì)。
因為只有自己通過了試探,所以有權(quán)否定其他人的可能性——西琳以如此的思路,蔑視過一個高貴的心靈。這種高居人上的認知卻是由于剎那間的動搖,正因為自己動搖了,所以其他人也不可信,如此反復(fù)強調(diào)與其他人的類同,為自己過于保守的猜疑尋找緣由。
在不可一世的雄獅之后,還有一只骨瘦如柴的母狼,饑渴的目光似乎能把世上的一切愿望都吞噬。在貪婪地篡奪崩壞的知識時,西琳還太年輕,不知道所有命運的饋贈,早已暗中標好了價碼。強欲終會讓所失多于所得,而依戀又是貪婪的兄弟。
過分眷戀著往昔的悲哀,泥淖與母狼其實是物與影。
“可、可是我真的沒有辦法……”
被拋棄在無可奈何的境地,西琳嗚嗚哭了起來。
“我沒有辦法啊,這種要求……對我而言太高了,我、我做不到啊……”
哭泣間,一股寒氣突然直從腳心升起,上竄到天靈蓋,西琳頓時如墜冰窟。某種悠遠的寒風(fēng)從地下吹來,穿透巖石擊打在少女的身上,頃刻為她披上一層雪白的霜花。
“冰風(fēng)……冰湖?——阿波卡利斯先生?”在科奇土斯湖中,一往無前的男人的背影在眼底重現(xiàn),與森林盡頭閃爍的火光重疊在一起。
愛欲、依戀與傲慢,以不義開始的旅途,以不義加深的罪孽,西琳絕對不只是錯殺了四十七位研究員那么簡單,在殺戮背后浮現(xiàn)的是支持殺戮的影子。
自信著“我才是天選之人☆”的那個西琳,其實是西琳內(nèi)心的影法師(かげぼうし),是行走在導(dǎo)師的威光之下的落寞的影子。如此看來,在某種意義上,西琳發(fā)現(xiàn)自己與奧托十分相似,匍匐在灰暗人生的沙漠中,未來本就沒有太陽,但是崇拜著不屬于自己的光輝,久而久之就成了白夜的行者,用借來的光激勵自己。
這能有什么錯呢?但是,西琳太害怕自己失去這份光了。
“指引我、借給我的光被黑暗的森林遮蔽了,”漆黑的森林中只有窮兇極惡的野獸,邪惡的目光是陷阱,將西琳誤導(dǎo)歧途,“可是,那位卻在冰窟中不斷前行,哪怕閉上雙目!那時候,他不是比我更盲目嗎?我明明知道最后的目標,卻在向目標追逐的覺悟上,差了好多……”
死亡不可懼,但死亡令人失去的東西卻是無比珍貴之物。這些東西過于珍貴,發(fā)出眩目的光,不禁讓人誤以為占有它們的機會比它們本身的意義更有價值。在寒風(fēng)與焰光之后,那被命運的操盤手遮蔽的太陽與天空,對西琳而言究竟具有何等價值呢?
不過,有一件事不會改變,那便是遙遙相對的污泥與太陽同時存在。
“……是了,罪過不會消除,無論怎么樣都不會消除。我能得到的,最多只有寬恕——不,寬恕也不能消除罪孽。我是必須背負罪孽而行,過分執(zhí)著于消除這份罪愆,興許才是我真正的錯誤吧……”
西琳連連嘆息,在泥沼中艱難抬步,手忙腳亂地爬上稍微堅實的岸邊。此時那三只惡貫滿盈的野獸立時猛撲而來,在黑暗中如天外飛來的三塊巨大的磐石。
害怕是必然的,逃跑卻毫無作用。它們本就來自西琳的內(nèi)心,人類何曾能從自我中逃走呢?西琳抱著腦袋,護住身體的要害,打算咬牙將怪物的撕咬承受下來。然而,那三只可怕的怪獸在接觸到西琳時忽然搖身一變,化作一根根堅硬的木板。它們彼此嵌合,最終形成一體,壓在西琳的肩上。
“——唔!”
沉重的力道讓西琳痛呼出聲,她立刻想推開罪業(yè)的負擔(dān),卻發(fā)現(xiàn)它鎖在自己的肩頭,完全挪不開。仿佛扛住了一塊碩大的烙鐵,從左鬢、左肩到后背,甚至腳后跟都能感覺到沸騰的熱浪,與此同時還有莫名的火焰在內(nèi)心燃燒,炙熱的劇痛在胸間激蕩,甚至比符華的玄鳥散的不滅之火還強烈許多。
突如其來的激痛中膝蓋酸軟,忍不住跪倒在泥沼邊。
“不、不行……我還能繼續(xù)!”
不存在可以一筆勾銷的過去,即便偶遇了不可寬恕的怨恨,也只能承載它繼續(xù)前行。
這是人類成長必經(jīng)的苦楚。
人生是痛苦的巡禮,是生老病死的苦諦,是不斷經(jīng)歷美好逝去的悲劇——那么,為何人還要繼續(xù)前行,向死而生?艦長曾對西琳講述過那位“飛升者”,耆那教之大雄的比喻:
人生好比懸于一座枯井的中端,下方井底是蛇窟,落下便有萬蛇噬身之死,上方井外是大象,爬出便有粉身碎骨之虞。而井邊還有一棵大樹,樹梢間有一個蜂窩,成群結(jié)隊的蜜蜂叮咬在人的臉上,使得這位抓住繩子、進退維谷的人痛苦不堪??墒?,還是有一點快樂,蜂蜜從蜂窩里流出,滴在人的臉上,流入人的嘴里,這就是人生的幸福,而野獸昆蟲就是人生的不幸。
既然人生如此不幸,為何還要繼續(xù)奮斗?
其實答案很簡單,奮斗就是為了擺脫不幸,超越崩壞意志的劇本,從它給天地生靈安排的全無意義的悲慘中脫身。人生是痛苦的史詩,也是追求幸福的物語,哪怕再快樂的人也根除不了自己生命的黑暗,面對無窮無盡的磨難,只有承受一條道路,內(nèi)心從苦難中超脫,才是奮斗的真正價值所在。
一味盯著遭受的折磨,無法挽回不可逆轉(zhuǎn)的歷史,也無法從悲哀中解脫自己。
“為什么我直至今日才明白……導(dǎo)師,您比我所能想象的境界更加遼遠,”回憶起跨越無數(shù)位面,在拯救中消磨了“情感”這匹烈馬的野性,并征服了自我欲望的人,最終卻將人性淡化為稀薄的云霧。西琳凝望那枯井如鏡的眸子,但只能看出自己的倒影。
“您曾告誡我不要忘卻犧牲者,不要對生命的消逝麻木不仁,要懷著適當(dāng)?shù)目謶秩ッ銊钭约骸墒?,您自己已放棄了對消亡宇宙的哀悼,視之為無謂的努力。啊,您究竟在矛盾中看到了什么呀?我想見一見,您所在的境界……”
扛著悲哀的十字架,西琳一瘸一拐地踽踽獨行。在森林的盡頭,恒星之光從宛如哀慟的墓碑的樹木間照亮前路,它伴隨著徹骨凜然的愛戀之寒風(fēng)與明鏡止水的覺悟之火光,三色的光輝充滿了西琳的視野。
少女一步一步,帶著不潔的泥淖與壓迫的烙鐵,緩慢而堅定地拖著雙腿前行。
耀目的光輝最終撕裂了黑暗的森林,在遼遠空曠的純白之中,西琳驀然抬首,就像準備數(shù)載,艱辛攀登,終于登上山巔的冒險者擦拭汗水,回顧來路時,恰好碰見了從東方山尖噴薄而出的通紅日光,那輝煌壯麗的萬丈光芒將霧靄蒸發(fā),群山照亮。
光照亮了世界,西琳在旅途的終點,遇見了什么?
只不過是藍天白云罷了。
水天一色,湖面如鏡,蒼翠遼闊的晴空清澈如洗,毫無陰翳的凈白云朵悠悠飄蕩。以眺望的方向為頂點,這幅寧靜高遠的世界無限延伸舒展。和煦的風(fēng)拂過掌心,柔和得似乎能一把握住。
沒有聲音,只有色彩。
超脫了紛擾的境界,只能由蒼涼高古的目光來參透,立于境界的少女發(fā)呆似的站著,內(nèi)心與所處的時空一樣空曠。沒有思考,沒有自我,沒有悲傷,只是環(huán)視著這幅場景,觀察著每分每秒的未來,她只是見證者。
忽然,在悠遠藍天的盡頭,一道縹緲的剪影一晃而過。
“? ?????????????????????????????”
——導(dǎo)師!是您嗎?您這是要到哪里去?
少女大聲呼喚,但聲音卻沒有發(fā)出來。
“ ??????????????!?/p>
身著長衣,披著斗篷的男子飄遠了,遠去的身影消融在這片藍天的地平線。
西琳久久不語地凝望,好像明白了什么。
輕輕地、默默地轉(zhuǎn)身,少女向著來路。
再度踏出一步,卻踏空落在雪地上。
回到了西伯利亞的雪原,西琳卻只有即將遠行者對故鄉(xiāng)的懷念。
“——女王大人!”
貝拉歡欣落淚,情感推動著她,向西琳奔跑而來。她的龍尾與龍鱗全然隱藏不顯,身著與西琳同樣款式的水手服,一如普通的中學(xué)少女在校門口終于等來了摯友,開心笑著,張開雙臂撲向西琳的懷抱。
西琳微微伸展臂膀,淺笑著等在原地。她的目光一掃而過:
貝拉什么也沒有顧慮,只是在由衷歡笑;更前方,右側(cè)的符華緊閉雙眸,但注意力始終在這邊;而左側(cè)的奧托,以手掌蓋住臉,未往西琳這邊看——他是與西琳一同在懺悔嗎,是感覺愧疚嗎?應(yīng)該不是,但在這么一小會兒可能是。
西琳再最后一次,凝視了艦長:只有在與西琳相關(guān)時,淡淡的哀思與歉疚才會浮現(xiàn)在面龐上,夾雜在目光里。風(fēng)雪吹動鮮紅的發(fā)絲,如墻壁與天塹橫亙在兩人之間,艦長也在靜靜凝望著少女,這是一次目送。
唇角的笑意不知不覺更濃郁了,西琳滿意地闔上眼。
跨越百年的三人如鹽柱立在這一端,貝拉跨越風(fēng)霜,直抒胸臆地奔跑前去,而在冷漠無私的風(fēng)雪彼端,西琳灑然等候著,她已接受了自己的結(jié)局。
腹部輕微一痛,很微不足道的一痛。
西琳勉強睜開眼,露出倔強的嘲笑,因為從那傷口中有惡毒的意志飄散出來,從體內(nèi)、從律者核心中,生命之力與嗟嘆之火一同流逝。
崩壞意志為此時的謀殺鋪平了道路,自從成為第二律者開始,知識誘惑著西琳墮落,試探讓她成為了獲得懲罰的勝利者,律者核心與寶石的流毒滲入了四肢百骸??v然符華解開了西琳精神上的結(jié),但肉體已病入膏肓。
賜予六種律者智慧的命運,暗中埋伏了以生命為籌碼的強盜交易。
這一刻,第二個結(jié)解開了。
可是,這個結(jié)糾纏住的,不僅僅是崩壞意志準備的炸彈引線,還有西琳的生命線。它們交纏在一起,不可分辨,這是惡魔拿手的把戲。艦長抹去了這具肉體中的崩壞意志,也不可避免地抹去了西琳的生命。
命運的操盤手沒有殺死西琳,它只是鍛造兇器的鐵匠,知曉艦長的力量,不與之正面沖突,而用未來證明結(jié)果,以最壞的惡意讓艦長成為拿刀的人。
“……我身體里的惡魔,終于離開了……如釋重負……”西琳向后倒下,落在艦長的懷里;貝拉撲倒在跟前,握住少女的手腕。環(huán)視圍在身邊的眾人,少女在彌留之際意識到自己的靈魂并不孤單,幸福的再臨或許不算太遲,“貝拉……上仙,阿波卡利斯先生,還有……導(dǎo)師……”
“西琳,你……”
少女用溫婉的目光制止了。她扶起貝拉的手掌,抱在懷里。
“導(dǎo)師,我求您……許給這個孩子恩賜:讓她……脫離崩壞的苦海?!?/p>
奧托瞥了一眼貝拉,這位心情從天堂頃刻墮入地獄,淚流滿面的孩子,何嘗不是又一次目送。五百年前,他也是如此無力地望著卡蓮遠行,至今沒有回來。作為凡人的自己,不過是在五百年間,一次又一次目送女武神遠去。
“我答應(yīng)了?!?/p>
奧托又望了一眼艦長。這個人與自己很相似。
哪怕再強大,只要未能脫離崩壞的苦海,終究有救不了的人——如果抹殺了自己的一切情感也就罷了,可是,真的有人能在苦海里擺脫煩擾么?符華垂袖而立,以閉眼來掩飾不忍的神色。奧托觀察了身側(cè),從悲劇中錯開視線,枉活五百年、五千年、五萬年,大家仍是匆匆人生道上身不由己的流浪者,失去了港灣,也失去了曾經(jīng)的一部分自己。
“不用……說什么了。抱著我,好嗎?我是預(yù)言之女,對吧……”西琳安詳?shù)乜吭诒蹚澙?,勉強將嘴唇擠成寬心的弧度,“我會……死而復(fù)活……讓我,稍微躺一下……稍微睡一下就好……稍微……偷一下懶……”
“女王大人——西琳大人……西琳……”
“可以喲……都已經(jīng)到這一步了,貝拉……你……叫我的名字吧……”
即將凋零的花朵最后一次嬌艷綻放。
“等我……醒來……又能見到你們吧……太……好了,真的……太好……”
就像經(jīng)過漫長而勞累的一天,終于可以上床休息了,換好睡衣,拉開被子,閉上眼,期待著明天。西琳在艦長的懷中沉沉睡去,人生的燈燭暫時熄滅了。她是笑著離開的,背負著不再阻撓前行的沉重十字架,死亡,將來還會再生。
貝拉強忍淚水,跪在沉睡者的身邊,壓抑嗚咽,生怕吵到深睡的寧靜;奧托不再多瞧,立刻轉(zhuǎn)身離去;符華拍拍艦長的肩頭,向運輸機走去。
無言的艦長將大衣披在西琳的身上,仿佛為熟睡的人輕輕搭上毯子。
倏地,明亮的天空晦暗了,大地顫動,綿延的群山間回蕩著若有若無的哀鳴。
守候在側(cè),不離不棄的貝拉泣不成聲,一直在流淚。寒風(fēng)隨著淚珠漸漸沉重,積雪蓋在艦長的肩頭,但少女的身體還仍有余溫,有情的霜花自覺避開了她,悄悄擦身而過,拂去發(fā)絲上的塵埃。
“……真傻,何苦要跟著我回來呢?”
艦長抱緊了少女,心中預(yù)感,興許,她不會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