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方舟】尤尼威西汀
跟隨著霜葉的腳步,博士從霜星的墓地中走出來。
霜葉走在前面。她的狐貍尾巴看上去像焉了的咸菜,低落地垂向地面。
天空蒙著薄薄的灰色,沒有下雨。博士點了一根煙,煙草擴(kuò)散的煙霧塞滿整條街道,充斥著煙味的空氣擠壓博士酸脹的鼻梁。他抬起頭看著龍門新建的商場,扁圓狀的建筑物頂部掛著巨大的屏幕,上面畫著個穿著西裝的男人,手中夾著一只電子煙。
新的品牌。才放出宣傳沒多久的極客香煙早就過時了,現(xiàn)在的時代寵兒是電子煙。不過大概再過幾周,上邊招牌掛著的廣告馬上就會再換一種吧。
到時仍然在抽極客的人就會把香煙拿出來,告訴別人這是在搞情懷。
煙灰飄落在地面上,折斷的煙條被博士踩扁。當(dāng)今的情懷,大概也是這么廉價。
這個時候還談什么情懷呢,人都沒命了。博士這樣想著,踏在龍門漫霧的街道上。他們是在往羅德島的方向走,可又像是在漫無目的地閑逛。
霜葉沒有背著那柄戰(zhàn)斧,所以從她的背后看過去,她的身影略顯單薄。她跟霜星之間有種惺惺相惜的意味,在霜星的墓前,她呆呆地看著石碑,一句話也沒有說。
博士不知道霜星的死對她有什么影響。她是個成熟的人,也是個不錯的傭兵,但出于某種長輩性質(zhì)的關(guān)愛,博士總認(rèn)為她的內(nèi)心大概會因此有些受挫。
“博士,你還好嗎?”
霜葉的步伐比博士更為急促,很快就超出了慢慢吞吞走著的博士一大段距離。她罕見地把耳機(jī)從頭上摘下,轉(zhuǎn)過身站在原地,等待著博士走到她的身邊。
“我?”博士加緊了腳步,“我沒問題。”
“我看博士喝了好多酒,說了好多話?!?/p>
霜葉與博士并排走著。為遷就博士的腳步,霜葉也把自己的步伐放慢很多,一時間走得有些別扭。
“興許我有點傷心。但沒問題?!?/p>
博士并不認(rèn)為自己有“點”傷心。但是和不少男性一樣,他不愿意別人,尤其是比自己年輕的女性,為自己感到擔(dān)憂。所以他選擇隱藏自己真實的心情。
“博士?!彼~清冷的瞳孔看著博士,看到的是博士發(fā)腫的眼眶,青筋暴起的拳頭,以及蒼白的嘴唇。也許博士自己沒有察覺,但他所受的打擊遠(yuǎn)遠(yuǎn)比自己大得多。
“我們雇傭兵里,流傳著一種傳說?!?/p>
“如果是有趣的傳說,就再好不過了?!?/p>
“很抱歉,但像我這樣的人講不出有意思的故事?!彼~暗下決心,等博士教會自己認(rèn)字,有一天她要自己創(chuàng)作出有趣的故事。“據(jù)說每個烏薩斯的雇傭兵死后,他們的靈魂都會去到同一個地方。那個地方在烏薩斯最高的雪山上,位于一個有些破舊的木屋里。木屋下有個地下室,那里就是他們的靈魂去往的目的地?!?/p>
“聽上去是個令人感興趣的故事。”博士又一次在文學(xué)方面夸贊了霜葉,這讓霜葉稍微有點難為情。至少她知道這個傳說簡單得有些無聊,但博士仍然給足了她面子。
“那地方叫什么,霜葉?”
“那個地方叫做尤尼威西汀?!?/p>
“聽上去不是烏薩斯語啊?!?/p>
“因為這不是烏薩斯本土的傳說,而是在雇傭兵之間傳來傳去的版本?!彼~在羅德島的入口處轉(zhuǎn)了個方向,往左邊走去。
“如果博士感興趣,可以去烏薩斯找找看?,F(xiàn)在我要去訓(xùn)練了,祝您今天工作順利?!?/p>
“你也是?!辈┦磕克退~離開,自己將那個有些拗口的名字記下。
尤尼威西汀。
“博士,你在想些什么?!?/p>
一句冷淡的催促打斷博士發(fā)散的思維,本來如同嗅到海魚味道而飛向大海邊界的海鳥,現(xiàn)在被抓回了地面。
凱爾希的聲音冰冷得像塊巖石,在最光滑的巖壁上打磨,鑿進(jìn)博士空落的大腦。
“我在想一個古老的傳說?!?/p>
“現(xiàn)在沒空讓你去想什么古老的傳說,博士?!庇忠欢寻咨母寮垑涸谧烂?,有些脆弱的桌腿發(fā)出吱呀的聲音,頑強(qiáng)地頂起下凹的桌面?!翱ㄆ澊鳡柕膽?zhàn)略圖,你要在一個月里馬上繪制出來。人員安排,戰(zhàn)前演練,之后是羅德島與其他公司的貿(mào)易記錄,必須做完?!?/p>
“想想總沒關(guān)系吧?!辈┦繌目诖锬贸黾t色包裝的糖,扔到嘴里。沖到鼻子里的辣味將昏昏欲睡的大腦變清醒,針刺般的疼痛讓頭皮麻痹了幾秒鐘。
也許不是辣的味道帶來的感覺。雖然辣是一種痛覺,但那永遠(yuǎn)沒有消融在懷中的冰雪讓人疼痛。那種被逐漸剝奪體溫,最后無法感知到生命熱量的絕望,是無論什么悲傷也無法企及的。
這種感覺,博士永遠(yuǎn)不會忘記。至少他自己是這樣認(rèn)為的。
“與其去想那些無用的東西,不如專心在現(xiàn)在的事情上。”
博士知道凱爾希是無意的,可是將霜星的死比做無用的東西,這讓博士一時之間有些憤怒。他不打算憑自己的這點脾氣和凱爾希爭辯什么,本身在發(fā)呆的他的確在荒廢時間;只是他忘不掉霜星的體溫,那對長長的兔耳朵被冰霜凍僵時的姿態(tài),以及掛在她尸體上的微笑。
他不敢說自己能夠?qū)㈤L篇大論的泰拉史背下來,但是飄零在泰拉星辰中的,許多同現(xiàn)在的他一樣渺小的微粒,只要是在他身邊的,他都會盡力去記住。他能記住愛的深沉,他能記住痛的蒼涼,他能記住恨的無奈,他也能記住笑的悲愴。他記得戴著防毒面具手持榴彈發(fā)射器的那人錯愕的表情,他知道有位特別會狙擊的冷漠男孩后來被埋沒在碎石之中。他記得一個始終游蕩的老人最后一聲嘶啞的戰(zhàn)吼,他也記得某個找尋著虛無的傭兵堅守著已經(jīng)死去的墳?zāi)?,玩世不恭的微笑與爆炸后是她被粉碎的前半生。
他記得他們,他為了他們前進(jìn),就算他什么都不記得了。他們被自己,間接的,或是直接的殺死了,傷害了,但只有這么做他才能拯救整個泰拉。
拯救的前提就是毀滅,保護(hù)的前提就是傷害。他的羽翼只要尚未豐滿一日,就有成千上萬的人要為他付出生命的代價。
他不知道自己該如何面對他們。他們安安靜靜地躺在那里,不說話,博士也不知道他們想要什么。
有人想唱歌,有人想和家人一起生活,有人想找到最終的歸宿,有人想要守護(hù)自己的君主,有人想要加入羅德島。
他都要記下來。因為除了記下來,他不知道自己該做什么來祭奠他們。
有人跟著同學(xué)從地獄里逃離,也有人飽受世俗的折磨。有人被自己內(nèi)心的罪孽束縛,有人質(zhì)疑著自己行走的道路。也有人還未成熟就已經(jīng)承擔(dān)著令人膽寒的責(zé)任,還有人不惜一切代價只為她身邊的人,即使把自己當(dāng)作工具一樣。
“干嘛這么看著我?”
凱爾希無奈地看著博士重新陷入思考的呆滯眼神,用報紙敲了下他的腦袋。
“工作我會做完的。凱爾希你去忙吧?!?/p>
“你這樣可不像是能完成工作的樣子?!眲P爾希把手搭在博士的肩膀上?!罢f說吧,在想什么?”
“霜星?!?/p>
“那個整合運(yùn)動?”
“如果你樂意稱呼她為霜星再好不過?!?/p>
“抱歉。源石技藝是寒冰的人我見過太多了,一時間沒有轉(zhuǎn)過彎?!?/p>
“稱呼她為霜星并不是因為她使用寒冰技藝,而是因為她死在我的懷里。”
凱爾希頓了一下,定睛看著博士。直到博士給了她一個有些疑惑的眼神,她才像是認(rèn)命地嘆了口氣,薄荷綠色的耳朵不經(jīng)意垂了下來。
“抱歉。死在我懷里的,其實也不在少數(shù)。很多時候,我并沒有記住他們的名字。”
“我想要記住。”博士干笑了一下,“很蠢吧?!?/p>
“是挺蠢的,但是不壞,博士?!眲P爾希重新把放在博士桌上的文件收起,摟入自己的懷中。“或許我們就需要你這樣的想法才好。這樣才能避免更加刻骨銘心的事情發(fā)生?!?/p>
“什么事情?”
“沒什么?!?/p>
其實博士知道,但他不想說破。其實凱爾希也知道,但她不愿提起。
兩個人沉默地注視著對方的眼睛,感受到從未有過的認(rèn)同感,以及回到家似的安心。
幾分鐘后,凱爾希踩了踩自己的鞋子,站起身。
“你走了?不喝口茶嗎?”
“茶在會議上都喝飽了,什么時候我們兩個自己出去喝口酒吧。”凱爾希對博士微微笑了一下?!傲硗?,你為什么會想到某個傳說?”
“霜葉給我講的。據(jù)說烏薩斯雇傭兵的靈魂,在他們死后都會去往一個叫做尤尼威西汀的地方?!?/p>
“尤尼威西汀?!眲P爾希咬了咬自己的手指?!跋麓稳蝿?wù),正好在烏薩斯附近。”
“要是你趕個早,可以試試去找找看?!?/p>
烏薩斯的雪山上氣溫偏冷,厚厚的羽絨似乎沒有起到它應(yīng)有的作用。博士哈出沉重的寒氣,并不擅長運(yùn)動的他有些艱難地走在山間的小道上。
越往上走,雪積得就越多。正中午應(yīng)該是全天氣溫最高的時候,但雪花仍然飄在博士的頭頂,將他的腿沒入白雪之中。
為了探求一個傳說的正誤不惜爬雪山,博士并不是這樣性格的探險家。但是做這件事情,博士并不認(rèn)為是浪費(fèi)時間。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追尋什么,也不知道見到所謂的尤尼威西汀之后該作何反應(yīng)。他只是盲目地,有些冷酷地,注視著高山之上的片片白雪;他不知道自己此行的目的,就算他堅決要踏上這里。
也許是要紀(jì)念些什么東西,或許是要給自己一些安慰。但是他認(rèn)為這趟旅程中他應(yīng)該會學(xué)到些什么,不管他看到的答案如何,至少會給他帶來啟示。
眼前出現(xiàn)了一個木屋。博士縮了縮自己凍僵的手搓了搓,稍微喚回了一點溫暖。
當(dāng)他把手放在門把上的時候,他想起了那個倒在冰天雪地中的單薄身體。卸下身上的法術(shù)裝備之后,她的身體顯得如此脆弱。
木屋顯然是已經(jīng)被廢棄的木屋,里邊沒有什么家具,但是意外得干凈。博士走入房間里,腳底板下的木板就發(fā)出吱吱呀呀的聲音,作為年邁的老者對年輕人的歡迎。
像這種木屋,一般都會搭配一個地下室。博士在周圍四處走走,很快就踩到了某處發(fā)出完全不同聲音的地板。
很好找。博士伸手觸碰地面,馬上碰到了一根線。用線把木板稍微拉起些許,博士很快就把地下室的入口給翻轉(zhuǎn)過來。
下面是一個階梯,往下走的時候博士會擔(dān)心自己會不會摔下去。地下室有些昏暗,從味道和冰冷的空氣能感受出這里沒人住過。
他摸索著自己的口袋,拿出手電筒。手電筒的強(qiáng)光讓博士的視覺稍微麻木了一點,但很快就適應(yīng)了環(huán)境。
地下室不大,面前就是地下室另一邊的墻壁。博士能看到地下室有一張桌子,上面似乎放著些什么。
當(dāng)博士走進(jìn)桌子時,他能感覺到自己的心跳在加快。其實他發(fā)現(xiàn)這里的經(jīng)歷算不上驚醒動魄的冒險,但是他仍然感覺到自己的呼吸加重,血液在飛速地流動。
他對霜星抱有的不只是單純的尊敬與惋惜。他不為霜星感到可憐,他為霜星感到憤怒;他不為霜星感到凄涼,他為霜星感到釋然。他的腦海中的霜星,如果用愛戀去比擬顯得低俗,如果用崇拜又顯得太過高尚;霜星已然不只是一個戰(zhàn)士那么簡單,她的形象將化作滔天的大雪,折磨博士的精神,成為博士的夢魘,但同時卻有安撫著他的靈魂,保持著他的人性?;蛟S那一幕早就融入博士的人格,成為無可替代的一部分;霜星這個形象早就深深地刻在了博士的腦海之中,永恒地讓他銘記自己未曾救下的那個她。
永恒地。博士不認(rèn)為自己會忘記霜星?,F(xiàn)在他才知道,自己只是想要見證她最后的歸處,只是想要知道那古老的傳說是否同自己想的一樣,將她的一切細(xì)心地收納在某處,等待著自己的發(fā)現(xiàn)。
湊得足夠近了,博士終于看清面前的東西是什么。那是一個蒙著灰的箱子,箱子不大,也沒有鎖,就好像等著博士來開。
博士感覺冥冥之中一切早已注定。他聽到門外的霜雪正發(fā)出邀請,或許這里面的霜星已經(jīng)知道自己的到來。
博士激動地拿出一顆糖吞進(jìn)嘴里。他賣力地拉住箱子的上蓋手把,花力氣將它拉開。
然后他拿起強(qiáng)光手電向箱子里照去。箱子中原本蓋著不少灰塵,經(jīng)過博士揮手散開后,終于露出它的廬山真面目——
什么都沒有。里面有的不過是空氣罷了。
博士拿起強(qiáng)光手電,不可置信地再次往里照了照。
還是什么都沒有。
“你在開什么玩笑?”
博士對著空氣,有些急躁地問話。
“這就是尤尼威西???一個破箱子,里面還什么都沒有?”
沒有人回答。雪花飄落,安靜地,尋常地,沒有任何的紀(jì)念意味,也沒有想要對這位博士區(qū)別對待的意思。
博士開口大罵一通,隨后又張嘴大笑。他依靠在桌子旁邊,強(qiáng)光手電放在桌面上;光線照著從地下室門口滲透出來的陽光,平淡地折射著雪花的白色。博士拿起箱子看了眼,的確是普普通通地箱子,里面也的確是普普通通的空氣。沒有什么靈魂,沒有什么密卷,更沒有什么寶藏,就是個普通的,破舊的,毫無任何保存意義的箱子而已。
博士笑完了,仍然能感覺到自己面部的酸脹。他重新歸于平靜,回憶起前面一剎那他感受到的憤怒,可笑,以及釋然。
憤怒是因為霜星,可笑是因為他自己,而釋然則是為了尤尼威西汀。
空空如也的,沒有任何物體在其中的,不可理解的空白,這就是尤尼威西汀的全部。是的,它什么都沒有,可是其實又什么都在其中;但是博士根本無法理解,乃至于無法辨認(rèn)出其中的奧秘,又或者說其中壓根就沒有什么奧秘,不過是誰遺落在這里的箱子而已。他為霜星這樣雇傭兵最后的歸宿感到極端的憤怒,可是尤尼威西汀不這么想;它就和凱爾希一樣,已經(jīng)見過太多,以及感受過太多,已經(jīng)得到過太多,最后變得什么都沒有,什么都感覺不到,什么都失去了。它的空白就是世界的豐滿,它的虛無就是人類的存在,它的一切就是宇宙的一切。博士想要追尋一個答案,它給出了,只是博士無法理解而已;在永恒的盡頭就是這樣的荒蕪,在記憶的盡頭就是忘卻。它從一開始就沒有記住霜星的名字,因為不可能記住一粒塵埃的名字;博士只不過是另一個塵埃,也注定不會被尤尼威西汀所記住。
它已經(jīng)什么都記不住了,因此才能記住所有事物。
博士什么都忘卻了,才能記住霜星的一切。
博士理解了,卻又好像沒有理解。他有些失落,但是又輕松地走出地下室,回到雪地之中,霜星的身影在博士的腦海中漸行漸遠(yuǎn),帶著她的微笑和冰雪的寒冷,在太陽下消失得無影無蹤。
博士拿起他的手電筒,并沒有把箱子帶走。他靜靜地把尤尼威西汀留在那里,獨(dú)自往羅德島的站點趕去。
博士回到站點的時候,碰上了霜葉。
“博士,看到尤尼威西汀了嗎?”
博士笑笑?!翱吹搅??!?/p>
“怎么樣?”
“霜星在里面過得很好。她不再需要我了?!?/p>
“而我,也不會再需要她了。”
“您要拋棄她了嗎?”
“當(dāng)然打算記住啊?!辈┦颗牧伺乃~的耳朵。
“只是,連她在的尤尼威西汀都沒能記住她,我就更加記不住了。無法永恒地記住,那還不如徹徹底底地忘卻——然后繼續(xù)去忘卻新的東西。”
凱爾希罕見地出現(xiàn)在了博士的身邊。一般她都不出辦公室。
“你早就忘記自己的一切了。”
“那就代表我記住了自己的一切。”博士拿出筆,開始在白紙上畫圖。
“你在做什么?”
“畫戰(zhàn)略圖啊。與其嘗試回憶起過去,不如忘掉的更好。那樣我才會記住更多?!?/p>
凱爾希抱著手臂,注視著面前這個陌生男人的面龐。曾經(jīng)的那個人和他的面貌逐漸分開,剝離,隨后慢慢消失,替換,變成了現(xiàn)在這個人的模樣。
她也忘記了曾經(jīng)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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