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長的秋天
???????????漫長的秋天(小說) ??????????????⊙程雙紅 人生大步往前看,別回頭! 世人往往有一個塵俗中的終極理想,那就是尋到一個黃金屋。在我們的文化中,書中的黃金屋,是讀書上進的動力之一。而我心中的黃金屋,是一種富足的歸宿感,在生活中,松弛而從容的生活。我喜歡的黃金屋 ,“與黃金屋,寫人生書”,與我正有這樣的心靈共振。這個世界,有趣的是,人們總是如此熱誠地鼓勵其他人去做自己連想也不敢想做的事情,如此熱情地把你推向毀滅,甚至連最善良的、最愛你的人也很少真正把你的利益放在心上,他們給你建議時,所處的環(huán)境通常更為安全也更為封閉,對他們來說,逃離只是夢而非現(xiàn)實。也許,我們都像是動物園里的動物,一旦看到自己的伙伴逃出籠子,就吼叫著讓他拼命快跑,盡管這樣做只會讓他迷路。 ?????????????????????????一一題記 我們無法想象,假如世界沒有書,這個世界會變成什么樣子? 假如世界沒有書,此時此刻,我們說不定還呆在山頂洞里,商量如何殺死一只野豬。 假如世界沒有書,手機可能是外星人的,電腦是外星人的,飛機還沒在地球上發(fā)明出來。 假如世界沒有書,去一趟歐洲,我們得像唐僧一樣帶上幾個會打架的徒弟走上幾十年。 …… 雖然是秋天了,天氣卻還是出奇地炎熱,秋老虎,絕望地要做出它離開地球之前的最后一搏。太陽斜射在教室外的長廊上,古老的木頭窗欞浮起了一層金粉似的塵埃,我看見語文老師慢吞吞地走過窗口,拐進教室的門,而她總是這樣的,臉孔上沒有表情,也很少笑,對于上課,她似乎比起講臺下一群十六七歲的高中女孩,還要更覺得無聊。但她在教育界卻相當(dāng)有名,畢業(yè)以后我還經(jīng)常在報紙上看到她的名字,最后一次是在電視上看到她,正以退休教師代表的身份,對著攝影鏡頭,激動地爭取公教人員百分之十八優(yōu)惠存款。 她在熒光幕上夸張的動作和表情讓我感到陌生,因為當(dāng)她坐在講桌后面時,總是懨懨的,還沒有從冬眠中蘇醒過來似的,也很少從椅子上爬起身。而那一天的作文課也是如此,她自己一人靠著椅背發(fā)呆,想該給同學(xué)出什么題目才好?那時的作文還得要用鋼筆寫,教室中安靜到只聽得見大家在書桌上沙沙寫字的聲音。語文老師想了好久,給大家出一個題目吧:“假如世界沒有書”!至于體裁,詩歌除外。她笑了笑說,那就自由發(fā)揮吧,大家愛寫什么就寫什么。 我握住筆,瞇著眼,窗外的天空發(fā)出蒙蒙的金黃,頭一回遇到自由寫作,我的腦袋卻反倒一下子被掏空了。思緒有如脫韁而去的馬,剛開始時,還不安地在原地吐氣甩頭,踢踢腳,但發(fā)覺果真沒有任何的羈絆之時,它便大起膽來了,越跑越快,越跑越野,連我都發(fā)慌了追趕不上它的腳步。我埋頭在作文簿上瘋狂地寫起字,鋼筆尖劃過紙頁唰唰地響,墨汁染黑了我的指頭和手腕,也來不及去擦,因為我正在寫自認為是生平的第一篇小說,而且必須趕著在下課鈴聲打響以前,把它寫好。我連停下來喘口氣的時間都沒有,到了后來,簡直就像是手中的一支鋼筆在自動書寫似的,而我只能坐在一旁發(fā)愣。 假如世界沒有書,那就建一個沒有書的圖書館吧! 昔日的文學(xué)青年小鹿跟我說,當(dāng)年他在北京跟出版社要債無果、成天和一群帶著孩子上藝考班的家長們混居在地下室的時候,帝都的天總是他媽的湛藍湛藍的,跟部科幻電影一樣。 那是2005年,二十一世紀剛露出半個腦門,青春文學(xué)是棵搖錢樹,純文學(xué)一如既往需要偉哥。 離家出走之后小鹿寫的純文學(xué)小說沒人要,別人重金求他寫的青春小說他不愿意寫,眼看就快活不下去了,有個做生意的朋友說在杭州有家私人圖書館找管理員,給工資還包住,工作安靜又閑適,很適合他。 小鹿那時候也是病急亂投醫(yī),他都沒去網(wǎng)上查查杭州到底有沒有私人圖書館,向老家的妹妹借了錢買了票,背著家當(dāng)和一箱泡面興沖沖一路南下。 等到了那兒就傻眼了:一條破舊的弄堂,兩側(cè)老屋沒高過兩層。傳說中的圖書館就是二樓一間小破屋,面積還沒高中教室大,三個從學(xué)校圖書館退役下來的黑鐵書架,兩張小桌子,就是該館的主要硬件設(shè)備。 促使小鹿留下來的理由有三個:館主的女兒付他的工資還不錯;他實在沒錢再挪窩兒了;圖書館墻上特意寫著“此處允許抽煙”六個字,體現(xiàn)出一種要熏死衛(wèi)生部的朋克精神。 圖書館的主人是個姓蘇的瘦小老頭,腦袋禿得像顆魚皮花生,嘴角總是往下耷拉,表情高深莫測,腳穿布鞋,走路悄無聲息。平時對小鹿愛理不理。 但老頭有門絕技,他喜歡抽不帶過濾嘴的煙,每次擰下過濾嘴總是很整齊,絲毫不傷到煙紙。 蘇老頭每天一早來這里,坐在窗邊的桌旁看“書”??吹街形缁丶页燥垼挛绮辉倩貋?,留下小鹿獨守空房,筆耕不輟,晚上就睡在行軍床上。 書字加引號,因為這座圖書館其實沒有書,書架上都是各種手稿,有自傳,有散文,有游記,有詩歌、書信集……甚至有文革時期的大字報手抄本。有的是厚厚一本本子,有些就用繩子捆著,毫無順序可言地隨便堆放。 最古怪的是里面有不少科幻小說,紙張陳舊,作者們的筆跡漂亮而老練,都不用筆名,但小說內(nèi)容……還不如21世紀的初中生寫的科幻征文。 對于當(dāng)時一心只想著寫下傳世名作的小鹿而言,這些手稿都不太能入他法眼。沒有文學(xué)女青年暖床,他常徹夜寫稿。有時候為了調(diào)劑,他會即興寫一段色情小說的床戲,然后看著自己的作品打手槍。打完之后燒掉餐巾紙和稿紙,就去書架間翻看,一邊嗤之以鼻,一邊疑惑這座沒有書的圖書館存在的意義。 他不敢直接問蘇老這些手稿的來源,那個付他工錢的蘇老的女兒一般不來這里。 給他介紹這份工作的朋友后來告訴他,蘇老上世紀七八十年代在北京的出版社當(dāng)編輯。十年浩劫之后中國的科幻文學(xué)曾經(jīng)爆發(fā)過一段時間,所有的出版社都發(fā)行過科幻小說,各種科幻雜志近百家。但是八十年代初,因為政策問題,科幻熱一下進入冰封期,不發(fā)表,不出版,科幻作家們要么病死老死要么轉(zhuǎn)行寫別的去了。 蘇老當(dāng)時所在的出版社積壓了一大堆科幻稿件,出不掉,作者也不要,蘇老覺得扔掉怪可惜的,一直存著,等八十年代末退休后就把這些文字犧牲品帶回杭州老家。 因為曾在北京出版社工作過,告老還鄉(xiāng)的蘇老很快在當(dāng)?shù)匚幕缃涣撕芏嘈屡笥选F渲邪ㄒ恍懽鞫嗄甑3蚤]門羹的“文學(xué)老年”們,蘇老就把他們屢次被雜志和出版社退回來的稿子,加上那些科幻手稿,在自家的老屋弄了這么個小圖書館。 十多年來,蘇老這個圖書館的名氣在圈子里越來越大,“館藏”也越來越豐富,但其中不少作者今天都已經(jīng)病故,他們的后人并不想要回稿子,這些手稿可能將永遠沉睡在這里。 小鹿聽過原委,對蘇老好感有所提升。他自己也是常年被各種雜志斃稿的人,畢竟,從青春文學(xué)轉(zhuǎn)向混文學(xué),路途坎坷。 在這個圖書館呆久了,小鹿果然能遇到那些上門送稿子的人,最年輕的也是剛剛退休的中學(xué)老師,以家鄉(xiāng)為背景的鄉(xiāng)土題材小說被出版社退稿三十次,心灰意冷,不愿燒掉,遂慕名而來,似乎蘇老的圖書館能讓自己的作品老有所終。 這些來客總是彬彬有禮,神情落寞,把厚厚的稿件交給蘇老時就像饑民把自家的孩子賣給人販子。 蘇老從來都不會流露出同情和安慰,只是很慎重地接過,在一本本子上嚴肅地仔細記錄下作者、書名和聯(lián)系方式。 像給死人化妝。 也有興高采烈的時候,一個花了十五年時間從掃盲班水平努力發(fā)展到寫出自傳的退休老工人來給蘇老送書。這本書裝幀精美,成本不菲,印量五百,全部自費,是兒子的孝敬。但卻讓老工人揚眉吐氣,讓當(dāng)年看低他的人眼紅。 他還送給小鹿一本,小鹿表面受寵若驚,心里嫌書太沉。 老工人走后,蘇老破天荒頭一次主動和小鹿說話,說他印五百有點多,現(xiàn)如今沒那么多朋友了,也沒那么多敵人了。 小鹿并不眼紅老工人出書,花上幾萬塊錢自費出版對年輕的寫作者來說是種恥辱。他只羨慕老工人的兒子,有這么一個熱愛寫作的爹,不像小鹿自己的父母,熱愛那種小城市里平庸而穩(wěn)定的工作,熱愛能給他們早點生孫子的未來的兒媳婦,獨獨不熱愛他最狂熱的理想,最終逼得他放棄第三次高考,離家出走。 有一天,圖書館來了一個頭發(fā)染成紫色、燙得像方便面一樣的老阿姨,咄咄逼人地要蘇老交出一部手稿。蘇老卻堅持這里的規(guī)矩,誰把稿子送進來,誰把稿子領(lǐng)出去。 老阿姨是種讓人望而生畏的戰(zhàn)士種族,話不投機直接開罵,一邊走進書架間直接搜查。小鹿不敢阻止,蘇老在和她的推搡中忽然臉色發(fā)白、身子軟軟地倒在地上,抓住對手的腳不讓她走。 泡面頭老阿姨見勢不妙,趕緊逃走。前腳走出弄堂口,后腳蘇老師就自己爬了起來。 這是一個古稀老人唯一的武器。 小鹿的那個朋友是蘇老以前的老鄰居,祖父與蘇老交好,比較了解內(nèi)情。他說那個泡面頭老阿姨是省里一個著名書畫家的兒媳婦之一。老書畫家去世后,后輩爭奪存款房產(chǎn)書畫鬧得不可開交。老人曾經(jīng)有一部未出版的回憶錄保存在老朋友蘇老這邊,被這個兒媳婦知道了。這次想搶回去,不知道是為了出版賺錢還是怕書里有不利于她的記錄,抑或兩者都是。 小鹿想蘇老這種以無賴對無賴的法子興許是最好的,有他在,沒有書的圖書館就像座堅固的堡壘,安靜地抵御漫長歲月的腐蝕和世間名利的誘惑。那些躺在書架上的文字很多都沒有文學(xué)意義上的含金量,但至少保留了最基本的敬畏和坦誠。 但是威脅堡壘的風(fēng)暴很快就來了。泡面頭老阿姨來過之后,過了一個星期,一個眼袋厚重的馬臉男人登門造訪。 他給蘇老看過自己的證件之后,蘇老的眼皮像被煙頭燙了一下。小鹿頭一次在他臉上看到一種畏懼的神色。 馬臉男人很客氣地問能不能在圖書館里隨便看看,老頭默許,但整整一個上午,目光都沒離開過書架間男人的身影,連午飯都沒有按時回去吃。 馬臉男人逛完書架,說這個地方挺好的,就告辭了。他長得如此沒有特色,還沒走出弄堂,小鹿就忘了他的五官長什么樣。 但蘇老很激動,讓小鹿先去吃飯,自己則走向書架間,在手稿中挑選。 等小鹿回來,發(fā)現(xiàn)手稿明顯少了。 之后的日子里,原本氣定神閑的蘇老如坐針氈,極為敏感,外面馬路上救護車來過、弄堂里收廢品的招攬生意、樓下燒菜的主婦們的家長里短,都會讓他從低頭看“書”的狀態(tài)中驚醒,疑惑地看向四周。 有時候,明明小鹿什么都沒聽到,老頭也會猛抬頭,盯著門口足足一分鐘,確定自己聽錯了,再緩緩低下頭。 這種情況,一個上午要發(fā)生至少兩次。害得小鹿也變得一驚一乍。 足足過了一個月,小鹿問蘇老:“那個人不會來了吧?” 蘇老抖落一段煙灰:“難說,很多東西,會說沒就沒的,說沒就沒…… 若干年后,小鹿和我坐在電影院里看王家衛(wèi)的《一代宗師》,里面的形意八卦大師宮寶森對章子怡說,很多東西,你不看就沒了,看看無妨。 小鹿看完電影跟我說,當(dāng)初蘇老膽戰(zhàn)心驚的那段歲月,他第一次對這個平時冷冰冰的老頭產(chǎn)生深深的同情和憐憫。 不看就沒了,說沒就沒。 蘇老這樣經(jīng)歷過動蕩歲月的人常常有這種驚弓之鳥的感悟。 但那個馬臉男人一直沒來。蘇老跟小鹿說,這才是厲害吶,只要來過一次就夠了,不來就是來,天天來,月月來,年年來。 然而小鹿終究是要離開這里了。長沙有幾個朋友開文化公司找他入伙。他本以為蘇老不會專門和他道別,這老頭一輩子肯定經(jīng)歷過很多道別,跟人的,跟作品的,跟時代的,都是說沒就沒的。他小鹿,一介文學(xué)小青年,算個什么東西呢? 可是臨走前,蘇老拿出一條牡丹煙,指著當(dāng)初老工人送小鹿的那本書:“我知道你不愛看我們這幫老頭子的東西,你拿著也沉,扔了又怪可惜,不如交換?!?小鹿拿著煙和行李前往火車站的路上還在想,那個馬臉男人會不會忽然從哪里冒出來,向他打聽那座沒有書的圖書館的內(nèi)中玄機。 三個月后,老家的妹妹告訴小鹿收到一家雜志的退稿,稿子上有不是雜志編輯也不是小鹿筆跡的校對修改痕跡。 小鹿發(fā)現(xiàn)這正是當(dāng)初他留在蘇老圖書館的幾篇百投不中的廢稿,是他對無數(shù)前輩先烈的獻祭,蘇老居然能找到,還幫他修改、幫他投出去,盡管這次仍舊沒被錄用。 小鹿打電話給朋友問蘇老的近況,卻被告知蘇老幾星期前過世了。原來小鹿走后,馬臉男人沒來,倒是泡面頭老阿姨直接帶了一伙人到圖書館,又是打罵又是砸搶,跟抄家似的。最后也沒拿到手稿。 蘇老受了驚嚇,在床上一直沒起來,原本硬朗的老頭就這樣一天天萎靡下去,最后在冬至那天忽然走了。 不看就沒了,說沒就沒。 故事講到這里,我問,就這么完了?泡面頭老阿姨有沒有受到制裁?蘇老的圖書館還開下去嗎? 小鹿笑笑,打開他家房間里一間儲物室的門,我看到了堆到天花板的稿子。 蘇老沒了,圖書館自然開不下去,他女兒一直盼著能把老屋租出去賺錢。那些手稿很多都沒辦法交還給原作者,正不知道怎么處理,小鹿及時出現(xiàn),說他出運費,運到他這里來。 那之后,無論小鹿去過多少地方寫他的小說、從事他看似前途渺茫的事業(yè),他都會找地方安頓這些無人需要的手稿。 小鹿說,我的儲物室里藏滿幽靈,它們跟著我四處漂泊,卻無法被毀滅。蘇老被毀滅了,但那座沒有書的圖書館,它只是換了個地方,它永遠不會被毀滅。 …… 當(dāng)下課鈴響,為了寫這篇小說,我?guī)缀鯇懝饬舜蟀氡咀魑牟?,劃下最后一個句點,把簿子交到講桌上,好像把自己也一并交了出去,滿身大汗虛脫又空無。我這才發(fā)現(xiàn)語文老師早就在下課前溜走了。我木木然地收拾書包回家,然而真正的痛苦才要開始,接下來的一周,我從早到晚凈想著那本作文,回味自己寫過的每一字每一句,一直到老師終于批改完,簿子又發(fā)回到我的手中為止。我打開來,看見這篇作文卻拿到非常高的分數(shù),極有可能是全班最高分,而評語只有兩句話:這是在上課時間完成的嗎?希望你以后可以當(dāng)一個好作家! 我把簿子啪地闔上,感覺自己也可以當(dāng)一個小說家了。 然而,我卻又如此清楚地明白,這篇小說之于我的真實和熱情,我其實是把文字當(dāng)成了一條黑色的鐵軌,一路往前鋪設(shè)直到天邊,鋪到了在我想象中那一座冬夜里的火車站,一個孤獨的旅人站在月臺上,大雪撲天蓋地落下,而他不知從何而來,又該要往哪里去。就在那個炎熱的秋天下午,我的心中不斷飄起無聲的雪,幽靜而且寒冷,炎熱而又充滿陽光。 這幅畫面或許就是我對于小說的最初認知。文字幫助我逃離此處,逃往一個不為人所理解或是同情的地方。他們甚至?xí)Υ瞬恍家活櫋5乙晕淖咒佨壍男拍罴葟姶笥置つ?,也不知究竟從何誕生,只是從此以后,我只會把這一條路留給夜中的自己,而再也不曾在任何一個老師的面前袒露過,也不曾再在作文課上寫小說。 這一條秘密的鐵軌只有我知道,它通往想象的銀河。而想逃的意念從來沒有斷絕過,生活總是在他方。但有時它也會和現(xiàn)實世界的具體畫面合而為一,于是我總是離開家,背著小背包,就從小城跳上一列往遠方的火車,然后一直往后走,往后走。 我們不喜歡往小城的方向去,而是要一路向北,往島嶼邊緣大海和山的盡頭,好像從那兒就可以漂流出海,一直流到看不見的地平線之外。于是我們在車廂中跌跌撞撞地往后走,慢車一向搖晃得非常厲害,發(fā)出哐啷哐啷的聲響,全身的機械螺絲和零件都快要散開來似的,我們就這樣走過了一節(jié)又一節(jié)的車廂?;疖嚿蠋缀鯖]剩下多少乘客,全成了我們的天下。 車廂內(nèi)墨綠色的兩排座椅大半是空蕩蕩的,如果上面坐著人,也多是些孤零零的老人,默默地瞪著窗外的景色發(fā)呆,要不然,就是一些頭戴斗笠的農(nóng)夫,他們的腳旁放著一支扁擔(dān),兩端的竹簍里塞滿了綠色的青菜。那些青菜都是剛從田里拔出來的,一片片蓬勃深綠的葉子舒展開來,溢滿了整個簍筐。我們一走過去,葉子的邊緣輕輕擦過腳踝,就把那一股淡淡的泥土腥味和潮濕的青菜味,全都留在我們身上了,一直等我們走到了車尾,都還聞得到它。 是的,我們聞得到它。那濕潤的黑色土壤,蒼綠色的草山,隨著海風(fēng)依稀飄散的硫磺味,以及紅樹林的沼澤,淡水河口白茫茫的煙霧、沙灘以及大海。這一列火車從小城出發(fā),穿過了綠色的平原,貼著山巒前行,一路就來到了河口的出海處。它的車身沾滿了一路上的氣味。我聞得到它。這是一列如今已經(jīng)消失了的,但卻還一直留在我鼻腔深處的小城。 于是我們最喜歡跳上火車,一直往后走,往后走,走到最后的一節(jié)車廂,在車廂末端有一個小小的車門,把它打開,風(fēng)便呼嘯著一下子狂灌進來。在門的外面又有一座小小的平臺,才不到五十厘米深,三邊圍著鐵欄桿。我們在平臺上坐下來,也不怕弄臟衣服,我的黑色百褶裙制服在風(fēng)中亂舞,我把它夾入兩腿的中間,坐在火車的尾巴,然后把一雙穿著白襪和白鞋的腳,伸出平臺之外。望出去,一條黑色的鐵軌就在我的腳底下,當(dāng)火車的速度越來越快、越來越快的時候,鐵軌好像也就跟著激動了起來,化成了一條黑色的粗蛇,劇烈地左右扭擺,我?guī)缀蹩梢月犚娝l(fā)出劈哩啪啦的聲響,憤怒地追趕起這一列火車,好像要一口把我的雙腳吞掉似的。 我們瞪著那一條鐵軌,一條生氣莽莽的黑色巨蛇,一路綿延到了天邊,不禁驚駭?shù)眯α?,然后迎著風(fēng),便嘩啦啦地對著鐵軌唱起歌來,不成曲調(diào)的,又叫又笑,喊到喉嚨都沙啞了,反正除了鐵軌以外,也沒有人聽得到,我們根本就不用害羞,也不會害怕。 不知為了什么,我們老喜歡揀冬日的黃昏跑去煙臺,而那時的天空總是灰蒙蒙的,海風(fēng)撲在臉上一點也不舒服,又冷,又膩,又咸。但這或許是我的記憶欺騙了我。原來,我們在夏日也去海邊的,只是明媚的艷陽、穿著泳裝嬉戲的人群和閃閃發(fā)光的沙灘,卻全都被我給遺忘掉了,而如今,只剩下凄冷的冬日、蕭條無人的沙地和數(shù)不盡的招潮蟹,在我的腦海中磨滅不去。我聞得到它,也看得到它。青春的車站,在年少輕狂的歡笑之下,仿佛更多了一點點難以言喻的、莫名又浪漫的哀傷。 就像許多平原長大的孩子一樣,我生平第一次看見海,是在煙臺的金沙灘。大海,從此不再是書上的彩色圖片,或是一個個黑色鉛字堆砌起來的符號,它開始在我的面前真實地流動起來,有了呼吸,有了氣味,有了溫度,有了濕度,它一直流到了我的天涯海角。 在煙臺,有美麗的銀色沙灘,有蔚藍的大海,也有雪白的浪花,有潔凈的貝殼和鵝卵石。這里的大海和我們從故事書或電影上看到的一樣。也或許,它算是真正的大海,那兒的浪也并不算大,它嘩啦啦地時而漲上來,時而又神秘地往后退,沒有人知道它究竟要退到多么遠的地方。它看上去非常平靜,波瀾不驚,但規(guī)律地一來一去、一進一退之間,卻又暗藏著可怕的漩渦,駭人地,在天空與大地之間發(fā)出嗡嗡的回響。 如果沉到煙臺的海水里,你什么也看不到,因為這里的海水多半是黯淡的,就算夏天的陽光照射下來,也無法把它穿透,反倒是會把所有的光芒都吸收掉了似的,只留下來一股郁郁的黑。那黑,卻自有一種奇特的魅惑力,它吸引著我拉起裙角,一直要往大海深處走去,直到海水淹沒了我的膝蓋,一下子忽而涌上來,打濕了我的腰。海邊的風(fēng)凄厲地刮起我的頭發(fā)。我渾身又濕又冷,兩條手臂都在發(fā)抖,卻忍不住還想要繼續(xù)往前走。就在那混濁不清的海水之中,似乎躲著一雙手,它抓緊了我的腳踝,一直把我往那片神秘的大海拖去。我被魘住了。 十七歲的我們,確實是被那片大海魘住了。幾乎每年,我們都要從小城跳上火車,一路沿著黃河,經(jīng)過那時才剛落成不久的黃河大橋,經(jīng)過河邊綿延不斷的茂密紅樹林,往煙臺那藍色的懷抱里跑。尤其是到了秋天的末尾,我們從小城一路晃到東海,而那時的海水浴場已關(guān)閉了,海邊一個人都沒有,冷得人頭皮發(fā)麻。我們繞過金沙灘的正門口,沿著一排鐵絲網(wǎng),向左走到盡頭靠近沙丘的地方,那里的網(wǎng)不知被誰剪出來一塊小小的缺口,正好可以讓一個人通過。我們從洞口鉆進去,穿過林投和黃槿,一邊跑一邊把鞋子脫下來,打赤腳,在冰涼的沙灘上狂奔起來,瘋了似的大喊大叫,比賽看誰最先跑到海水里。而那時的沙灘上也還全是密密麻麻的招潮蟹,伸出泛紅的大螯,我們一跑過去,它們?nèi)У囊幌露氵M了小小的洞里。洞口堆著可愛的沙土——在這一片看似死寂的金色沙灘上,居然也蠢動著無數(shù)不安的生命。 當(dāng)黑夜來臨,我們把零用錢全掏出來,湊在一起向小販買了幾百元的煙火,立意要給十七歲的自己一個最美麗的煙臺之夜。我們點起了火把,宛如祭司一般魚貫地走上那一道如今已然坍塌的木頭平臺,一直走到海的中央。黑色的海與黑色的天在眼前流成渾沌一片,天地鴻蒙,泯滅了所有的疆界,只把我們包圍在正中央。我們在平臺盡頭蹲下來,放煙火,高空中炸出來一朵又一朵巨大燦爛的火花,而我們仰起頭望著,被震呆了也震啞了,卻忽然興起一股莫名的悲壯,在火光的照耀之下,青春的臉龐上全掛滿了淚,連天地也要為之顫動。就在那一刻,苦澀的海水、咸濕的海風(fēng),一波波從黑暗中嘩然涌來,如泣如訴,也仿佛填滿了我們心底說不出口的虛無與空缺。 漫長的秋季已經(jīng)過去,冬季已經(jīng)開始,春天,還會遠嗎? 秋天的故事已講完,人生大步往前看,別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