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巢酒神"的背面:淳于瓊尷尬的一生

"烏巢酒神"的戲稱,對于他來說不算全是壞事,因為大家往往記不住"人"的名字。(本文非嚴肅歷史考據(jù))
? “…袁紹收得烏巢敗殘軍馬歸寨,見淳于瓊耳鼻皆無,手足盡落。紹問:“如何失了烏巢?”敗軍告說:“淳于瓊醉臥,因此不能抵敵。”紹怒,立斬之…”這是《三國演義》第三十回 “戰(zhàn)官渡本初敗績 劫烏巢孟德燒糧”中對淳于瓊為數(shù)不多的描寫,也是他最后出場的一幕。在《三國演義》這種“忠奸二分”的價值觀下,我們很容易得出這樣的結論:袁紹是一個酒囊飯袋,所以任用的都是淳于瓊這樣的臭魚爛蝦,而因為在上者昏庸,在下者無能,所以他最終成為數(shù)家。在網(wǎng)絡空間中,對于三國人物也有許多昵稱,因為在演義中淳于瓊領軍二萬人馬守烏巢,卻因為酗酒連反抗曹操的表現(xiàn)都沒有。因此被戲稱為“烏巢酒神”。
? 這位被削成人棍的,以前也算是個體面人。
? 對于絕大多數(shù)小人物,史書往往是“對事不對人”。淳于瓊也是這樣,我們不知道他哪一年出生,也不知道他早年的那些經(jīng)歷,據(jù)史書記載,他字仲簡,是潁川(治今河南禹州)人,這些對于小人物都是無關痛癢的細節(jié)。他的第一次出場是在公元188年,根據(jù)《資治通鑒》的記載,那一年漢靈帝為了抗衡越來越膨脹的何進外戚勢力,組建了自己的親衛(wèi)部隊“西園八校尉”,他和蹇碩、袁紹、鮑鴻、曹操、趙融、馮芳、夏牟并列。這八個人里有名不符實的:比如鮑鴻在討伐葛陂黃巾時,因貪污軍餉,被豫州牧黃琬彈劾,下獄而死;蹇碩雖然“壯健而有武略”,但本身卻是一個宦官,所以在演義中也被塑造成一個無能小人。但其中也有后世豪杰,比如袁紹和曹操。夾在其他七個人中間,淳于瓊感覺自己不上不下,實際上,他恐怕也沒有能做什么大事,因為沒有任何史書記載關于他的事跡。后來何進被殺,董卓進京。淳于瓊不知道經(jīng)歷了些什么,當他再次在《后漢書》出場時,已經(jīng)成了袁紹手下一員將領。
? 興平二年(195年)冬天,漢獻帝在曹陽被李傕等人追逼,沮授勸說袁紹:“將軍世代擔任朝廷宰相,歷代以忠義輔助國家?,F(xiàn)在天子四處流離,宗廟被破壞,但觀察各州郡,雖然外表打著義兵的招牌,內心實際打對方的主意,就沒有憂慮關注國家為百姓著想的意思。而且冀州城大體平定,軍隊強大,士人歸附,去西邊迎接皇上,將鄴縣作為皇宮,挾制天子而號令諸侯,畜養(yǎng)兵馬來討伐不向王庭朝拜的人,有誰能夠抵御呢?”袁紹是個耳根子軟的人,眼看就要同意,這個時候淳于瓊和唱起了反調:“漢朝王室衰敗,為時很久了?,F(xiàn)在想振興王室,不也太難了嗎?再說,英雄同時興起,各自占領州郡,聯(lián)合聚集徒眾,動輒有上萬人,這正像秦朝失去帝位,先得到的人成為天子?,F(xiàn)在接來天子,動不動就要上書奏聞皇上,服從則權力太小,不服從則違抗皇命,這不是一種好辦法?!本谑谡f:“現(xiàn)在接來天子,在道義上是合理的,在時機上是合宜的。如果不早決定,必定有其他人先去迎接。權變不可失去時機,成功不可嫌其快速,希望您考慮?!痹B本身內心就容不下反對自己的人,幾個謀士已經(jīng)鬧得自己腦殼發(fā)痛,再來一個獻帝自己豈不是永居人下?于是就沒有做出任何反應。我們現(xiàn)在知道,曹操撿了一個“獻帝大禮包”,而且從長遠來看,這個大禮對曹操,至少是利大于弊。對于這則故事,明末清初的思想家王夫之在他的《讀通鑒論》中怒斥淳于瓊的主意是“瓊之情唯利是圖,受天下之惡名而不恤”,還說袁紹聽了他的主意,不失敗才怪了!先不談王夫之的思想與立場,我本人看到這則故事,也覺得淳于瓊確實對獻帝沒有什么好感,或許他也想到,如果袁紹擁立了獻帝,自己之前身為皇室親衛(wèi)軍的身份容易讓自己成為獻帝與袁紹之間的“夾心餅”。當然,也有一種可能,淳于瓊可能是一個隱藏的“臥底大忠臣”,但這種可能性實在太低,而且沒有任何佐證。就算以最善意的視角揣測淳于瓊的這段發(fā)言,也可以很明顯看出,他對漢獻帝這個小年輕沒有什么信心。
? ?一晃四年過去了,建安四年(199年),淳于瓊似乎有了一次升職的機會。事情的起因是,沮授諫阻與曹操決戰(zhàn),違背袁紹的心意,郭圖等進讒說:“沮授監(jiān)管內外,威權震動三軍,如果他逐漸強盛,用什么辦法控制他呢?臣下與君主權力一樣,國家就滅亡,這是《黃石》書中所忌諱的。再說,統(tǒng)率外面軍隊的人,不宜參預內政?!痹B于是決定沮授統(tǒng)管的職權分為三個都督,讓沮授和郭圖、淳于瓊每人主管一軍,但不知道是因為全力備戰(zhàn),還是袁紹自己就優(yōu)柔寡斷,這個計劃沒有來得及實行。淳于瓊沒有能真的升職,但是我們從這里可以看出,淳于瓊并不是“郭圖派系的”,不如說之前他支持郭圖也是出于利己的立場,袁紹內部的謀士和將領,派系眾多,和一盤散沙一樣,不認真去讀史料恐怕還不能認清;另一點能看出來的是當時淳于瓊在袁紹心中恐怕地位還是很高的。因為后來表現(xiàn)比較出眾的張郃,高覽都沒有出現(xiàn)在這名單上。
? 建安五年(200年),淳于瓊的人生進入了倒計時。先是他與顏良、郭圖攻白馬,遭曹操輕兵掩襲,倉猝逆戰(zhàn),主將顏良被斬,淳于瓊狼狽地逃走了。不僅沒有能攻下白馬,還失了一員大將,照道理袁紹應該把他冷處理起來,可就在同年十月,袁紹使淳于瓊率兵萬余,押運糧車,宿營北四十里之烏巢,沮授或許已經(jīng)看出來淳于瓊不堪大用,于是向袁紹建議派出蔣奇在其外圍巡邏作為保險,但是或許是忌憚沮授的影響力,或者是對淳于瓊還有那么點信心,袁紹沒有聽從他的建議。于是淳于瓊帶著浩浩蕩蕩的大軍與保命的糧草,踏上了他的不歸路。
? 官渡之戰(zhàn)處于對峙之際,袁紹手下的謀士許攸背叛了袁紹,于是曹操知道了烏巢的秘密。曹操于是親自帶著五千名步騎兵出擊。軍隊一律用袁軍的旗號,兵士嘴里銜著小木棍,把馬嘴綁上,以防發(fā)出聲音,夜里從小道出營,每人抱一捆柴草。經(jīng)過的路上遇到有人盤問,就回答說:“袁公恐怕曹操襲擊后方輜重,派兵去加強守備。”聽的人信以為真,全都毫無戒備。當淳于瓊沖出營帳的時候,只見火光沖天,救火的將士四處奔逃。那時候天已漸亮,淳于瓊和他的部下看到曹軍兵少,就在營外擺開陣勢,等到曹操進軍猛才發(fā)現(xiàn)自己抵擋不過,只好退守營寨。從那一刻起,曹操軍也發(fā)起了全面的猛攻。
? 袁紹聽到曹操襲擊淳于瓊的消息。又拿不定注意,他的兒子袁譚和謀士郭圖又開始給他刮耳旁風。袁紹下不定決心,于是派輕兵去援救淳于瓊,而派重兵進攻曹軍大營。當然,最終的結果是曹軍大營沒有攻下,淳于瓊他們也沒等來援兵。幾天后,袁紹收到了幾個小箱子,里面裝著的是領將眭元進、韓莒子、呂威璜、趙叡等首級,無數(shù)牛、馬的舌頭,還有一個不知名人士的鼻子。袁紹看著那鼻子,終于認了出來,他倒吸一口涼氣,知道了一件可怕的事實:糧草沒了,官渡之戰(zhàn)也完了。
? ?據(jù)《曹瞞傳》記載,淳于瓊被樂進所虜獲,被帶到曹操面前??粗矍皾M臉紅色液體的淳于瓊,曹操問道,“你今天弄成這樣,是什么源故?”,淳于瓊面不改色,回答:““你今天弄成這樣,是什么源故?“勝負自天,何用為問乎!”(勝敗都是天意,你問我做什么!)曹操看著自己以前的同事,想著放他一馬,這個時候投降他的許攸勸諫說:“以后他照鏡子(看到自己的鼻子被割了),不會忘記今天的(恥辱和仇恨)。”曹操思考了一下,終于還是下令殺掉了淳于瓊。

? 對于淳于瓊死前的遭遇,倒是還有點說道,因為《曹瞞傳》是當時吳人記載曹操生平的“同人作品”,其中有很多刻意放大曹操缺點,甚至編造其“惡行“。比如上文所說的把人頭,牛馬舌頭和淳于瓊鼻子送給袁軍的記載,很可能就是編造的,或者至少是夸大了數(shù)目或者將其他事跡“嫁接”到這個時間點上。但也正因為如此,《曹瞞傳》中記載曹操正面事跡的記錄可信度就很大。所以我偏向認為,曹操猶豫殺淳于瓊應該是事實。那么如此就能夠推論:曹操肯定認為淳于瓊有用武之地,所以才會猶豫是否留他一命。而這個場景驚人類似《三國志》中呂布白門樓受斬的場景。我這里當然不是說淳于瓊堪比呂布,而是想說明:淳于瓊至少不是演義中那個酗酒無度的酒囊飯袋,他應該還是有一些領軍能力,也有基本的政治覺悟。但是或許是因為曹操估計到淳于瓊身為自己以前同事,可能會透露一些影響自己威信的過往之事(許攸也是因此而死的);或許他是知道淳于瓊性格直率,恐怕不會承認現(xiàn)在這個“挾天子”的奸雄曹操。所以權衡之下,覺得留下淳于瓊利大于弊,最終斬了他。(關鍵不是是否切了鼻子)
? 說到這里,還是有很多謎團。比如淳于瓊到底是一個看清形勢的忠臣,還是一個唯利是圖的小人?他死前的那段話到底是他展示了他的原則與道義,還是暴露出他毫無城府的蠢貨?我不敢像某些人一樣定下結論,因為歷史不是結論,而是推演,而就我參考的史料和我自己的歷史水平,我沒有辦法推演出一個讓大多數(shù)人信服的結論。所以,和往常一樣的,我又要借著古人,說一點自己的廢話。
? 從淳于瓊的故事可以看出,他的失敗不僅是因為自己技不如人,更關鍵的是他的頂頭上司:袁紹的管理能力,比如袁紹想把沮授的權力分配給手下的其他人而制約他。這個原理在1000多年后的大洋彼岸,一群洋人做成功了。可是袁紹硬生生就是把問題弄得越來越糟,其原因當然是歷史的局限:所有的管理模式在那時候都只能從上至下,所以一個管理系統(tǒng)的成功,往往只有靠一個“英明”的上層人物和無數(shù)“忠誠”的下層人物才能發(fā)揮效用。而袁紹這個上層做出的一切“分權”都只是出于維護自己的地位還有喜好,而他手下的人物不是靠實際的功績,而是靠給上層人留下“好印象”,犯了錯并不是“權責一體”,而處處要提防和利用內部的無數(shù)無組織的利益集合體。所以我們看到袁紹優(yōu)柔寡斷,做的所有決定都是摸棱兩可或者一廂情愿,而他明知道淳于瓊不堪大用卻依然讓他領兵去送死。在這種被定死的權力框架下,淳于瓊到底是忠于漢室還是袁紹,到底上頭是個霸主還是渣滓,其人生軌跡都不會有大的變化。而這套框架被傳承下來,其產物就是一種以模糊的“道德”“大義”來解釋人類社會運轉,而不是以一個人所處的上層建筑和他個體思想嚴格分析的理性技術,他有很多名字,但說得都是同一個道理:那就是好社會是靠好人,而社會變壞是因為突然冒出來的壞人。而這種邏輯不怎么能通用,因為很多從道德上的“好人”都沒有能造出“好社會”。就以《三國演義》為例子,大多數(shù)角色可以分成兩種:天造英才或者臭魚爛蝦。天造英才的關公,身前可以把實際上不是他收割的華雄,顏良文丑收入囊中,死后還可以化作鬼魂把人咒死。諸葛亮,是一個可以呼風喚雨,舌戰(zhàn)群儒的大天才,而他的死不是因為自身的缺陷,而是“天不佑”;而臭魚爛蝦的諸如,董卓,仿佛所有的一切都是天降下來給這個惡人的,一生下來就是肚子里能點油燈的大怪胎;而淳于瓊,一個尷尬的角色,他沒有什么成功,但是他的失敗也似乎挑不出什么“原罪”,于是羅先生就給他安上了一個,于是他就成了一個不會帶兵,一直需求的廢物。自然,老百姓愛聽,皇帝也愛看,大家都可以樂呵呵地認為:“人勝人是因為大道,人敗人是因為天意”。
不知道淳于瓊死的那天,天空是什么樣的,如果是晴空萬里,難免有些諷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