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吳轂死了。

這天的積雨云的形狀恐怕我一直都不會忘記，因為印象太深了。

可能很久一段時間我都會記住那片積雨云的形狀，仿佛那里埋藏著一個真相，以及一具尸體。

上班的時候就連喜歡家長里短扯起來沒完的同事似乎也壓低了聲音。上課時學生們不再偷偷傳小話，開小差，看來也都知道了這件事，整個學校里寂靜得如同在為誰守靈。

當回過神，我正坐在音樂教室里，看著窗前落下的雨滴發(fā)呆。

“接下來要做什么？”

課后，我總是不由自主地來找許凝。

許凝依舊在音樂教室呆坐著，不用面對畢業(yè)班真是輕松。她靠在鋼琴旁邊閉上眼睛。雨天的室內(nèi)總是既安靜又沉悶，來自上個世紀的燈光時明時暗。

似乎這天氣讓所有心情，所有行動，都變得怠惰而消極。

“我問你，接下來有什么打算？”

她又問了一遍，我才想起自己剛才聽到了她的問話卻沒有回答。

“嗯，做什么呢？我也在想?！?/p>

我說謊了，其實什么都沒有想。

“你已經(jīng)做得很好了?！?/p>

她靠近我的身邊，用勸慰式的語氣輕聲說著。

“保護了汪卿心和陸綺，并且也查清了對方的真面目，你已經(jīng)做得夠好了。和鮑正那邊說了嗎？”

“說了，他也會調(diào)查這件事，只是他說沒有學籍之類的資料很難查出來什么?！?/p>

“不管怎么說，我們確實是有成果的，哪怕真相還沒有水落石出，但也確實接近了?！?/p>

許凝的話讓我稍稍有了振作的想法，我起身決定出去看看。哪怕現(xiàn)在外面還下著不小的雨。

“我想出去走走。”

“去哪兒？”

隨后下意識說了句：“去醫(yī)院看看。”

許凝聽完又坐回到原來的位子上，并沒有跟從的意思，我又試著向她問道：“一起去嗎？”

“不了?！?/p>

許凝拒絕得很干脆，可能她并不想去那種地方。事實上我也不太喜歡醫(yī)院，每次體檢都是提早來到，盡快檢查然后干凈離開，因為那里涵蓋了一個人的一切，生老病死都與那個地方有關(guān)。

宏大到讓人被壓得喘不過氣來。

但現(xiàn)在我必須走了，現(xiàn)在還有不得不去做的事等在面前。否則誰都想在難過的時候窩在角落里等心情變好繼續(xù)舒展身體，把自己像燃料一樣再次投入社會。

在此之前我必須去那里看看，仿佛只要去了就會重新獲得勇氣一樣。

離最后一節(jié)課只剩下不到一天。如果不能找出犯人的真面目，也許死去的人就會永遠被埋葬在黑暗里。

我必須行動起來才行。

二、

雨天，潮濕的空氣籠罩著S市，但行人們仿佛都習慣了似的，面無表情地從一個地點趕赴下一個地點。

磚瓦水泥構(gòu)成的舊建筑里，木頭家具的陳舊氣息和學校沒什么不同，只是多了消毒水的味道。

S市的市立醫(yī)院規(guī)模并不大，來過幾次的我已經(jīng)輕車熟路了。走入住院部，從旁邊經(jīng)過的護士正推著一臺擔架，上面的病人在呼吸機的維持中勉強還算是活著。走過他們，又穿過吵鬧的孩子，嘆息著蹣跚的老人，我按照上次的記憶自己去找吳轂曾經(jīng)住過的那間病房。

在無數(shù)相同的病房里，我走近了其中的一扇門。

門是打開的，里面和我上次來時發(fā)生了不小的變化，很多東西都被清理出去，那些儀器也不再，最重要的是這里已經(jīng)空了。

那張病床已經(jīng)空了。

走廊里醫(yī)生護士病患時不時走過，聲音隨之遠去，但惟有印象還在眼前。

“老師？”

只有在學校里能聽到的稱呼吸引我轉(zhuǎn)身看去，陸綺穿著病服站在那兒。我差點忘了她和盧仁還在醫(yī)院里，盧仁至今昏迷不醒，恐怕今年的中考是參加不了。但陸綺估計會重返學校，無論是她還是她的父母以及教導主任都是這樣期望的，哪怕她還是這副遍體鱗傷的模樣。

“身體恢復得怎么樣？”

“還好啦，可能明天就能回學校了，明天不是我們在學校的最后一天嘛?！?/p>

“對哦，你們也要畢業(yè)啦?！?/p>

聽到畢業(yè)這個詞，陸綺有些傷心的樣子，她看著腳邊說道：“是啊，可惜吳轂和盧仁他們……”

“別難過了，有些事發(fā)生了就沒辦法的，你好好養(yǎng)病，別想太多。”

“嗯。”

陸綺點點頭，向我說了聲“老師再見”以后便離開了，從背影上看似乎沒有什么大礙的樣子。

我繼續(xù)看向吳轂的病房，心中滋味雜陳。

“請問您有什么事嗎？”

忽然，背后再度傳來女性的聲音，是護士?？磥硎且兆咦詈筮@里的一些東西。

“要是找這里住過的那個孩子，他已經(jīng)不在了?！?/p>

護士似乎很明白我的來意。

“如果早點來的話還能看到他最后一眼，昨天也來過幾個探病的……對了，您是他的老師嗎？”

“是的。聽你說有人來過，都有誰？”

她看了我一眼，好像有些懷疑我來的目的，但最后嘆了口氣說道：

“來探病的人嗎？有幾個學生，但他們都回去了。之后是位阿姨，說是那個孩子的班主任?！?/p>

“這樣啊，看來他們已經(jīng)來過了?！?/p>

那也許就是李老師……以及某個裝作學生的兇手，這點或許護士并未發(fā)現(xiàn)。

看著被收拾得干干凈凈，仿佛從來沒有人在這里死去的病房，我覺得也誒什么需要多呆的理由了。

趁著護士還沒走遠，我快步上前問道：“那個孩子有留下什么東西嗎？我等下要去他家里一趟。”

我避免了遺物這個詞，因為一旦提及就會難以避免地想到一個稚嫩生命還未完全綻放就已經(jīng)消亡的事實，我可能會哭出來。并不是我多愁善感，只是不想用這種方式和他告別。

護士想了想，從上衣口袋里取出一枚黑色細長的東西，像針又像長釘。

“那個孩子手里一直攥著這個，可能是對他很重要的東西?！?/p>

“這是……”

發(fā)卡，和我之前拿到的那只樣式相同。這明顯就是那個當初想要在舊校舍殺死我的人掉下的。

走出病房，我坐在走廊里看著手上的小物件，心里分不清是欣慰還是難過。吳轂也許在生命盡頭仍舊沒有放棄，哪怕渾身無力，傷痕累累，也抓住了抵達真相的些許線索。

“就算死到臨頭也這么頑強，真不愧是你啊，小子?！?/p>

那枚幾乎到處都能買的到的普通發(fā)卡，還散發(fā)著生命的溫暖，以及真相的味道。

“你贏了。”

三、

“接下來去那里看看吧?！?/p>

說完，我走出了醫(yī)院。

前面是掩蓋天空的陰云，后面則是吳轂最后活著，并留下生命的地方。也許這時候應(yīng)該掉一些眼淚才合適，只是我不愿意吧。

腳下，道旁的積水濺在鞋子上。離開白色的死亡巨塔以后，我似乎感到輕松了些許。雖然在低氣壓下的陰沉天氣還是讓人煩悶，而且用不多時身上就被霧氣弄得介乎干濕之間。

坐著市內(nèi)只有幾班的公交車，我最終在一處老舊的小區(qū)前面停下。這里在S市西北角，比起市中心那些新建的高層住宅看起來確實破落許多，復雜的樓面布局總是讓人暈頭轉(zhuǎn)向，但我還是按照幾個過路住戶的指示找到抄在紙上的地方。

“按照地址來看就應(yīng)該是這里了?！?/p>

我敲了敲門。

過了一會兒，一名滿面愁容的老人打開了門，老年人居所獨有的氣味順著門縫飄出。

“您是哪位??？”

“我是吳轂的老師，來看看你們兩位，那個……”

“老師啊，快進來快進來?！?/p>

不知道后面該說什么，但他們還是讓我進來了，一杯茶，一碟切開的月餅，他們也沒問什么，只是看我喝茶吃點心。

那是一對老年夫婦，之前也都是做教育工作的，和李老師關(guān)系很好，經(jīng)?；ベ浂Y物，這在小城市里并不罕見。吳轂的父母在國外，一時間不能趕回來，事實上那孩子從小都是這兩位老人照顧著。

“對不起……”

“沒事的，是他自己不小心……”

也許是臉上依舊不由自主地顯露出悲痛的表情，兩位老人反而在安慰我。這令我一時間坐立不安。

“這孩子平時肯定不好管教吧，他啊……他……”

老人哭了。

看淡了生死一樣的年紀，但真的想起重要的人離自己而去，還是會感到哀傷。因此，我沒有把他其實是被人蓄意謀殺的事說出來，讓他們在悲傷之上增添新的悲傷，就算老人不會怨恨我，我也會怨恨這個沒有能力的自己。

明明都要水落石出，為什么……

我忽然覺得是自己太無能了，如果當初早一點抓住那個人，如果自己更有能力的話……

看著茶幾上他的照片，就像笑容永遠被定格在鏡頭和相框里一樣，他的人生也永遠被定格在十六歲，最美好也最不應(yīng)該逝去的十六歲。

因為太過年輕，沒有葬禮，只能一個人平靜地死在沒有真相的黑暗里。

“明明前幾天還聽到你說話了啊?！?/p>

因為真相還沒有，就連死去的那一刻，恐怕也只是看著兇手悄然殺死自己。

“我不會讓你就這么死去的，孩子……吳轂同學?！?/p>

因為你不愿意讓自己就這樣死得不明不白，所以用最后的力氣留下了這個。

我掏出那枚放在塑膠袋里的發(fā)卡，但并不敢仔細摩挲，因為這是重要的證據(jù)，是吳轂用生命保留下來的。

順著老人的指引，我來到吳轂的房間。相當符合他的感覺，簡單但又有趣，除了幾張籃球運動員的海報，就是小半個書架的歷史讀本。

“那個孩子還經(jīng)常提起你來著。看，這些書都是他自己買的，還說念高中選科目的時候也會選歷史，我還是第一次看到他對什么事這么熱心，以前天天就是打架，和那些不三不四的人胡混……”

我拿起一本翻了翻，內(nèi)容無非是些吸引小孩子的書籍，同時我也看到了自己借給他的書，里面都被塞上了書簽，夾著各種筆記和莫名其妙的吐槽。

“到底是孩子啊……”

走下樓，聽到老人關(guān)上鐵門的聲音，我向外面走去。

來的時候沒發(fā)現(xiàn)原來樓下有一片相當懷舊的庭院，樓下這片庭院。也許是太安靜的緣故，我有些警覺地注意到不遠處的角落有誰藏在那兒。

一定是那個殺死吳轂的兇手，我無端地想著，朝那邊走去。

盡管當下依舊沒有十足的把握抓住那個人，或許他正拿著兇器守株待兔，可我卻有莫名的信心和勇氣，一定要把那個躲在陰影里的人揪出來。

“真的是你……”

四、

回到學校，正好趕上午休。

我本想去吃些什么，可肚子里并沒有餓的感覺，不知是有些事難過得讓胃麻痹，還是心情是在不適合。于是我又走向了自己無比熟悉的地方。

三樓，音樂教室。

“你果然在這里?！?/p>

推開快要爛掉的門，許凝還坐在那里，就像知道我一定會來一樣。

“你怎么回來了？”

“我也想回去睡個大覺讓所有煩心事都滾蛋啊……但現(xiàn)在不是做那種事的時候?！?/p>

我指著門外，那里站著的某人。

“也許我們離真相不遠了，你先聽我說說吧，關(guān)于那個人的事”

離開吳轂家時，我在附近看到了那個我們早已鎖定的犯人，和之前不同，看到真面目時我總有種熟悉的感覺，也許雙胞胎的相貌確實很相像。

好像對方也發(fā)現(xiàn)我在注意自己這邊，又像之前一樣打算逃離。

“是來檢查自己的成果的嗎？真是惡心的興趣！”

心里的無名火燒到了頭頂，我闊步追趕上去，但沒追幾步她卻再度停下，站在那里看向我。就像那天一樣等著我。

我不知道這是什么意思，只能小心地接近，然后找個機會抓住她。

“事情調(diào)查得怎么樣了？”

她冷淡地說著，宛如一臺沒有情感的機器。

“你……”一系列事件的罪魁禍首突然出現(xiàn)，我竟然不知道該說什么，只能把心底最迫切的那句話說出：“你還想逃多久！殺人兇手！”

“我從來就沒想過逃走，因為我不需要逃。”

面對這句意義不明的話我有些不知所措，只能用自己心中的觀點辯駁道：“就算如此，你也已經(jīng)錯了。他們對你弟弟做過的事的確不對，但你也不該剝奪他們的生命?！?/p>

“那么你了解嗎？這件事的真相？”

“真相？”

沒有顧及一頭霧水的我，她或者說他拿下了頭套。

“其實我就是那個你們要找的幽靈男孩，也是他的雙胞胎姐姐?！?/p>

“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沒有回答我的問題，他繼續(xù)說道：“想必也許你聽李老師，或者……媽媽說過我的事。”

“媽媽？”

“她已經(jīng)瘋了。那個瘋子一直用扭曲的愛強加給我，但現(xiàn)在終于可以和她，和他們，和那坐監(jiān)獄告別了！”

她自顧自說著，如釋重負地看向，仿佛從雨天厚厚的云層里看到了屬于他的陽光。我依舊緊盯著她，也許是察覺到這點，她說：“放心，我不會再逃跑了。因為能追到這里，說明你至少已經(jīng)知道了事情的一些，而我要告訴你的就是那些謊話之外的真相?！?/p>

愿意念書嗎？孩子？

聽到這句話的時候，我還在小胡同的水溝旁呆坐著，然后那個年老的女性出現(xiàn)了。

她姓李，她讓我叫她媽媽，盡管看起來有些過于老邁，她還說在學校里要叫她老師。

后來我被帶到一所學校，這里只有兩個班，我讀一班。

在學校我沒有名字，可大家都喜歡和我玩，李老師……媽媽也經(jīng)常給我買很多玩具和衣服。

只是那些衣服里不知為什么有女孩子穿的。后來我知道了媽媽以前失去過自己的女兒和孫女，所以我必須扮成她們的樣子，這樣媽媽才會開心。

她說這是“愛”我的表現(xiàn)。

扮成別人的日子一天天變多，媽媽的態(tài)度也越來越可怕，于是我變得不喜歡說話了。

在學校也是這樣，我忽然有一天覺得女生很惡心，男生也很惡心，所有人都很惡心，那些滿含笑意的眼神，那些溫柔的目光，和媽媽逼我穿上那些衣服時一模一樣……

不知不覺中，我被所有人討厭了，就像否定了我這個人的存在，我被班級放逐了。

就在新學期開始后的一天，媽媽說不想讓我再這樣了，我可以走了。

“然后我被安排到了別的地方，原本我以為可以回到正常的生活。但最近那個人又找上了我，說什么‘你需要新的開始，需要告別這一切’，起初我還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可聽到她為我做的一切時，我吐了，真的吐了出來。那個女人……她已經(jīng)瘋了?！?/p>

她……或者說他苦笑著仰望天空，眼中也變得一片灰白。

少年繼續(xù)道：“但可笑的是……我竟然也漸漸被她說的話‘洗腦’，開始憤恨那個班級的人，包括她對我所做的一切。明明早就已經(jīng)開始了新的生活，可是一想起那些惡心的過往，那些人……我已經(jīng)沒辦法像以前一樣了！所以我必須斬除這些影響內(nèi)心的根源！只有這樣……只有這樣！只有這樣我才能開始新的人生！”

“等等，你說這些難道是想為自己脫罪嗎？”

“不，我確實在她的蠱惑下做了很多錯事，后來也漸漸醒悟了這一點。我后來也勸她別再這么做了，她偏偏不聽，還說這一切都是為了我好。對了，那個叫陸綺的女生已經(jīng)安全了吧，是我故意放走了的她，我不想殺人，只是想讓他們接受教訓，我……”

他沉默片刻，看著我說道：

“只希望你能讓那個人冷靜一下，我什么都做不到，我已經(jīng)不想繼續(xù)復仇了，但她還是偏執(zhí)地認為應(yīng)該這樣做下去。她的愛已經(jīng)讓我變成了這個鬼樣子！求求你們救救我，也救救她，救救我原來的同學們，我不想繼續(xù)當她的提線木偶了……”

“我又怎么相信你這些不是謊話？”

“……”

面對他的沉默和注視，我投以同樣的目光。也許就是在這樣的對視中，我仿佛理解了他眼底的那份痛苦和絕望。或許這太感性了，或許比起正牌的偵探和調(diào)查人員，我缺少那一份理性和務(wù)實精神，但我還是愿意相信這孩子。

因為我只是個教師。

對峙了一會兒，我無奈地說道：“去學校吧，等到你和那個人對質(zhì)的時候，到那個時候我們會徹底搞清楚一切?！?/p>

臨走前，我掏出那枚發(fā)卡，問了他最后一個問題：“這是你的嗎？”

他點點頭。

“就是這樣，我把他帶來了?！?/p>

“等等，等等，你到底再說什么啊，什么男扮女裝，我完全沒弄懂?！?/p>

“說實話，我也不太清楚詳情，也許只有當他和李老師對質(zhì)才會讓整件事水落石出?！?/p>

事實上現(xiàn)在已經(jīng)能解釋清楚很多的疑點了。無論是對這所學校的結(jié)構(gòu)和周邊情況的掌握，還是在犯案時里應(yīng)外合，就連神出鬼沒的行蹤也能解釋得通，一切都是有人在學校里做內(nèi)應(yīng)。說不定就在吳轂出事的那天，我在圖書室喝茶的時候他就在那里的某個角落藏著了。

而這一切都因為李老師偏執(zhí)地，自以為是地認為自己是那孩子的母親和拯救者。

因此我沒有顧及許凝懷疑的目光，打開了音樂教室的門。我們一直追查的那個幽靈男孩的真身就在這里：

“接下來要向你介紹的，就是這次事件的犯人之一?！?/p>

我指向那里站著的少年，但許凝一臉驚愕，我感覺有些不對。

“怎么了？”

“你在說什么啊，我根本就沒看到有誰?！?/p>

五、

教室里的氣氛昏昏沉沉讓人不禁想要入睡。雨天就是這樣的天氣。

可是現(xiàn)在我卻比任何時候都要清醒。

可是……眼前的景象讓我覺得現(xiàn)在的清醒也如同一場夢境。那里明明站著一個人，那個所謂的“幽靈男孩”就站在許凝面前，可她卻說自己什么都沒看到。

“這怎么可能？你看，他就是之前襲擊我，策劃一系列事件的犯人之一，這件事是李老師和他……等等，你真的看不到他嗎？”

許凝點點頭。

當我再度看向男孩時，發(fā)現(xiàn)他的確消失了，如同一開始就沒存在過。

幽靈，我最先想到了最不可能的一個選項。但許凝的話抵消了這些思慮：“怎么說呢，有的時候你就好像魔怔似的。盧仁被花盆砸傷的那次，明明三樓的犯人早就逃了，你卻還是跟窗臺上的空氣說了好些話，那時候我就說你是個奇怪的人，結(jié)果你又說了一堆意義不明的話?！?/p>

說完這些，許凝關(guān)切地問道：“你是不是該休息一下了？”

我沒有理她，走到門前四處張望，昏暗的走廊悠長而深邃，空無一人，只有遠處教室里的讀書聲依稀可辨。

我舉頭四處尋找，發(fā)現(xiàn)他在走廊的那邊，但追趕上去卻又不見了。

再回過頭，他竟然又站音樂教室的門口。

“他，真的不存在嗎？許凝？”

回到教室的我茫然地問道。

“嗯?！?/p>

不存在……

腦海中忽然閃過之前看過的女性“幽靈”的樣子，似乎也有兩個不同的模樣，以及那幾次切實感受到的生命威脅。真正的，虛假的，現(xiàn)實，幻覺……

腦子里不斷被這些東西攪成一鍋粥。

我有些沒辦法理解眼前的詭異現(xiàn)象，以及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腦中閃過的是關(guān)于男孩的那些話語，在小區(qū)樓下庭院中講述的真相……

他并不存在。

這句來自許凝的話語仿佛一記重錘，敲碎了原來所有的構(gòu)想，真實的虛假的，正確的錯誤的……但也因此讓我重獲清醒，并在思考了良久過后終于得出一個結(jié)論，一個看似更加瘋狂的結(jié)論：

“也許我們從一開始就被騙了。”

看著原本并沒有人的地方，我對許凝說道。

“那么到底是誰在說謊？是李老師還是陸綺還是……”

“不，是我們在自己騙自己?！?/p>

我和許凝重新回到音樂教室，打開最初寫著事件脈絡(luò)的那張紙。我有預(yù)感，接下來要說出的事實可能就是這件事最后的真相，但同時也是我們自己都無法相信的東西。

“最開始我們并不知道犯人的性別，只是當初被襲擊的時候?qū)⑵浼俣榕?。這和后面的男孩幽靈是沖突的，但許凝你說那個人不存在，所以……”

“最初的那個女性是真正的犯人咯？”

“沒錯，后來我又撿到了發(fā)卡，都足以說明她的真身確實是女性。后來她也確實出現(xiàn)了好幾次，穿插在我遇到的幻覺中間。比如盧仁遭遇襲擊那次，最初窗口上的女性你也能看到，那是真正的犯人，而當我們趕過去時她已經(jīng)不在了，只是我還認為她留在那里。

“然后我們從李老師那里得知了幽靈男生的過去，提及男孩有關(guān)的女性以后，他就有了一個所謂的雙胞胎姐姐，后來又認為李老師是為了包庇他。于是男孩的雙胞胎姐姐出現(xiàn)在我的幻覺當中，并且和男生是同一個人。你不覺得一切都太巧合，太理所當然了嗎？仿佛我們想要什么結(jié)果，就會被順理成章地推導出來?！?/p>

許凝好像也察覺到了什么，說道：“我們認為李老師用‘雙胞胎姐姐’的虛假消息去包庇那個根本不存在的男孩，這樣的想法促使你產(chǎn)生了一個能夠自洽的幻覺。歸根結(jié)底無論是男扮女裝的幽靈，還是李老師對他瘋狂偏執(zhí)的愛，這些都不過是你想象中的真相，天啊……這到底是怎么回事？也太超出常識了吧，這可能嗎？”

“可不可能先不論，至少走到這一步是因為某個人在引導我們，也就是……”

“李老師！”

許凝和我異口同聲。

的確，從那份日記到男孩死亡的消息，再到那張記載著男孩“雙胞胎姐姐”的殘頁，這些本來不存在的東西一直都是李老師在推動著我們?nèi)ソ佑|并且相信。

“但她又是怎么做到這一點呢？而且可怕的是那個本來不存在的男孩絕非一個人兩個人的幻覺，全校都能看到啊?！?/p>

許凝拋出的問題我沒辦法回答，只能離開椅子，在室內(nèi)踱步，不斷思考究竟哪里出了問題，我們或許每天都在重復的那件事，就是一切的起源。

這時，手機響了。

“是我，鮑正。剛才在吳轂體內(nèi)查出一種植物性致幻藥劑。”

“致幻藥物？”

“這種藥劑必須每天攝取然后通過記憶和環(huán)境干擾人的神經(jīng)，產(chǎn)生幻覺并且和其他攝入同樣藥物的人發(fā)生連鎖，只要稍微經(jīng)過他人的語言描述就能構(gòu)筑出類似的幻覺。結(jié)果你猜怎么樣？在盧仁和陸綺體內(nèi)也有少量藥物的殘留，其他學生的考前體檢，包括你們老師近期的體檢報告上也都有類似的情況。你們這所學校的人到底都是什么來頭啊……”

掛斷了電話以后，許凝問道：“怎么了？”

“看來我們要的答案有人給送來了?；蛟S全校師生都曾經(jīng)做過同樣的一件事……”

“喝茶？！”

許凝似乎也意識到了這點。

“所以，每個人其實都在撒謊，但又都沒有撒謊。因為他們都只是在述說自己看到的‘事實’，所以那個‘幽靈’總是會貼合我們的印象發(fā)生改變，對學生來說是愧疚和憤恨的對象，老師眼中是身世可憐的孩子，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幽靈男孩，所以大家其實都在說謊。你還記得李老師給過我一個筆記本嗎？也許那些讓人心疼的經(jīng)歷，都是李老師自己寫的。”

“為了向我們灌輸男孩在她心中的形象？”

“不……可能只是為了讓自己相信那個男孩的事?！?/p>

“為什么？她可是讓所有人都被幻覺騙了?！?/p>

“你也被騙了啊許凝，被我的話以及我衍生出的幻覺騙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幽靈男孩’，可能李老師只是想包庇自己深愛的孩子，同時……”

也許李老師的確去探望過吳轂，但殺人也并非她的打算。

“她是真的想要讓我們阻止那個孩子，她將自己創(chuàng)造的幻覺信以為真了！”

許凝接過我說了半句的話，補充完后又提出了新的疑問：

“那么真正的犯人呢？”

話音落下，許凝再度坐回椅子上，音樂教室又回到了沉寂當中。

兇手是誰？目前看來至少不會是那個本不存在的男生。

我不由得重新整理整件事。確實有人利用了詛咒，甚至連自己也沒察覺到詛咒的真面目就是幻覺。

“但至少現(xiàn)在就讓我們?nèi)ジ嬖V李老師吧，雖然她也許早就知道這件事了。但還是應(yīng)該讓她知道，她的孩子已經(jīng)不會再傷害別人了?！?/p>

我和許凝走出音樂教室，登上前往三樓的樓梯。

窗口的光亮，走廊的昏暗，變幻之間我一直在想李老師為什么在騙了所有人，她包括自己的同時，也會給我們留下這些線索。

或許她也只是想有誰揭穿這個過于不可思議的把戲，只有這樣那個孩子和她才會徹底解脫。

“門鎖了?！?/p>

圖書室門前我反復確認里面是否有人，但室內(nèi)幾乎沒有一點光亮。

那扇門里明明有著一直擦肩而過的真相，但現(xiàn)在我們卻被堵死在外面。

無論怎么叫門都沒有回應(yīng)，讓我的心跳忽然加速起來，某些可怕的預(yù)感將不安大量分泌在腦內(nèi)。

我決定去找門衛(wèi)借來備用鑰匙。

課間

對于這樣的天氣，黃昏也不過是天空更加陰沉罷了。

但對于圖書室，無論什么天氣始終都是同樣的色調(diào)。門的那邊，始終都是昏暗的，彌漫著書本香氣……抑或說是霉味兒的小屋。

經(jīng)常有人去吃點心或者喝茶，她也很樂意為人們提供，只是這樣無私的愛，存在著一個理由。

她失去了自己的孩子。

也許太過悲痛，她甚至利用加入茶葉里的致幻植物，企圖讓所有人相信這樣一個可愛的孩子真的存在。

但后來她覺得這樣的想法太過危險，讓那個孩子“消失”了，只是最近的某些事重新勾起這段回憶。

她漸漸相信了自己所構(gòu)筑出的真實的幻覺。

“你是不是最近又出現(xiàn)了?！?/p>

“收手吧，孩子，我快要退休了，等退休以后我們好好過日子好不好？”

“你為什么要那樣做？他們可都是你的同學啊?！?/p>

“我真的沒想到你居然真的去做了那些事……”

“你殺了人，這件事我不會原諒你的，孩子?！?/p>

“不，你不能這么做！我是你的家人啊！不……啊……”

“你知道嗎？如果這樣做的話，對，就是這樣，這樣的話我就是自殺的，和你沒關(guān)系?！?/p>

“孩子，我一直都愛著你?！?/p>

最后，房間里不再傳出任何聲音了。

當人們打開房門時，里面什么人都沒有……不，確切說是沒有活著的人，只有一具上吊的尸體，仿佛在刻意偽裝成自殺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