徒櫻

刀刃貫穿了這個可憐人的胸膛,他臉上驚恐的表情瞬間凝固嘴巴大張卻不能說話,口中噴出的血液染紅了牙齒還不時噴濺著發(fā)出聲響。我將刀抽回,那人的身體便無力地向前倒去,從胸前噴出的鮮血將身下的泥土與草地染得通紅,我站在一邊看著生命的光芒從那人眼睛里消失,手里拿著幾枚金燦燦的帶血的小判,我將手中的小判扔進(jìn)身后的一個小盒子里,里面都是錢,這些錢原本屬于那個被我殺掉的可憐商人,現(xiàn)在它們應(yīng)該能夠讓我瀟灑地生活好久。
但是不行,這些錢有其他的用途。
在早春的和風(fēng)中漫步在京都的街頭,順著高野川過了合河神社就到了鴨川,鴨川兩岸算是京都內(nèi)最熱鬧的地方之一,從船上卸貨和裝船的鴨川船工,在小吃店門口一邊吃團(tuán)子一邊喝茶聊天的商人,酒館門口招呼客人的老板娘,偶爾我還要側(cè)身躲過幾個在街上追跑的小孩。然而這一切春意的美好跟我沒有絲毫的關(guān)系,我現(xiàn)在只想去一個地方,見一個人。
看到鴨川對岸嚴(yán)肅莊重的京都御所,走到近衛(wèi)街附近渡過荒神橋再向南走到二條通和界町道的交匯處,這附近有一株櫻花樹,樹旁矗立著一家跟其他酒館或者旅店略有不同的店鋪,這里如果通俗點說就是青樓樣的風(fēng)俗場所。
“呦,客爺您又來了?!笨吹轿疫M(jìn)門正在抽著煙斗的老板娘急匆匆迎了上來,滿是皺紋卻濃妝艷抹的老臉上是令我厭惡的諂媚的笑。
我沒有回答她的話,只是遞上了錢,她接過錢袋先是在耳朵邊晃了晃聽著黃金碰撞發(fā)出的令人愉悅的清脆聲響,然后又打開看了看,臉上漏出癮君子得到一袋鴉片一樣滿足的笑榮。
“還要指名她么?”她像是滿足了毒癮一樣漏出了愉悅的表情。
我只是點頭,不愿意多跟她說一句話。
“好嘞,客爺,最里面那個房間就是,她已經(jīng)等您好久了?!?/p>
我不愿多留,便在門口脫下鞋子,將腰間的刀交給身邊的侍者,抬起頭發(fā)現(xiàn)老板娘正滿意地轉(zhuǎn)身離開。
“喂。”我叫住她,我的確厭惡她,不想跟這個老女人說一句話,但有件事情我必須問清楚:“贖身費還差多少。”我用從家鄉(xiāng)帶出的有濃郁土佐口音的話問道。
她轉(zhuǎn)過身看著我,仿佛在看著一座金山。
“客爺?!彼R上收起了那副嘴臉然后重新迎上來:“客爺,別心急啊,您想她那么年輕還能干好多年呢,等贖金湊夠了我就自然跟客爺說了?!?/p>
“哦?!辈幌朐僬f多余的廢話,我走向走廊深處,兩邊畫著浮世繪的房門里能聽到其他人喝酒玩樂的聲音,有骰子,有和歌紙牌,有醉漢粗魯?shù)慕泻耙灿信艘笄诘男β暋?/p>
走廊的盡頭一扇門微開著,從門里漏出柔和的燭光仿佛在邀請我進(jìn)去輕輕拉開畫著櫻花樹的門,里面是我朝思暮想的身影。
“櫻。”
房門里背對我坐著的少女轉(zhuǎn)過頭,看到我的瞬間我能看到她眼睛中閃出星星般的光芒?!澳銇砹恕!彼拥卣酒饋韮刹阶呱锨袄∥业氖郑拥南袷且R會的孩子。
“嗯。”我點頭看著她的笑臉。女孩十五六的年紀(jì),黑亮的頭發(fā)在頭上用梳子和簪子綁成復(fù)雜的形狀,臉上沒有跟花魁一樣畫厚厚的粉底,但素顏的樣子已經(jīng)令我著迷,精致的五官,雪白到幾乎透明的皮膚,靈動的眼神瞇成一條縫笑著。
“干什么呢,櫻?”我輕輕摟住她的腰將她的身體靠在我身上。
“看書?!彼龔奈业膽阎谐樯砟闷鹆说厣系囊槐緯骸澳憬涛艺J(rèn)字后我想多認(rèn)識一點?!?/p>
“是么?!蔽椅⑿χ诹朔藕玫膲|子上,櫻也拿出早就準(zhǔn)備好的酒杯倒了一杯酒遞給我。我將酒一飲而盡,看著坐在身邊的櫻:“看到哪兒了?”
“這個字,怎么讀?”
我側(cè)身坐到她身邊,感受她身體的溫度,聞著她發(fā)絲間發(fā)出的熏香的香氣,我回想起了我們初次相見的時候。那時我剛從土佐逃到京都,正在一家飯館吃飯,就在那時的我正在為未來做打算的時候,突然聽到店內(nèi)傳來了老板娘的聲音。
“沒錢?姑娘,這可不是讓你白吃的地方??!”她故意說得很大聲想引起更多人的注意好讓欠錢的人難堪。
我也跟著好奇的群眾一起轉(zhuǎn)過了頭,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她。她雙手捂住了因害羞和難堪而通紅的臉,這是個內(nèi)向的女孩或許還是第一次遇到這種事情,甚至連白皙的脖頸都紅了一片。不知道為什么,當(dāng)時還在為未來發(fā)愁的我站起身走上前:“她欠了多少,我來付吧?!?/p>
老板娘看著我一臉無所謂的樣子:“蕎麥面,三份?!?/p>
“三份?”我瞪大了眼睛看著老板娘,隨后又甩過頭看著身邊的女孩,她正透過捂住臉的手掌縫觀察我,看到我朝她看來又猛地低頭。我并不是付不起三份面錢,但是她纖細(xì)的身體怎么看也不像是能吃下三份蕎麥面的樣子。
“喂,到底還付不付錢?”老板娘開始催促,事已至此我也不能就這么扭頭回去,只能乖乖地付了面錢后安靜地坐回去,責(zé)怪自己打腫臉充胖子。
“那個。”女孩湊了過來,坐到了我對面?!爸x謝,不知道要怎么報答您才好?!彼哪樀耙琅f有些發(fā)紅,害羞的語氣加上京都女孩那種特有的綿軟的口音讓人感覺她就像是一只柔弱可欺的小兔。
“下次注意點?!蔽铱粗X得賞心悅目,剛才花掉的錢感覺也沒那么心痛了。
“您是土佐人么?”她聽到我的口音后忙問,像是在跟我套近乎,而我只是看著她點頭。我在想這個女孩是干什么的,為什么一個人在這兒,當(dāng)然最重要的還是為什么吃飯不帶錢。
“喂,你個死丫頭怎么跑這兒來了?!迸⑸砗蟛恢朗裁磿r候出現(xiàn)了一個滿臉皺紋的老媽子,她掐著腰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讓我第一眼看著就很不舒服。
“??!”女孩子嚇了一跳,剛才看我的笑臉馬上被慌張取代:“那個,那個?!彼龔囊巫由险酒饋?,看著身后那個老女人。
“說,你是不是又惹禍了啊?!蹦抢吓擞檬种复林⒌募绨蚍拢⒅皇堑皖^道歉。
“喂?!笨床幌氯サ奈艺酒鹕頁踉谂⒏莻€老女人之間:“她沒錢吃飯我?guī)退龎|了一下,沒多大的事?!?/p>
“對不起?!蔽衣牭蕉厒鱽砟桥⒌穆曇?,聲音很小但是我剛好能聽清:“我本來是想著賭氣多吃幾碗讓她付錢的?!?/p>
我扭過頭看看她,她正想尋求保護(hù)的孩子一樣躲在我身后,滿臉都是委屈好像馬上就要哭出來了。我剛想著扭過頭去想要跟這個粗魯?shù)睦蠞妺D講道理,但令我驚訝的是,當(dāng)我轉(zhuǎn)過頭看到剛剛那張趾高氣昂的老臉上滿是笑意。
“哎呦,這位老爺,麻煩您費心了。這孩子總是不聽話?!彼~媚說話的樣子讓我渾身不舒服,甚至想打個哆嗦。
“您要是有空了到我們店去,我讓這傻丫頭給您還錢?!彼贿呅χ贿吀艺f了她店的位置。開店?我歪過頭看著身后的女孩,她是那里的店員么?看起來跟這個老女人應(yīng)該不是母女的樣子。
“那我們先走了?!本驮谖蚁胧碌臅r候老女人說完了話,側(cè)過身對我身后的女孩粗魯?shù)睾暗溃骸拔?!走了,你還得干活呢!”說著她走上前,我還沒來得及反應(yīng)她就拉著女孩的手腕粗暴地將她從我身后拉了出來。
“哎,等一下。”我看著女孩被老女人拉到了門外急忙問:“名字,你的名字是……”
女孩轉(zhuǎn)過頭看向我,陽光照在她白皙的臉上,風(fēng)讓幾縷黑發(fā)如云般飄動,她看著我,然后給了我一個微笑。
“櫻,我叫櫻。”
我愣住了,怎么回事?那姑娘微笑的時候她的臉就像在發(fā)光,等我緩過神的時候,她已經(jīng)消失在了門口,那之后我便來到了這家店,開始跟這個傻丫頭相處,偶然發(fā)現(xiàn)她對學(xué)校感興趣后,便開始教她識字讀書。
“哎哎,這個詞要怎么讀?”就在我回憶著我跟櫻這尷尬的第一次邂逅的時候,她湊了過來。
“我看看?!蔽覍⑹种性缇涂樟说木票畔律焓纸舆^了她遞給我的書:“哪個詞?”
“就是這個?!睓训氖种钢钢鴷?,臉湊了過來。
“徒櫻……就是易謝的櫻花?!蔽艺f著站起身拉開了房間上一扇小小的窗戶看著房邊的那棵櫻樹。
“一般來說是指世事無常,或者容易消逝的東西,你明白了……”我說著轉(zhuǎn)過頭。
“呀!”我們倆的臉幾乎撞在一起。
原來就在剛才我站起身去開窗戶的時候櫻也湊了過來想看看窗外的景色,我突然轉(zhuǎn)頭鼻尖幾乎要碰到她的鼻尖。她似乎是呆住了,沒有躲閃,只是眨著大眼睛一副不知所措的可愛樣子,然后我將視線移向她的嘴唇,花瓣一樣微微張開里面能看到潔白的牙齒跟露出一點的粉紅的舌頭,緊接著我注意到櫻的視線也在盯著我的嘴唇,下一秒我們視線相交,然后……
“哎,等一下!”
在我吻在她唇上將她放倒在早就準(zhǔn)備好的床鋪上時,她有些慌亂。
“今天,還沒認(rèn)識幾個字呢?!彼卣f著,一副不甘心的樣子。
“以后我會再教你的?!蔽艺f著伸手拉上了窗戶
位于四國島南海道的土佐藩是我的老家,我原本是土佐的下士,所謂下士就是下級的武士,地位低下任人欺負(fù),甚至不能穿木屐和絲質(zhì)的衣服,而上士可以為所欲為。
下士看見上士必須讓路,下士看見上士必須行禮,下士如果不從或表達(dá)不滿上士可以隨便斬殺,這就是土佐的現(xiàn)狀;有一次我的一個朋友死了,僅僅是因為晚上遇到了兩個喝醉的上士,其中一個想試試新買的刀。
我父親早逝,所以我與病弱的母親一起相依為命,但是……
那一天我下著大雨,我趕著回家的時候在路邊遇到兩個趕回府邸的上士,我急忙跪倒在地,那兩個上士趾高氣揚地從我身邊走過。我不敢抬頭只能低頭看著地上的泥水,突然一條蛇從路邊的草叢中爬了出來爬到我手上,我嚇了一跳一下坐在地上,同時抓起蛇丟了出去。
結(jié)果,那條蛇砸中了走在后面的上士,那上士一下摔倒在路邊滿是淤泥的稻田里。我知道大事不好急忙跪在地上謝罪,那掉進(jìn)泥坑的上士起身就要拔刀,被他的同伴攔下后,兩個人拎著我,用刀鞘頂著我的脊梁骨,如同趕著一只不聽話的牲畜一樣將我趕到了自家的府邸,府邸的其他上士聽完事情經(jīng)過二話不說就對我一頓毒打,對他們來說下士如同雞犬。
就在這時,我聽見了一個熟悉的聲音哭喊著,是我的母親,路過的人看到我被上士帶走急忙去告訴了她,她護(hù)住我替我求情,然而那些上士毫不在乎,堅硬的木屐和刀鞘砸在這個病弱女人的身上讓他們感受到了令人作嘔的愉悅感?!靶辛耍燥埱翱吹较率康难獣屛页圆幌嘛埖?。”官邸的屋檐下,當(dāng)家的上士說著。
那之后,我只記著我跟母親在雨中磕頭道謝,然后母親突然昏倒在我的身邊,那之后沒幾天,母親就去世了。
對啊,一個本身就病弱的女人在雨中被人毒打,死掉了應(yīng)該不是很奇怪吧。
人們只是嘆息,感慨世道不公,但是也僅此而已了。而我在安葬了母親后,默默的拿出了刀。
那天晚上,一家上士的家遭遇了不幸,一個上士和他的父親被兇手殘忍的殺害,而兇手卻沒留下任何線索地消失了。
幾乎與此同時一位無親無故的下士悄悄地離開了土佐,脫離了藩國。
這就是我來到京都的原因。
“徒櫻……么?!?/p>
我看著身邊的櫻,她睡著了漏出小孩子一樣天真的笑容,是在做什么美夢么?
說來也巧,我本來以為我是一個傷痕累累的人,沒有人能治愈我,沒有人能安撫我,但是我來到京都沒幾天就遇到了她,我伸手輕輕撫摸著她的臉頰,心中暗暗發(fā)誓“放心吧,總有一天我會讓你離開這個地方的。”
“你沒告訴她吧?!蔽掖┥闲x開。
“放心,客爺讓我保密,我怎么敢說呢?!蹦抢吓艘琅f讓人覺得不舒服,但好在她應(yīng)該并不會將我私下替櫻贖身的事情告訴她。
我點點頭,起身離開了這家小店。我不想讓櫻知道我在替她贖身,替她用這種方式贖身……
為了能將櫻從這種籠中鳥一樣的生活中拯救出來我開始搶劫從京都到大阪之間的過路商人,我知道這么做不對,也清楚如果櫻知道我在做這種事情很定會嘟起嘴把我怒斥一番。我當(dāng)然不是不想做一些正經(jīng)買賣攢錢將櫻贖出來,而是我實在不忍心再她被囚禁在那間不透光的屋子里做著她不喜歡的事情,更何況她有可能在我慢慢攢錢的時候被一些富有的武士看中買走,從一個籠子換到另一個籠子。
第一次搶劫時,我并不想傷那個商人的性命,但是他在我轉(zhuǎn)身離開的時候妄圖用石頭砸我的腦袋,我還擊的時候?qū)⑺麣⒘?。從那之后,我便停不下來了?/p>
不殺他們我便會暴露身份,也就無法再進(jìn)京都見到櫻了吧。
漸漸地,隨著遇害商人的增加,京都里的人給我起了各種外號。
“人斬吉藏?!?/p>
“惡匪右兵衛(wèi)。”
“千人斬長次郎。”
我偶爾能在飯店和街頭聽到人們在用各種名號談?wù)撝业墓适拢瑵u漸地,傳說變得神乎其神,有人說我是失意的維新志士,有人說我是新選組叛逃的劍客,甚至有人說我是戰(zhàn)國武士冤魂的聚合體。
漸漸地,我感覺到自己變了,變得越來越冷酷,越來越沉默,腦中除了周密的搶劫計劃和櫻的笑臉之外似乎什么都沒了,手也只在揮刀跟教櫻認(rèn)字讀書的時候才會變得勤快。
這天跟往日一樣,我漫步在京都街頭,不知道要干什么,我沒有什么想做的事,不想去城下町,不想去寺院,不想去神社。無所悲,亦無所喜,無所惡,亦無所好,就在這時,我眼中出現(xiàn)了一個身影,一個在飛舞的櫻花中格外醒目的身影。
那女孩正穿著白色帶著花瓣圖案的廉價的女裝,手腕上套著一個袋子,雙腳正搭在鴨川的淺灘上拍打著還帶著涼意的河水,手中捧著書正在讀著。
是櫻,我很好奇,按理來說,這個時候她應(yīng)該還在店里,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這兒?
我走過去坐在她身邊,她聚精會神地看著書,沒有注意到我的存在,我則是趁機觀察這她,那身廉價的女裝在她身上顯得格外的有氣質(zhì),好似是新娘子穿著的白無垢的嫁衣,她畫著淡妝,但果然櫻不適合畫那種太濃的妝,簡單的粉底和胭脂反而能突顯她天生的可愛相貌。眼睛緊盯著書本,腦袋還不時會晃動兩下,讓我笑出了聲。
“哎?”聽到笑聲的她才注意到身邊有人,她急忙轉(zhuǎn)過頭:“你,你怎么在這?!?/p>
“閑逛,你呢?在看什么?”我看著她手里的書,是一本有關(guān)戰(zhàn)國時期阿市公主的書:“在看書?”
“嗯。”她拿著書湊到我面前:“阿市公主,我很喜歡呢?!?/p>
“看到哪兒了?遠(yuǎn)嫁淺井家了么?”
說到這兒,她眼睛的光彩突然黯淡了下來:“其實,我已經(jīng)看完了好幾遍了,但是,無論看完幾遍,悲劇的結(jié)局也是無法改變的吧?!?/p>
我無言,的確悲傷的結(jié)局是無法更改的,阿市公主作為戰(zhàn)國亂世的政治籌碼被夾在在男人權(quán)利與利益的世界之中,所愛的丈夫被自己的兄長殺掉,自己也在37歲就早早地去世。讓我又想起了那天櫻問我的詞——“徒櫻”。
“其實,我挺羨慕阿市公主的?!睓颜f著將書合了起來:“即使在戰(zhàn)國亂世,即使最后是悲劇,她也遇到了自己心愛的丈夫。”櫻說著看向了我:“如果,我也能和喜歡的人結(jié)婚,哪怕只有一天,我也……”
我看著她的臉,我知道,知道她在想什么,但我只能看著她的眼睛,回應(yīng)著她炙熱的期待?!敖裉炷銢]工作么?”我岔開話題。
“今天,今天是我的生日來著的,所以才能放我出來?!?/p>
說的自己像是被囚禁的動物一樣:“那,你這一天想干嘛?”
“不知道……”她看起很迷茫,被束縛了太久的鳥兒偶然被放出了籠子,卻已經(jīng)不知道該往哪兒飛了。
“那我陪你吧?!蔽艺酒鹕硪话牙×怂氖郑骸熬┒?,也挺大的?!蹦翘煳腋杏X自己充滿活力,就好像被鼓風(fēng)機吹得熊熊燃燒的火爐一樣充滿熱情。我們?nèi)チ顺窍骂?,去了寺廟,也去了神社,一路上櫻興奮地像是第一次逛街的孩子。
下鴨神社建造于平安時代,是日本最古老的神社之一。沿著參道漫步于神社中,穿過一個個鮮紅的綁著純白色注連繩的鳥居,隔一段距離能看到道邊系著紅圍巾的柏犬石雕,偶爾還能遇到神社里的巫女和神官。
我跟櫻站在神社貢奉的神明前,輕輕鞠了一躬,隨后伸手向賽錢箱里扔了幾枚銅錢,搖動掛在錢箱上的鈴鐺,鈴鐺發(fā)出的聲音不是很大,剛好能讓人聽清的程度,最后拍手三聲震動袖子,暗暗許下愿望,希望它能傳達(dá)給保佑我們的八百萬神明。
櫻許了什么愿望呢?我心里琢磨著。
“謝謝。”櫻看著我漏出滿足的笑容:“今天是我過得最開心的一個生日。”身
我順著鴨川送她回去,平時人來人往的鴨川今晚格外的冷清,好像這條河岸只有我跟櫻還有我們的影子,鴨川反射著夕陽發(fā)出波光粼粼地耀眼的金黃,而她就像是河中的仙女。
“就到這里吧。”櫻說著轉(zhuǎn)過身看著我:“再送下去你就回不去家了?!彼龥_著我笑著,一路上她都沒有說話,是在回憶今天的事還是在拖延分離的時間?我不清楚,但是現(xiàn)在,今天真的要結(jié)束了。我沒有說話,只是呆愣著,而她則是沒什么留念一樣地轉(zhuǎn)過身。她不可能沒有留戀,只是她知道在這樣下去誰也離不開誰了吧。
“等等!”我急忙大喊,看著她轉(zhuǎn)過身,看著她臉上依依不舍的表情:“能告訴我,你在神社許了什么愿么?我會幫你實現(xiàn)的?!?/p>
“不用哦?!彼牭轿业脑捄?,搖了搖頭,然后漏出了那讓我無法忘卻的笑:“你已經(jīng)幫我實現(xiàn)了?!?/p>
“我的愿望是,跟喜歡的人像普通的戀人一樣度過一天?!?/p>
我一瞬間呆住了,等回過神來她已經(jīng)跑開了,好像還在擦著眼睛,我身上的每一寸肌肉都在讓我追上去,緊緊抱住她,但是我不行,我的雙腿像是在地面的石磚縫里扎根了一樣一步也挪不動。明天,不再過幾個小時,櫻就會再度回到那個小小的牢籠,再度成為那衣著華麗的布偶。想到這兒,我脫力一樣的靠在河川邊的樹上,癱坐在地。
我再度來到了這家開著櫻花的店鋪,拉開門走了進(jìn)去,本以為迎上來的依然是老板娘令我生惡的臉,但今天她卻是一臉的無奈。她說,櫻還在接待上一個客人。但是怎么會,幕府規(guī)定客人不能留宿的,我這么問,但是得到的只是一句“這個客人很有來頭?!?/p>
我就這么乖乖的坐在一樓的店內(nèi)一邊喝茶一邊等著,我到底在等什么呢,明明在找一個其他的女孩就好了,但是那那怎么可能。
過了一會兒我瞥見一個肥胖的身影走到前臺。那人是個日本人卻穿著華麗昂貴的西洋衣服,帶著奇怪的黑色高帽,一副洋人老爺?shù)臉幼印?/p>
“那個小妞不賴,就是看著傻乎乎的?!蹦欠逝值纳倘苏f著從口袋里拿出一根褐色的粗粗的小棍叼在嘴里:“等下批貨出手看看把她賣給我吧?!彼f著點燃了嘴里的小棍,發(fā)出了甜味和濃烈的白色煙霧。
等等,他說的不會是!
那肥胖的男人穿上黑色的西洋皮鞋后離開了,老板娘看著我她的表情不再像之前那么討厭,更多的是無奈:“您現(xiàn)在可以去見櫻了。”
我急匆匆地走在走廊里,發(fā)出沉悶的腳步聲,還是走廊最深處的那開著門漏出微微燭光的房間,我輕輕拉開門,這次沒有期待知識的眼神,沒有親切的呼喚,沒有她太陽一樣的笑臉,取而代之的是輕輕的抽泣。
我遲疑了一下,隨后拉開門走了進(jìn)去,房間內(nèi)女孩小小的身體在微微顫抖發(fā)出嗚咽。
“櫻?”
櫻楞了一下,隨后馬上直起身子,伸手解開頭上的發(fā)簪讓頭發(fā)垂下,然后轉(zhuǎn)過頭看著我,:“哎,你來了。”她用長發(fā)遮住了一側(cè)的臉。
那笑臉跟往常見到我時一樣可愛,活潑,換做平時我一定會開心地走過去跟她談天說地,但是現(xiàn)在看到她的微笑,讓我有些心痛上一秒她明明還在哭吧。我定了定心坐到她身邊:“櫻,剛剛怎么了?”
“剛剛?是指剛才的客人么?”櫻說著歪過頭躲閃著我的眼神:“沒有什么事情啦,只是個有錢的商人而已?!?/p>
“櫻!”我拉住她的手腕,讓她看著我:“剛剛到底發(fā)生什么事了?”
“怎么了,你好奇怪啊。”
“奇怪的明明是你吧!”我大吼:“你剛剛,不是在哭么……”那一刻她的表情就像是謊言被戳穿的孩子。我輕輕伸手,去撩開擋在她側(cè)臉的長發(fā),然后我看到了一個紅紅的掌印。
“他打你了吧。”櫻沒有回話。
“那個混蛋打你了吧!”我說著一下起身,轉(zhuǎn)身就要去將那個混蛋揪回來暴打一頓。但是我沒能走出門,我的手被拉住了。
“別……”我轉(zhuǎn)頭看著櫻,她跪坐在地上,眼淚不斷地從臉龐滑落,嘴張的大大的但是只能發(fā)出很小的嗚咽聲。
我走上前,一把將她摟在懷里任由她在我的懷中放聲大哭,每一聲都猶如針刺一樣刺入我的內(nèi)心,她纖細(xì)的腰肢隨著呼吸劇烈的抖動仿佛馬上就要被折斷一樣,而我暗暗地握緊了拳頭。說這就是她們的命運也不為過吧,被男人們,武士們當(dāng)成發(fā)泄的對象,即使是被人贖了身多半也只是從一群人的玩物變成一個人的玩物,不會得到安慰,不會得到愛,不會得到救贖,僅僅是被打扮的精致的玩偶,那一刻我發(fā)自內(nèi)心的覺得,武士也好,商人也好都是令人作嘔的存在。
幾天后,在京都附近的一條前往大阪的小路上,我正站在一棵樹的樹枝上等待著我的獵物。那天在櫻臉上留下掌印的商人,我查明了他的底細(xì),還有他今天要向大阪運送一批貨物——鴉 片!
我右手握著那把兩尺五寸的打刀,左手是一把一尺三寸的脅差,兩把刀都被磨得锃亮等待著切開肉體的機會。終于,風(fēng)中傳來了車輪發(fā)出的聲音和馬蹄聲,此外還有人的腳步聲,很多人。
一輛馬車,五個護(hù)衛(wèi)的浪人,還有一個四個人抬著的轎子,里面坐著那個讓我惡心的豬玀。但是五個護(hù)衛(wèi)的浪人……看來他也知道這條路經(jīng)常發(fā)生命案所以有所防備。
五個人,我能行么?
但是沒時間想太多了,他們已經(jīng)走入了我預(yù)計的伏擊范圍,我心一橫,舉起刀從樹枝上跳下,那把一尺三寸的脅差直接瞄準(zhǔn)一個浪人的后頸刺去,利刃貫穿脖頸,而我在身邊的另一個浪人還沒反應(yīng)過來的時候用脅差直接從他的下巴貫穿到他的頭顱,我甚至透過他張開的嘴看到了刺穿口腔的白刃。剩下的三個人一起沖了上來,那一刻,我的劍仿佛燃燒了一樣渴望鮮血。片刻之后,三名浪人倒在血泊之中,而我則握著崩斷刀刃和刀尖的刀拖著帶傷的身體沉重地走向那個轎子,轎子里面的人拖著圓滾滾的身軀試圖逃走,但是一下摔倒在地上。
“你,你別過來!”
我朝他的方向走去,看著他的表情那表情好似看到餓狼正慢步走向自己,又好像脖子上纏著兩條毒蛇正朝著自己吐著信子。
“你,別過來,你不是要錢么?我,我有的是錢!”他說著指著那個翻倒在地的轎子:“錢在里面,你都拿去吧!”我沒有說話,只是一步步地朝他逼近。
“你,你知不知道我是誰!你殺了我你以為你能跑得了嗎!”他背后靠著一棵樹,已經(jīng)無路可退。
“喂?!蔽椅罩侗惺苤驗槲兊没伒牡独K:“櫻,你為什么要打她?”
“櫻?那是誰?”刀鋒劃開脂肪與肉體,鮮血噴濺。
幾小時后,我拖著帶傷的身軀回到了那家開在櫻花樹旁的小店。
“櫻,在么?”
“在,客爺,我馬上叫她,客爺您千萬別急?!蹦抢习迥锟吹綔喩砣狙鹑缧蘖_的我嚇得急忙差人把櫻叫了出來。
我聽到了細(xì)碎的腳步聲,櫻的身影出現(xiàn)在了我眼前,眼前干涸的血跡仿佛結(jié)成了面具一樣讓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她的臉,我只模糊地看到她跪倒在了我面前,雙手托著我的面龐,不住的問“你怎么了!你怎么了!”我沒有回話,而是用雙唇堵住了她的哭喊,嘴里充滿了血痂被她淚水化開的苦澀的腥味。
“老板娘?!蔽宜砷_了櫻,從兜里掏出了一個叮當(dāng)響的大包交給了老板娘:“這些,夠買櫻的自由了么?”
“夠了,客爺,夠了。”她沒有像往常一樣滿足的打開錢袋,而是將它握得緊緊地:“客爺,您……”
“不好了!”一個人沖進(jìn)屋內(nèi):“門外,門外來了好多人,是新選組!新選組來了!”
“我該走了?!蔽艺f著站起身,轉(zhuǎn)身走向門口,但是我沒能走出門,我的手被櫻拉住了。我轉(zhuǎn)過身看著她,她跟那天一樣,長發(fā)凌亂,哭泣這像是神話里的泣澤女神,嘴巴大大的張開,混合著嗚咽發(fā)出聲音
“別走,別走?!?/p>
“老板娘,錢如果有剩的話,可以給櫻一些讓她拿去生活么?”
“會的,客爺,會的。”
隨后,我點點頭,將自己的手掌從櫻的手掌中堅決,殘忍地抽走。
“新選組!放下武器!”門外領(lǐng)頭的男人看到我出來立刻拔出了刀,其余的新選組隊士也拔出了刀,只是他們看到我身上被血跡結(jié)成的硬殼包裹仿佛古代赤備武士的鎧甲一樣,便不敢上前。
而我拔出了腰間的刀放到了地上。
“‘人斬吉藏’、‘惡匪右兵衛(wèi)’、‘千人斬長次郎。’”我羅列起自己的各種稱號:“前來自首?!?/p>
幾日后,一個寺院里,一位掃地的老僧發(fā)現(xiàn)在一棵櫻樹下,一座前幾天新下葬的墳前跪坐著一名年輕的女孩,那墳的主人據(jù)說是因為愛上了一個青樓女子搶劫殺人最后被處以了蹀刑,不過據(jù)說那人在眾目睽睽下 被長槍刺入肋骨的時候沒有發(fā)出痛苦的哀嚎,而是在微笑,仿佛自己剛剛完成了什么大事一樣。
那老僧一看便知道那姑娘的身份,于是急忙上前詢問:“女施主,你與這墓主可是……”
老僧沒等說完那女孩就拿出了一小袋錢遞給老僧:“師傅,這錢,待我死后能將我合葬在這墓里么?”
“女施主!”那老僧大驚急忙說:“莫要尋短見,貧僧知道這墓主的事情,女施主還年輕,還請萬萬不要作踐了自己的性命,若女施主覺得塵世已無留戀,可像貧僧一樣落發(fā)出家,何故斷送了性命?!?/p>
女孩面漏微笑聽完老僧善意的勸導(dǎo):“讓您費心了。”她堅決地將錢袋塞到老僧手中:“讓我一個人待一會兒,好么?”
“這?!崩仙疅o奈只能收了錢袋:“女施主,三思啊。”
老僧拿起掃把走到不遠(yuǎn)處繼續(xù)掃著落葉,耳邊聽到了女孩在風(fēng)中伴著飄散的櫻花瓣唱著凄美的歌謠。
“不論誰人皆孤獨,任青淚珠自纏落,這刻即逝的櫻花啊,停駐發(fā)間的花吹雪,人生在世似徒櫻,于繁花過后便凋零,獻(xiàn)上此身也無妨,全因我本為你而生。”
不久后,老僧看見那女孩在墓前靜坐著沒有動靜,仿佛配合女孩一樣,卷著櫻花瓣的春風(fēng)也停止了,那老僧湊近一看,才發(fā)現(xiàn)那女孩不知何時已經(jīng)吃下了毒藥,安然死去了。
“阿彌陀佛,阿彌陀佛?!崩仙f著,注意到那女孩的表情也和墓下那人一樣,漏出了微笑,仿佛做著什么美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