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海獅是個“旅游項目”，60塊錢一小桶魚，每一小條魚扔下去，海獅們都群起躍出水面，還打起來。但也總有兩三只“躺平“的，太陽下面慵懶地“貴妃躺”，兩只短鰭憨憨地搭在胸前，渾身油光水滑，脂肪顫顫巍巍。

海豚被訓(xùn)練成了辛苦的打工族，每天四五場演出，在人的指揮下跳躍、轉(zhuǎn)圈、頂呼啦圈、飆高音。最乖的那一只，需要親吻觀眾，表演人魚之戀。它們在每一節(jié)的間隙，游去管理員腳下吃東西。

白鯨同樣令人心疼，以它們的體量，再巨型的水箱都是狹小的牢籠。兩只白鯨作伴，同齡同性，逆時針仰泳，翻身，俯泳，上升，換氣，旋轉(zhuǎn)，仰泳……從早到晚，周而復(fù)始。

有的“櫥窗”里僅此一只，雪狼、北極熊，不知它們怎樣在各自的楚門世界里孤獨地活了下來。

我拖著兩個小孩，一路假裝眉飛色舞。出得門去，終究松了一口氣。作為一個世故而無趣的大人，我總在動物身上看到人的影子。而且，總算，逃離了煙熏火燎的烤章魚味道，從入口到出口不消停的叫賣聲， 70元一只的氣球，秀場滿座請購貴賓席，刺耳的導(dǎo)游喇叭噪音，此處排隊時間30分鐘……

小孩子就看不見這些。

夜宿水族館。一個世故的大人的所有懊惱，都在凌晨睜開眼睛的一剎那消失了。靜謐的天幕是深藍色的，細小的魚兒如漫天星斗游弋，無始無終，時間在消音后仿佛被延長了，扁平的扇形鰩魚拖著長長的尾巴，宛如一個滿弓的小提琴長音緩緩劃過……

那一刻，便是康德所說的“頭頂?shù)男浅皆谛闹袉酒鸬捏@奇與敬畏”？也是包慧怡的詩：“可是曠世的虹突然從海岬背后抽出/懵懂了水天之際最世故的魂靈”。

當(dāng)了媽媽后意識到，作為大人的我，實在是狹隘而無趣的。鳥獸蟲魚之類，此前向來與我無關(guān)。大多數(shù)的博物館，甚至公園，在過去二十年，也沒有可能進入我的視野。有一陣子做環(huán)保藝術(shù)展，我著實迷過一陣生物、地球紀(jì)錄片，BBC版的，法國版的，巴拉克版的。實則葉公好龍，不過是賴在一方電子屏幕前，在開幕酒會上添了些談資，內(nèi)心并沒有真正挪出門去一步。

相比之下，我常常驚訝于小孩子的世界之“大”。我驚訝于他們?nèi)绱岁P(guān)心小行星撞地球，關(guān)心火山、地震和龍卷風(fēng)，關(guān)心恐龍，幾十種名字的恐龍都分得清清楚楚。在天文館里，他們孜孜不倦地站在屏幕前，把各種星球放在秤的兩端，他們竟然關(guān)心“哪個星球更重”這種問題。海獅、海豹、海象、海牛的區(qū)別，也是他們告訴我的——媽媽你又錯了，這些身上有斑點的是海豹，不是剛才我喂的海獅，海象的嘴巴里面有長牙。

我驚嘆于小孩對自然萬物的敏感和真心。在我當(dāng)小孩子的時候，也曾有過這樣的“境界”吧？又是如何遺失了呢？

若不是因為小孩，我應(yīng)該很難“重返“那真正浩大的實存世界。有詩人寫，“我教過孩子們偉大的詩”；我卻常常覺得：孩子們教我偉大的詩。

在啟程的路上，我們的車漸漸駛出城市，進入靠近海邊的一片新大陸，四周幾乎一幢高樓都沒有，一馬平川的農(nóng)田和荒草地，迎面排隊似的飄來一朵一朵的白云，煞是好看。我便喊兩個小孩，快看云啊，云像什么？他倆東張西望，嘻嘻哈哈，你一言我一語：

像豆醬的蛋花湯，扣在我們腦袋上；像化掉的冰淇淋，很好吃……

像一群戰(zhàn)艦巡邏，抓壞蛋；

像亂七八糟的噪音；像地球上一塊一塊的陸地；像許多小島；像海浪……（姜亦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