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論之部:(二)詩人之根本
詩人是寂寞的,哲人也是寂寞的;詩人情真,哲人理真,二者皆出于寂寞,結(jié)果是真。詩人是欣賞寂寞,哲人是處理寂寞;詩人無法,哲人有法;詩人放縱,哲人約束。故在中國,詩人與哲人勢同水火。但大哲人也是詩人,大詩人也是哲人,此乃就其極致言之,普通是格格不入的。

三W:what、why、how(什么、為什么、怎么辦)。
詩人只有前兩個W,故詩人多是懦弱無能的。后一個W,如何辦,是哲人的責(zé)任。第三個W,非說理不可,此最是破壞詩之美。如:
人生如歸云,空行雜徐疾。
薄暮俱到山,各不見蹤跡。(陳簡齋《晚晴》)
此在宋詩可為代表,而已不似詩矣,近于哲人之說理。現(xiàn)在生活中所要的不是what、why,而是how,不必說食為民天,要的是食。
我們讀《離騷》,不要只看其傷感,要看其煩懣。此即因沒有辦法,找不到出路how,故強(qiáng)者感到煩懣,而弱者則感到頹喪。如此不得不說老杜偉大,其表現(xiàn)有中國傳統(tǒng)詩人以外的東西:
南使宜天馬,由來萬匹強(qiáng)。
浮云連陣沒,秋草遍山長。
聞?wù)f真龍種,仍殘老嘯孀。
哀鳴思戰(zhàn)斗,迥立向蒼蒼。(《秦州雜詩二十首》其五)
曹公詩云:
老驥伏櫪,志在千里。
烈士暮年,壯心不已。(曹操《步出夏門行·龜雖壽》)
老杜蓋曾受孟德影響,無論有意無意?!袄象K伏櫪”不過壯心未已而已,至“哀鳴思戰(zhàn)斗”,簡直站不住了,真是發(fā)皇。而古人詩多含蓄。
詩人不能想辦法。老杜“思戰(zhàn)斗”、“哀鳴”也只是“迥立向蒼蒼”而已,曹孟德是有辦法,如其詩中所表現(xiàn)的:
山不厭高,水不厭深。
周公吐哺,天下歸心。(《短歌行》)
陶淵明是有辦法的。淵明是平凡的偉大,其《閑情賦》所寫是陶之煩懣。其文表面似頹喪,實非頹喪,連表面也不頹喪?!胺N豆南山下”(《歸園田居五首》其三),有一分心,專一分心;有一分力,盡一分力。學(xué)做人便當(dāng)是此辦法。故:
曹,英雄中的詩人;
杜,詩人中的英雄;
陶,詩人中的哲人。
英雄的辦法是特殊的,不可學(xué)。哲人不然,哲人所想辦法,皆人人可行的辦法,其中無特殊,誰都會,而不易辦到。
將辦法寫人詩而還成為詩,即如“種豆南山下”。此因淵明天才過人,學(xué)力亦不可及,老杜學(xué)不甚深,精神可佩服,有力。
詩中真實才是真正真實?;ㄖ畬嵨锶舨蝗朐姴荒転檎嬲鎸崱U鎸嵱卸x:一為世俗之真實,一為詩之真實。且平常所謂真實多為由“見”而來,見亦由肉眼,所見非真正真實,是浮淺的見,如黑板上字,一擦即去。只有詩人所見是真正真實,如“月黑殺人地,風(fēng)高放火天”。在詩法上、文學(xué)上是真的真實,轉(zhuǎn)“無?!背伞安粶纭?。
世上都是無常,都是滅,而詩是不滅,能與天地造化爭一日之短長。萬物皆有壞,而詩是不壞。俗曰“真花暫落,畫樹常春”(庾信《至仁山銘》)。然畫仍有壞,詩寫出來不壞。太白已死,其詩亦非手寫,集亦非唐本,而詩仍在,即是不滅,是常。縱無文字而其詩意仍在人心。
佛所謂“?!笔遣粶?,人無思想等于不存在。詩騷、曹陶、李杜,其作品今日仍存在,其作品不滅,作風(fēng)(作風(fēng)乃情;風(fēng),精神之表現(xiàn)于外者)不斷。后世作偽詩之詩匠其作品不能“?!保癫荒懿粩?。
詩人情感要熱烈,感覺要銳敏,此乃余前數(shù)年之思想,因情不熱、感不敏則成常人矣。近日則覺得除此之外,詩人尚應(yīng)有“詩心”。“詩心”二字含義甚寬,如科學(xué)家之謂宇宙,佛家之謂道。有詩心亦有二條件:一要恬靜(恬靜與熱烈非二事,盡管熱烈,同時也盡管恬靜),一要寬裕。這樣寫出作品才能活潑潑的。感覺敏銳故能使詩心活潑潑的,而又必須恬靜、寬裕,才能“心”轉(zhuǎn)“物”成詩。
老杜詩好而有的躁,即因感覺太銳敏(不讓蚊子踢一腳)。陶淵明則不然。二人皆寫貧病,杜寫得熱烈敏銳,陶則恬靜中熱烈,如其《擬古九首》其三:
仲春遘時雨,始雷發(fā)東隅。
眾蟄各潛駭,草木縱橫舒。
翩翩新來燕,雙雙入我廬。
先巢固尚在,相將還舊居。
自從分別來,門庭日荒蕪。
我心固匪石,君情定何如。
歡喜與凄涼并成一個,在此心境中寫出的詩。陶寫詩總不失其平衡,恬靜中極熱烈。末二句“我心固匪石,君情定何如”,與燕子談心,凄涼已極而不失其恬靜者,即因音節(jié)關(guān)系。音節(jié)與詩之情緒甚相關(guān)。陶詩音節(jié)和平中正,老杜絕不成。至如“暗飛螢自照,水宿鳥相呼”(《倦夜》)二句,乃杜詩中最好的,不多見,雖不能說老杜詩之神品,而亦為極精致者。若心躁不但不能“神”,連“精”都做不到。
心若慌亂絕不能成詩,即作亦絕不深厚,絕不動人。寬裕然后能“容”,詩心能容則境界自廣,材料自富,內(nèi)容自然充實,并非僅風(fēng)雅而已。恬靜然后能“會”。流水不能照影,必靜水始可,亦可說恬靜然后能觀。一方面說活潑潑的,一方面說恬靜,而二者非二事。若但為恬靜、寬裕而不活潑,則成為死人,麻木不仁。必須二者打成一片。
老杜身經(jīng)天寶之亂,非靜,而亂后寫出的詩仍是靜。如“萬事干戈里,空悲清夜徂”(《倦夜》),雖在亂中寫,而有“暗飛螢自照,水宿鳥相呼”二句,其靜乃是動中之靜。老杜之生活在亂中能保持靜,在靜中又能生動而成詩。
動中之靜,是詩的功夫;靜中有動,是詩的成因。在“萬事干戈里,空悲清夜徂”二句的境遇里不能寫出詩來?!鞍碉w”二句真好,眼之所見即耳之所聞,好像天地之間只有“螢”和“鳥”,但一切痛苦皆在其中。
元遺山《論詩三十首》其二十云:
朱弦一拂遺音在,卻是當(dāng)年寂寞心。
不論派別、時代、體裁,只要其詩尚成一詩,其詩心必為寂寞心。最會說笑話的人是最不愛笑的人,如魯迅先生最會說笑話,而說時臉上可刮下霜來。抱有一顆寂寞心的人,并不是事事冷淡,并不是不能寫富有熱情的作品。
德歌德(Goethe)的《浮士德》,意但?。―ante)的《神曲》,真是“上窮碧落下黃泉”(白居易《長恨歌》),然此二詩乃兩位大詩人晚年作品,其心已是寂寞心了。必如此,然后可寫出偉大的熱鬧的作品來。吾國《水滸傳》也是作家晚年的作品;
《紅樓夢》亦然,乃曹雪芹晚年極窮時寫,豈不有寂寞心?必須熱鬧過去到冷漠,熱烈過去到冷靜,才能寫出熱鬧、熱烈的作品。
若認(rèn)為一個大詩人抱有寂寞心只能寫枯寂的作品,乃大錯。只能寫枯寂作品必非大詩人。如孟東野,雖有寂寞心,然非大詩人。宋陳后山亦抱有寂寞心,詩雖不似東野之枯寂,然亦不發(fā)皇,其亦非大詩人。
寂寞心蓋生于對現(xiàn)實之不滿,然而對現(xiàn)實之不滿并不就是牢騷。改良自己的生活,常欲向上、向前發(fā)展,是對現(xiàn)實的不滿。然而嘆老悲窮的牢騷不可取,就是說牢騷不可生于嫉妒心。純潔的牢騷是詩人的牢騷,可發(fā)。
詩人是寂寞的,哲人也是寂寞的;詩人情真,哲人理真,二者皆出于寂寞,結(jié)果是真。詩人是欣賞寂寞,哲人是處理寂寞;詩人無法,哲人有法;詩人放縱,哲人約束。故在中國,詩人與哲人勢同水火。但大哲人也是詩人,大詩人也是哲人,此乃就其極致言之,普通是格格不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