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形者《樹上的柏拉圖》(二十八)| 長篇科幻連載


前情提要
柏拉圖看著這一幕,緩緩閉上了眼睛,形形色色的記憶在眼皮底子下流淌,雜亂而無序,圖像最后停留在一張飽含痛苦和憂郁的臉龐上。那是蘇格拉底的臉。父親的臉。從黑紅色的暗處浮出,像夜啼的貓頭鷹一樣轉(zhuǎn)動……
本文首發(fā)于未來事務管理局“不存在科幻”(non-exist-SF)公眾號

無形者?|?生于1994,作品集中探討真實的界限和生命的虛無。小說《尼伯龍根之歌》獲未來科幻大師三等獎。
樹上的柏拉圖
第二十六章 你以為自己擁有了一切
全文約7500字,預計閱讀時間15分鐘
濕婆一定會覺得是我背叛了他。
柏拉圖心想,怔怔出神,幾乎已聽見濕婆的聲音,眼前仿佛也看見那個男人從黑暗中走來,在他面前駐足,對他說:“你背叛了我,孩子,你他媽的就是這么不小心,我他媽的也這么不小心,我們活該倒霉,你把我害慘了,也把你自己害慘了。你那神奇的夢見未來的能力呢?怎么沒替我們預見這一切?”“不,我沒有背叛你?!卑乩瓐D無不傷感地說,“但我的確犯了錯。這幾天我東奔西跑,一直追著各種線索打轉(zhuǎn)。我夢見了,我其實早就夢見了,但我忽視了夢,消解了欲望的符號,卻忘了符號虛實體變[1]。輝夜是天照的臥底,本名叫‘星辰’。但你沒有資格責備我。你對我也有所隱瞞。我們毀了彼此?!?/p>
[1]變體論(transubstantiation),當圣餐中的面餅和酒被賦予了神圣的概念,其本身的性質(zhì)就改變了,它們不再是面餅和酒,而是餅酒的外表與形式之下的體血,而原來的餅和酒就從某種意義上消解了,只剩下人的感官所感受到的外形。
濕婆的鼻子幾乎快被氣歪了,栩栩如生得仿佛真活過來了。也許是柏拉圖做了一場倉促的白日夢,也許是尚未拔掉的電極在作祟,柏拉圖想象自己夢見了濕婆,或者說想象濕婆夢見了自己,又或者是濕婆想象著自己被夢見,總之,在那短暫的一瞬間,他想象著濕婆對他說,或者濕婆想象著他聽見他說:“我被困住了,但你還有機會。找到你的父親,讓蘇格拉底完成我和他之間的約定?!卑乩瓐D暫留在那個一晃而過的夢里,失落地說:“我不知道這一切是否還有意義?!睗衿趴粗冻鲆蝗缂韧纳⒙θ?,向來瘋狂的眼神如今卻只是一潭空洞的不反光的死水。濕婆說:“去恨你愛的人。你愛的每一個人。拋棄你的每一個人。恨他們。你總得去恨一個。憤怒會幫你撐下去?!比缓鬂衿啪拖Я?。
門外傳來一陣嘈雜的聲音,是那種透過防毒面具發(fā)出的沉重呼吸。那是控制小組的聲音。幾個男人的交流。還有一個自稱警察的低語。然后是妓女的父親這輩子所能發(fā)出的最諂媚的笑聲。于是那密集的腳步聲漸漸近了,緊接著是有人用鑰匙開門的聲音。
柏拉圖用濕婆帶來的手槍慌亂地向著門口送去三枚子彈,外面的光線隱隱鉆了進來,伴著一聲凄厲的老人的慘叫。有人受傷了,鑰匙開門的聲音停下了。他來不及多想,飛快地起身,飛快地拔掉電極,飛快地從濕婆邊上取過卡戎的雨傘,飛快地用力撐開傘面。交錯的位面瞬時展開,灰色的天幕于剎那間淹沒了眼中的一切。波函數(shù)發(fā)散,世界旋轉(zhuǎn)起來,人是綁在繩子上的螞蚱,起先是一個陀螺,后來是一個漩渦,再來是萬花筒,最后就像坐在失控的旋轉(zhuǎn)木馬上似的,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反復繞圈數(shù)十次。
在他即將離去的最后一瞬間,門被打開了,但不至于全開,一枚震爆彈從縫隙中滾了進來,視野畫面一片全白,炫目的黑暗中響起了高跟鞋走路的聲音,隱約伴著蓋革計數(shù)器的沙沙作響。一支長長的帶著噴嘴的軟管形似毒蛇吞云吐霧,塵埃云的邊緣閃閃發(fā)亮,像發(fā)光的孢子,阻止了傘的收束。
恐懼。還有憤怒。熟悉的感覺。在星期六男爵那里感受過一次。柏拉圖尖叫起來。夢中的那股力量化作一把精神上的利刃,順著彼此聯(lián)結(jié)的集體無意識之海向那些躲藏在生化防護服下的肉體和包裹在顱骨下的大腦刺去。那些人的動作紛紛一滯,那陣類似蓋革計數(shù)器的沙沙聲達到頂峰,達到前所未有之極致。他用伊壁鳩魯對付哈皮的方式,把狂亂的可怖的雜念大量灌進了控制小組的意識深處。一聲狗吠在這時響了起來。
傘終于閉合了。但在這一過程中,不小心吸入的塵埃,像熾熱的水蒸氣,灼燒他的肺腑,讓他直接昏厥過去。
生命之書Ps
我是那,慘遭流放的孤星,黯淡的夜空判決了我的命運;我是那,踽踽獨行的旅人,腳下的怪物是我投出的陰影。從觀影席到候診室,我的面目可憎,反光的臉是慘白的路燈在暗夜中游移,旅途是漫無目的的追尋?;恼Q的產(chǎn)物,存在的幻象,藍色和紅色藥丸,內(nèi)啡肽和鴉片酊,不再坐人的椅子,不再響的小提琴,如同干涸的水井,頹然無力,濘淖成泥?,F(xiàn)在,當我終于踏上求索的旅程,像高飛的鷹滿懷突破云霄的勇氣;我的所見是記憶的倒影,我的所聞是夢境的幻聽;我使勁拍打著我那虛幻的雙翼,肩負著沉重的浪漫主義的枷鎖,立誓要沖到燃燒著的太陽中去,沐浴永恒的金色的火焰,聆聽真實的崇高的仙音??晌业碾p翅破碎,倉皇不顧,驚疑止步,已然凋零,猶如無形的雪花簌簌墜落,侵徹那寒涼的皸裂的肌體。我說狄俄提瑪,我是蘇格拉底,狂人中的狂人,白癡中的白癡。聯(lián)系我們的不是愛,而是恐懼;也許正是因為如此,我才愛你。我說我曾在塵世中遍尋真理,但詩興的迷狂早已離我遠去。于是從那生命的花園的深處,傳來一道古老的疲憊的聲音,自稱烏洛波洛斯——是夢投下的陰影,或陰影投下的夢?——將我拒之門外。所以,我又說:我是那,慘遭殺害的聲音,真相的沉默否決了我的命運;我是那,彳亍彷徨的旅人,紛飛的雪片是我炸裂的內(nèi)心。從生命的花園到交叉的小徑,從冰冷的夤夜到孤獨的黎明,我的姿態(tài)是可笑,我的目光是空虛,我的求索也許是那枯敗萎縮的花冠,但我從孤立無援的境地中走來,決不愿再當那愛已干涸的水井,與其就此倒下,不如就此死去。宇宙的始祖生物沉默了,生命的花園對我開了門。真實的繆斯在樹下等我,恬淡的目光寧靜而遙遠。——蘇格拉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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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之書Prv
關(guān)于生命的花園,這里有七條規(guī)則須謹記:
第一,不要去惹怒烏洛波洛斯,那頭環(huán)繞宇宙、自我吞食的始祖生物一旦徹底蘇醒,靈界就會徹底崩潰。(但螻蟻想憑借一己之力驚醒大象是很難的事。)
第二,不要站在交叉的小徑上看別處的風景,想象著另一個宇宙的你可能會有更好的人生是一個極度危險的念頭。
第三,不要去觸碰生命的花園中的花草,有時候一滴露珠滾落了,而你聆聽著風中若有若無的凄厲的哀嚎,卻不知道自己究竟干了什么。
第四,不要在生命的花園中大喊大叫,自我裂變出的回音會割裂發(fā)出聲音的主體,你不知道發(fā)出聲音的是哪個你,你不知道究竟是你在說話還是聽見聲音從你口中迸出,所以人們說你瘋了。
第五,不要妄圖解救支撐生命花園的九柱神,它們是被綁在柱子上的雕像,用來承載九位先行者的祭禮,也就是九位先行者被奪走的創(chuàng)造力。
第六,不要擅自摘食樹上結(jié)出的真理,那果子雖是好的,枝繁葉茂,根也繁榮,可作食物,也悅?cè)说难勰浚吠幌矚g有人動祂的東西。果子是可喜愛的,且能使人有智慧,每一枚果子內(nèi)部的符文和密儀都記載了遠遠領先于這個時代的技術(shù)資料。所求即所取,若有所取,必有所犧牲。有些人通過自我獻祭可以得到它,但這樣的人畢竟只是少數(shù)。
第七,不可直視朔望的眼睛,你不會想被祂吞噬,盡管祂在絕大部分情況下也不會睜眼。朔望是一種格式塔,一種巨大的蜂巢式的集群意識體,由部分組成整體,整體又大于部分之和。對于這個神秘的外星生命體來說,一個存在的存在本身就是一個文明。祂想要從我們這兒得到什么?神的存在是一種焦慮。
入侵
叢林。溝齒鼩和咬鵑。綠安樂蜥和自由戰(zhàn)士。
一個童話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在富饒昌盛的世界中心,居住著兩個野心勃勃的老國王,他們積怨已久,素來不睦,共同統(tǒng)治著這個世界,卻彼此仇視已有一千余年。第一位國王采用的是糖果貨幣體系,因為它甜美而誘人,在色彩和形狀上都是世界上最美好的東西。第二位國王則把蝸牛定為貨幣,因為它吃苦又耐勞,即使在干旱的季節(jié)也有很強的忍耐力。于是,兩位老國王各行其是,在同一片土地上實行兩套貨幣體系。
這一天,一位遠洋歸來的探險家宣稱在世界盡頭發(fā)現(xiàn)了一塊未被雙方劃入版圖的島嶼,這塊土地因為一種色彩和紋路神似彩色糖果的蝸牛而倍顯神奇。第一位國王說:“這是糖果,理應是我的財富。”第二位國王說:“這是蝸牛,世界上沒有會挪動的糖果?!薄暗伵J菢闼氐模@不是蝸牛。”第一位國王說,然后派出了手下。幾乎是同一時間,第二位國王的軍隊也上路了。
在那個島嶼上,這些老派的貴族紳士沒有選擇正面交鋒,而是殺死了那些敢于反抗的溝齒鼩——長著匹諾曹式的長鼻子,可以分泌毒液卻對自己的毒液居然毫無免疫力——分化了無害的咬鵑——向往自由,寧愿死于荒野叢林也不寄人籬下——只為搶奪彩色的糖果蝸牛,但誰都知道,兩位老國王真正想要的其實不是這彩色的蝸牛,而是關(guān)于這個世界的領地、話語權(quán)和統(tǒng)治力。雙方的對壘一再升級,干脆豎起一堵墻,后來又到處煽風點火,幾乎演變成一場世界大戰(zhàn)。那些咬鵑為了心中各自的自由選擇彼此仇視,在戰(zhàn)爭的恐懼中惶惶不可終日。
但在這時,第三位國王來了。第一位國王和第二位國王的對抗突然結(jié)束了,因為第三位國王神秘又強大,其匪夷所思的力量將兩位統(tǒng)治者從各自的美夢中驚醒。他們調(diào)轉(zhuǎn)矛頭,一致對外,卻發(fā)現(xiàn)第三位國王并不真正對島上的糖果蝸牛感興趣。但這位新來的國王始終是一個威脅,兩位老國王一直提防著他。戰(zhàn)爭就這么結(jié)束了,但兩位老國王的勢力盤根錯節(jié),卻在此地扎了根。多年以后,每當那些幸存的咬鵑惶惶不可終日,想要擺脫這種現(xiàn)狀時,一想起了過去,就會想起有關(guān)叢林的神話故事。傳說,在叢林深處,除了溝齒鼩之外,還居住著一種領地意識極強的綠安樂蜥。
不,他們一點都不強大,但他們是頑強的斗士,為了保護自己的領地往往不惜舍棄性命。當?shù)谝恢灰N飛入?yún)擦?,尋找綠安樂蜥時,見到的卻是妖異的藍蝎,猙獰尾鉤上的毒素只消半克就可致人于死地。
柏拉圖獨自一人行走在潮濕悶熱的叢林,看見那些充當理想主義者的咬鵑在無人察覺的黑暗中痛苦死去。他掀開了附生植物交織的簾子,他彎腰繞過了傾斜垂落的樹枝,他大步跨過了生著蘑菇的腐木,踩著滿是苔蘚的怪石,見到了那些有著猙獰的尾鉤的蝎子,夢見叢林深處的士兵們彼此之間從不交戰(zhàn),只朝天空、大地和偶然路過發(fā)現(xiàn)真相的平民開火。
這是一個高貴的謊言,用謊言維持秩序。有一些年輕人,仗著一腔熱血,想要反抗,于是就自投羅網(wǎng)了。他們像擠牙膏一樣被擠去生命,淪為麻木的還魂尸。這就是天照的手段,通過在外部樹立一個假想敵而轉(zhuǎn)移國內(nèi)矛盾。大多數(shù)人生活在現(xiàn)代社會,以為自己看到的真實,但實際上人們看到的都是表象,他們活著,空有欲求,卻無意識,他們盡管有著不同的面孔和身姿,卻不知自己同為陽光下的影子,被一個隱藏的主體控制著生活的全部行為模式。
仙童控制了新德國的一切,但仙童也喜歡讓你以為自己擁有了一切。濕婆是一個理想主義者,他找錯了對象,信錯了人。真正的哈皮是死了,還是從沒活過?如果蘇聯(lián)人仙童的背后同時有蘇聯(lián)人和美國人的支持,世界團結(jié)在一片繁榮的和平假象下,那么兩位國王都不可信。劇毒的藍蝎其實是一劑藥性良好的抗癌藥,毒素有極高的醫(yī)學利用價值,躁動不安的人群則是亟需治愈的癌癥。
柏拉圖從夢中醒來,睜眼時仍是叢林。那些閃爍的刀光劍影,那些藍色和紅色的藥丸,那些不絕于耳的處決槍響,紛紛倒下的肉體,無實質(zhì)的叱罵,無意義的哭泣,全都是夢,卻栩栩如生,像虛幻的海市蜃樓,真實存在于某個時間、某個地點,只是被人遺忘了,如一抔黃土隨風而去。
叢林消失了。眼前是灰色的石磚、古老的木梁和陽光下飛揚的塵埃,耳邊是雷鳴般的瀑布聲,被一扇門隔絕,空曠卻不遙遠。蜘蛛在屋頂結(jié)網(wǎng),在墻的角落結(jié)網(wǎng),在看不見的黑暗深處結(jié)網(wǎng),也許還在這里或那里,全世界的每一個角落,每一個不被注意的地方,吐絲,然后結(jié)網(wǎng)。它們是陰影中的密謀者,它們的小小螯牙閃爍著危險的光,它們的腹腔裝滿敵意,它們的毒液是噩夢的實質(zhì)化。
柏拉圖坐直身子,沉默,下了床,突然爆發(fā),撿起鞋子,怒氣沖沖把它丟向屋頂。他趿拉著另一只鞋,單腳跳著走向墻角。一塊?;蜓虻念^骨懸掛在那兒,白色的骨質(zhì)表面因為年歲而蒙上了一層灰色的陰影——那是塵埃,渺小,細微,看不見,卻無處不在,終有一日要將所有活物都淹沒,所有人最終都會成為這樣的塵埃,先是被吞噬,然后去吞噬別人,直到這樣的塵埃越積越多,越滾越大,世界就成了一片浩然的死寂,一切都會趨于無序,趨于混亂,這就是熵增的真相。
鞋子在頭骨下方,這一擊準頭不錯,受傷的蜘蛛躺在地板上一動不動,也許是死了,也許是在積蓄新的力量。柏拉圖撿起鞋子穿上,再低頭時蜘蛛已經(jīng)不見了。他抬起頭看向屋頂,想知道那只蜘蛛會怎么想——它的家已經(jīng)沒了,多日來的努力全部白費,而這一切全賴于一份沛莫能御、不能與之抗衡的力量,也就是,一個人類不負責任的情感宣泄。說到底,蜘蛛并不重要,只是一個失敗者所瞄準的憤怒的缺口,一個被過分高估的假想的目標。
柏拉圖像老人一樣嘆息,不知自己是在哪兒,也不知自己將去往何方。這是一間年代久遠的鄉(xiāng)村老屋,那塊白色的?;蜓虻念^骨旁矗立著一塊古老的祖靈崇拜的鐵祭壇,對過去的方向是一面同樣蒙塵的鏡子。他在鏡中看見了自己。疲憊。虛弱。孤獨。茫然。衰老的態(tài)勢已經(jīng)繃不住了,鏡中人的目光像上了年紀的老頭兒一樣滄桑。在此之前,衰老與死亡屬于他人,從未想象過會以如此深刻的方式在他身上演變——他的烏發(fā)間生出了白色的細絲,他的眉眼處爬上了淡淡的憂愁的紋路,他的腦袋耷拉,嘴角微微下撇,瘦削的肩膀鐵絲折成的晾衣架。他看見了自己,也就看見了自己的目光。曾經(jīng),他在老卡戎和給孤獨長者的眼中看見這樣的目光,如今卻為自己所投射,鏡中人的凝望像行星之間的真空,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吐出的凈是冰冷麻木的空虛。
門在這時被人推開了,雷鳴般的瀑布聲涌了進來,刺眼的陽光也大片大片地灑了進來。柏拉圖瞇起眼睛,盯著門口站著的年輕男人——嚴厲,不茍言笑,右手是一條靈活而閃閃發(fā)亮的機械臂,關(guān)節(jié)處油乎乎的擦得锃亮。他總覺得這人似曾相識,但說不好自己是在哪兒見過。他想不起來了。
那種從極亮到極暗的光線驟變,與極暗到極亮處的視覺沖擊是一樣的。男人同樣站在那兒,在進屋的第一瞬間瞇起了眼睛,瞳孔如針般收縮,仿佛在努力適應屋里的光景。然后這人看到了他?!澳阈蚜?。”男人大聲喊道,聲音透過嘈雜的瀑布聲傳來。他邁著古老而優(yōu)雅的舞步,朝著柏拉圖走來,伸出那只閃閃發(fā)亮的機械手?!拔覀円娺^一面的,還記得嗎?”柏拉圖搖了搖頭。有著機械臂的男人又提醒道,“機場??Х鹊?。不記得了?”
柏拉圖想起來了。他是機場的那個男招待,許久之前打過照面?!澳阆胍裁??”柏拉圖警惕地問道,雙手自然扶著臀部,好像腰酸背痛似的,實際上卻是在找尋那把插在褲腰帶里的手槍。它不見了。
“那東西在枕頭底下?!蹦姓写f,指了指床?!拔野阉旁谀抢锪?,因為那東西在圣水鎮(zhèn)不怎么受歡迎。”
“我沒在找它?!卑乩瓐D若無其事地放下雙手,視線卻飄向房間的唯一出口。外面的日光在地上烙下金燦燦的色塊,卡戎的雨傘斜斜倚在陰影中。那里離這里不過數(shù)步之遙。但那把傘灰撲撲的,同樣蒙塵,看上去像是壞了,更確切地說,被控制小組噴射出的孢子抑制了。
男招待扯了扯嘴角,發(fā)出一聲奇怪的叫聲,像是在笑,就權(quán)當是笑過了。“放輕松,別緊張?!彼虮蛴卸Y,以一種不過分疏遠也不過分親近的語氣說道,“我受雇于人,潛伏在柏林,是雷格巴老爹的耳目,對你沒有惡意?!?/p>
柏拉圖搖了搖頭說:“我不知道。似乎每個人都戴著面具?!钡芸煊忠庾R到自己犯了錯,在陌生人面前暴露了太多的情感。就算你是獅子,這也會讓別人覺得你虛弱,他想。一旦你讓人覺得有機可乘,那些豺狼就會一涌而上。
男招待善解人意地沉默了一會兒,似乎是故意留給他沉思的時間。柏拉圖通過那個窄窄的門看見了群山,群山也對他報之以一笑。山的笑容是風,山的目光是水。群山送來潮濕的水汽,濡濕了門口的地板,濡濕了人的衣物和頭發(fā)。思考的時間結(jié)束了。沉默的時間也結(jié)束了。“想好了嗎?”男招待問,“你已經(jīng)在這里躺了一天一夜了,是想繼續(xù)在這兒站著,還是想跟我去去見見救了你的人?”
“帶我過去?!卑乩瓐D說,跟著走了出去。
外面的世界是一片神秘的熱帶雨林。房屋星羅棋布,點綴其中,組成了一小片古老的被稱作小鎮(zhèn)的區(qū)域。這兒有悠閑的牲畜、熱鬧的人群,白色的鮮花和紅色的漿果在灌木叢中交相掩映??v使熾烈的日光點燃了一整個夏天的熱望,縹緲的水汽也溫柔地撫慰了一顆又一顆焦灼且躁動不安的內(nèi)心。
光著膀子的糙漢子和赤裸著上半身的女子有說有笑,來來往往,聲音被瀑布掩蓋了。有些人嘴里念念有詞,像在做某種禱告或念誦某種吸引金錢或類似物的咒語。巫毒娃娃和手鈴隨處可見,跳舞的人隨處可見,仰天而臥的人隨處可見,擺手觀影的人隨處可見。自1492年哥倫布到達伊斯帕尼奧拉島以來,這塊土地已先后經(jīng)歷了西班牙、法國、多次政變和無數(shù)場革命的蹂躪,倘若這里的土壤未能從這些苦難中孕育出堅強和樂觀的品質(zhì),也許被這一方水土養(yǎng)大的人早就不可避免地死于動亂,死于不安,死于羞恥,死于恐懼,而悲慘地滅絕了。
柏拉圖在瀑布邊找到了那個穿著破爛、拄著拐杖的黑皮膚老人,當時雷格巴老爹正跪在山澗的嶙峋怪石上為一個新生的孩子進行洗禮。那只懶散的狗就趴在他的腳邊,皮毛在霧蒙蒙的水汽中蒙著一層閃亮的油光。不遠處,瀑布從不算太高的地方墜落,發(fā)出嘩啦嘩啦的水聲??諝庵忻芍粚影咨乃?,像薄紗似的,一群興高采烈的黑人在河中狂歡嬉戲,有的光著屁股,有的拍著肚皮,還有的扭著腰肢。男招待說,他們在瀑布下沐浴,幾乎一絲不掛,相信這可以洗去他們的罪惡,同時帶給未來健康和好運。
他們看起來很快樂,不僅是眼神快樂,表情快樂,動作也快樂。他們快樂得手舞足蹈,柏拉圖想。如果那種發(fā)自肺腑的笑和那些漫無目的的肢體語言是一種快樂,那一定就是世界上最難得的快樂。未被污染。返璞歸真。沒有瑕疵。沒有工業(yè)化雜質(zhì)。在這僻靜的森林深處,他所看到的是近乎原始的人類生活,沒有資本主義,沒有商品消費,也幾乎消除了拉康所謂的“剩余”,而在當下這個社會要想回歸自然滿足的時代是很難的,在這里卻做到了,或者說,短暫地實現(xiàn)了。未來怎么樣還不好說。人總是會不停地沖破傳統(tǒng),每個傳統(tǒng)都是回溯的錯覺。
“這里是我的宗教,我的人民。雷格巴老爹沒有忘記自己的出身,又回到他的人民之中去了?!崩赘癜屠系谂K兮兮的褲子上擦掉手上的水,朝柏拉圖伸來一只枯槁的大手。他咧著嘴,眼神精明,笑容漫不經(jīng)心?!奥犝f濕婆被逮住了?仙童為了抓住他一定費了很大的力氣?!?/p>
“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好大一個局。”男招待聳了下肩膀,轉(zhuǎn)身走開了。
柏拉圖握住那只粗糙的長滿繭子的大手,濕漉漉的空氣讓他呼吸不暢,感覺不適。這一次,在如此近的距離下,他終于看清了這個老頭兒的面目,后者有著一張損毀的面容,被火燒掉大半了,皮肉像干枯的樹皮一樣虬結(jié),互相扒拉在一起。柏拉圖不知道自己該說什么,或怕說多說錯,就干脆不說。
“其實你并不能責怪她。”雷格巴老爹繼續(xù)說道,“仙童。那個女人,她的背后與其說是某一個勢力,但不如說是一個龐大的文明的縮影。我是說,那家公司,那種顧全大局的想法,在某種角度是正確的,如果它不這么做,文明內(nèi)部也會推舉出新的組織來干這件事。交換是合理的,顯而易見,這種貿(mào)易已不是被某一勢力操控,而是被蘇醒的文明的意志控制。黑色的金字塔——我喜歡管它叫十字路口——給我們帶來了未曾設想的一切,但我們的黃金時代,實質(zhì)上是一種集體性癔癥,并未為生命做出任何貢獻?!?/p>
“你都知道些什么?”柏拉圖問道。
“我知道什么?噢,孩子,我知道的可多了?!崩赘癜屠系α似饋恚桓崩虾康哪?,大聲嘟囔道,“我知道精神病人付錢給醫(yī)生和診所,是為了讓他們幫自己接入現(xiàn)實,我知道有些人付錢給仙童,或出賣自己的肉體,是為了享受非現(xiàn)實的夢境。但誰說得準呢?我知道我們不能從一鱗半爪窺探出更多的夢的細節(jié)。我知道文明追求地外科技,就像瘋狂追求理智,兩者同樣盲目,那些被忽略的技術(shù)崇拜正是一代又一代人飛蛾撲火的動力。我知道我們就像被調(diào)教的鴿子,在密閉的箱子中不斷地試探投喂食物的按鈕??蛇@毫無意義。我知道我們?nèi)急M了才情,燃盡了生命,燃盡了思想,燃盡了物質(zhì),就為了營造一種自我感覺良好的幻覺,仿佛這樣就能將與死亡感覺開來。我知道濕婆要做的也許是我們許多人都想做的,卻沒勇氣去做,那就是與那個寄生在我們精神深處的水蛭斷絕聯(lián)系。我知道文明是一位剛學會走路的巨嬰,有吃的本能,有表達想要吃的愿望的手段。我知道什么呢?孩子,我什么也不知道,我只知道人骨折了或掉了一塊肉會很痛,文明失去某個個體卻無所謂。人體像機器一樣精密,文明像人體一樣細致。我知道我們最好不過是腸道里的微生物組和微生物群,你是大腸桿菌,我是糞球鏈菌,他是葡萄球菌,她是白色念珠菌,我們在各自的微生物加工廠活動——那些被稱作口腔、胃袋和結(jié)腸的地方。我知道文明愈壯大,我們就愈難反抗。或許在它還小的時候,我們之間的一次數(shù)量失衡就可以要了它的小命,但如今不同了,文明可以通過人類的步伐分散到各個地外殖民地,增加其抗風險能力,而個體在現(xiàn)代社會里的自我完整性喪失就愈發(fā)顯著了,我們不再是話語的主體,而是被文明吐出的話語。我知道我們離不開它,也知道它也離不開我們。我們是相伴相生的關(guān)系,可我們之間的關(guān)系發(fā)展得太快了,十字路口帶來了技術(shù)飛躍,人的精神官能未必能追上這種改變。”
柏拉圖不知道雷格巴老爹究竟想說什么,但那種無力感卻是顯而易見的。他看了一眼瀑布下嬉戲的人群,又扭過頭看著那個裝著機械臂的男子遠遠向著他們這邊走來。雷格巴老爹又嘟噥了一句什么,但老頭兒的聲音實在太小,瀑布聲又實在太大,言語的內(nèi)容便也被嘈雜的水聲轟碎了。那個有著機械臂的男子大聲對柏拉圖說:“有個姑娘想見你,就在外面。我們的人把她攔下來了,但她聲稱認識你。你要過去見見她嗎?”
柏拉圖遲疑了一下,內(nèi)心尖叫著幾乎想逃跑。但老人那道仿佛看透世事的眼光,落在他的身上,似乎眨一眨就有能力猜出事情的真相?!叭グ桑崩赘癜屠系f,用力拍了拍他的后背,“先解決你的私事,我們才能專心談談接下去的計劃?!薄斑@不重要,我壓根兒不在乎。”柏拉圖回答道,后背很痛,肩膀很痛,全身上下無一處不痛,但還是動身了。這只是一個借口而已,他想,這只是一次微不足道的嘗試,一次心存幻想,一個解釋的機會,一絲渺茫的希望。但他還是接受了雷格巴老爹給出的借口。
所以柏拉圖走了過去,走得輕松,走得毫不費力,卻故意繞了條路,期期艾艾,滿懷期待又暗自憂懼。終于,在那個蔥蔥蘢蘢、綠樹成蔭的地方,見到那個姑娘——管她叫什么——就站在樹下,焦急地望著遠方,眉眼是黯淡的憂思。有那么一刻,他本可以轉(zhuǎn)身離開,裝作什么都沒看見,但他還是那么做了。情感往往是非理性的,情感不是一種決定,情感是一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沖動,在未曾設想的處境下激發(fā)了。
(未完待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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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編 宇鐳??
題圖 《新世紀福音戰(zhàn)士》截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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