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美情侣中文字幕电影,在线麻豆精品传媒,在线网站高清黄,久久黄色视频

歡迎光臨散文網(wǎng) 會員登陸 & 注冊

【小說部落】火車終將停站

2020-04-24 11:34 作者:梅虹影  | 我要投稿


?

一男一女五十多歲,男的開車,女的坐在副駕。前擋風玻璃處有三個包子,看包子的收口,肉的。男的叫陳軌,眼睛時不時瞥向塑料袋里滾燙的肉包子,女的叫葉婉,看向窗外,刻意回避肉包子的存在。瞧他們倆彼此不在乎的勁兒就知道肯定是原配了。也沒辦法,要是此時兩束目光碰上,鐵定擰成一根麻繩。

每個人都有一條軌道,上班下班,一日三餐。一條軌道走得久了,難免寂寞,寂寞死不了人,就是磨人,磨人的還不是寂寞,而是被人被己見證了自己的寂寞。這條上班的路陳軌一走就是三十多年。其實陳軌這輩子只有兩個愿望,一是買房子,二是買車子。房子,是一家人的日子,房子還是大一點好,人和人有了點距離也就有了尊重,話撞上話,眼神撞上眼神也就有了緩和的余地。將來兒子結婚,帶兒媳婦兒回來也不至于寒磣。房子是在兒子十八歲時買的,三室兩廳,這輩子總算有了個交待。為了房子,日子吃緊了,車子的事兒也就一拖再拖,這不,人都五十多了,車子才終于開進了家門。

自從車子開上了路,他一天也沒暢快地笑過,渴望了一輩子的東西終于摸上了手是笑不出來的。生怕笑出聲,夢就醒了,生怕一得意,日子就散了架。這不,前些日子廠里效益不好,上下班的油費不給報銷了。陳軌聽到這消息的當晚,把車開回家后在車里坐了好久,煙是一根接一根地抽。油錢也不是花不起,就是得少抽點煙了。果然,沒有不要錢的午餐,沒有順風的好事兒,五十多的人了他突然冒出了小孩子的念頭——要是自己不喜歡開車,估計廠子的效益就不會差,估計上下班的油錢就還照樣可以報,鐵定是自己喜歡車,車一摸上手,開上路,得意過了頭,在老天爺眼皮子底下忘了形,漏了餡兒。

房子畢竟是大家的,真要說私人愿望也就買車這一條。車子嘛,是個喘口氣的地方。和家不同,家是吃飯的,睡覺的,是商量事兒的,車子是吃飽了歇歇勁兒的,睡醒了打打楞兒的,是點上一根煙,能自己跟自己琢磨琢磨會兒事兒的地方。

今兒周六,葉婉要回娘家看看,搭了陳軌的車。他出門早,上歲數(shù)的老人家也起得早,正好。不過在上下班的點兒搭丈夫的車,是頭一回。老夫老妻一輩子,他們向來是各忙各的,陳軌一輩子沒遲過到,七點四十五上班,總是六點五十就到廠,這是他給自己定的規(guī)矩。美其名曰:時間觀念。睡了一輩子的男女,往往還是女人更了解男人。葉婉知道陳軌的德性,從不遲到,不是因為愛崗敬業(yè),而是怕上班,怕出岔子。早早到廠,往辦公室一坐,泡杯濃茶,耗幾根煙的工夫定定神,心情才能緩下來。特別是五一,十一,年假之后上班的頭一天。最近連周六都早早地往廠里鉆,這叫葉婉心里頭不是滋味兒了。

一輩子什么都沒混到,就混到個廠長的名頭,怎么周末放假也跑得那么勤。陳軌說,值班。葉婉信,陳軌在具體的事上是不撒謊的。但哪有全廠放假,廠長自己值班的道理。她側(cè)面打聽過幾次,大冬天還去過廠里,托門衛(wèi)朱有為給丈夫送了圍巾手套,其實開車上下班哪用得著,無非是找個借口問問,大周末的,自己丈夫究竟在不在廠里。這門衛(wèi)資格也老著呢,進廠比自己丈夫還早,說起來也是老朋友了。朱有為說,這廠老了,人換了一批又一批,不少領導都自己出去辦廠了。算年頭,算資歷,在廠里待了一輩子的也就我跟你男人了。要不是當年那事兒,我資格可比你男人老。玩笑歸笑話,葉婉不想多聊當年,扯了幾句往事就回去了。

“陳坦,你現(xiàn)在講電話方便嗎?媽跟你說點事兒!你爸現(xiàn)在不去外頭吃早餐了,在家吃,開水泡飯,煎個蛋,吃完再去上班。在家吃也挺好,衛(wèi)生??勺罱亲有×?,腰圍小了,叫我給他買衣服,買回來又嫌我眼光老氣,叫我去退,你知道的,你爸這輩子從來就是黑白灰,白色除了襯衫就沒別的了,怕臟了不好洗,現(xiàn)在還嫌我買的老氣,這把年紀穿什么不老氣?!?/p>

一老男人,突然體重下降,打扮變年輕,不是身體里有了癌,沒多少時間了,就是外面有了愛,覺得這輩子沒多少時間了。這話從自己嘴里冒出來沒什么,但送到親兒子耳朵里就不合適了。 “就今兒,周六你爸還去廠里值班,這也沒什么,可他在家門口的早餐店買了三個肉包子,不是給我吃的,他自己也在家吃過了,你說,他買了是給誰吃的。就這事,你分析分析,正常說,我能承受?!比~婉哪里還有心思聽兒子的分析,她在心里早分析完了,當一個女人說出自己的懷疑時,不是為了打消疑慮,而是為了證實自己的疑慮。

可兒子卻提供了另一種思路,叫葉婉繃緊的那根弦松弛了許多。

“爸不在外面吃早餐了,吃得健康了,油少了,肯定要瘦的,人瘦了,衣服肯定要換,以前爸還下車間,現(xiàn)在都自動化了,年齡大了,坐辦公室,肯定也不怕弄臟了,再說今天周末,中午廠里食堂說不定不開伙,肉包子帶過去肯定是自己吃的,肯定是你想多了?!?/p>

在兒子的一連好幾個“肯定”的棒喝之后,生活的真相一下子翻到了懷疑的反面,日子也變得明朗??蓲炝穗娫挍]多久,愁緒又涌上心頭。全怪自己,洗衣服時,手太多事,在丈夫的褲兜里掏出了一張疊得四四方方的紙巾,上面還有個唇印,聞一聞,是肉包子的油。

她仿佛已經(jīng)在幻想中親眼目睹了“那女人”吃包子的動作與神態(tài),拇指食指中指拈花似的捏住包子的邊緣,小指肆無忌憚地翹起,抿抿唇,露出一絲笑意,小口小口地用門牙撕開包子皮,一咬到肉餡兒就擠出受寵的神色,她的唇邊沾了油,透出勾人的光澤。原本溝壑般的唇紋全被滋潤,被填滿。嘴巴撅成花骨朵,等待陳軌遞來的紙巾。她雙手捧著包子往陳軌面前一推,騰不出手啊。陳軌會意,幫她一擦,手指和嘴唇雖隔著紙巾,但依舊感受到彼此的溫度。像初戀般過電,剎那,油花把白凈的紙巾浸成了透明,兩瓣唇就在紙巾上留了下來,陳軌順手塞進褲兜里,忘了取出來。

一瞬間,葉婉的鼻腔里有了一股想哭的沖動,不巧樓下傳來了收破爛的吆喝聲。家里的塑料瓶,易拉罐,廢紙箱不能再堆了。她咽了口唾沫朝樓下喊,這里這里,六樓。原來生活里最大的心酸是連想哭都被瑣事打斷。

收廢品的大爺剛爬上來就指著堆了一樓道的東西問,老板,全賣嗎?這一聲不合時宜的老板,叫醒了葉婉的記憶。早上丈夫下車去買包子時,早餐店的小伙兒也問了一句,老板你周末也吃包子?。∵@一句無疑推翻了兒子的分析,才不是食堂不開伙才買包子當午餐的,是天天買。也就是說,無論食堂開不開,他都買,如果肉包子都是自己吃的,怎么可能這把年紀還突然瘦下來!

一琢磨,一下午就過去了,眼看丈夫快下班了她才動手做飯。鑰匙孔一有響動,她就關了火,把湯盛出來,這是一輩子壘出來的默契。嚴絲合縫,沒有一點打配合的做作。

脫外套,洗手,把保溫杯里的茶葉扣進垃圾桶,水控干凈,放點新茶,泡上一杯,蓋上杯蓋,放到臥室床頭柜上。一系列動作,仿佛上輩子就寫在了陳軌的命里,從沒變過??山裉觳枧莺昧耍藚s躲進了洗手間,咔嚓一聲,連門都上了鎖。沒有撒尿的動靜,沒有沖馬桶的水聲。葉婉手擱在桌子上,屁股落在椅子上,但腳尖往洗手間的方向調(diào)整著角度。倒數(shù)三聲,忍不了了,她找來備用鑰匙,朝著洗手間逼近。鑰匙剛送進鑰匙孔,就聽到里頭一陣忙亂,葉婉心一橫,手一扭,鑰匙一轉(zhuǎn),門就開了。

陳軌剛提上褲子,拉鏈沒拉。藏青色的內(nèi)褲露了一道出來。

葉婉眼睛往馬桶里掃。陳軌立馬一手按下沖水鍵,一手捏著換下來的褲頭。

“換內(nèi)褲,鎖什么門!”說完接過丈夫手里的臟內(nèi)褲,順手在洗手臺上手洗起來。

陳軌不吭聲,轉(zhuǎn)身鉆回臥室,葉婉恨自己的手太聽話,怎么就這么自然地幫他洗起來了?這下可好,什么也看不到了,只聽見床頭柜的抽屜一拉,一合的聲響。眼睛倒也不是一無所獲,至少在廁紙簍里掃見了新內(nèi)褲的包裝,老東西,還學會自己買內(nèi)褲了。不知道弄什么下流的勾當。這時抽屜再次發(fā)出了開合的響動。

一上桌,陳軌狼吞虎咽,一碗飯沒幾口就見了底,吃了一碗,又添一碗。這幾年黃酒也不喝了,一副要重回二十歲的架勢,不免叫葉婉心生憤恨,在她心里,如果你年輕健康不是為我,那還不如跟我一起老死。

“早上那三個肉包你自己一個人吃的?”

“你管誰吃的?!?/p>

說完,陳軌把筷子拍在桌上,人往臥室里鉆。他從來如此,遇到不好答的問題就躲,用聲音打掩護,要么是嘴里的聲音,要么就是手里的聲音,這回是筷子,這說明他理虧,不敢用大嗓門兒,如果理直氣壯的話,他早就嚷嚷起來了。

收拾完桌子,葉婉也靠在了床頭,還把陳軌手里的遙控器搶過來,一個臺一個臺地換,一到解決矛盾的情感節(jié)目就停下來,一結束就換,換到老婆打小三的電視劇就又停下來。兩雙眼睛對著屏幕空空地望著各自的心事。不一會兒,陳軌從枕頭下面摸出手機,打起來,一會兒用五筆,一會兒用拼音,后來連手寫都用上了。葉婉想看,但梗著脖子故意不看,側(cè)過身去,以顯示自己無需動氣的身份與地位。

沒多久,丈夫居然先開口了。

“以后,你給我做點午飯,我?guī)мk公室去吃?!?/p>

葉婉想了想,沒接話,過了沒幾分鐘,丈夫的鼾聲就如期而至。當晚葉婉做了個夢,夢見丈夫把自己親手做的飯菜端到了一個面目模糊的女人面前。那女人裙子緊繃著大胯,屁股鼓鼓的,還翹著蘭花指,吃著自己做給丈夫的飯菜,葉婉氣得手腳都麻了。半夜驚醒,揉揉眼,定定神,發(fā)現(xiàn)丈夫的頭壓在自己的胳膊上,一條腿壓在自己的大腿上,丈夫在自己的懷里睡得像個孩子,可畢竟是五十多的人了,氣息沉重,扇動的鼻翼呼出沾滿煙味的氣體。

第二天,陳軌一起床就擺弄手機,葉婉時不時瞥一眼——密密麻麻的字??烧煞虻氖謾C常年亮度都是最低,說是怕傷眼睛,屏幕一暗,她便什么也看不清了。她想,還是男人老謀深算吶,連手機亮度都算到了。待陳軌出門后,她立馬拉開了床頭柜的抽屜,沒拆開的煙,胃藥,挖耳勺,沒什么異常,看來還是晚了一步。思前想后又給兒子去了趟電話。

“你爸在外面有人了?!边@話一出,自己都嚇一跳,仿佛原本只是猜測,可這話一出就定了案,想翻案就難了。“你聽我講,你爸不大對頭,老捧著手機,一回來就躲洗手間里,還鎖了門,在里頭換內(nèi)褲,新的,自己買的。還叫我給他做飯,帶去廠里吃,廠里又不是沒食堂,飯卡都是統(tǒng)一發(fā)的?!?/p>

這回兒子倒是出了個主意,意思是,先不答應,做了飯親自送過去。反正猜也沒用,不如眼見為實。葉婉心定了,像是敲了戰(zhàn)鼓的士兵,買菜的步子都踩出了響。過了會兒,兒子又回了電話過來,意思是還是別去送飯了,這樣不好,兒子答應下禮拜回來好好跟父親單獨聊聊。但戰(zhàn)鼓一敲,哪有臨陣退縮的道理。葉婉知道兒子無非就是為了老父親的顏面,為了家庭的和睦,不捅破最后一層窗戶紙??墒乱阎链?,蛛絲馬跡一旦現(xiàn)形,想視而不見那可就難了。

肉中釘眼中刺,只要醒著就會疼,做夢都嫌礙事。

周一不能送,那是陳軌一周中心情最壞的一天,從早到晚心中都悶著一口沒來由的惡氣,要是這天送了,萬一沒發(fā)現(xiàn)什么,打草驚蛇不說,還得吃一鼻子灰。周二也不行,還沒從周一的氣氛里緩過來,周三,周四,吃不準,還是周五吧,周五好,人放松,周六放假,就算是值班也是個閑差,不打緊,周五好,人一放松,什么幺蛾子都會飛出來,真要是有鬼,這天捉最合適。

可一盤算,還要等大半個星期,心里又像有貓爪子撓了起來。這幾天,她時不時找借口跟在丈夫身后,原本定在下午倒垃圾,買菜的日常待辦事項也挪到了早上。五六點就起了,裝模作樣地在客廳里擴擴胸,抻抻腿,陳軌一出門,她就跟下樓,提上早就備好的垃圾打掩護。直到看著丈夫的車屁股越來越小,才安心。她還去吃了丈夫常吃的早餐店。老板換了,裝修改了,店里明晃晃的,無論幾點,無論陰晴,一跨進店就像進了另一個世界,一個春天的世界,一個分不清早晚的世界。原先店內(nèi)三面是墻,除了一個入口,跟一座牢房無異。而現(xiàn)在正對門的那面大白墻安上了鏡子,從上到下從左到右,嚴絲合縫。視覺上,店內(nèi)的空間大了一倍,有了一股子連鎖店的氣勢。

隨著裝修變化的還有價位,同一碗面貴了五塊。擺在店門口大蒸籠里的東西每樣都貴了兩塊錢??谖兜?,分量小了,倒是碗盤更大了。她回頭一想,最近一次和丈夫在外頭吃早餐已經(jīng)是十幾年前了,那一年廠里組織旅游,要不是為了趕大巴車,也不會湊到一起吃一頓熱乎乎的早餐。

三十歲以后日子飛轉(zhuǎn),四十歲還歷歷在目可一扭頭就五開頭了。像是一張百元大鈔,一破開就沒了,手頭松一松,日子就吃緊。葉婉暗下決心,日子就得抓緊了過,不能眼巴巴地看著好日子從自己眼皮子底下溜走。

周五早上,丈夫一出門,她就開始買菜。丈夫愛吃什么,不吃什么,了如指掌。閉著眼,哼著歌也能弄出一桌好菜。葉婉節(jié)省了一輩子,就算省下來的不夠塞牙縫,也要從牙縫里省。她只有在吃飯這事兒上才敢這樣花錢,吃到肚子里,不虧。更何況這手藝,色香味,從來一樣都不少。紅紅綠綠,咸淡適中,還有濃油赤醬的紅燒肉。等丈夫掀開蓋子,香氣四溢,心里肯定樂出聲。等等,這次不是去送飯,而是去偵察,怎么一見親手做的飯菜,想討好丈夫的老毛病就又犯了。

一進廠,葉婉發(fā)現(xiàn)空地上停滿了車,丈夫的黑色轎車掉在里頭完全認不出。原以為二十四萬的轎車就算不錯了,沒想到這些年輕人開什么車型,什么牌子的都有。打著瞌睡的朱有為從門衛(wèi)室里走出來,像個東道主,介紹起來,嫂子來了呀,最里頭的是你家的,廠里都傳遍了,你家男人是最先來,最后走,天天都被堵里頭。

葉婉點點頭,望了望。朱有為給自己點了根煙,瞇了瞇眼就會了意——見的人多了,看的眼色也多了,仿佛學會了另一種無聲的語言,在眉眼之間,在呼吸之間,在舉手投足之間,眼珠子一轉(zhuǎn)就知道什么話能說,于是咽了口唾沫開了口,這年頭,好車不出奇,都是獨生子,回家說一嘴,什么要求都滿足了,有的孩子有骨氣,自己買,分期付款嘛,十萬二十萬,熬個幾年,咬咬牙就過來了。不像我們當年,上有老下有小,買塊表都得攢個好幾個月,攢錢,攢膽子,沒點魄力,真不敢下手,對著柜臺多望兩眼都心驚肉跳。

老話一說完,感覺關系近了,繼續(xù)說,對了,你吃了嗎?我給你打飯去,你男人把飯卡放我這兒了。葉婉心一緊,摁住了驚訝,只把眉毛揚了上去,耷拉了十來年的雙眼皮撐開了幾毫米。朱有為欠著身子,笑了笑,你男人說,健康飲食,午飯不吃了。要喝茶,清清腸,排排毒。他把飯卡給了我,叫我多打一份,留著晚上吃。有時晚上他加班,我值班,他忙完也過來陪我,喝點老酒。不多,黃酒一人一碗,暖暖身子的。結束了,他就坐我的電瓶車回去。這點你放心,喝酒不開車,我都盯著呢,想當年,我們喝得可比現(xiàn)在多,如果當年我不偷廠里的東西去賣,現(xiàn)在怎么也是保安隊長了。

話趕話,說到這兒,就有些多了。兩個老熟人同時沉默,并肩站在五十多歲的檔口回望當年,有種翻看別人故事的錯覺。當年朱有為和陳軌都還是小伙子,朱有為因為老婆生孩子沒錢,才偷了廠里的東西去賣,破銅爛鐵的,每天藏一點,最后就是陳軌親手抓的他。這一抓,就抓進了派出所,兒子出生也沒趕上,妻子大出血,好歹保住了命。陳軌因為這事被記了功,而朱有為被趕出了廠。要不是幾任領導班子都下海經(jīng)商了,陳軌又于心有愧,朱有為也不會回到廠里。

葉婉想到這里才驚覺一輩子真快,保安變成小偷,小偷又變回了保安。那些廠里的領導們從大人物變成小老頭,和墓碑上的一行行或紅或金的宋體字。丈夫從車間熬進了辦公室。原來一輩子就是從一條路走上另一條路,從一條軌道接入下一條軌道,哪條路通天,哪條道安穩(wěn)誰也猜不到。唯一不變的就是時間,這才是最公平的道。

打了幾句圓場后朱有為說,他現(xiàn)在準在辦公室,喝茶,養(yǎng)生。

告別了朱有為,葉婉想明白了,如果丈夫真在廠里有什么鬼,按朱有為的德性,話里話外肯定能冒出點意思。動腦子想想也是,廠里能有幾個年輕女人呢? 繞過兩座廠房,爬到五樓,摸了摸“廠長辦公室”這塊掉了金漆的牌子,發(fā)現(xiàn)門沒鎖,葉婉立馬推門而入,哐當,門砸到墻上又緩緩反彈回來,那畫面葉婉這輩子也忘不了。

只見丈夫佝僂著背,悶著頭,大口大口地啃著肉包子,雙腮急促地鼓動。活像一個無家可歸的老頭子。陳軌一聽響,一抬眼皮,一個激靈,噎住了。一見是葉婉,松了口氣。喝了口茶,又不知所措起來。來回踱著步子,順手把裝包子的塑料袋丟進了辦公桌邊的垃圾桶,葉婉掃了一眼,一管藥膏,被擠成了一條薄薄的鋁片,表面坑坑洼洼的像是一具干尸躺在塑料袋下面。

陳軌一邊叫葉婉坐,一邊裝作整理辦公桌上的文件,其實不過是上下倒個順序,但每份文件都被陳軌打量了好久,恨不能用眼神再把每個字的筆畫給描上一遍。

葉婉看在眼里,胃里一陣反酸,酸水涌上來,燙得心口直疼。

“我給你帶了菜,記得吃,現(xiàn)在還是熱的?!?/p>

“好了好了,走吧走吧?!?/p>

葉婉不放心, 還是把飯盒打開了,依次拿下來,剛在桌上碼開,就有幾個年輕人經(jīng)過門口,后面幾個小毛頭大概是來畢業(yè)實習的,衣服干凈,臉蛋兒也精神,一看就和當年的工人小伙兒們不是一個樣。單從走路的架勢與陳軌的眼神來看,簡直像是一群紅衛(wèi)兵大大方方走進了老革命的家。

“呦,廠長,您不是不吃中飯嗎?看來不是不吃,是不合胃口啊?!币恍』飪赫f。

葉婉雖聽得不明不白,但看丈夫的臉色也猜了個大概?!皼]有沒有,年紀大了,要健康,身體最重要,他呀,血脂高,吃不了好東西,享不了你們年輕人的口福?!比~婉接上話茬,有些場合,女人接話總是比男人容易些。女人的聲音里有寸勁,更有尺度。

“嫂子,退休了吧?!边@小伙子分明跟自己兒子一般大,居然也跟門口的朱有為一樣,嫂子嫂子的叫,時代真是變了,估計在這群小伙子心里,把人叫老了,比把人叫小了更得罪人。

?“退了退了,前兩年就退了。”

?“瞧瞧你們,真是恩愛啊?!?/p>

話頭落到這里,陳軌才直起了腰。“行了,休息去吧,下午還要開會呢?!?/p>

幾個年輕人互遞了一下眼色,大搖大擺地走了。

作為一個廠外人看不明白,但作為陳軌的妻子她全摸清了。丈夫熬了一輩子,熬到老同事都退了休,老前輩都離了世,朋友越來越少了,廠里的年輕人越來越多了,這廠子也老了,沒人會真的覬覦他的位子,所有人更像是看一個動物園里的老馬一樣看著這位廠長。說到底,這里終究是年輕人的地盤,但真細論起來,年輕人能否看得上這地盤還兩說呢。前幾年丈夫就在家說過,現(xiàn)在愿意進廠的年輕人越來越少,廠里留不住人,多的是進來走個過場的實習生。想當年為了生計擠破腦袋進廠做工人,為了國家搞生產(chǎn),為了富強搞建設的口號與信念早已風光不再。

臨走前,陳軌扯了一下葉婉的袖口,問她有沒有帶醫(yī)保卡,如果帶了回去時就順道買盒達克寧。這話一出,葉婉心里就有了數(shù),自己的丈夫自己最清楚,他哪里患過腳氣。達克寧除了治腳氣就是殺菌治癬的。再想想他前兩天換內(nèi)褲的舉動,事情就翻到了明面兒上了。

葉婉點點頭走了,回家路上給兒子去了個電話,叫他抽空回來吃個飯。兒子問了幾句,想探探虛實。葉婉說,別問了,我們都挺好的。

晚上下了班,年輕人都走光了,陳軌走進門衛(wèi)室,從煙盒里拍出一根玉溪遞過去。朱有為含著身子接過說,要我說還是七塊的紅塔山好抽,軟殼的。陳軌說,要說好抽,不是七塊的紅塔山好抽,是當年的紅塔山好抽。朱有為說,當年什么不好抽啊,年輕嘛,喉嚨壯,什么都抽得進,你記得不,那時候還有老外來過廠里,那是大人物。送過你一把瑞士軍刀。你還留了一包萬寶路給我,那家伙,真帶勁兒。

這幾句話一下子把陳軌拉回了三十多年前的那個世界,那是一個到處都透著新鮮勁兒的時代。而如今周末還去廠里。主動值班,就為了在空蕩蕩的廠房里走動走動,在迅猛發(fā)展的歲月里,回回神。五個廠房,已經(jīng)空了兩個。三十多年前,里頭熱火朝天,一群工人,灰頭土臉但干勁十足,十幾個大學生一手畫圖紙,一手擰螺絲。從組長到科員,從助理到經(jīng)理,穿多好的皮鞋往鋪滿鐵屑砂石的廠房里走一遭,一脫鞋,襪子都是黑的,再脫襪子,腳趾縫都是黑的。那時廠子還是國有的,仿佛每個人也都是國有的。每個人都相信國家,相信時代,相信國家會創(chuàng)造時代。那時陳軌是個異類,父親是開火車的,本可穩(wěn)穩(wěn)當當?shù)亟影啵愜壊豢?,那幾條軌道,父親走了一輩子,他在寒暑假跟了幾趟車就看膩了。他這輩子最大的心愿就是跳出這軌道,踏在自己的路上。高中畢業(yè)時父親說,不接班,餓死你。陳軌說,上大學,餓不死。父親說,家里早沒閑錢了,你的事,你自己做主,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路。

一周后,陳軌二話不說背上包就進了廠。機床廠,在那個年代,那個小城,是最大的廠,效益好,工資高。陳軌終于跳出了父親的軌道,可這一跳,這輩子就沒再跳出來了。

他倆在門衛(wèi)室里像是兩個被排擠出群體的老友,對著騰起的煙霧,說著只有他倆才懂的風光與熱鬧。但過去真的好嗎?因為沒法回去驗證,所以誰也說不清楚,所以人們對回憶的過度解讀,成為了念舊的必經(jīng)之路。

在幾陣散了又聚的煙霧之中陳軌想起了這些年的變化。

工作總結,會議記錄,從手寫變成了打字。對他而言,還是手寫,只不過自己手寫完了,還得去家門口的打印店,叫開店的小伙幫忙,打一遍,存U盤里。他不想叫廠里的年輕人幫忙,不想露出無能為力的窘狀。最近打印店的小伙也不肯幫忙了。本來就沒幾塊錢的生意。白搭那么長時間不劃算。

他只好在手機里打,打完了保存好,再復制到電腦上,存到郵箱里。要說學電腦以他的腦子應該是很快的,可偏偏就學不會,葉婉看在眼里,家里的電腦擺在那里簡直就像是一個對手,太過年輕的對手,只有家里沒人時陳軌才敢開機,跟它搏斗。好幾次葉婉突然開門,陳軌像是被抓了現(xiàn)行的小孩,擺出一副故作鎮(zhèn)定,死不認錯的架勢。葉婉知道,他是生怕被人看見,他對著屏幕,一臉茫然的樣子,是生怕滿鍵盤的字母,十根手指不知該動用哪一根。是生怕鼠標的光標剛剛還在眼前,突然就失了蹤。

最終他放棄了,投降了,他覺得,一時學不會的事,可能是這個人笨,一生都學不會的事,恰恰解釋了這個人。

為何要這樣想呢!因為陳軌當年可是最早一批給兒子買小霸王學習機的人,陪兒子練過打字游戲,插上電視就能玩,一群字母從屏幕上落下來,要在鍵盤上敲出對應的字母才能得分。 他記得那時他回回得高分,把把贏兒子,氣得兒子都不玩了。可轉(zhuǎn)眼二十年過去了,兒子無師自通,手指能在鍵盤上舞蹈,而自己的手指,卻年久失修,連個步子都走不順。

同樣的鍵盤,同樣的字母怎么就不同了呢。他瞇著眼在鍵盤上地毯式搜索自己需要的字母就是找不著,回想偶爾在家的兒子,眼里根本沒有鍵盤,仿佛手已和鍵盤融為一體,閉上眼也是一臺合格的打字機,那流暢的動作,與漫不經(jīng)心的眼神與廠里的年輕人如出一轍,簡直就像是娘胎里就自帶的技能。

為了向年輕人學習,他吃得越來越少,就為了能夠加入年輕人減肥,健身的話題,衣服也越穿越年輕了,中午時不時地還特意不吃飯,說是要間歇性斷食,排毒減肥一舉兩得??蛇@些舉動并沒有贏得年輕人的歡迎,反倒是成了年輕人的笑料。

“你沒發(fā)現(xiàn)嗎?他身上有股味兒?!?/p>

“什么味兒。”

“說不清,反正有股味兒?!?/p>

“老人味兒?!?/p>

“老人味兒算是個什么味兒?”

“我只知道他有口臭,牙都黃了。”

“不對,是一股子尿騷味?!?/p>

“你不說我還沒想起來,好幾次我在廁所里撞見他。”

“我懂我懂,滴滴答答滴滴答答嘛,最先來,最后走?!?/p>

“咱廠長就這么認真負責,每天都是最先來,最后走!”

也就是從那天聽到這段對話開始,他不再去食堂吃飯。連飯卡都給了朱有為。按理說,他大可沖著這群年輕人大發(fā)雷霆,可他到底是老了。走過大半輩子頭腦還清醒的老人遇到任何問題,都會先怪自己。怪自己又能怪什么呢?還不就是怪自己老了,不中用了,這時代,想跟也跟不上了。時間的矛頭一轉(zhuǎn),一切都變了,以前的年輕人都想要變老,頂替老人,而現(xiàn)在的年輕人享受年輕,哪里有頂替老人的心思,在心底早就把老人排除在外了。

于是他早餐在家吃,買了早餐中午吃,在自己的辦公室里躲起來吃。他在躲年輕人的熱鬧還是在躲老年人的寂寞?或者他只是不想被年輕人親眼見證自己的寂寞。

這晚他和朱有為沒喝酒,沒吃菜,到了點兒,陳軌也沒像平時那樣拖時間,要開車送他回家。朱有為不肯,各有各的道兒,心意領了,但無論是汽車還是電動車,自己的車來,自己的車回,在自己的道上自己想想自己的事兒,才是自己的日子。這話不用說,一輩子的老相識,一個眼皮的抖動就說明了一切。陳軌這才發(fā)現(xiàn),熟人之間擁有另一種語言,這語言不需要翻譯,不需要聲音,這是一份歷經(jīng)過同一個時代的心情,九八年的下崗潮,零三年國資委掛牌成立,半輩子的變與不變,煉成了一種只有歲月才知道的友誼。不需要共同愛好,也不需要什么利益牽絆,就像是身在異鄉(xiāng)的國人,無論何時何地,國歌一響,旗幟一揚,就熱淚盈眶。只是陳軌不確定,這種心情是不是早就留在了上個時代里。

到家前,經(jīng)過了那家早餐店,亮堂堂的,居然還開著。他這才想起這里早改成二十四小時營業(yè)了。半年前,店轉(zhuǎn)讓了,新老板是個小伙子,人干凈,手腳利索,說話客氣,就是缺了一股子人味兒,但從個人穿著到店面裝修都確實不錯,客流不減,年輕人還增多了,說到底,還是自己落了伍。他還記得自己最后一次在這兒吃早餐的那一天,舊招牌還沒落,里頭已經(jīng)坐了幾個吃早點的人。幾個送貨的正把一面跟墻比肩的鏡子搬進來。

?“小心點,貴著呢?!毙±习逭f。

在前頭準備接手的伙計正跪在墻邊。

陳軌瞥了一眼,在這么大的鏡子面前,他覺得自己小了,駝背縮頸。

在這么新的鏡子面前,看見自己老了,如夢初醒。

?“地方小,裝面鏡子,敞亮?!?小老板一邊解釋,一邊給店里的早到的客人賠著不是。

那天陳軌點了老三樣,小餛飩,蔥油拌面,肉包子。好味道,就是缺了點兒什么,少的到底是什么呢?他看了看鄰桌吃得起勁的小孩兒,心想,如果都覺得沒少,只有自己覺得少了,那就是自己想多了。

這周末兒子終于回家吃晚飯了。

葉婉夾了一筷子青菜摁進兒子的碗里,打算什么時候和女朋友結婚?

陳坦說,不打算結。

分了?

兒子聽見當媽的聲音抖了一下,隨即補充道,沒有,就是不打算結婚,早商量好的。不結婚是我們在一起的前提。

陳軌聽罷點了一根煙,抽了半口,見兒子揮手打散吐在葉婉面前的煙霧,立馬把煙掐了。

“不結婚,談戀愛,這不成了流氓了嗎?”葉婉有點著急地插了一嘴。

“他的事,他自己做主,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路。”這是陳軌頭一回幫兒子說話,他知道,兒子也有了自己的軌道。

飯一吃完,陳坦就起身,說有朋友在保齡球館等他。作為父親,陳軌想留,但作為男人,他沒吭聲,回了房。陳坦把母親拉到一旁小聲問,怎么回事,一回來就覺著不對,飯前他在洗手間里待了好久,還真是鎖了門。

葉婉笑著湊到兒子耳邊說,你爸涂藥膏呢!

自從父母上了五十歲之后,陳坦只要一聽到藥這個字,心里就一咯噔。

葉婉說,沒事兒,就是長癬了,褲襠里頭。

陳坦問,好好的怎么長癬了?

葉婉說,濕氣重,褲襠里潮。

陳坦說,好好的怎么突然濕氣重了。

葉婉說,哪里是好好的?

陳坦問,哪里不好了?

葉婉說,老了。見兒子還一臉疑惑,才狠狠心補了一句,尿不干凈。

這時,陳軌拿著保溫杯從臥室里扶著腰走出來續(xù)茶?!八呔妥屗?,年輕人有年輕的事,你攔著做什么!”說完,一陣往保溫杯里倒開水的聲響,那聲響過于流暢,簡直像是一種諷刺。陳軌在洗手間門口又來回踱了幾遍,拉開門,又關上,似乎不想當著“外人”的面上廁所。

“走走走,忙你的去,別在家里礙事?!闭f罷進了洗手間,葉婉笑瞇瞇地脧了兒子一眼。

陳坦聳聳肩,右手比了個打電話的手勢。一只腳就跨出了門,“路上慢點,注意安全??!”葉婉的話還沒送出去,門就已經(jīng)關上了。屋里屋外,被門隔成了兩個時代。


【小說部落】火車終將停站的評論 (共 條)

分享到微博請遵守國家法律
霍邱县| 驻马店市| 磐安县| 营山县| 凤阳县| 元氏县| 灌云县| 洪洞县| 威宁| 华宁县| 邵武市| 庐江县| 蕉岭县| 邢台市| 新晃| 舒城县| 志丹县| 广宁县| 咸宁市| 巢湖市| 抚顺县| 岗巴县| 江城| 宜丰县| 略阳县| 咸宁市| 沅江市| 雷山县| 兰考县| 九龙县| 嘉兴市| 兴安县| 同江市| 翁牛特旗| 城固县| 民和| 德州市| 许昌县| 遂宁市| 临江市| 南昌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