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有什么值錢
我點上煙,開始在電腦里打字:
「熬過了這學(xué)期,又到了一年暑假,我好像是拖著腳步從大學(xué)返回了家。曾經(jīng)的暑假,應(yīng)該是一場有著烈陽、汗水、冷飲和晚風(fēng)的狂歡,但是——可能近兩個月的變故腐蝕了我的認(rèn)知,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沒有了期待的力氣。」
這一段文字就作為我新一篇小說的首段吧。雖然加入了一點懸疑和鋪墊,可讀起來還是像日記一樣寡淡;沒辦法,先這樣吧,說不定這就是我的風(fēng)格。
像日記的另一個原因是,這確實是我此時的所思所想,它不經(jīng)過小說里主人公的轉(zhuǎn)述,而是徑直從我口中拋出。而所謂的變故,指的是……
我把煙灰彈掉,接著打字:
「說來有些難為情。我憂郁的原因很俗氣——我失戀了?!?/p>
鬼使神差一般,很多文字在屏幕上不受控制地流出,我搞不懂這些句子的意義何在,只是寫寫刪刪。突然刪到這樣一句:“萬物的變化都有預(yù)兆,盡管預(yù)兆往往只是預(yù)兆,其本身毫無意義?!边@一句我沒有刪。感覺它就是一個隱晦的預(yù)兆,我留著它,說不定后面什么時候就會用到。
我不想寫一篇文章來證實所謂失戀之苦,那樣過于庸俗;其他故事又很難寫得出來,于是我簡單寫了幾段廢話,索性關(guān)上電腦,繼續(xù)抽我人生中的第五支煙。煙不好抽,彈煙灰時甚至燙到了手。
父母當(dāng)然對我的情況憂慮異常。看到他們千方百計想讓我開心的樣子,實話說,我心疼他們,雖然我也知道他們更心疼我。雙向的心疼說出口就變成雙向的體諒?;蛟S可以寫一寫我父母的故事?算了,有點難寫。
平日里我愛擺弄一枚小木塊,我想把它雕刻成某樣?xùn)|西,比如一只小貓,又比如一顆子彈。我可以想象小貓趴在我膝上陪我看電影,也可以想象子彈如何穿過被我痛恨著的某顆頭顱。父親說他對雕刻結(jié)果很感興趣,于是我坐在他旁邊,在木塊上劃線,給他講我的構(gòu)思。
當(dāng)然,我只告訴了他關(guān)于雕刻小貓的事。
父親看著我手里的刻刀,又開始絮絮地說這套原來屬于我爺爺?shù)目痰?,曾?jīng)發(fā)生過什么樣的故事。
我說,這些故事我早就聽過無數(shù)遍,甚至都提醒過你一百次了。可你還在講。
他看著我手里的刻刀,想了好一會兒,開口說。
“那我說一個你沒有聽過的。也是咱們祖上村里的事,但不是關(guān)于你爺爺,而是關(guān)于我的老老爺爺,也就是你的老老老爺爺。”
“這么早的事情?怎么記下來的?”
“是你大爺爺年輕時候給整理下來的,要是現(xiàn)在去考證基本是不可能了……好了,我接著講。你的老老老爺爺有一桿長槍,據(jù)你大爺爺記錄,槍頭足有半米長;槍桿極有講究:中間是一根硬木的芯,外面是一層細竹蔑條,用麻扎緊后再刷一層桐油——算得上一桿好槍。當(dāng)然,這位祖宗的槍也使得漂亮,是十里八鄉(xiāng)有名的武師。就是他的下場不太好……”
“怎么了?”
“亂世里鬧土匪。一次土匪要劫村,村民得知了消息都跑到山上躲起來,但是這位祖宗不愿意——可能是抱著僥幸心理,也可能過分相信自己的長槍本事,總之在劫村中死掉了?!?/p>
我沒有說話,只是覺得他手握長槍挺立在村里的樣子,有一種悲壯的美感。
一九〇〇年春,岸中村
你在想,麥子過了冬要追一次肥,待它泛青從地上爬起身,就得時時照看著,不要再讓它趴下去。一年年就是如此——只是,有的年份雨水大,有的年份旱得怕人。今年暖和得早,要是再下一場厚雨,就太好了。
可惜你不是龍王,你就是一個沒什么特別的莊稼人。年輕時候練了一身把式,也算風(fēng)光過,但除了讓你比旁人一個頭晌多鋤兩壟地,好像也沒有什么用處。兒子們不愿意學(xué),孫子們不愿意看;年紀(jì)大了心上犯病,時不時鉆得疼,真不知道你和你的槍桿誰先朽爛掉。
這天你在屋里喝稀粥,不知為何,村口不住地敲鑼喧嚷,震得你心上生疼。扔下筷子跑出去一瞅,街上已經(jīng)圍了一圈人,誰都急著喊鬧,誰都聽不進去。你找人問了半天才弄明白,原來是打義和拳的已經(jīng)打到兩座山外的臨近村。
打義和拳的義和團?你先前聽集市跑貨的小二黑說過,義和團,打拳打槍打洋人,爭糧爭地爭骨氣,應(yīng)該是個好漢幫才對,但是,怎么又打到這兒的小村子呢?
報信的只看見一大隊人騎馬扛刀進了村,就頭也不回地跑回來了。吵了一通,最后岸中村人統(tǒng)一做法:回家收拾點家底,分散著跑到一周圈的山上躲藏起來。至于田地——麥子還沒熟,他們拿不走,也沒必要絕人后路,剩下的空村,讓他們搶去吧。
你在想,家里哪有什么值錢的東西。婆娘已經(jīng)拾掇了兩大包,兒子們家里也收拾齊了。朝遠處望一眼,村里人排成一條黑壓壓的線,就像下雨天路上那一綹子螞蟻。突然你的心就跳得很快,并不疼,反倒是麻酥酥的。你想起來二十來歲時,趕集遇上打把式賣藝的一伙人,裝著無意砸了老鰥夫的小推車。你那時年輕氣盛,卸了挑子挺著扁擔(dān)就趕走了他們。雖然過去幾十年了,現(xiàn)在回想起來還是覺得暢快無比。
“老頭子別發(fā)愣,趕緊扛著東西上山吧,大兒二兒家都上去了,晚了別被義和拳的截住了?!?/p>
婆娘叫得你心煩意亂。剛才想到哪里了?哦對,教你本事的師父最愛講岳飛的故事。他也想在你身上刺個“精忠報國”,可惜你那時年紀(jì)小扛不住苦,刺了兩針哭得不行。師父心善,他當(dāng)時怎么說的來著?你想起來了:“吃不住痛我就不給你扎了,但是這四個字,我要你刺在心里,一輩子都不許忘,等你到我這個年歲,哪怕等你兒子到我這個年歲,都不許忘!記住了嗎?”
你確實沒有忘,但是為什么偏偏現(xiàn)在想起來了?
你開口:“他娘,我那槍呢?”
作者:余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