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善長案背后的秘密
朱元璋殘殺功臣,開國勛貴幾乎盡被屠戮,已是歷史上的公案。雖然后人多認為朱元璋有濫殺之嫌,明初幾大案也的確各有原因,連坐滅族的判決確實過分,但如果說開國功勛們自身沒有一點過錯,也是說不過去的。比如,胡惟庸的偏狹功利,藍玉的驕橫跋扈,其性格和行為都與后來的禍患密不可分。但是,作為朱元璋最重要的謀臣,李善長以76歲高齡被殺,卻讓后人頗為不解。
朱元璋的“再世蕭何”?
歷史上評價多認為李善長是朱元璋的“再世蕭何”,是陪伴朱元璋最久、最忠誠的文臣,這的確是基于歷史事實的。當(dāng)我們打開《明史》的《太祖本紀(jì)》,會發(fā)現(xiàn)李善長是第一個出現(xiàn)在其中的文人名字。那是元朝至正十三年(1353年),朱元璋“道遇定遠人李善長,與語,大悅,遂與俱攻滁州,下之”。這也是李善長在《明史》上的第一次亮相,相關(guān)記述并不復(fù)雜,只有寥寥幾筆,卻暗示了兩個重大信號:其一,朱元璋和李善長首次見面就“大悅”。古人寫史頗有春秋筆法,只言片語都能呈現(xiàn)重大問題,“大悅”顯然不是一般的高興,畢竟在此之前,朱元璋的隊伍里并沒有一個真正的讀書人,而要成就大業(yè),光靠赳赳武夫是不行的;其二,兩人聯(lián)手后的第一次軍事行動就大獲成功,“遂與俱攻滁州,下之”,這起碼說明李善長確有謀略,而且和朱元璋的配合也十分順利。
《明史》在《列傳·卷十五》里專設(shè)有李善長傳,其中講到,李善長曾拿劉邦的故事來激勵朱元璋。但李善長認為劉邦能成就大業(yè)是因為“豁達大度,知人善任,不嗜殺人”,這就頗為吊詭了。我認為李善長在這里是話里有話,因為劉邦也沒少殘害開國功臣,即使在楚漢相爭時期,劉邦也沒少干缺乏人性的事。只是,劉邦相比項羽,算得上是少搞屠殺的了,尤其是對待平民百姓,還算得上是厚道之人。李善長這里所謂的“不嗜殺人”,應(yīng)該是針對當(dāng)時的歷史情形:各大起義軍各自為戰(zhàn),雖都打著推翻元朝的旗號,卻罕有王者的愛民之心,戰(zhàn)亂頻仍的時候,很多人都只顧自己保命獲利,誰還顧得上天下大義呢?
這樣看來,李善長對朱元璋的事業(yè)有關(guān)鍵性的幫助,給予了他更大的歷史視野,勸誡朱元璋不僅要成為一方諸侯,更要愛民如子,進而像劉邦那樣圖取天下。從這個意義上說,沒有李善長的“理論建設(shè)”,的確無法成就后來的朱元璋。
李善長對朱元璋是否一直很忠誠呢?從現(xiàn)存史料看,李善長確實沒有二心。尤其是在朱元璋被剝奪軍權(quán)的最危險時刻,李善長也沒有離開他?!睹魇贰防镉羞@樣的內(nèi)容:“郭子興中流言,疑太祖,稍奪其兵柄。又欲奪善長自輔,善長固謝弗往。太祖深倚之。”毫無根基的朱元璋一開始是完全依附在郭子興的軍事力量下的,郭子興聽信了流言,一度剝奪了朱元璋的權(quán)力,還要把李善長納入自己帳下。但李善長或許真的有慧眼識珠的本領(lǐng),認準(zhǔn)了朱元璋是干大事的人,不論如何也不愿意投靠其他勢力。這當(dāng)然也獲得了朱元璋的極度認可,《明史》上用“深倚之”這樣的詞來描述他對李善長的器重,可謂毫無保留的贊揚。
每當(dāng)朱元璋到了一個事業(yè)的節(jié)點上,幾乎都是李善長沖在前面幫他添磚加瓦,甚至起到?jīng)Q定性作用?!睹魇贰ぬ姹炯o(jì)》里有記載:“(至正)二十四年春正月丙寅朔,李善長等率群臣勸進,不允。固請,乃即吳王位。建百官,以善長為右相國,徐達為左相國”,有明確記載的首次勸進,就是李善長帶頭做的,雖然朱元璋表面上要假惺惺地推辭一下,但后來的封賞說明了一切:朱元璋把李善長看作和徐達一樣的左膀右臂,兩人一文一武共同輔佐帝王大業(yè)。而徐達對朱元璋有多重要,不必贅言,徐達、湯和、常遇春這些從小玩到大的兄弟,也最多和李善長這樣的“外人”平起平坐。這起碼說明,朱元璋完全把李善長當(dāng)成自家兄弟,并無嫌隙。
朱元璋稱帝后,面對一干武將的質(zhì)疑,也毫不吝嗇對李善長的巨大恩典?!睹魇贰分杏涊d了朱元璋這樣一段話:“善長雖無汗馬勞,然事朕久,給軍食,功甚大,宜進封大國……”李善長獲得了至尊的榮譽,《明史》上說“時封公者,徐達、常遇春子茂、李文忠、馮勝、鄧愈及善長六人,而善長位第一,制詞比之蕭何,褒稱甚至”。
蹊蹺的殺身之禍?
在恩典榮譽面前,有些勝利者難免會失去清晰的自我認識,明初勛貴的這個毛病格外突出。每每讀到這段歷史的時候,我總覺得有費解之處:歷朝歷代開國勛貴都有跋扈和偏狹之人,但像明初勛貴這樣大面積的、近乎集體性的放縱,還十分少見,尤其是開國皇帝身邊的謀臣文士,幾乎都是道德模范與智慧化身,但作為大明開國第一文臣的李善長,依然被《明史》批評為“外寬和,內(nèi)多忮刻”,這實在令人不解。我向來不贊同掄起道德的大棒來痛打歷史上那些有爭議的人物,除了很難感受歷史現(xiàn)場的因素之外,還在于我認為不同時期的人性應(yīng)該是相似的,人心之念想應(yīng)該是相通的,為什么偏偏在明初勛貴尤其是李善長身上,讓人看不到太多偉岸的光輝呢?
李善長在明朝建立后依然對朱元璋忠誠不渝,卻呈現(xiàn)出越來越多性格乃至人格上的缺點?!睹魇贰酚星逦挠涊d:“貴富極,意稍驕,帝始微厭之”。從這點來說,李善長確實比不上蕭何、諸葛亮這些典范開國文臣。
但是,這些缺點不至于讓李善長和家族丟掉性命。真正給他帶來殺身之禍的,還是跟所謂的“謀反”有關(guān)。洪武二十三年(1390年),李善長一家七十多口人悉數(shù)被殺。史書上記錄李善長的罪行,僅僅是出于他和藍玉一段不明不白的關(guān)系。簡單來說,藍玉試圖勾結(jié)北元和李善長,胡惟庸的“謀反”也跟李善長有牽連,李善長雖然拒絕了“事成”后封賞他為淮西王的“誘餌”,卻沒有舉報他人的謀逆之心,因此受到了株連。史書上給他的罪名也很簡單:“知逆謀不發(fā)舉,狐疑觀望懷兩端,大逆不道?!?/p>
這樣的罪名當(dāng)然是捕風(fēng)捉影的結(jié)果。李善長家族被誅是一樁冤案,這不僅是后世多數(shù)人的看法,即使在當(dāng)時,也近乎是“公開的秘密”?!睹魇贰吩枰粋€叫王國用的小官的話,來剖析李善長案,告訴后世李善長確實是被冤枉的。王國用諫言朱元璋李善長之死是荒謬的,他指出李善長不可能謀反有多個原因,比如他年事已高,且位極人臣,即使謀反成功也撈不到什么好處,更何況,朱元璋借奇特的天相來定李善長的罪,更是牽強附會,讓天下人寒心。耐人尋味的是,王國用也說到,李善長既然已經(jīng)死了,說這些也沒什么用,只是希望朱元璋以后多加注意,不要再做類似的事情了。而朱元璋的回復(fù)也十分奇怪,向來專橫獨斷的他竟然沒有怪罪王國用尖銳的指責(zé)。
王國用的諫言堪稱“見好就收”,這種點到為止的表達,反而讓后世更加迷惑。如果李善長真的無罪,就算其人已死,也可以昭告天下,為他恢復(fù)名譽(事實上直到明朝末年才為李善長案平反),但王國用沒說這些,朱元璋更沒這么做。而如果李善長真的有罪,朱元璋又怎么可能對尖銳的諫言淡然處之?
或許,朱元璋心里是最清楚的,他當(dāng)然知道李善長罪不至死,更沒必要株連其整個家族,但正如他殘害其他功臣的動機一樣,這只是政治需要,從肉體上消滅淮西勛貴,是為了保持政治勢力的動態(tài)平衡,更是為了鞏固自己的皇權(quán)。到了明代,皇權(quán)專制得到了空前的鞏固,任何有可能威脅到皇帝權(quán)力和權(quán)威的因素,都要被消滅在萌芽狀態(tài)里。從這個意義上說,胡惟庸、藍玉和李善長不管有沒有人格上的污點,都不是最重要的,他們位極人臣的權(quán)力,就是他們必死的原因。更何況,朱元璋需要幫助太子朱標(biāo)營造一個單純安全的政治環(huán)境,那些掌握權(quán)力的老臣就是對未來皇帝最大的威脅,而朱標(biāo)的性格又溫和到了軟弱的地步,這不能不讓朱元璋擔(dān)心他和大明江山的未來。
皇權(quán)之下的悲劇
對于朱元璋這種起于草莽、經(jīng)歷九死一生才換來帝位的人來說,極度的自我保護是他生存下來的首要原則。自小缺乏家庭溫暖,更明白來自身邊人的殘害和陰謀是可怕的,也是不得不防的。到了晚年,朱元璋這種極度自私和狠毒的性格終于變成了嗜殺,他希望看到那些勛貴都紛紛死在自己前面。因此,李善長被殺后三年,一代名將藍玉及其家族也被誅殺,朱元璋慢慢步入風(fēng)燭殘年,而那些曾與他一起拼殺奮斗的功臣們也被屠戮殆盡。
李善長的悲劇只是那個時代國家精英集體悲劇的一個縮影。包括朱元璋在內(nèi),他們都是歷史的幸運兒,但也終究逃脫不了巨大的悲劇。王國維先生有詩云:“偶開天眼覷紅塵,可憐身是眼中人?!蔽曳浅O矚g這句詩,是因為其點出了人世間共通的悲劇感,沒有人能逃脫自己和所處時代設(shè)置的藩籬,當(dāng)我們評價他人可憐可痛之時,往往不知道自己也身處相似的情境中。
回到剛才那個疑問,李善長驕傲自滿的性格缺陷固然是存在的,但難道其他開國賢臣身上就沒有污點嗎?很多大人物都有剛愎自用的毛病,還有不少文臣在原則問題面前首鼠兩端,或者大搞好人主義,至于培植個人勢力、臣子間搞權(quán)力斗爭更是常見現(xiàn)象。但是,唯有在明初,這些人性中常見的缺點被格外放大,以至于成為身死族滅的肇因,這的確值得人深思。
對于人性里的缺點以及未來不可測的命運,李善長其實也是無能為力的。他從一個無法謀取功名的地方小文人,一步步變成權(quán)傾朝野的大明宰相,當(dāng)然算是個人事業(yè)的成功。但是,他沒法超越、更沒法改變?nèi)找婕訌姷幕蕶?quán)專制制度的框架,在這個框架里,皇帝個人的權(quán)力和欲望會被無限放大,皇帝的權(quán)威日益加強,而臣子們的權(quán)力日益萎縮,他們的形象也必須隨之而改易。李善長也好、徐達也好、藍玉也罷,他們在朱元璋稱帝前并非沒有性格缺點,但因為還未面對皇權(quán),他們的形象在事實上和史書上都不會被破壞。但朱元璋不僅廢除了宰相制度,還從肉體和名譽層面摧毀了勛貴們,就是為了讓高度集中的皇權(quán)代代相傳下去。在這個制度里,任何人都不能安然處之,臣子們必須小心翼翼地完成皇帝交付的任務(wù),而他們性格和人格里任何的缺點,都有可能給他們帶來巨大的災(zāi)禍。
李善長在歷史上沒能留下完美的文臣形象,從根本上是日益加強的皇權(quán)專制制度的必然結(jié)果。但是,李善長畢竟是生于元末的文人,早年在亂世中養(yǎng)成了爛漫任性的性格,雖沒做到功成身退,卻在歷史上留下了更多鮮活的形象,也增加了幾分傳奇色彩。此后的明代文臣大多沒有李善長這樣的“幸運”了,他們幾乎都成了皇權(quán)制度上的螺絲釘,為大明帝國這架精密儀器的復(fù)雜運轉(zhuǎn)時刻操勞著,直到明代后期,才逐漸出現(xiàn)了一些“離經(jīng)叛道”的思想。這不能不說是一種歷史的遺憾。
當(dāng)明代后世文臣們拼命壓抑自我來追求所謂的“圣賢之道”的時候,是否會想起來那個被明代官方話語批判的李善長呢?而李善長和那些淮西勛貴們,當(dāng)他們紛紛跟隨朱元璋開創(chuàng)帝業(yè)的時候,是否又能預(yù)料到未來不測的命運?對待功勛卓著的老臣們,從“集體拉攏”到“集體打壓”,再到最后的“集體消滅”,朱元璋這樣做雖然保住了皇權(quán)一時的穩(wěn)固,卻沒料到自己身后禍起蕭墻,親人之間大動干戈,當(dāng)燕王朱棣打著“靖難”旗號殺入南京城之時,這難道不是巨大的反諷嗎?
(選自《歷史的風(fēng)景》/黃西蒙 著/工人出版社/ 2020年3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