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悍刀行》——我以手足換手足
? ? ? ? 過慣了窮日子的小人物,每逢冬季大雪,衣衫單薄,無處可躲,那可就是恨得牙癢癢,恨不得把老天爺揪下來揍一頓,別說李白獅身上那件價值千金的裘子,寒苦人家一爐子炭都舍不得燒,溫華當(dāng)年寄人籬下,跟哥哥嫂子一起熬歲月,嫂子嫌棄他不務(wù)正業(yè)心比天高,哥哥總護著他,但難免被嫂子嘮叨,而溫華也知道自己的德行,嘴巴刻薄,說話毒辣,從未說過幾句好話給嫂子聽,其實她人不壞,那么多年讓自己白吃白喝,就是說話難聽一些,卻也從未想過真把他趕出家門去吃苦,于是哥哥就里外不是人,溫華一氣之下就離家出走,偷雞摸狗的勾當(dāng)干了不少,然后就撞見了小年,當(dāng)時一起在瓜農(nóng)地里偷瓜,雙方都心虛,斗智斗勇了半天,才他娘知道是一路貨色,那塊瓜地就徹徹底底遭了災(zāi),這算不算不偷不相識?廝混在一起后,小年總?cè)⌒λ娏巳魏我粋€有胸脯有屁股的女子就餓虎撲食,這樣的一見鐘情不值錢,溫華對情情愛愛哪里懂,只是就跟餓瘋了的人見著饅頭就是天底下最可口的美食一個道理,那次慘淡卻不孤單的游歷中,一見鐘情的次數(shù)一雙手都數(shù)不過來,兩人離別時,小年說了一句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文縐縐的,溫華當(dāng)時眼睛泛酸,加上也覺得總跟著他蹭吃蹭喝不算個事,也就痛痛快快轉(zhuǎn)過身,獨自游歷江湖,一路往西北走去,然后在襄樊城附近遇上了此時鳩占鵲巢的李姑娘,初次見到她,是她從一輛豪奢富貴的馬車?yán)镒呦?,將一塊銀子彎腰放入斷腿小乞兒破碗中,溫華當(dāng)時看到她不光給了銀子,還笑著摸了摸小乞丐的腦袋,那會兒,溫華就告訴自己這次一見鐘情,是他最后一次了。因為最喜歡講歪理還讓人服氣的小年說過一句話,女子漂亮一些不算了不起的大事,漂亮女子心地好,不搶回家當(dāng)媳婦好好心疼,活該天打雷劈!溫華當(dāng)時奮不顧身就沖了上去,當(dāng)街?jǐn)r下馬車,照舊是市井潑皮調(diào)戲良家女的三板斧路數(shù),沒啥新意,小姐芳名小姐芳齡家住何處,不過溫華還添了一句,說自己是立志于練劍練成絕頂劍客的游俠兒,他不耍無賴,只想著姑娘能多等上幾年,等他練出個大名堂,若是幾年以后杳無音訊,那就不用等他了。溫華一開始覺得傻子才信自己這番誠心話,可那姑娘還真就自報姓名了,還問他自己是青樓女子,不嫌棄?溫華說不嫌棄,然后她就說等他三年。她果真等了他三年,再見面,已是泱泱京城,他遭受白眼無數(shù)的溫華哪怕被嘲笑溫不勝,可好歹再沒有小魚小蝦都可以不把他當(dāng)盤菜,溫華練劍,不求利不求錢,只求名,只求那一口憋了太多年的氣,徐鳳年說人這輩子吃喝拉撒還不是最平常的事情,而是那一呼一吸,什么時候最后一次只呼不吸,便是人死卵朝天了,那會兒,那死前呼出的一口氣,得爺們!好像還有酒入豪腸吸劍氣張口一吐摧五岳的說法,前半段說得直白,溫華記得一清二楚,后半段酸文了,他也就記不太清楚,跟黃老頭練劍以后,他便一直狠狠憋氣,咬牙想著如何他日一口吐氣,就讓江湖震動,讓那李姑娘青眼相加,讓小年覺得他溫華這個兄弟沒有白結(jié)交!
新劍神鄧太阿的桃花枝是舉世無敵的殺人劍,溫華不想學(xué)。老劍神李淳罡的劍為后人逢山開山逢水開水,他又學(xué)不來。溫華只想練自己的劍。想練了劍,娶上心愛的媳婦,過安穩(wěn)日子。再跟兄弟徐鳳年好好相聚,把那一年欠下的酒欠下的肉欠下的情,都慢慢還上。
李白獅做了一桌子飯菜,色香味俱全,看得溫華不餓也餓了,狼吞虎咽。
她僅是夾了幾筷子素菜,便不再動筷子,只是看著這個年輕男子,有些想笑卻笑不出來。
倒是溫華給她夾了一筷子,笑道:“多吃一些,身體要緊,吃胖了也無妨,反正你長得太好看了,稍微不好看一點,不打緊?!?/p>
李白獅這回終于笑了。
陋巷陋室一頓飯,很快臨近尾聲,她不忘如勤儉持家的婦人收拾干凈碗筷,只挽了那只籃子離去,溫華當(dāng)然要送行,可她只他送到院外巷子。
一路無言。
拐角之前,她柔聲說道:“溫華,記得要當(dāng)天下最有名的劍客,你答應(yīng)過我的?!?/p>
溫華重重點頭道:“這個你放心,我就算去殺皇帝也敢,大不了跟你一起浪跡天涯?!彼χs忙補充一句:“只要你愿意?!?/p>
李白獅點了點頭,低下頭去,神情復(fù)雜,抬頭以后眼神便清澈,輕聲道:“不許送了,可以做到?”
溫華笑道:“聽你的,不過你自己路上小心一些?!?/p>
李白獅嫵媚一笑,“當(dāng)年我所乘馬車動了以后,我偷見你在后頭站了半天,這回你先走,我等你?!?/p>
溫華大笑著轉(zhuǎn)身離去,也不拖泥帶水,拖雪帶泥才是。
李白獅輕輕捧手呵出一口氣,等溫華進入院子,這才走過拐角,進入那輛馬車,看到老人還在,有些愕然。
黃三甲語氣平淡道:“我不過去了一次下馬嵬附近,就給元本溪那半寸舌給盯上了,有些事情得提前一些?!?/p>
李白獅顫聲道:“這就要去跟溫華直說?可院子里還有吳家劍冢的劍冠劍侍二人啊?!?/p>
黃龍士笑道:“襄樊城蘆葦蕩截殺徐鳳年,這兩人本就是我挪動劍冢的一次落子。陪我坐一會兒,約莫個把時辰后我去院子,你等消息,回去后打開這只錦囊。”
李白獅接過一只錦囊。
手腳冰涼。
一個時辰后黃龍士緩緩走下馬車,馬車漸漸遠去,消失于風(fēng)雪中。
黃龍士沒有急于入院,而是在巷弄來回走了兩趟,這才推開門扉。
短短一炷香后,一名年輕男子斷一臂,瘸一腿,自斷全身筋脈,只存一條性命,只拎上那柄原本就屬于自己的木劍,離開了院子。
巷中雪上長長一條血。
“在老子家鄉(xiāng)那邊,借人錢財,借你十兩就還得還十二三兩,我溫華的劍,是你教的,我廢去全身武功,再還你一條手臂一條腿!”
他在院中,就對那個黃老頭說了這么一句話。
然后這個雪中血人在拐角處頹然蹲下,手邊只剩下一柄帶血木劍。
年輕游俠兒淚眼模糊,凄然一笑,站起身,拿木劍對準(zhǔn)墻壁,狠狠折斷。
此后江湖再無溫華的消息,這名才出江湖便已名動天下的木劍游俠兒,一夜之間,以最決然的蒼涼姿態(tài),離開了江湖。
刺骨大雪中,他最后對自己說了一句。
“不練劍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