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壁者（4）

? ? “啊，我的哈勃！”

????艾伯特·林格雙手合十喊道，他兩眼盈滿的淚水映照著遠方突現(xiàn)的那團耀眼的巨焰，轟鳴聲幾秒鐘后才傳過來。本來，他與身后這群發(fā)出歡呼的天文學和物理學同事們應該在更近的貴賓看臺上看發(fā)射的，但那個狗娘養(yǎng)的nasa官員說他們沒資格去那兒了，因為這即將上天的東西已經(jīng)不屬于他們。然后那人轉(zhuǎn)向那群軍服筆挺的將軍，像狗似的獻媚著，領(lǐng)他們通過崗哨走向看臺。林格和同事們只好來到這個遠得多的地方，與發(fā)射點隔著一個湖泊，這里有一個上世紀就立好的很大的倒計時牌，向公眾開放，但現(xiàn)在是深夜，除了科學家們外，看的人也沒幾個。

????從這個距離上看，發(fā)射的景象很像日出的快鏡頭，火箭上升后，聚光探照燈并沒有跟上，所以巨大的箭體看不太清，只見到那團烈焰，隱藏在夜色中的世界突然在它那壯麗的光芒中顯現(xiàn)，本來如墨水般黑乎乎的湖面上蕩漾著一片燦爛的金波，仿佛湖水被那烈焰點燃了。他們看著火箭上升，當它穿過薄云時，半個天空都變成了夢幻里才能見到的那種紅色，然后，它消失在佛羅里達的夜空中，它帶來的短暫黎明也被漫長的黑夜所吞噬。

????哈勃二號空間望遠鏡是哈勃空間望遠鏡的第二代，它的直徑由后者的427米擴大到21米，其觀測能力提高了五十倍。它采用了鏡片組合技術(shù)，把在地面制造的鏡片組件在空間軌道上裝配成整鏡。要把整組鏡片送入太空，需進行十一次發(fā)射，這是最后一次。與此同時，哈勃二號在國際空間站附近的裝配已接近完成。兩個月后，它就可以把自己的視野指向宇宙深處。

????“你們這群強盜，又奪走了一件美好的東西！”林格對旁邊那位身材高大的男人說，他是在場的人中唯一沒有被這景象打動的，這類發(fā)射他見得多了，整個過程中他只是靠在倒計時牌上抽煙。喬治·斐茲羅是哈勃二號空間望遠鏡被征用后的軍方代表，由于他大多數(shù)時間穿著便服，林格不知道他的軍銜，也從沒稱他為先生，對強盜直呼其名就行了。

????“博士，戰(zhàn)時軍方有權(quán)征用一切民用設(shè)施。再說，你們這些人并沒有給哈勃二號研磨一塊鏡片組件、設(shè)計一顆螺釘，你們都是些坐享其成的人，要抱怨也輪不到你們?！膘称澚_打了個哈欠說，應付這幫書呆子真是件苦差事。

????“可沒有我們，它就失去了存在的意義！民用設(shè)施？它能看到宇宙的邊緣，而你們這些鼠目寸光之輩，只打算用它盯著最近的恒星看！”

????“我說過，這是戰(zhàn)時，保衛(wèi)全人類的戰(zhàn)爭，就算您忘了自己是美國人，至少還記得自己是人吧?！?br>
????林格哼著點點頭，然后又嘆息著搖搖頭，“可是你們希望用哈勃二號看到什么呢？你肯定知道它根本不可能觀察到三體行星。”

????斐茲羅嘆口氣說：“現(xiàn)在更糟的是，公眾甚至認為哈勃二號能看到三體艦隊?！?br>
????“哦？很好。”林格說，他的臉在夜色中模糊不清，但斐茲羅能感覺到他幸災樂禍的表情，這像空氣中正在充滿的某種刺鼻的味道一樣使他難受，這味道是風從發(fā)射架那邊吹過來的。

????“博士，你應該知道這事的后果?！?br>
????“如果公眾對哈勃二號抱有這樣的期望，那他們很可能要等到親眼看見三體艦隊的照片后才真正相信敵人的存在！”

????“你認為這很好？”

????“你們沒有向公眾解釋過嗎？”

????“當然解釋過！為此開了四次記者招待會，我反復說明：雖然哈勃二號空間望遠鏡的觀察能力是現(xiàn)有的最大望遠鏡的幾十倍，但它絕對不可能看到三體艦隊。它們太小了！從太陽系觀測宇宙中另一顆恒星的衛(wèi)星，就像從美國西海岸觀察東海岸一盞臺燈旁的一只蚊子，而三體艦隊只有蚊子腿上的細菌那么大。我把事情說得夠清楚了吧？”

????“夠清楚了?！?br>
????“但公眾就愿意那么想，我們有什么辦法？我在這個位置已經(jīng)時間不短了，還沒看到有哪一項重大的太空計劃沒被他們想歪的?！?br>
????“我早說過，在太空計劃方面，軍方已經(jīng)失去了基本的信譽?！?br>
????“但他們愿意相信你，他們不是稱你為第二個卡爾·薩根嗎？你那幾本宇宙學科普書可賺了不少錢，請出來幫幫忙吧，這是軍方的意思，我正式轉(zhuǎn)達了?！?br>
????“我們是不是私下里談談條件？”

????“沒什么條件！你是在盡一個美國公民，不，地球公民的責任?！?br>
????“把分配給我的觀測時間再多一些，要求不高，比例提到五分之一怎么樣？”

????“現(xiàn)在的八分之一比例已經(jīng)不錯了，誰也不知道以后能不能保證這個比例?！膘称澚_揮手指指發(fā)射架方向的遠方，火箭留下的煙霧正在散開，在夜空中涂出臟兮兮的一片，被地面發(fā)射架上的燈光一照，像牛仔褲上的奶漬，那股子難聞的味道更重了?；鸺准壥褂靡簹浜鸵貉跞剂希瑧摬粫形兜?，可能是焰流把發(fā)射架下導流槽附近的什么東西燒了，斐茲羅接著說，“我告訴你，這一切肯定會越來越糟的?！?/span>

? ? 羅輯感到主席臺上傾斜的懸崖向他壓下來，一時僵在那里，會場里鴉雀無聲，直到他后面低低地響起一個聲音：“羅輯博士，請?！彼拍救坏卣酒饋恚~著機械的步子向主席臺走去。在這段短短的路上，羅輯仿佛回到了童年，充滿了一個孩子的無助感，渴望能拉著誰的手向前走，但沒有人向他伸出手來。他走上主席臺，站在希恩斯的旁邊，轉(zhuǎn)身面向會場，面對著幾百雙聚集在他身上的目光，投來這目光的那些人代表著地球上二百多個國家的六十億人。

????以后的會議都有些什么內(nèi)容，羅輯全然不知，他只知道自己站了一會兒后就被人領(lǐng)著走下了主席臺，同另外三位面壁者一起坐在了第一排的中央，他在迷茫中錯過了宣布面壁計劃啟動的歷史性時刻。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會議似乎結(jié)束了，人們開始起身散去，坐在羅輯左邊的三位面壁者也離開了，一個人，好像是坎特，在他耳邊輕聲說了句什么，然后也離去了。會場空了，只有秘書長仍站在主席臺上，她那嬌小的身影在將傾的懸崖下與他遙遙相對。

????“羅輯博士，我想您有問題要問?！彼_伊那輕柔的女聲在空曠的會場里回蕩，像來自天空般空靈。

????“是不是弄錯了？”羅輯說，聲音同樣空靈，感覺不是他自己發(fā)出的。

????薩伊在主席臺上遠遠地笑笑，意思很明白：您認為這可能嗎？

????“為什么是我？”羅輯又問。

????“這需要您自己找出答案。”薩伊回答。

????“我只是個普通人?！?br>
????“在這場危機面前，我們都是普通人，但都有自己的責任?！?br>
????“沒有人預先征求過我的意見，我對這事一無所知。”

????薩伊又笑了笑，“您的名字叫l(wèi)ogic？”

????“是的?！?br>
????“那您就應該能想到，這種使命在被交付前，是不可能向要承擔它的人征求意見的。”

????“我拒絕?！绷_輯斷然地說，并沒有細想薩伊上面那句話。

????“可以?！?br>
????這回答來得如此快，幾乎與羅輯的話無縫連接，一時間反倒令他不知所措起來。他發(fā)呆了幾秒鐘后說：“我放棄面壁者的身份，放棄被授予的所有權(quán)力，也不承擔你們強加給我的任何責任。”

????“可以。”

????簡潔的回答仍然緊接著羅輯的話，像蜻蜓點水般輕盈迅捷，令羅輯剛剛能夠思考的大腦又陷入一片空白。

????“那我可以走了嗎？”羅輯只能問出這幾個字。

????“可以，羅輯博士，您可以做任何事情。”

????羅輯轉(zhuǎn)身走去，穿過一排排的空椅子。剛才異常輕松地推掉面壁者的身份和責任，并沒有令他感到絲毫的解脫和安慰，現(xiàn)在充斥著他的意識的，只有一種荒誕的不真實感，這一切，像一出沒有任何邏輯的后現(xiàn)代戲劇。

????走到會場出口時，羅輯回頭看看，薩伊仍站在主席臺上看著他，她的身影在那面大懸崖下顯得很小很無助，看到他回頭，她對他點頭微笑。

????羅輯轉(zhuǎn)身繼續(xù)走去，在那個掛在會場出口處的能顯示地球自轉(zhuǎn)的傅立葉單擺旁，他遇到了史強和坎特，還有一群身著黑西裝的安全保衛(wèi)人員。他們用詢問的目光看著他，但那目光中更多的是羅輯以前從未感受過的敬畏和崇敬，即使之前對他保持著較為自然姿態(tài)的史強和坎特，此時也毫不掩飾地顯露出這種表情。羅輯一言不發(fā)，從他們中間徑直穿過。他走過空曠的前廳，這里和來時一樣，只有黑衣警衛(wèi)們，同樣的，他每走過他們中的一個，那人就在步話機上低聲說一句。當羅輯來到會議中心的大門口時，史強和坎特攔住了他。

? ? “外面可能有危險，需要安全保衛(wèi)嗎？”史強問。

????“不需要，走開。”羅輯兩眼看著前方回答。

????“好的，我們只能照你說的做?！笔窂娬f著，和坎特讓開了路，羅輯出了門。

????清涼的空氣撲面而來，天仍黑著，但燈光很亮，把外面的一切都照得很清晰。特別聯(lián)大的代表們都已乘車離去，這時廣場上稀疏的人們大多是游客和普通市民，這次歷史性會議的新聞還沒有發(fā)布，所以他們都不認識羅輯，他的出現(xiàn)沒有引起任何注意。

????面壁者羅輯就這樣夢游般地走在荒誕的現(xiàn)實中，恍惚中喪失了一切理智的思維能力，不知自己從哪里來，更不知要到哪里去。不知不覺間，他走到了草坪上，來到一尊雕塑前，無意中掃了一眼，他看到那是一個男人正在用鐵錘砸一柄劍，這是前蘇聯(lián)政府送給聯(lián)合國的禮物，名叫“鑄劍為犁”。但在羅輯現(xiàn)在的印象中，鐵錘、強壯的男人和他下面被壓彎的劍，形成了一個極其有力的構(gòu)圖，使得這個作品充滿著暴力的暗示。

????果然，羅輯的胸口像被那個男人猛砸了一錘，巨大的沖擊力使他仰面倒地，甚至在身體接觸草地之前，他已經(jīng)失去了知覺。但休克的時間并不長，他的意識很快在劇痛和眩暈中部分恢復了，他的眼前全是刺眼的手電光，只得把眼睛閉上。后來光圈從他的眼前移開了，他模糊地看到了上方的一圈人臉，在眩暈和劇痛產(chǎn)生的黑霧中，他認出了其中一個是史強的臉，同時也聽到了他的聲音：

????“你需要安全保護嗎？我們只能照你說的做！”

????羅輯無力地點點頭。然后一切都是閃電般迅速，他感到自己被抬起，好像是放到了擔架上，然后擔架被抬起來。他的周圍一直緊緊地圍著一圈人，他感到自己是處于一個由人的身體構(gòu)成四壁的窄坑中，由于“坑”口上方能看到的只有黑色的夜空，他只能從圍著他的人們腿部的動作上判斷自己是在被抬著走。很快，“坑”消失了，上方的夜空也消失了，代之以亮著燈的救護車頂板。羅輯感到自己的嘴里有血腥味，他一陣惡心翻身吐了出來，旁邊的人很專業(yè)地用一個塑料袋接住他的嘔吐物，吐出來的除了血，還有在飛機上吃進去的東西。吐過之后，有人把氧氣面罩扣在他的臉上，呼吸順暢后他感覺舒服了一些，但胸部的疼痛依舊，他感覺胸前的衣服被撕開了，驚恐地想象著那里的傷口涌出的鮮血，但好像不是那么回事，他們沒有進行包扎之類的處理，只是把毯子蓋到他身上。時間不長，車停了，羅輯被從車里抬出來，向上看到夜空和醫(yī)院走廊的頂部依次移去，然后看到的是急救室的天花板，ct掃描儀那道發(fā)著紅光的長縫從他的上方緩緩移過，這期間醫(yī)生和護士的臉不時在上方出現(xiàn)，他們在檢查和處理他的胸部時弄得他很疼。最后，當他的上方是病房的天花板時，一切終于安定下來。

????“有一根肋骨斷了，有輕微的內(nèi)出血，但不嚴重，總之你傷得不重，但因為內(nèi)出血，你現(xiàn)在需要休息?！币晃淮餮坨R的醫(yī)生低頭看著他說。

????這次，羅輯沒有拒絕安眠藥，在護士的幫助下吃過藥后，他很快睡著了。夢中，聯(lián)合國會場主席臺上面那前傾的懸崖一次次向他倒下來，“鑄劍為犁”的那個男人掄著鐵錘一次次向他砸來，這兩個場景交替出現(xiàn)。后來，他來到心靈最深處的那片寧靜的雪原上，走進了那間古樸精致的小木屋，他創(chuàng)造的夏娃從壁爐前站起身，那雙美麗的眼睛含淚看著他……羅輯在這時醒來了一次，感覺自己的眼淚也在流著，把枕頭浸濕了一小片，病房里的光線已為他調(diào)得很暗，她沒有在他醒著的時候出現(xiàn)，于是他又睡著了，想回到那間小木屋，但以后的睡眠無夢了。

????再次醒來時，羅輯知道自己已經(jīng)睡了很長時間，感到精力恢復了一些，雖然胸部的疼痛時隱時現(xiàn)，但他在感覺上已經(jīng)確信自己確實傷得不重。他努力想坐起來，那個金發(fā)碧眼的護士并沒有阻止他，而是把枕頭墊高幫他半躺著靠在上面。過了一會兒，史強走進了病房，在他的床前坐下。

????“感覺怎么樣？穿防彈衣中槍我有過三次，應該沒有太大的事。”史強說。

????“大史，你救了我的命?！绷_輯無力地說。

????史強擺了下手，“出了這事，應該算是我們的失職吧，當時，我們沒有采取最有效的保衛(wèi)措施，我們只能聽你的，現(xiàn)在沒事了?！?br>
????“他們?nèi)齻€呢？”羅輯問。

????大史馬上就明白他指的是誰，“都很好，他們沒有你這么輕率，一個人走到外面?！?br>
????“是eto要殺我們嗎？”

????“應該是吧，兇手已經(jīng)被捕了，幸虧我們在你后面布置了蛇眼?！?br>
????“什么？”

????“一種很精密的雷達系統(tǒng)，能根據(jù)子彈的彈道迅速確定射手的位置。那個兇手的身份已經(jīng)確定，是eto軍事組織的游擊戰(zhàn)專家。我們沒想到他居然敢在那樣的中心地帶下手，所以他這次行動幾乎是自殺性質(zhì)的。”

????“我想見他?！?br>
????“誰，兇手？”

????羅輯點點頭。

????“好的，不過這不在我的權(quán)限內(nèi)，我只負責安全保衛(wèi)，我去請示一下?！笔窂娬f完，起身出去了，他現(xiàn)在顯得謹慎而認真，與以前那個看上去大大咧咧的人很不同，一時讓羅輯有些不適應。

????史強很快回來了，對羅輯說：“可以了，就在這兒見呢，還是換個地方？醫(yī)生說你起來走路沒問題的?！?br>
????羅輯本想說換個地方，并起身下床，但轉(zhuǎn)念一想，這副病怏怏的樣子更合自己的意，就又在床上躺了下來，“就在這兒吧?！?br>
????“他們正在過來，還要等一會兒，你先吃點兒東西吧，離飛機上吃飯已經(jīng)過去一整天了。我先去安排一下?！笔窂娬f完，起身又出去了。

????羅輯剛吃完飯，兇手就被帶了進來，他是一個年輕人，有著一副英俊的歐洲面孔，但最大的特征是他那淡淡的微笑，那笑容像是長在他臉上似的，從不消退。他沒有戴手銬什么的，但一進來就被兩個看上去很專業(yè)的押送者按著坐在椅子上，同時病房門口也站了兩個人，羅輯看到他們佩著的胸卡上有三個字母的部門簡寫，但既不是fbi也不是cia。

????羅輯盡可能做出一副奄奄一息的樣子，但兇手立刻揭穿了他：“博士，好像沒有這么嚴重吧?！眱词终f這話的時候笑了笑，這是另一種笑，疊加在他那永遠存在的微笑上，像浮在水上的油漬，轉(zhuǎn)瞬即逝，“我很抱歉?！?br>
????“抱歉殺我？”羅輯從枕頭上轉(zhuǎn)頭看著兇手說。

????“抱歉沒殺了您，本來我認為在這樣的會議上您是不會穿防彈衣的，沒想到您是個為了保命不拘小節(jié)的人，否則，我就會用穿甲彈，或干脆朝您的頭部射擊，那樣的話，我完成了使命，您也從這個變態(tài)的、非正常人所能承擔的使命中解脫了。”

????“我已經(jīng)解脫了，我向聯(lián)合國秘書長拒絕了面壁者使命，放棄了所有的權(quán)力和責任，她也代表聯(lián)合國答應了。當然，這些你在殺我的時候一定還不知道，eto白白浪費了一個優(yōu)秀殺手?！?br>
????兇手臉上的微笑變得鮮明了，就像調(diào)高了一個顯示屏的亮度，“您真幽默?！?br>
????“什么意思？我說的都是絕對真實的，不信……”

????“我信，不過，您真的很幽默?！眱词终f，仍保持著那鮮明的微笑，這微笑羅輯現(xiàn)在只是無意中淺淺地記下了，但很快它將像灼熱的鐵水一般在他的意識中烙下印記，讓他疼痛一生。

????羅輯搖搖頭，長出一口氣仰面躺著，不再說話。

????兇手說：“博士，我們的時間好像不多，我想您叫我來不僅僅是要開這種幼稚的玩笑吧。”

????“我還是不明白你的意思。”

????“要是這樣，對于一個面壁者而言，您的智力是不合格的，羅輯博士，您太不logic了，看來我的生命真的是浪費了。”兇手說完抬頭看看站在他身后充滿戒備的兩個人，“先生們，我想我們可以走了。”

????那兩人用詢問的目光看著羅輯，羅輯沖他們擺擺手，兇手便被帶了出去。

????羅輯從床上坐起來，回味著兇手的話，有一種詭異的感覺，肯定有什么地方不對，但他又不知道是哪里不對。他下了床，走了兩步，除了胸部隱隱作痛外沒什么大礙。他走到病房的門前，打開門向外看了看，門口坐著的兩個人立刻站了起來，他們都是拿著沖鋒槍的警衛(wèi)，其中一人又對著肩上的步話機說了句什么。羅輯看到明凈的走廊里空蕩蕩的，但在盡頭也有兩個荷槍實彈的警衛(wèi)。他關(guān)上門，回到窗前拉開窗簾，從這里高高地看下去，發(fā)現(xiàn)醫(yī)院的門前也布滿了全副武裝的警衛(wèi)，還停著兩輛綠色的軍車，除了偶爾有一兩個穿白衣的醫(yī)院人員匆匆走過外，沒看到其他的人。仔細看看，還發(fā)現(xiàn)對面的樓頂上也有兩個人正在用望遠鏡觀察著四周，旁邊架著狙擊步槍，憑直覺，他肯定自己所在的樓頂上也布置著這樣的警衛(wèi)狙擊手。這些警衛(wèi)不是警方的人，看裝束都是軍人。羅輯叫來了史強。

????“這醫(yī)院還處在嚴密警戒中，是嗎？”羅輯問。

????“是的?！?br>
????“如果我讓你們把這些警戒撤了，會怎么樣？”

????“我們會照辦，但我建議你不要這樣做，現(xiàn)在很危險的?！?br>
????“你是什么部門的？負責什么？”

????“我屬于國家地球防務安全部，負責你的安全?！?br>
????“可我現(xiàn)在不是面壁者了，只是一個普通公民，就算是有生命危險，也應是警方的普通事務，怎么能享受地球防務安全部門如此級別的保衛(wèi)？而且我讓撤就撤，我讓來就來，誰給我這種權(quán)力？”

????史強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像是一個橡膠面具似的，“給我們的命令就是這樣。”

????“那個……坎特呢？”

????“在外面?！?br>
????“叫他來！”

????大史出去后，坎特很快進來了，他又恢復了聯(lián)合國官員那副彬彬有禮的表情。

????“羅輯博士，我本想等您的身體恢復后再來看您?！?br>
????“你現(xiàn)在在這里干什么？”

????“我負責您與行星防御理事會的日常聯(lián)絡(luò)?！?br>
????“可我已經(jīng)不是面壁者了！”羅輯大聲說，然后問，“面壁計劃的新聞發(fā)布了嗎？”

????“向全世界發(fā)布了。”

????“那我拒絕做面壁者的事呢？”

????“當然也在新聞里。”

????“是怎么說的？”

????“很簡單：在本屆特別聯(lián)大結(jié)束后，羅輯聲明拒絕了面壁者的身份和使命?！?br>
????“那你還在這里干什么？”

????“我負責您的日常聯(lián)絡(luò)。”

????羅輯茫然地看著坎特，后者也像是戴著和大史一樣的橡皮面具，什么都看不出來。

????“如果沒有別的事，我走了，您好好休息吧，可以隨時叫我的。”坎特說，然后轉(zhuǎn)身走去，剛走到門口，羅輯就叫住了他。

????“我要見聯(lián)合國秘書長?！?br>
????“面壁計劃的具體指揮和執(zhí)行機構(gòu)是行星防御理事會，最高領(lǐng)導人是pdc輪值主席，聯(lián)合國秘書長對pdc沒有直接的領(lǐng)導關(guān)系?！?br>
????羅輯想了想說：“我還是見秘書長吧，我應該有這個權(quán)利?！?br>
????“好的，請等一下。”坎特轉(zhuǎn)身走出病房，很快回來了，他說，“秘書長在辦公室等您，我們這就動身嗎？”

????聯(lián)合國秘書長的辦公室在秘書處大樓的三十四層，羅輯一路上仍處于嚴密的保護下，簡直像被裝在一個活動的保險箱中。辦公室比他想象的要小，也很簡樸，辦公桌后面豎立著的聯(lián)合國旗幟占了很大空間，薩伊從辦公桌后走出來迎接羅輯。

????“羅輯博士，我本來昨天就打算到醫(yī)院去看您的，可您看……”她指了指堆滿文件的辦公桌，那里唯一能顯示女主人個人特點的東西僅是一只精致的竹制筆筒。

????“薩伊女士，我是來重申我會議結(jié)束后對您的聲明的?！绷_輯說。

????薩伊點點頭，沒有說話。

????“我要回國，如果現(xiàn)在我面臨危險的話，請代我向紐約警察局報案，由他們負責我的安全，我只是一個普通公民，不需要pdc來保護我?！?br>
????薩伊又點點頭，“這當然可以做到，不過我還是建議您接受現(xiàn)在的保護，因為比起紐約警方來，這種保護更專業(yè)更可靠一些。”

????“請您誠實地回答我：我現(xiàn)在還是面壁者嗎？”

????薩伊回到辦公桌后面，站在聯(lián)合國旗幟下，對羅輯露出微笑：“您認為呢？”同時，她對著沙發(fā)做著手勢請羅輯坐下。

????羅輯發(fā)現(xiàn)，薩伊臉上的微笑很熟悉，這種微笑他在那個年輕的兇手臉上也見過，以后，他也將會在每一個面對他的人的臉上和目光中看到。這微笑后來被稱為“對面壁者的笑”，它將與蒙娜麗莎的微笑和柴郡貓的露齒笑一樣著名。薩伊的微笑終于讓羅輯冷靜下來，這是自她在特別聯(lián)大主席臺上對全世界宣布他成為面壁者以來，他第一次真正的冷靜。他在沙發(fā)上緩緩地坐下，剛剛坐穩(wěn)，就明白了一切。

????天?。?br>
????僅一瞬間，羅輯就悟出了面壁者這個身份的實質(zhì)。正如薩伊曾說過的，這種使命在被交付前，是不可能向要承擔它的人征求意見的；而面壁者的使命和身份一旦被賦予，也不可能拒絕或放棄。這種不可能并非來自于誰的強制，而是一個由面壁計劃的本質(zhì)所決定的冷酷邏輯，因為當一個人成為面壁者后，一層無形的不可穿透的屏障就立刻在他與普通人之間建立起來，他的一切行為就具有了面壁計劃的意義，正像那對面壁者的微笑所表達的含義：

????我們怎么知道您是不是已經(jīng)在工作了？

????羅輯現(xiàn)在終于明白，面壁者是歷史上從未有過的最詭異的使命，它的邏輯冷酷而變態(tài)，但卻像鎖住普羅米修斯的鐵環(huán)般堅固無比，這是一個不可撤銷的魔咒，面壁者根本不可能憑自身的力量打破它。不管他如何掙扎，一切的一切都在對面壁者的微笑中被賦予了面壁計劃的意義：

????我們怎么知道您是不是在工作？

? ? 一股從未有過的沖天怒火涌上羅輯的心頭，他想聲嘶力竭地大叫，想問候薩伊和聯(lián)合國的母親，再問候特別聯(lián)大所有代表和行星防御理事會的母親，問候全人類的母親，最后問候三體人那并不存在的母親。他想跳起來砸東西，先扔了薩伊辦公桌上的文件、地球儀和竹節(jié)筆筒，再把那面藍旗撕個粉碎……但羅輯終于還是明白了這是什么地方，他面對的是誰，最終控制了自己，站起來后又重重地把自己摔回沙發(fā)上。

????“為什么選擇我？比起他們?nèi)齻€，我沒有任何資格。我沒有才華，沒有經(jīng)驗，沒見過戰(zhàn)爭，更沒有領(lǐng)導過國家；我也不是有成就的科學家，只是一個憑著幾篇東拼西湊的破論文混飯吃的大學教授；我是個今朝有酒今朝醉的人，自己都不想要孩子，哪他媽在乎過人類文明的延續(xù)……為什么選中我？”羅輯在說話開始用兩手捂著頭，說到最后已從沙發(fā)上跳了起來。

????薩伊臉上的笑容消失了，“羅輯博士，說句實話，我們對此也百思不得其解，正因為如此，在所有面壁者中，您所能調(diào)動的資源是最少的。選擇您確實是歷史上最大的冒險。”

????“但選擇我總是有原因的！”

????“是的，只是間接的原因，真正的原因誰都不知道，我說過，您要自己去找出來?！?br>
????“那間接的原因是什么？！”

????“對不起，我沒有授權(quán)告訴您，但我相信，適當?shù)臅r候您會知道的?！?br>
????羅輯感到，他們之間能說的話已經(jīng)說完了，于是轉(zhuǎn)身向外走去。走到辦公室門口才想起來沒有告辭，他停住腳步轉(zhuǎn)回身來，像在會場那次一樣，薩伊對他點頭微笑，不同的是他這次理解了這微笑的含義。

????薩伊說：“很高興我們能再次見面，但以后，您的工作是在行星防御理事會的框架內(nèi)進行，直接對pdc輪值主席負責?！?br>
????“您對我沒有信心，是嗎？”羅輯問。

????“我說過，選擇您是一次重大的冒險。”

????“那您是對的。”

????“冒險是對的嗎？”

????“不，對我沒有信心是對的。”

????羅輯仍然沒有告辭，徑直走出辦公室。他又回到了剛被宣布成為面壁者時的狀態(tài)，漫無目的地走著。他走到走廊盡頭，進入電梯，下到一樓大廳，然后走出秘書處大樓，再次來到聯(lián)合國廣場上。一路上，一直有幾名安全保衛(wèi)人員簇擁在他周圍，他幾次不耐煩地推開他們，但他就像一塊磁鐵，走到哪里都把他們吸在周圍。這次是白天，廣場上陽光明媚，史強和坎特走了過來，讓他盡快回到室內(nèi)或車里。

????“我這一輩子都見不得陽光了，是嗎？”羅輯對史強說。

????“不是，他們清理了周邊，這里現(xiàn)在比較安全了，但游人很多，他們都認識你，大群人圍過來就不好辦了，你也不希望那樣吧?！?br>
????羅輯向四周看了看，至少現(xiàn)在還沒人注意到他們這一小群人。他起步朝與秘書處大樓相連的會議中心走去，很快進去了，這是他第二次進入這里。他的目標明確，知道自己要去什么地方，經(jīng)過那個懸空陽臺后，他看到了那塊色彩斑斕的彩色玻璃板，從玻璃板前向右，他進入了默思室，閉上門，把跟來的史強、坎特和警衛(wèi)們都擋在外面。

????羅輯再次看到了那塊呈規(guī)則長方體的鐵礦石，第一個想法是一頭撞上去一了百了，但他接下來做的是躺在石頭那平整光滑的表面上，石頭很涼，吸走了他心中的一部分狂躁，他的身體感覺著礦石的堅硬，十分奇怪地，他竟在這種時候想起了中學物理老師出過的一道思考題：如何用大理石做一張床，使人躺上去感覺像席夢思一樣柔軟？答案是把大理石表面挖出一個與人的身體背部形狀一模一樣的坑，躺到坑里，壓強均勻分布，感覺就十分柔軟了。羅輯閉上雙眼，想象著自己的體溫融化了身下的鐵礦石，形成了一個那樣的坑……就用這種方式，他使自己漸漸冷靜下來。過了一會兒，他再次睜開雙眼，望著樸素的天花板。

????默思室是第二任聯(lián)合國秘書長，瑞典人達格·哈馬舍爾德提議設(shè)立的，他認為在決定歷史的聯(lián)合國大會堂外，應該有一處讓人沉思的地方。羅輯不知道是否真的有國家元首或聯(lián)合國代表在這里沉思過，但1961年死于空難的哈馬舍爾德絕不會想到默思室里會有他這樣一位面壁者在發(fā)呆。

????羅輯再一次思考自己所陷入的邏輯陷阱，也再一次確定自己絕對無法從這個陷阱中自拔。

????于是，他把注意力轉(zhuǎn)向自己因此擁有的權(quán)力，雖然如薩伊所說，他是四個面壁者中權(quán)力最小的一個，但他能夠使用的資源肯定依然是相當驚人的，關(guān)鍵是，他在使用這些資源時無須對任何人做出解釋，事實上，他職責中很重要的部分就是使自己的行為令人無法理解，而且，更進一步，還要努力使人產(chǎn)生盡可能多的誤解。這是人類歷史上從未有過的事，古代的**帝王也許可以為所欲為，但最終還是要對自己的行為做出解釋的。

????既然現(xiàn)在我剩下的只有這奇特的權(quán)力了，那何不用之？

????羅輯對自己說完這句話便坐了起來，只想了很短的時間，便決定了下一步要做的事。

????他從這堅硬的石床上下來，打開門，要求見行星防御理事會主席。

????本屆pdc的輪值主席是一名叫伽爾寧的俄羅斯人，一個身材魁梧的白胡子老頭。pdc主席的辦公室比秘書長的低了一層，當羅輯進去時，他正在打發(fā)剛來的幾個人，這些人中有一半是穿軍裝的。

????“啊，您好，羅輯博士，聽說您有些小麻煩，我就沒有急著與您聯(lián)系?！?br>
????“另外三個面壁者在做什么？”

????“他們都在忙著組建自己的參謀部，我勸您也盡快著手這個工作，在開始階段，我會派一批顧問協(xié)助您?！?br>
????“我不需要什么參謀部?！?br>
????“啊，如果您覺得這樣更好的話……如果您需要，隨時可以組建?！?br>
????“我能用一下紙和筆嗎？”

????“當然?！?br>
????羅輯看著面前的白紙問：“主席先生，您有過夢想嗎？”

????“哪一方面的？”

????“比如，您是否幻想過自己住在某個很美的地方？”

????伽爾寧苦笑著搖搖頭，“我昨天剛從倫敦飛來，飛機上一直在辦公，到這里后剛睡了不到兩個小時，就又急著來上班。今天的pdc例會結(jié)束后，我就要連夜飛到東京去……我這輩子就是奔波的命，每年在家的時間不超過三個月，這種夢想對我有什么意義？”

????“可我有自己的夢想之地，有好多個，我選了最美的一個?！绷_輯拿起鉛筆，在紙上畫了起來，“這兒沒有顏色，您需要想象：看，這是幾座雪山，很險峻的那種，像天神之劍，像地球的長牙，在藍天的背景上，銀亮銀亮的，十分耀眼……”

????“嗯嗯……”伽爾寧很認真地看著，“這是個很冷的地方?！?br>
????“錯了！雪山下面的地區(qū)不能冷，是亞熱帶氣候，這是關(guān)鍵！在雪山的前方，有一片廣闊的湖泊，水是比天空更深的那種藍，像您愛人的眼睛……”

????“我愛人的眼睛是黑色的?！?br>
????“啊，那湖水就藍得發(fā)黑，這更好。湖的周圍，要有大片的森林和草原，注意，森林和草原都要有，不能只有一樣。這就是這個地方了：雪山、湖、森林和草原，這一切都要處于純凈的原生態(tài)，當您看到這個地方時，會幻想地球上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人類。在這兒，湖邊的草地上，建造一個莊園，不需要很大，但現(xiàn)代化的生活設(shè)施應該齊全，房子的樣式可以是古典的也可以是現(xiàn)代的，但要和周圍的自然環(huán)境協(xié)調(diào)。還要有必要的配套設(shè)施，比如噴泉、游泳池什么的，總之，要保證這里的主人過上舒適的貴族生活?！?br>
????“誰會是這里的主人呢？”

????“我呀。”

????“你到那里去干什么？”

????“安度余生?！?br>
????羅輯等著伽爾寧出言不遜，但后者嚴肅地點點頭，“委員會審核后，我們就立刻去辦?！?br>
????“您和您的委員會不對我的動機提出質(zhì)疑嗎？”

????伽爾寧聳聳肩，“委員會對面壁者可能的質(zhì)疑主要在以下兩個方面：使用的資源數(shù)量超過了設(shè)定的范圍，或?qū)θ祟惿斐蓚?。除此之外，任何質(zhì)疑都是違反面壁計劃基本精神的。其實，泰勒、雷迪亞茲和希恩斯很讓我失望，看他們這兩天那副運籌帷幄的樣子，那些宏偉的戰(zhàn)略計劃，讓人一眼就看出他們在做什么。但你和他們不同，你的行為讓人迷惑，這才像面壁者?！?br>
????“您真相信世界上有我說的那種地方？”

????伽爾寧又像剛才那樣眨著一只眼笑笑，同時做了一個“ok”的手勢，“地球很大，應該有這種地方的，而且，說真的，我就見過。”

????“那真是太好了，請您相信，保證我在那里舒適的貴族生活，是面壁計劃的一部分?！?br>
????伽爾寧嚴肅地點點頭。

????“哦，還有，如果找到了合適地方，永遠不要告訴我它在哪里。”

????不不，別說在哪兒！一知道在哪兒，世界就變得像一張地圖那么小了；不知道在哪兒，感覺世界才廣闊呢。

????伽爾寧又點點頭，這次顯得很高興，“羅輯博士，您除了像我心目中的面壁者外，還有一個最令人滿意的地方：這項行動是四個面壁者中投入最小的，至少目前是如此?！?br>
????“如果是這樣，那我的投入永遠不會多?！?br>
????“那您將是我所有繼任者的恩人，錢的事真是讓人頭疼……往后具體的執(zhí)行部門可能要向您咨詢一些細節(jié)問題，我想主要是關(guān)于房子的?！?br>
????“對了，關(guān)于房子，我真的忘了一個細節(jié)，非常重要的。”

????“您說吧。”

????羅輯也學著伽爾寧眨著一只眼笑笑，“要有壁爐。”

? ? 父親的葬禮后，章北海又同吳岳來到了新航母的建造船塢，“唐”號工程這時已完全停工，船殼上的焊花消失了，在正午的陽光下，巨大的艦體已沒有一點兒生氣，給他們的感覺除了滄桑，還是滄桑。

????“它也死了?！闭卤焙Ｕf。

????“你父親是海軍高層中最睿智的將領(lǐng)，要是他還在，我也許不會陷得這么深?！眳窃勒f。

????章北海說：“你的失敗主義是建立在理性基礎(chǔ)上的，至少是你自己的理性，我不認為有誰能真正讓你振作起來。吳岳，我這次不是來向你道歉的，我知道，在這件事上你不恨我?！?br>
????“我要感謝你，北海，你讓我解脫了。”

????“你可以回海軍去，那里的工作應該很適合你?！?br>
????吳岳緩緩地搖搖頭，“我已經(jīng)提交了退役申請。回去干什么？現(xiàn)有的驅(qū)逐艦和護衛(wèi)艦建造工程都下馬了，艦艇上已經(jīng)沒有我的位置，去艦隊司令部坐辦公室嗎？算了吧。再說，我真的不是一名合格的軍人，只愿意投身于有勝利希望的戰(zhàn)爭的軍人，不是合格的軍人。”

????“不論是失敗或勝利，我們都看不到。”

????“但你有勝利的信念，北海，我真的很羨慕你，羨慕到嫉妒，這個時候有這種信念，對軍人來說是一種最大的幸福，你到底是章將軍的兒子?！?br>
????“那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沒有，我感覺自己的一生已經(jīng)結(jié)束了，”吳岳指指遠處的“唐”號，“像它一樣，還沒起航就結(jié)束了?！?br>
????一陣低沉的隆隆聲從船塢方向傳來，“唐”號緩緩地移動起來，為了騰空船塢，它只能提前下水，再由拖輪拖往另一處船塢拆毀。當“唐”號那尖利的艦首沖開海水時，章北海和吳岳感覺它那龐大的艦體又有了一絲生氣。它很快進入海中，激起的大浪使港口中的其他船只都上下?lián)u晃起來，仿佛在向它致意?！疤啤碧栐诤Ｋ衅≈?，緩緩前行，靜靜地享受著海的擁抱，在短暫而殘缺的生涯中，這艘巨艦至少與海接觸了一次。

? ? 虛擬的三體世界處于深深的暗夜中，除了稀疏的星光外，一切都沉浸在墨汁般的黑暗里，甚至連地平線都看不到，荒原和天空在漆黑中融為一體。

????“管理員，調(diào)出一個恒紀元來，沒看到要開會了嗎？”有聲音喊道。

????管理員的聲音仿佛來自整個天空：“這我做不到。紀元是按核心模型隨機運行的，沒有外部設(shè)定界面?！?br>
????黑暗中的另一個聲音說：“你加快時間進度，找到一段穩(wěn)定的白晝就行了，用不了太長時間的。”

????世界快速閃爍起來，太陽不時在空中穿梭而過，很快，時間進度恢復正常，一輪穩(wěn)定的太陽照耀著世界。

????“好了，我也不知道能維持多久?！惫芾韱T說。

????陽光照著荒漠上的一群人，他們中有些熟悉的面孔：周文王、牛頓、馮·諾伊曼、亞里士多德、墨子、孔子、愛因斯坦等等，他們站得很稀疏，都面朝秦始皇，后者站在一塊巖石上，把一支長劍扛在肩上。

????“我不是一個人，”秦始皇說，“這是核心領(lǐng)導層的七人在說話?！?br>
????“你不應該在這里談論新的領(lǐng)導層，那是還沒有最后確定的事情。”有人說，其他人也騷動起來。

????“好了，”秦始皇吃力地舉了一下長劍說，“領(lǐng)導權(quán)的爭議先放一放，我們該做些更緊急的事了！大家都知道，面壁計劃已經(jīng)啟動，人類企圖用個人的全封閉戰(zhàn)略思維對抗智子的監(jiān)視，而思維透明的主絕無可能破解這個迷宮。人類憑借這一計劃重新取得了主動，四個面壁者都對主構(gòu)成了威脅。按照上次網(wǎng)外會議的決議，我們應該立刻啟動破壁計劃。”

????聽到最后那個詞，眾人安靜下來，沒有人再提出異議。

????秦始皇接著說：“對于每一個面壁者，我們將指定一個破壁人。與面壁者一樣，破壁人將有權(quán)調(diào)用組織內(nèi)的一切資源，但你們最大的資源是智子，它們將面壁人的一舉一動完全暴露在你們面前，唯一成為秘密的就是他們的思想。破壁人的任務，就是在智子的協(xié)助下，通過分析每一個面壁者公開和秘密的行為，盡快破解他們真實的戰(zhàn)略意圖。下面，領(lǐng)導層將指定破壁人?！?br>
????秦始皇把長劍伸出，以冊封騎士的方式搭在馮·諾伊曼的肩上，“你，破壁人一號，弗雷德里克·泰勒的破壁人?！?br>
????馮·諾伊曼單腿跪下，把左手放到右肩上行禮，“是，接受使命。”

????秦始皇把長劍搭在墨子的肩上，“你，破壁人二號，曼努爾·雷迪亞茲的破壁人。”

????墨子沒有跪下，站得更直了，高傲地點點頭，“我將是第一個破壁的?！?/span>

? ? 長劍又搭在亞里士多德的肩上，“你，破壁人三號，比爾·希恩斯的破壁人?！?br>
????亞里士多德也沒跪下，抖抖長袍，若有所思地說：“是，他的破壁人也只能是我了?！?br>
????秦始皇把長劍扛回肩上，環(huán)視眾人說：“好了，破壁人已經(jīng)產(chǎn)生，與面壁者一樣，你們都是精英中的精英，主與你們同在！你們將借助冬眠，與面壁者一起開始漫長的末日之旅?！?br>
????“我認為冬眠是不需要的，”亞里士多德說，“在我們正常過完一生之前，就可完成破壁使命?！?br>
????墨子贊同地點點頭，“破壁之時，我將親自面見自己的面壁者，我將好好欣賞他的精神如何在痛苦和絕望中崩潰，為了這個，值得搭上我的余生。”

????其他兩位破壁人也都表示在最后的破壁時刻將親自去見自己的面壁者，馮·諾伊曼說：“我們將揭露人類在智子面前所能保守的最后一線秘密，這是我們能為主做的最后一件事，之后，我們也沒有存在的必要了?！?br>
????“羅輯的破壁人呢？”有人問。

????這話似乎觸動了秦始皇心中的什么東西，他把長劍拄在地上沉思著。這時，空中的太陽突然加快了下落的速度，所有人的影子都被拉長，最后一直伸向天邊。在太陽落下一半后，突然改變運行方向，沿著地平線幾次起落，像不時浮出黑色海面的金光四射的鯨背，使得由空曠荒漠和這一小群人構(gòu)成的簡單世界在光明與黑暗中時隱時現(xiàn)。

????“羅輯的破壁人就是他自己，他需要自己找出他對主的威脅所在?！鼻厥蓟收f。

????“我們知道他對主的威脅是什么嗎？”有人問。

????“不知道，但主知道，伊文斯也知道，伊文斯教會了主隱瞞這個秘密，而他自己死了，所以我們不可能知道。”

????“所有的面壁者中，羅輯是不是最大的威脅？”有人小心翼翼地問。

????“這我們也不知道，只有一點是清楚的，”秦始皇仰望著在藍黑間變幻的天幕說，“在四個面壁者中，只有他，直接與主對決?！?/span>

? ? 太空軍政治部工作會議。

????宣布開會后，常偉思長時間地沉默著，這是以前從未有過的，他的目光穿過會議桌旁兩排政治部軍官，看著無限遠方，手中的鉛筆輕輕地頓著桌面，那嗒嗒的輕響仿佛是他思維的腳步。終于，他把自己從深思中拉了回來。

????“同志們，昨天軍委的命令已經(jīng)公布，由我兼任軍種政治部主任。一個星期前我就接到了任命，但直到現(xiàn)在我們坐在一起，才有了一種復雜的感覺。我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面對的，是太空軍中最艱難的一批人，而我，現(xiàn)在是你們中的一員了。以前，沒有體會到這一點，向大家表示歉意?！闭f到這里，常偉思推開了面前的文件，“會議的這一部分不作記錄，同志們，我們推心置腹地交流一下，現(xiàn)在，我們都做一次三體人，讓大家看到自己的思想，這對我們以后的工作很重要?！?br>
????常偉思的目光在每一位軍官的臉上都停留了一兩秒鐘，他們沉默著，沒有人說話。常偉思站起來，繞過會議桌，在一排正襟危坐的軍官后面踱著步。

????“我們的職責，就是使部隊對未來的戰(zhàn)爭建立必勝的信念，那么，我們自己有這種信念嗎？有的請舉手，記住，我們是在談心?！?br>
????沒有人舉手，幾乎所有與會者的眼睛都看著桌面。但常偉思注意到，有一個人的目光堅定地平視著前方，他是章北海。

????常偉思接著說：“那么，認為有勝利的可能性呢？注意，我說的可能性不是百分之零點幾的偶然，而是真正有意義的可能性?！?br>
????章北海舉起一只手，也只有他一人舉手。

????“首先謝謝同志們的坦誠?！背ニ颊f，接著轉(zhuǎn)向章北海，“很好，章北海同志，談談你是如何建立這種信心的?！?br>
????章北海站起來，常偉思示意他坐下，“這不是正式會議，我們只是談談心?！?br>
????章北海仍然立正站著，“首長，您的問題我一兩句話說不清楚，畢竟，信念的建立是一個漫長而復雜的過程。我在這里首先想指出的是目前部隊中的錯誤思潮。大家知道，在三體危機之前，我們一直主張用科學和理性的眼光審視未來戰(zhàn)爭，這種思維方式以其強大的慣性延續(xù)到現(xiàn)在，特別是目前的太空軍，有大批學者和科學家加入，更加劇了這種思潮。如果用這種思維方式去思考四個世紀后的星際戰(zhàn)爭，我們永遠無法建立起勝利的信念。”

????“章北海同志的話很奇怪，”一名上校說，“堅定的信念難道不是建立在科學和理性之上的嗎？不以客觀事實為基礎(chǔ)建立的信念是不可能牢固的?！?br>
????“那我們首先要重新審視科學和理性，要明白，這只是我們的科學和理性，三體文明的發(fā)展高度告訴我們，我們的科學只是海邊拾貝的孩子，真理的大?？赡苓€沒有見到。所以，我們在自己的科學和理性指導下看到的事實未必是真正的客觀事實，既然如此，我們就應該學會有選擇地忽略它，我們應該看到事物在發(fā)展變化中，不能用技術(shù)決定論和機械唯物論把未來一步看死?！?br>
????“很好?！背ニ键c點頭，鼓勵他說下去。

????“勝利的信念是必須建立的，這種信念，是軍隊責任和尊嚴的基礎(chǔ)！我軍曾經(jīng)在極端困難的條件下，面對強敵，以對祖國和人民的責任感建立了對勝利堅定的信念；我相信，在今天，對全人類和地球文明的責任感也能支撐起這樣的信念?！?br>
????“但具體到部隊的思想工作，我們又如何去做呢？”一名軍官說，“太空軍的成分很復雜，這也決定了部隊思想的復雜，以后我們的工作會很難的。”

????“我認為，目前至少應該從部隊的精神狀態(tài)做起?！闭卤焙Ｕf，“從大處說，上星期我到剛歸屬本軍種的空軍和海軍航空兵部隊調(diào)研，發(fā)現(xiàn)這些部隊的日常訓練已經(jīng)十分松懈了；從小處說，部隊的軍容軍紀也出現(xiàn)越來越多的問題，昨天是統(tǒng)一換夏裝的日子，可在總部機關(guān)居然有很多人還穿著冬季軍裝。這種精神狀態(tài)必須盡快改變。看看現(xiàn)在，太空軍正在變成一個科學院。當然，不可否認它目前正在承擔一個軍事科學院的使命，但我們應該首先意識到自己是軍隊，而且是處于戰(zhàn)爭狀態(tài)的軍隊！”

????談話又進行了一些時間，常偉思坐回自己的位置上，“謝謝大家，希望以后我們能夠一直這樣坦誠交流，下面，我們進入正式的會議內(nèi)容?！背ニ颊f著，一抬頭，又遇上了章北海的目光，沉穩(wěn)中透著堅毅，令他感到一絲寬慰。

????章北海，我知道你是有信念的，你有那樣的父親，不可能沒有信念。但事情肯定沒有你說的那么簡單，我不知道你的信念是如何建立的，甚至不知道這種信念中還包含著什么更多的內(nèi)容，就像你父親，我敬佩他，但得承認，到最后也沒有看透他。

????常偉思翻開了面前的文件，“目前，太空戰(zhàn)爭理論的研究全面展開，但很快遇到了問題：星際戰(zhàn)爭研究無疑是要以技術(shù)發(fā)展水平為基準的，但現(xiàn)在，各項基礎(chǔ)研究都剛剛開始，技術(shù)突破還遙遙無期，這使得我們的研究失去了依托。為了適應這種情況，總部修改了研究規(guī)劃，把原來單一的太空戰(zhàn)爭理論研究分成獨立的三部分，以適應未來人類世界可能達到的各種技術(shù)層次，它們分別是：低技術(shù)戰(zhàn)略、中技術(shù)戰(zhàn)略和高技術(shù)戰(zhàn)略。

????“目前，對三個技術(shù)層次的界定工作正在進行，將在各主要學科內(nèi)確定大量的指標參數(shù)，但其核心的參數(shù)是萬噸級宇宙飛船的速度和航行范圍。

????“低技術(shù)層次：飛船的速度達到第三宇宙速度的50倍左右，即800公里秒左右，飛船不具備生態(tài)循環(huán)能力。在這種情況下，飛船的作戰(zhàn)半徑將限制在太陽系內(nèi)部，即海王星軌道以內(nèi)，距太陽30個天文單位的空間范圍里。

????“中技術(shù)層次：飛船的速度達到第三宇宙速度的300倍左右，即4800公里秒，飛船具有部分生態(tài)循環(huán)能力。在這種情況下，飛船的作戰(zhàn)半徑將擴展至柯伊伯帶[24]以外，距太陽1000個天文單位以內(nèi)的空間。

????“高技術(shù)層次：飛船的速度達到第三宇宙速度的1000倍左右，即16000公里秒，也就是光速的百分之五；飛船具有完全生態(tài)循環(huán)能力。在這種情況下，飛船的作戰(zhàn)航行范圍將擴展至奧爾特星云[25]，初步具備恒星際航行能力。

????“失敗主義是對太空武裝力量的最大威脅，所以太空軍的政治思想工作者肩負著極其重大的使命，軍種政治部要全面參與太空軍事理論的研究，在基礎(chǔ)理論領(lǐng)域清除失敗主義的污染，保證正確的研究方向。

????“今天到會的同志，都將成為太空戰(zhàn)爭理論課題組的成員。三個理論分支的研究雖然有重合的部分，但研究機構(gòu)是相互獨立的，這三個機構(gòu)名稱暫定為低技術(shù)戰(zhàn)略研究室、中技術(shù)戰(zhàn)略研究室和高技術(shù)戰(zhàn)略研究室，今天這次會議，就是想聽聽各位自己的選擇意向，作為軍種政治部下一步工作崗位安排的參考。下面大家都談談自己的選擇吧?！?br>
????與會的三十二名政治部軍官中，有二十四人選擇低技術(shù)戰(zhàn)略研究室，七人選擇中技術(shù)戰(zhàn)略研究室，選擇高技術(shù)戰(zhàn)略研究室的只有章北海一人。

????“看來，北海同志是立志成為一名科幻愛好者了?！庇腥苏f，引出一些笑聲。

????“我選擇的是勝利的唯一希望，只有達到這一技術(shù)層次，人類才有可能建立有效的地球和太陽系防御系統(tǒng)?！闭卤焙Ｕf。

????“現(xiàn)在連可控核聚變都沒有掌握，把萬噸戰(zhàn)艦推進到光速的百分之五？讓這些龐然大物比現(xiàn)在人類那些卡車大小的飛船還要快上一千倍？這連科幻都不是，是奇幻吧?！?br>
????“不是還有四個世紀嗎？要用發(fā)展的眼光看問題?！?br>
????“可是物理學基礎(chǔ)理論已經(jīng)不可能再發(fā)展了。”

????“現(xiàn)有理論的應用潛力可能連百分之一都還沒有挖掘出來?！闭卤焙Ｕf，“我感覺，現(xiàn)在最大的問題是科技界的研究戰(zhàn)略，他們在低端技術(shù)上耗費大量資源和時間。以宇宙發(fā)動機為例，裂變發(fā)動機根本就沒有必要搞，可現(xiàn)在，不但投入巨大的開發(fā)力量，甚至還在投入同樣的力量去研究新一代的化學發(fā)動機！應該直接集中資源研究聚變發(fā)動機，而且應該越過工質(zhì)型的，直接開發(fā)無工質(zhì)聚變發(fā)動機[26]。在其他研究領(lǐng)域，也存在著同樣的問題，比如全封閉生態(tài)圈，是恒星際遠航飛船所必需的技術(shù)，而且對物理學基礎(chǔ)理論依賴較少，可現(xiàn)在的研究規(guī)模也很有限?！?br>
????常偉思說：“章北海同志至少提出了一個值得重視的問題：目前軍方和科技界都在忙于全面啟動自己的工作，相互之間溝通不夠。好在雙方都意識到了這種狀況，正在組織一個軍方和科技界的聯(lián)席會議，同時軍方和科學院已成立專門機構(gòu)，加強雙方的交流，使太空戰(zhàn)略研究和科技研究形成充分的互動關(guān)系。下一步，我們將向各研究領(lǐng)域派出大量軍代表，同時，也將有大批科學家介入太空戰(zhàn)爭理論研究。還是那句話：我們不能消極等待技術(shù)突破，而應該盡快形成自己的戰(zhàn)略思想體系，對各領(lǐng)域的研究產(chǎn)生推動。這里，還要談談另一層關(guān)系：太空軍和面壁者之間的關(guān)系?！?br>
????“面壁者？”有人很吃驚地問，“他們要干涉太空軍的工作嗎？”

????“目前還沒有這個跡象，只有泰勒提出要到我軍進行考察。但我們也應該清楚，他們在這方面是有一定權(quán)力的，如果干涉真的出現(xiàn)，可能對我們的工作產(chǎn)生意想不到的影響。應該有這方面的思想準備，在這種情況真的出現(xiàn)時，應保持面壁計劃和主流防御之間的某種平衡。”

????……

????散會后，常偉思一人坐在空空蕩蕩的會議室中，他點上一支煙，煙霧飄進一束由窗戶透入的陽光中，像是燃燒起來一樣。

????不管怎么樣，一切總算開始了。他對自己說。

? ? 羅輯第一次體會到了夢想成真的感覺。他本以為伽爾寧的承諾是吹牛，當然能找到一個原生態(tài)的很美的地方，但與他的想象中的所在肯定有很大差別?？墒钱斔呦轮鄙龣C時，感覺就是走進了自己的夢想：遠方的雪山、面前的湖泊、湖邊的草原和森林，連位置都和他給伽爾寧畫出來的一樣。特別是這里的純凈，是他以前不敢想象的，一切像是剛從童話中搬出來一樣，清新的空氣中有股淡淡的甜味，連太陽都似乎小心翼翼，把它光芒中最柔和最美麗的一部分撒向這里。最不可思議的是，湖邊真的有一座以一幢別墅為中心的小莊園，據(jù)同行的坎特說，這幢建筑建于十九世紀中葉，但看上去更古老些，歲月留下的滄桑已使它與周圍的環(huán)境融為一體。

????“不要吃驚，人有時候會夢到真實存在的地方?！笨蔡卣f。

????“這里有居民嗎？”羅輯問。

????“方圓五公里內(nèi)沒有，再向外有一些小村落?！?br>
????羅輯猜想，這個地方可能在北歐，但他沒有問。

????坎特領(lǐng)著羅輯走進別墅，寬大的歐式風格的客廳里，羅輯一眼就看到了那個壁爐，旁邊整齊地擺放著生火的果木，散發(fā)出一股清香。

????“別墅的原主人向你問好，他很榮幸能有一位面壁者住在這里?！笨蔡卣f，接著他告訴羅輯，除了他要求的那些設(shè)施外，莊園里還有更多的東西：一個有十匹馬的馬廄，因為到雪山方向散步，騎馬最好；還有一個網(wǎng)球場和一個高爾夫球場，一個酒窖，湖上有一艘機動游艇和幾只小帆船。外表古老的別墅內(nèi)部很現(xiàn)代化，每個房間都有電腦，寬帶網(wǎng)絡(luò)和衛(wèi)星電視等一應俱全，還有一間數(shù)字電影放映室。除此之外，羅輯來時還注意到那個直升機停機坪顯然不是臨時建的。

????“這人很有錢吧。”

????“豈止有錢，他不愿透露身份，否則我說出他的名字你可能知道……他已經(jīng)把這塊土地贈送給聯(lián)合國，比洛克菲勒送的那一塊大多了。所以現(xiàn)在要明確，這塊土地和其上的不動產(chǎn)都屬于聯(lián)合國，你只有居住權(quán)。但你也得到了不少：主人臨走時說，他自己的物品已經(jīng)拿走了，這別墅里剩下的東西都送給你了，別的不說，這幾幅畫大概就很值錢?！?/span>

? ? 坎特帶著羅輯察看別墅的各個房間，羅輯看到這里的原主人有不俗的品位，每個房間的布置都給人一種高雅的寧靜感，書房里的書相當部分是拉丁文的舊版。房間里的那些畫，大多是現(xiàn)代派風格的，但與這古典氣息很濃的房間并無不協(xié)調(diào)之感。羅輯特別注意到這里一幅風景畫都沒有，這是很成熟的審美情調(diào)：這幢房子就坐落在絕美的伊甸園中，風景畫掛在這里就像往大海中加一桶水那樣多余。

????回到客廳后，羅輯坐到壁爐前那張十分舒適的搖椅上，一伸手從旁邊的小桌上摸到了一樣東西，拿起來一看是一個煙斗，有著歐式煙斗很少見的又長又細的斗柄，是有閑階級使用的室內(nèi)型。他看著墻上一只只的白色方框，想象著那些剛剛摘走的都是些什么。

????這時，坎特領(lǐng)進來幾個人并對羅輯做了介紹，他們是管家、廚師、司機、馬夫、游艇駕駛員等等，都是曾為以前的主人服務的。這些人走后，坎特又介紹了一位負責這里安全的穿便裝的中校軍官，他走后，羅輯問坎特史強現(xiàn)在在哪里。

????“他已經(jīng)移交了你的安全保衛(wèi)工作，現(xiàn)在可能回國了吧。”

????“讓他來代替剛才那個中校，我覺得他更勝任。”

????“我也有這種感覺，但他不懂英語，工作不方便?！?br>
????“那就把這里的警衛(wèi)人員都換成中國人?！?br>
????坎特答應去聯(lián)系一下，轉(zhuǎn)身出去了。

????羅輯隨即也走出了房間，穿過修剪得十分精致的草坪，走上一座通向湖中的棧橋，在棧橋的盡頭，他扶著欄桿，看著如鏡的湖面上雪山的倒影，周圍是清甜的空氣和明媚的陽光。羅輯對自己說：與現(xiàn)在的生活相比，四百多年后的世界算什么？

????去他媽的面壁計劃。

【原作：劉慈欣】

【轉(zhuǎn)載自《三體：黑暗森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