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卷 聚散城頭(下)
第十七回 罰站
綦毋懷文聽得她問,伸了伸胳膊,道:“血虛癥?我沒覺得自己有什么病啊?美女走的時候,也沒給我把脈開方,直接就給了我這包藥?!?/p>
林兒更加好奇了,疑道:“四物湯,當歸、川芎、生地黃、白芍藥,專治血虛之證。我看你面色紅潤,確實不像有血虛癥的??擅琅疅o緣無故,干嗎要給你這個藥?”
令暉聽得她問,忙提醒道:“林兒忘了你給阿文出的四句詩的題目嗎?我、二妹、公主的詩句都完成并且交給阿文了,唯獨美女那句還沒得到。美女這包藥,其實就是一個謎題啦,要阿文自己去解開的。我和韓阿姊商量過,也想出了這謎題的答案,指的其實是美女去的那個地方??晌覀円恢豹q豫不決,要不要把這答案告訴阿文。如果告訴了他,就有違林兒和美女出題的初衷,不告訴他,若一直猜不出來,又怕美女在那地方等太久。所以還要林兒你拿主意,要不要公布答案?!?/p>
“不公布,你們誰也別公布!”林兒忽然堅定地道:“既然美女出了題,阿文兄當然要接招。誰提前公布了答案,就是幫他作弊,那我這人還怎么嫁?,F(xiàn)在有了蘭陵的堅持,那阿文兄更不能讓人看扁了去,一定要向大家證明,林兒的選擇是正確的?!?/p>
綦毋聽她如此說,當即重重地點頭,說道:“林兒放心,我這幾天一直在想這答案。我的腦子笨,想的時間比較長,但我一定會想出來的!”
林兒便向他溫柔一笑,以示肯定。
因為這場意外,氛圍難免尷尬,又聊了一陣,諸人便各自散去。整個夜里,林兒都和小師太馮令華關(guān)在一間偏房里念經(jīng),誰也不見。檀羽則和陳慶之聊些心事。
陳慶之勸道:“兄弟,別想太多了。像主母這樣聰明的女子,只要你對蘭英、尋陽好,她就當是對她自己好了。因為她知道,你能對現(xiàn)在的女人好,若她不是你的小妹,你也一定會對她同樣的好,道理就這么簡單。”
檀羽經(jīng)他勸,心緒也逐漸開解,便回到自己房中去。此時,英、尋二女正在房中聊著南朝分別后的經(jīng)歷,檀羽也就融入其中,將過去這些時間的兇險盡數(shù)向蘭英傾訴。
接下來的兩天,識樂齋所有人都在穎川盤桓?;鄙臣囊粠托值芎碗p妹、黃龍、和其奴、司馬靈壽相約到城里城外各處玩耍,只綦毋一個人關(guān)在房中思索漂女留下的謎題。慕容白曜則因隴西幫的關(guān)系,自然要去乙渾軍中會些故人。至于陳慶之家兩人、陶貞寶家三人,再加鳴蟬、采風、遮月三個小女,就到各處尋找美食。
經(jīng)過這些時間陳慶之和令暉的枕邊軟語開解,三少主和陶貞寶對于兩人可能是姊弟的事已經(jīng)逐漸坦然。更何況,三少主在伊吾城本就習慣了做大姊,陶貞寶則在林兒面前一直是小弟身份,如今角色轉(zhuǎn)換,但感覺未變。每遇行路、吃飯時候,三少主便有意無意照顧陶貞寶。周圍諸人見此,也就樂于成全他們的姊弟情誼。
只有檀羽的日子不太好過,他一面要擔心林兒的感情,一面又要為迎娶尋陽的事煩心。好在蘭英來了,可以為他分擔不少憂愁,也為他想了很多面對乙渾時候的應答之語。
兩天之后,盧遐從軍中傳來消息,說乙渾已經(jīng)回來了。不過,朝廷并沒有同意增兵的事,所以乙渾有些生氣,叫檀羽最好小心應付。
檀羽聞得消息,便即穿戴整齊,領(lǐng)著英、尋二女,惴惴不安地來到魏軍大營。
快到軍營時,就看見一個人正在營門口左右踱步,檀羽定睛細看,那人竟是隴西幫的李璨,在他身后,還站著慕容白曜,和幾個熟悉的隴西幫人。
李璨一見三人,便上來熱情地抱拳見禮,道:“檀兄弟、妹子、公主,別來無恙否?”
檀羽三人見是李璨,都是高興地回禮。蘭英道:“阿兄,好些年不見了,小妹很想念你呢。上次你去北涼,羽弟和我又不在。”李璨朗聲笑道:“是啊,上次沒見著你們,卻見著你們的小妹了,真是個了不起的女子。前幾天你們來軍營,我又隨乙將軍去了京城,今天才總算見上。許久沒嘗妹子的手藝了,這回咱們可要好好聚一下,多喝幾杯才是。”蘭英點頭道:“嗯,阿兄說得是,等這里的事完,妹子好好做幾個菜,讓羽弟陪阿兄喝酒?!?/p>
李璨聽得她言,并無高興,卻突然臉顯憂愁之色,湊過來小聲說道:“源賀將軍把公主在北涼的事寫信給乙將軍說了,乙將軍知道公主想嫁給檀兄弟,很生氣。乙將軍接手了李順師叔的所有部曲,算是李師叔的嫡系傳人,可他的脾氣比李師叔還要大,這回又遇著宛城戰(zhàn)事不夠順遂,兩事相加,他恐怕對兄弟你不會有好臉色,你們可要有所準備?!?/p>
檀羽嘆了口氣,道:“我明白,這個是早就猜到了的,只希望能用我的誠意打動二兄。要不,我們進去吧?”
于是李璨和慕容白曜便在頭前,引著檀羽三人來到乙渾的中軍大帳。
還未進帳,就聽見乙渾在里面摔東西罵人:“獨孤尼這廝,除了會搞陰謀詭計,他還會什么!”旁邊盧遐的聲音則在不住地勸他:“將軍息怒,獨孤將軍一向嚴厲過頭,世人都知道。如今朝廷不肯增援,卻又發(fā)下死命要限期克敵,將軍還是趕緊拿主意,咱們強攻吧?”乙渾聽他勸,似乎也消了氣,聲調(diào)放緩著道:“現(xiàn)在敵勢正盛,就這樣直接打,損失絕不會小。先容我再想想吧?!?/p>
李璨趁著他們說話的空閑,便和慕容白曜躬身進到帳內(nèi),向乙渾稟道:“將軍,公主和檀公子、韓小姑已經(jīng)到帳門口了。要讓他們進來嗎?”
乙渾聽到這三人,似乎氣不打一處來,連聲喝道:“他們干的好事,還敢來見我?給我站門口,想清楚再說!”
門外三人聽到他的話,不住地咂舌頭。尋陽小聲道:“師兄這么生氣,這可怎么辦啊?”檀羽道:“既然二兄讓罰站,那咱們就站吧?”于是,三人便只好側(cè)身讓在帳門一邊,躬身立在當?shù)亍?/p>
這時候,乙渾又喚了他手下許多副將、參謀進帳商量攻打宛城的對策。這一商量,便是一個多時辰,比在東安寺等慧嚴方丈的時間還長。尋陽首先就支撐不住了,雙腿開始瑟瑟地發(fā)抖??墒遣煌谠跂|安寺,此時檀羽和蘭英都不敢有任何動作幫她,更不敢坐下來等,一個微小的動作,都可能導致乙渾的反感,令事件徒增變數(shù)。無奈之下,羽、英二人也只能從言語上鼓勵尋陽堅持。
又過了半個多時辰,攻城的計劃仍沒有著落。眾將領(lǐng)各說各話,有的主張強攻,有的主張智取,就是沒有一個拿出準主意來。乙渾嘆道:“算了,今天先商量到此,你們回去好好想想,明天再繼續(xù)。”眾將便道聲“告退”,俱都躬身撤出大帳。
這時,就聽乙渾的聲音道:“他們?nèi)齻€呢?”李璨回道:“稟將軍,還在帳門口站著?!薄白屗麄冞M來吧?!彼K于語氣軟了下來。李璨聞言,當即出門讓三人進帳。三人這才抖了抖已經(jīng)站到有些麻木的雙腿,然后小心翼翼地走進大帳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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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回 阻撓
乙渾一身戎裝、精神抖擻,一雙劍目正犀利地看著剛進帳來的三個人。
一進帳,羽、尋二人立即跪倒在地。尋陽先弱弱地喚了聲:“師兄”,檀羽則恭恭敬敬地道:“二兄在上,小弟給你行禮了。自趙郡一別,你一切都好嗎?”
乙渾冷哼一聲,道:“你小子還敢來見我,膽子不小啊?!碧从鹈枺骸靶〉茏鲥e了什么事,惹二兄這樣生氣?”乙渾道:“哼,明知故問。”檀羽道:“小弟魯鈍,實在是不知,還望二兄明言相告。”
乙渾一臉的冷峻,斥道:“你至少有三大錯。第一,你將北朝土地獻給島夷,這是犯了國之大忌;第二,你縱容你的手下,阻撓我朝進攻北涼;第三,你入島夷朝廷,為其主出謀劃策。這三錯,就注定了你將為北朝所不容,也為你門中蒙羞。我屢次勸孝伯師叔逐你出師門,他卻不肯就聽。如果你有自知之明,就應該主動脫離趙李一門,不讓族人為你受累?!?/p>
檀羽聽他這樣說,便知他對自己在南朝的行動了如指掌,遠不似北朝皇帝那樣簡單地以為自己在南朝是挑起內(nèi)亂之人?!翱墒?,二兄怎會對這些事如此熟悉?他在南朝應該沒有耳目才對?。亢螞r那天盧公不也聽信了朝廷的傳言,相信自己是去南朝挑起內(nèi)亂的呀?”檀羽心中一陣納悶,感覺其中尚有頗多秘密,是乙渾沒有明說的。想到這里,他不禁又多了一分心眼。
此時,檀羽忙為自己辯解道:“二兄容稟,小弟并沒有將上邽城獻給南朝人,只是與他們簽了一份出讓稅賦的契約。那時候我們在上邽奮力抗擊南朝人入侵,卻被宇宙幫派在漢中的奸細楊保熾從背后捅刀子,獻城之事,實是迫于無奈。不過,小弟臨走時便已安排妥當,如今在那縣中,政軍兩邊都是我的人,只要朝廷需要時,他們隨時可以回歸大魏的管制。”
乙渾猶疑道:“是這樣嗎?可我卻聽說,這一年內(nèi),朝廷數(shù)度派遣特使前往上邽,都被那城中守將趕了出來。那上邽城一年內(nèi)擴張了十倍還不止,其城池規(guī)模比漢中還要大了許多,漢中的商賈都被吸引到了上邽。你說,他們這是想要做什么?”
檀羽道:“上邽的擴張,責任還是在于漢中商業(yè)的萎縮。前幾年,漢中的商業(yè)都被南朝來的奸細控制,奸細們一旦撤離,便將那里的財富幾乎盡數(shù)帶走。這時候,漢中的新任主官不想著恢復商業(yè),卻是不斷地榨取民財。百姓們都不是傻子,他們看到了上邽縣是仇池唯一可以正常生活和經(jīng)商的地方,自然就會蜂擁而至。新任仇池國主楊文德,和守將任朏、楊頭戌,都是小弟和舍妹親自物色的,絕對的忠勇之士。他們趕走天使,只是因為對漢中太守不信任。小弟有信心,若需要時,只需一封信去,就可讓他們開城來迎?!?/p>
乙渾聽著他的解釋,抿著嘴沉默不語。
檀羽見狀,便繼續(xù)說道:“舍妹她們在河西和源賀兄長沖突,主要是憤于兄長的手下無故屠殺北涼平民。至于小弟在南朝朝廷的作為,則是因為想實踐‘匡正中原亂局、治愈崩壞人心’的任務(wù)。經(jīng)一年的努力,我已經(jīng)有了許多自己的心得,只要給我一個機會,我便可在中原施展自己的拳腳,完成自己的人生大任,也不辜負師伯當年的厚望?!?/p>
乙渾突然一陣冷笑,轉(zhuǎn)頭看了看旁邊的蘭英和尋陽,又滿眼嘲諷地看向檀羽,道:“哈,就憑你們幾個毛孩子,懂什么權(quán)謀之事,就敢講這樣的大話,當真是初生牛犢不畏虎也。不過好在你們這樣鬧,倒是幫了朝廷許多忙,算是功過相抵了。你們起來吧。”
檀羽聽他語氣終于軟了下來,心中不由得長吁一口氣。三人跪了半天,這才總算站起身來。
乙渾這才走到尋陽身邊,拍了拍她的胳膊,又對檀羽道:“源賀帶公主去你那,以為可以讓她安定地生活一段時間,卻不想比跟著我還要辛苦,這也是你的一大罪過?!闭f話時,他的眼神中終于流露出一絲兄長的慈祥。
檀羽連忙賠禮道:“都怪小弟眼高手低,讓公主一再受苦,請二兄一定責罰?!?/p>
剛說完,卻聽尋陽小聲道:“師兄,羽郎為國為民盡心竭力,小妹為他做些事,也是理所應當?shù)?,你別再說他了好嗎?”
乙渾看著尋陽倔強的表情,忽然一愣,因為在他的記憶中,自己的這個師妹還是那個柔弱的閨房女子,平時只好種植花草,逢人說話都是怯生生的。怎么今天,卻從她的眼神中看到了一絲異樣,他這個當年的師兄,哪能不為之驚異?
看來,檀羽這個小弟,已經(jīng)改變了自己的師妹。
乙渾也不由尋陽再來分說,便回頭喚道:“李璨,把公主帶出去,從今后,她不能再和這小子見面,不然走火入魔了,以后還怎么嫁人?!?/p>
李璨聞令,猶豫地喚了聲“將軍”。而尋陽則迅捷地躲到了檀羽的身后,急道:“師兄,你明明已經(jīng)知道我和羽郎的感情,卻為何要阻止我?”她今天,已經(jīng)完全不是當年那個柔弱的嬌公主,為了自己的愛情,她甘愿做任何事。
這時,檀羽跪倒在地,連磕了幾個響頭,這才說道:“二兄容稟,我和公主,兩廂情愿,要在一起廝守終生。今天小弟來此,就是希望得到二兄的同意,還望二兄成全我們兩個?!?/p>
乙渾見尋陽如此動作,又聽檀羽之言,氣不打一處來,大聲喝道:“反了你們兩個,私定終身,這已在禮法上不可容恕。今日你還大言不慚,說什么廝守終生的鬼話,我看公主定是被你小子迷了心竅,才會不顧父兄之命,與你胡來。想你也是我的結(jié)義兄弟,今日,我便要替師尊好生教訓你一番。左右,拉開公主,腳下所跪這人,給我先打二十軍棍!”
尋陽見自己的師兄竟是完全不給他們說話的機會,出言便打,登時緊張起來,在跪地的檀羽身后將其緊緊抱住,一張玉頰也緊貼在他的脖頸上,毫不放松。
左右的軍衛(wèi)聽得乙渾命令,本要上前來拉尋陽,可尋陽作如此狀,他們礙于其公主身份,又不敢真的觸碰于她,一時都猶豫不決,不知該如何施為。
乙渾被尋陽氣得眉毛胡子倒豎,回頭去叫盧遐:“他們不敢碰公主,你總可以吧?去把公主給我拉開!”
盧遐聞言,抿了抿嘴,遲疑了片刻,又見乙渾眼中的憤怒,也不及細想,只得走到檀羽身后,道一聲:“公主,對不住了?!北闵焓秩ダ瓕り?。
尋陽感到了盧遐在后使力,她畢竟是弱小女子,如何扛得住盧遐這大男人的力氣,當即就要被他拉開。尋陽一急之下,竟是脹紅了臉,大聲地尖叫起來。這聲尖叫,幾欲瘋狂,令盧遐登時撒了手,再不敢去動她一下。
此時的尋陽,已經(jīng)處于對愛情的執(zhí)迷中,再也無法自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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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回 癡心
盧遐被尋陽的堅持嚇住,連忙回頭去看乙渾。卻見乙渾早已怒不可遏,竟直接到旁邊武器架上,抽出一把寶劍來,喝道:“趙郡李氏一門,一向崇儒尊禮,卻不想竟遇到你這兩個不肖子。今日之事若傳出去,只教天下人笑煞了。如此大逆不道,便是人人得而誅之,我這就除了這兩個妖孽,省得再來禍害天下正道?!?/p>
說罷,他提了寶劍,就要砍向跪在地上的羽、尋二人。他身后的李璨和慕容白曜見狀,連忙上前拉住,急道:“將軍息怒啊?!币覝啽凰麄z一拉,這才止住劍勢,可眼中的怒氣,卻絲毫未減。
這時,跪在地上的檀羽,只是用一只手去抓住尋陽從后面抱住他的雙手,一絲也不肯放松,頭低垂著,沒有再說任何話,但那氣勢卻很明顯,今天就要和尋陽同生共死了!而尋陽則將臉頰緊貼在他背上,目光呆滯,默默地想著什么。盧遐雙手低垂,恭立一側(cè)。乙渾提著劍,怒目看著羽、尋二人。李璨和慕容白曜則在一旁小心守候,生怕乙渾再次舉劍。
所有人都沒有出聲,帳內(nèi)一時靜得有些可怖,只聽見尋陽因剛才尖叫而起的“咚咚”的心跳聲。
這時候,該是一個人站出來的那一刻了。這個人,是火娘子韓蘭英。
自從進帳之后,蘭英就一直靜立在一旁,無聲地看著帳內(nèi)局勢的變化,從檀羽的辯解、到乙渾的怒斥、再到尋陽的瘋狂。她沒有出聲,似乎這事和她無關(guān)??墒窃趺纯赡軣o關(guān)呢?她將是檀羽未來的正房大婦、尋陽的大姊,這事,當然與她有關(guān)。她的無聲,是因為這時候,只有她能幫羽、尋二人圓夢,她必須要冷靜。
乙渾生氣,表面上是因為羽、尋二人私定終身,但實際上,蘭英看得很清楚,乙渾這是抹不開面子。要讓自己的師妹,去做檀羽這個農(nóng)家小子的小妾,以后在官場中、在手下人面前,他將如何自處。畢竟在這個時代,上品和寒門,是兩個無法逾越的階層。
想通了這些,蘭英心中便已有了應對之策。只見她緩緩地走到檀羽身前,盈盈一個萬福,先喚一聲:“二兄且勿動怒,可否聽小女說幾句話?”
自三人進帳時起,乙渾便沒有正眼看過蘭英,此時見她這一動作,略為一詫,冷聲道“一個女子家,有什么可說的?!?/p>
蘭英并不生氣,只是柔聲道:“小女無德無才,說的話自然無法入二兄金耳??墒牵砗笏虻娜?,是小女的未婚夫,他和公主的感情還是經(jīng)由小女撮合,要說私定終身的責任,多數(shù)也是在小女。所以這才要來你面前,說這幾句話?!?/p>
乙渾想來也應猜到了蘭英所起的作用,并不答她話,只是冷冷地一聲悶哼。
蘭英的眼神中卻流露出華林園之辯時的那股堅毅,也不等乙渾回話,便繼續(xù)說道:“二兄有所不知,羽弟和小妹,都是守禮之人。他們兩個,雖然兩情相悅,但互相之間,一直冰清玉潔,沒做過越禮的事。此次來穎川,羽弟就是專程來拜訪二兄,向你陳說這門親事。小女知道,小妹在趙李一門是金子一樣的人兒,羽弟不過是個寒士,怎么也攀不上這樣的高枝,更何況,他與小女早有婚約,要想再娶,只能為妾。對此,羽弟也曾猶豫許多時間,始終拿不定主意??墒牵^去兩年多,我們?nèi)齻€人同甘苦、共患難,數(shù)度經(jīng)歷生死之險。之所以最后總能化險為夷,正是因為我們互相之間的感情和信任。這份感情,已然讓我們無法分開。如若今天二兄將小妹帶走,強行給她找個婆家,我恐怕,小妹不但不會遵從,還要做出極端的事來。而我們,以及我們的朋友,也會全力將她搶出來。這樣的結(jié)局,又是誰愿意看到的呢?”
乙渾一開始只道她是個普通農(nóng)婦,沒什么見識的女子??墒?,此刻聽她口齒如此清晰,這才對她正色看了一眼。一看之下,乙渾當即一怔。從她的眼神中所釋放出的十足戰(zhàn)意,即使貴為一軍之帥的乙渾,亦為之一震。乙渾心想:這小妮子,敢在我面前釋出如此戰(zhàn)意,這膽子可著實不小,她到底是個什么人物?
一面想著,乙渾仍是冷冷地回應:“你這是在威脅我?”
蘭英微微一笑,道:“小女豈敢作如此想,剛才的話,只是陳述了些許事實而已。在小女看來,羽弟和小妹的感情,可稱‘無邪之戀’四個字。二兄一向公務(wù)甚忙,從小就沒有分多少心思在你這位師妹身上,也不知小妹自多年前的趙郡之亂起,便對羽弟傾心。在那之后,二人雖然遠隔千里,可小妹的心思卻絲毫未變。她的心,是為羽弟而活著。這樣的心,純凈無邪,沒有絲毫雜念,乃是人世間最寶貴之物,亦當為儒門所珍視。將軍若是為小妹好,就請成全她的一片癡心吧?只有嫁給羽弟,小妹才會成為這世上最快樂的人?!?/p>
乙渾聽她如此說,剛才的怒氣才逐漸緩了下來,聲調(diào)略微降低地回道:“哼,無邪之戀?真是可笑,光是癡心就有用嗎?他小子,連個穩(wěn)定的家都沒有,整日里漂泊流浪,娶了一妻不夠,還要納一妾。他憑什么養(yǎng)活這一妻一妾?尋陽真若跟了他,也只能放棄安逸的生活,去過流浪的日子。試問,天下哪個有心的父兄,會讓自己的心頭肉去跟個窮小子受苦?”
蘭英聽他這樣說,便知他的心意已經(jīng)軟了,開始涉及以后具體的生活問題,這正是她想要的結(jié)果。于是她續(xù)道:“未鳴之鳥,焉知不能高飛;貧家之士,焉知不能顯達。羽弟眼下雖無立錐之所,但他有立身之才,他在南朝付梓的兩本書,已經(jīng)為士人爭相傳閱,他的弟子學生,已經(jīng)在政界有所作為。更何況,他還有那么多好兄弟,要想得萬貫家資,也是一念之事。小女以為,對于小妹嫁入檀家后的生活,二兄毋須擔心?!?/p>
乙渾仍是冷笑道:“這都是一面之詞,說再多也是沒用。如若他真有那樣的才能,那就等他顯達的時候,再來娶尋陽也不遲?!?/p>
蘭英聞言,便即一臉堅毅地道:“韶華易逝、青春難駐,小妹正是待嫁之年,如何等得。二兄如果信不過小女的話,不若讓羽弟做一件驚天動地的事,以博二兄信任。”
“哦?何事?”
“小女剛才在外面聽聞,宛城亂軍如今龜縮城中,二兄向朝廷求援而不可得,正苦于沒有破城良策。羽弟的三寸不爛之舌,可將活人說死。若然羽弟能只身前往,說降宛城亂軍,這樣的功勞,應該夠大了吧?”
她這話說得鏗鏘有力,帳內(nèi)不僅乙渾,盧遐及一干軍士,俱是驚詫無比。如果真能不費一兵一卒就拿下宛城,那簡直是眾軍夢寐以求的。
“你這話當真?”乙渾還有些遲疑。
蘭英并未答他,只是回轉(zhuǎn)身去,來到了檀羽的身邊站定。
檀羽見此,立時站起身來,伸手摟住蘭英,又將身后的尋陽抱在身邊,然后眼神堅定地道:“二兄放心,為了公主,就算宛城中都是殺人惡魔,小弟也定當不辱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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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回 輪回
乙渾聽他如此堅決,當即將手中劍往地上重重一插,朗聲道:“好得很,如果你真能說降宛城,這門婚事,我這兒是允了。不知你打算何時進城?”
檀羽略想一想,便答道:“給我三天時間,我要摸清城中的情況,再決定以何言語去說?!?/p>
乙渾道:“好!那我就給你三天。三天之內(nèi),如果你需要什么幫助,只管問盧遐要。”
檀羽道:“不必,我自有兄弟們幫忙。小弟就此告辭,二兄且安坐營中,聽我的好消息?!闭f罷,羽、英、尋三人便手挽著手,走出大帳來。
剛一出帳,尋陽就來到蘭英身邊,拉著她的手不住地道:“阿姊,謝謝你,謝謝你。若不是你,今天真要被我?guī)熜謿⒘?。你真是這世上最好最好的人?!?/p>
蘭英卻有些無奈地道:“你師兄真不愧是趙郡四少中的謀略第一,在他面前,我就能明顯感覺到氣勢的威壓。本來,讓羽弟進城做說客,只是我心里一直在這樣想,和誰都沒說。如果今天能容易地說服你師兄,那就不需要用這一招??勺詈筮€是不得不用出來,說明我的能力不濟,沒能完成好今天的任務(wù)?!?/p>
檀羽卻感嘆道:“英姊能在二兄面前不卑不亢,成功說服他,就憑這一點,我就自愧不如。大丈夫得妻如此,夫復何求?宛城的亂賊又算得了什么,英姊只管放心,我必能將他們說服,不辜負你今天這一番妙語,不辜負公主的一片癡心?!?/p>
回到穎川驛館,林兒早已焦急地等在了客堂。因為高長恭和漂女的事,她已經(jīng)兩天沒有出門,只是專心地在房中念經(jīng)。今天聽說檀羽三人去乙渾處的消息,這才出門來等待。
蘭英把軍營中的事和林兒說了,林兒便不無擔憂地道:“宛城中的情況不清楚,聽說還有許多武功高強之人。阿兄有把握嗎?”
“嘿嘿,他沒把握我們也要讓他有把握啊?!碧从疬€沒作答,卻聽見了陳慶之的聲音。他和三少主、陶貞寶一家不知什么時候回來的,只聽他道:“主母一向都說,識樂齋每個人的事都是大事?,F(xiàn)在是為儀和公主的感情需要被見證的時候,我們怎么能袖手旁觀呢?當然是要盡全力相幫的?!?/p>
“說得沒錯,小弟剛加入識樂齋,自然也當為阿羽盡這一份力才是了?!彼麆傉f完,又聽到了殷紹的回答。隨聲而至,北斗七俠等人不知什么時候也出現(xiàn)在了客堂。殷紹手搖折扇,笑吟吟地道:“不廢兵卒之力,拿下宛城,這不正是我們識樂齋揚名立萬的機會嗎?主母,你就下令吧?”
檀羽看著這一群兄弟,他們今天明明是約好了出城去游玩的,可卻突然齊齊地出現(xiàn)。很顯然,他們都知道自己和尋陽的事,早已等著了。檀羽心中一陣感動,向眾人鞠了一躬,然后道:“謝謝你們,我的朋友們,正因為有你們,一切都變得這樣溫暖。”
“還有我呢。”門外還有一個人的聲音,原來慕容白曜也從軍營回來了,“從識樂齋建立的第一天開始我就在了,我也算是元老了吧?”
檀羽奇道:“慕容兄,你是隴西幫的香主,攻打宛城,你也應該為官軍出一份力吧,怎么卻回來了?”慕容白曜道:“在識樂齋也可以出力,但就像你說的,這里比隴西幫要溫暖許多,那我當然應該在這里。我已經(jīng)和李師兄說過了,請他另行物色香主的人選,以后,我就專心在識樂齋做大家的安全護衛(wèi)?!?/p>
檀羽點點頭,便對林兒道:“此役戰(zhàn)宛城,我是先鋒,負責說服其頭領(lǐng)。可是,亂軍的情況不明,還需要多方偵察、布置,絕不能莽撞行事。林兒,你是當家人,還是你來指揮吧。”
林兒已經(jīng)習慣了做當家人,在這樣的大戰(zhàn)之前,她自然不會推卸肩頭的責任。于是她道:“識樂齋從仇池開始,走過了這么多地方,到今天為止,我們已經(jīng)聚集了足夠的能力??上КF(xiàn)在蘭陵和美女不在,否則就是我們?nèi)藛T最齊全的時候。宛城之戰(zhàn),既是解此地百姓之苦,也是讓阿兄和小嫂圓夢,我有十足的信心,一戰(zhàn)克敵。慕容香主,你從軍營中來,可對宛城的情況有什么了解嗎?”
慕容白曜道:“宛城東、北、西三面環(huán)山,只南部是淯水平原。亂軍把軍械糧餉都藏在了北部的山里,其中又布了許多陷阱、埋伏,要從山里進攻,幾乎不可能。所以,乙渾的重兵都布在了城南。前幾個月官軍數(shù)次攻城,眼看就要打下來了,結(jié)果一月前,城中的實力突然增強,想必是來了什么新的增援??墒牵鸪侵車偈锏闹菘h,將軍都已派兵清理過,不應再有支持亂軍的大地主富戶,因此這增援究竟從何處來,現(xiàn)在也沒人說得清楚?!?/p>
林兒道:“我記憶中,多年前北朝就在這豫州地界打仗,一直想趁機攻打南朝。然而卻從胡人自己出來了一支亂軍,讓北人一時難防。這么多年,想來亂軍必定已經(jīng)把宛城經(jīng)營成鐵板一塊,的確不那么容易攻克。不過,早知道這些亂軍的后臺是南朝人,或者他們是從南朝得了新的增援吧?”
慕容白曜道:“不排除這種可能??墒侵髂改銈兌贾溃铣瘒鴥?nèi)正在發(fā)生騷亂,他們這時候自顧尚且無暇,怎的還有大量的援助拿來支持這些已陷絕境的亂軍?正因為這樣的考慮,將軍他們才沒有往這方面想。”
林兒點點頭,又問:“且不管這援助的事,阿兄是要去說降敵首,那亂軍的敵首到底是個什么人物呢?”
慕容白曜道:“亂軍名義上的頭領(lǐng)據(jù)稱姓謝,人稱謝真人。但是,這個人究竟長什么模樣,沒有人見過。將軍曾派細作進城去查探,可從來沒見到他們的頭領(lǐng),可見其人并不在城中,而是在南部的山里躲著。之后,將軍又派了多路人馬進山清剿,可那山中道路曲折,每次都是不了了之。至于一直在城中統(tǒng)兵抗擊官軍的,是那個叫劉超的盧水胡人,此人武功不弱,李師兄曾和他交過手,兩人在伯仲之間。由此,大家都認為劉超才是亂軍的實際頭領(lǐng)?!?/p>
林兒點點頭,她開始思索如何布置此戰(zhàn)。不多時,她心中便有了計較。只聽她道:“既然要找藏在山里的敵首,那我們就來個明修棧道、暗渡陳倉吧。明天開始,由姓和的到宛城南城門去叫戰(zhàn)。姓和的胡攪蠻纏的功力也算得一絕,若是能讓那人看出姓和的不會武功,那就妙了,他一定會出城來和姓和的一戰(zhàn)。待他出城時,木蘭和阿雙合力向前,與之對敵,記得一定要在將勝未勝之時,放他離去。這樣,他們就能把注意力放到城南來,從而放松對城北山區(qū)的防守。另一邊,陳子云、司馬大俠、二郎、雙妹、神棍兄、楊師弟、玉娘,你們七個由玉娘易容,然后進入北部的山區(qū)進行偵察。司馬大俠要盡快查探出他們在山中的老巢,子云的任務(wù)是避開可能存在的機關(guān)陷阱、查出其主要頭領(lǐng)的動向、并負責山中的所有行動,神棍兄從旁協(xié)助。如果發(fā)生意外,由二郎和雙妹保護,盡速撤離。若遇需要舌戰(zhàn)之事,可由楊師弟解決。我們所有人收拾東西,隨后前往離宛城最近的魏軍大營等待消息。大家行動吧。”
她此令一出,所有人都答一聲“是”。于是,已有任務(wù)的十個人,便提前騎快馬去了。其余諸人,則分乘龍鳳行屋和馬匹,向宛城進發(fā)。
龍行屋上,檀羽和英、尋二女始終手牽著手。檀羽不無感慨地道:“那時公主去上邽投奔我,正是因為你的師兄們都要出戰(zhàn)亂軍。如今要娶你過門,這場戰(zhàn)亂就必須要由我來終結(jié)。這真是一場輪回,仿佛我們的緣分,都是早注定的?!睂り枀s不無擔心道:“可為了我,羽郎要進城赴險,我總覺得好內(nèi)疚?!碧从鹈Π参康溃骸肮饕獙W三少主的灑脫,你就看著吧,你的夫君我,這回要學關(guān)云長,來個單刀赴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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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回 暗號
且說陳慶之領(lǐng)著一行七人騎著快馬,一路往山中走。
七人經(jīng)仙姬易容后,改扮成山中農(nóng)民,由司馬靈壽領(lǐng)隊,沿路尋找宛城亂軍的首領(lǐng)藏身之處。司馬靈壽以前在南朝做獵人時,追蹤是他的拿手好戲。他能聞著動物的氣味,追出數(shù)百里。而尋人則更加簡單,因為人總要吃熱的食物,也就必須要生火。在這山中,炊煙的氣味能傳出很遠,特別是那些首領(lǐng)們又不同于普通農(nóng)民,吃的東西多為肉食,極容易便讓司馬靈壽捕捉到了他們的老巢。
在山中走了不到半天,就聽司馬靈壽自信地道:“過了前方這座山崗,便是敵軍巢穴?!标悜c之和司馬靈壽接觸不算多,對他言簡意賅的風格還不十分了解,奇道:“你看都沒看到,就能這么確定?”司馬靈壽卻并不答話,只是一個人在前走。
仙姬則替他言道:“陳公子還不知道司馬大俠的厲害吧。當年在靈官村,司馬大俠只憑著地底的細微聲響,就判斷出了那個山洞的洞口所在處,小姑對他都是大加贊許呢?!毕杉ё约藿o陶貞寶后,對于當年和司馬靈壽的糾結(jié)早已釋懷,剩下的,便是對其獨特本領(lǐng)的敬仰了。
陳慶之聽得她說,也就不再懷疑,當即說道:“此處離宛城不過四五十里,騎快馬半天就到,他們藏身此處倒也十分合理。大家下馬吧,我們步行進去,一定要小心。”
于是陳慶之就與其余六人一道,下了馬來,小心翼翼地徒步翻過眼前的山崗,向司馬靈壽指引的亂軍巢穴去。
崗下是一片密密的叢林,雖然是嚴冬,但樹葉仍十分茂盛??雌饋?,這山谷中還有暖濕空氣流過,讓樹木能夠不受氣候影響。在這些樹木叢中,隱約能看見一片木屋的痕跡,想來那就是敵首的老窩了。
此時,殷紹開始安排行進的隊伍。司馬靈壽排頭,他和陳慶之緊隨其后,然后是仙姬、楊懿和韓均,雙妹斷后。陳慶之見他安排如此仔細,便好奇地詢問究竟。
殷紹道:“陣法的奧秘其實并不復雜,就是兩個字:有序。比如一道小門,一群人想要以最快的速度進去,最簡單的辦法就是魚貫而入。若是一哄而上,那就誰也進不去。行軍打仗為什么要布陣,其實就是因為如果沒有陣型,兵士們都是胡亂沖鋒,其進攻效率是非常低下的。只有布了陣法,讓兵士們有序行動,那才會更加高效。而只要做到了有序兩個字,那么隨處皆可為陣?!?/p>
陳慶之聽他說,忍不住直點頭,口道:“真是領(lǐng)教了??磥砦乙郧巴诳招乃疾嫉母鞣N陣法,都是多余的?!?/p>
于是,七人在殷紹的安排下,一路徒步向前,在樹林中小心穿梭。樹林十分茂密,其中不乏鳥獸橫行。好在司馬靈壽對此十分在行,所以并沒有驚起不必要的鳥鳴猴搶。然而,對面的木屋卻在樹木的間隙中時隱時顯,七人雖一路朝著木屋的方向走,可就是始終走不到。
司馬靈壽不禁皺眉道:“以前在樹林中,閉著眼都不會迷路,今天倒怪?!?/p>
陳慶之聽得他言,忙叫眾人停下來,然后仔細過去查看他之前在一棵樹上刻下的標志,看了半天方才正色道:“大事不妙,這是一個機關(guān),我們在兜圈子?!?/p>
諸人聽他說得鄭重,都不禁一驚。唯楊懿在后半搭著眼懶然道:“這倒有趣,三個機關(guān)高手在前帶路,居然還是迷路了?!?/p>
陳慶之知道楊懿的脾性,也不和他計較,只是說道:“聽說在我們來此之前,魏軍已經(jīng)多次派人來過了。如果敵首那么容易被找到,那他早死了。所以我可以肯定,我們遇到了高手。殷兄怎么看?”
殷紹適才剛聽到司馬靈壽的話,便開始仔細觀察周圍的環(huán)境狀況。陳慶之的分析,他顯然也想到了,眼下最要緊的,便是破解敵首設(shè)下的這個莫名的奇特機關(guān)。只聽他道:“我們在毫無察覺的情況下就陷入了這個機關(guān),這倒是怪得緊。不過我在想,這叢林這樣隱秘,那敵首藏身這樣的地方,那他是如何接受宛城守將的消息、又如何向宛城傳遞消息的?這么復雜的機關(guān),就是鳥也會飛迷路吧?”
陳慶之經(jīng)他提醒,仔細一想,立即接道:“肯定是要靠人往來傳信的。一般的盜匪黑窩里,匪首們多會利用一些預先設(shè)定好的暗號與傳信人進行聯(lián)絡(luò),也就是俗稱的黑話。以前吐谷渾塢堡就是這樣,小陶娘子應該很清楚吧?!?/p>
誰知旁邊楊懿卻質(zhì)疑道:“用暗號這個大家都想得到。如果只是簡簡單單的暗號,那傳信人一旦被抓、交代出暗號是什么,或者被跟蹤、被監(jiān)視等等,匪首就會很危險。來之前我曾聽慕容白曜說,魏軍之前的確抓住過幾個傳信之人,可是按著傳信人說的辦法,依然沒有找到敵首,可見這里的敵首絕沒有這么簡單。”
陳慶之沉吟了一陣,方回道:“嗯,雖然說天底下沒有什么暗號是絕對安全的,不過的確可以制造出一種很難被破解的暗號。比如,傳遞消息的雙方通過一些特殊的算術(shù)對消息加密,并在解密時通過另一套算術(shù)還原。這樣,即使中間的傳信之人被抓或叛變,那也無法破解整個暗號。很多邸舍會使用這種方法?!?/p>
“那你說我們遇到的敵首,會用你說的這些個算術(shù)嗎?會是什么樣的?”楊懿繼續(xù)追問。
“天下的算術(shù)何其多,要確知敵首用的是哪一種,這個著實有些困難啊。”陳慶之不停地抿著嘴,顯然這對他來說有些難了。
他說完這話,眾人的眼光又都看向了殷紹。殷紹一面聽著陳慶之的介紹,一面搖著扇思索對方可能采用的機關(guān)算法。此時,卻見他緩緩踱步,在幾根樹木之間打著轉(zhuǎn)。看樣子,他是在思考這些樹木之上,是否留著什么的提示。
走了幾圈后,卻見他突然來到一棵槐樹旁,對后面的陳慶之道:“你能看出這棵樹的不同嗎?”
“不同?”陳慶之一陣疑惑,走過去圍著那棵樹轉(zhuǎn)了一圈,搖著頭道:“看不出來,似乎很普通?。俊?/p>
卻見殷紹微微一笑,將手中扇別到腰間,然后蹲下去,刨開腳下的土。眾人隨著他的動作看去,才發(fā)現(xiàn)那樹下的土中,竟有一個金屬的把手。殷紹將把手一扳,那棵槐樹的樹干竟隨著把手轉(zhuǎn)動起來。
眾人見狀,這才恍然。為什么他們會在這樹林中打轉(zhuǎn),正是因為有人在他們行走過程中移動了樹的朝向,當然也就移動了他們刻下的標志,從而給了他們錯誤的引導。
陳慶之連忙又跑到旁邊一棵樹下,刨開土來,果然也見到了同樣的機關(guān),便道:“如果不出意外,我們腳下應該有一個龐大的機關(guān)聯(lián)接,不僅樹會動,就是腳下的土壤恐怕也會有移動。一定是有人在控制這一切?!?/p>
殷紹點頭道:“不錯,他們肯定有一個總控房,只要某個人在總控房中隨手扳幾下機關(guān),我們就會被錯誤地引導??墒恰?/p>
“可是我們還是不知道對方的暗號是什么?!标悜c之聽他言,便知他要說的話。的確,光是知道了為什么迷路的原因顯然是不夠的,并不足以幫他們走出這片樹林,只有找到正確的暗號才行。
兩人正無奈時,卻聽后面的仙姬小聲地說了句:“這個樹林好奇怪???”
“奇怪?”眾人都不自覺地回頭看向她。
“嗯,我從小是在山里長大,成天和樹林打交道,可我卻從來沒見過這樣奇怪的事哩。你們抬頭看,這里的每棵樹上,都有一個鳥窩??蛇@樹林我們一路走來,也沒見這么多鳥兒啊。”
大家經(jīng)她提醒,俱都抬頭去看,果如她所言,每棵樹上都不多不少,一個鳥窩。陳慶之立即覺察到不對,忙喚韓均:“快,上去看看鳥窩中有什么?”
韓均聞言,將身一縱便上了樹,向鳥窩中一看,當即回道:“里面有三顆石子?!?/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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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回 春宮
一邊說,韓均又將身一挪,來到另一棵樹上,繼續(xù)報告:“這里有二顆石子?!薄斑@里是六顆?!币恢憋w了七八棵樹,方才落回到原地。
陳慶之沉吟片刻,道:“這就是暗號。”剛一說完,他自己卻忍不住笑了,因為他說了一句廢話,現(xiàn)在誰都知道這是暗號,但問題是,這個暗號對應什么?
殷紹此時也有些不知所以,只好將手中折扇搖得更加快。他雖然已經(jīng)習得了成公興的絕學,可要破解這樣一個全然沒有特征的暗號,著實不太容易。
還是楊懿一席話提醒了他們。楊懿見他二人想不出什么辦法來,百無聊賴,只能索性坐到一棵樹邊上,然后冷嘲熱諷地道:“聽慕容白曜說,魏軍之前抓住的傳信人,都是這山里的農(nóng)民。你們說,那些個農(nóng)民能有多少見識,他們尚且能輕易掌握這些暗號,而你們兩個號稱機關(guān)暗道的高手,竟束手無策,嘖嘖?!彼脑捯蝗缂韧刈屓藙e扭,好在大家都習慣了他的性格,倒也不以為意。
反而是殷紹突然笑了,連聲贊道:“師弟真是一言驚醒夢中人?。 北娙寺勓?,便知他已經(jīng)破解了這暗號,不約而同地看向了他。
于是,殷紹將折扇一收,朗聲解釋道:“的確,要靠農(nóng)民傳信,這個暗號就不可能很復雜。如果他是利用太過復雜的術(shù)數(shù),比如伏羲易數(shù)、文王易數(shù)等等,那就太復雜了。在所有易數(shù)中,最簡單直接、最易為人掌握的,只有一種,那就是梅花易數(shù)!”
“梅花易數(shù),其要點就是,不論何時何地、所遇何事何物,都可輕易起卦。起卦的原則也很簡單,就是求余數(shù)。比如,要求本卦,就對‘八’求余數(shù),要求變爻,就對‘六’求余數(shù)。從剛才韓均看到的鳥窩中的石子數(shù)量都在‘八’以下,我就可以判斷,他正是以‘八’來求余數(shù)的?!?/p>
陳慶之奇道:“梅花易數(shù)我懂得不多。不過如果真如你所言,那么傳信人一定是掌握著一個特定的數(shù)字,每次只要拿這個數(shù)字去除以‘八’,求出余數(shù),就可以找到所有石子數(shù)量等于這個余數(shù)的那些鳥窩,再沿著這條道路行走,就可以走通這片樹林。而且,那個敵首只需要定期更換這些鳥窩中的石子數(shù)量,就可以很容易地改變通行路線、從而保護自己。這樣一來,一切都變得合理了。只不過,我們并不知道傳信人掌握著的那個數(shù)字是什么,終究也是沒用啊??偛荒芤粋€數(shù)字一個數(shù)字去試吧?”
殷紹一面搖著扇,一面好整以暇地道:“正如你剛才所說,如果單只是一個固定的數(shù)字,被破解的可能性非常大。之前既然已有被抓的傳信人,那么其所掌握的數(shù)字就一定已被魏軍知道。但是,其結(jié)果卻是魏軍沒能破解這里的機關(guān)。可見,這個數(shù)字一定是不固定的,只有消息傳遞的兩個源頭掌握一套共有的生成某個數(shù)字的方法,而中間的傳信人,每次傳信時所掌握的數(shù)字卻一直變化?!?/p>
“那你能知道這個產(chǎn)生數(shù)字的方法是什么嗎?”
“既然是利用梅花易數(shù),那就不難猜測了。梅花易數(shù)的另一個特點,就是可以把年月日時作為數(shù)字處理。一般來說,年按照十二地支分布,子年為‘一’,丑年為‘二’。月、日、時也依此類推。將這幾個數(shù)字加起來,就可得到一個數(shù)。如果再將之除以‘八’,所得的余數(shù),不出意外就是我們現(xiàn)在要找的暗號!”
“你確定?”陳慶之微微一笑。
“非常確定!”殷紹也笑了。
陳慶之點點頭,便將當前的年月日時仔細一算,確定出余數(shù)正是“三”。于是,便由韓均在半空中一路尋找有三顆石子的鳥窩,一路領(lǐng)著其余諸人前行。不多時,果然,他們終于走出了這片樹林,來到他們剛剛在山上看到的那一片木屋。
甫一出了樹林,大家無不倒吸一口涼氣。這一片木屋是坐落在很大的一塊空地上,面積約可比擬一個大的村落。雖然是木屋,但陳慶之一看即知,造屋的木材都是名貴木料。而且,木屋的格局也相當考究,屋前有池塘、屋后有竹林,不時地還有一絲異香從屋內(nèi)飄出,這香的品質(zhì),應該不亞于三少主焚的香。七人這才明白,原來敵首是把這里當成了他的安樂窩啊。
于是,陳慶之便指點大家小心地躲在幾棵大樹后面觀察其中動靜。不多時,卻聽見一陣女子嘰嘰喳喳的聲音,抬眼細看,原來是一群穿著暴露的少女,正從木屋內(nèi)嘻戲打鬧著來到屋外,伴隨而來的,是一個同樣穿著不雅的男人,正在與之調(diào)戲。雙妹和仙姬見狀,羞得慌忙閉上了眼。
沒想到,眼前這一片幽靜的木屋,竟會上演一副猗麗的春宮圖!
陳慶之小聲道:“嘖嘖,這個男人莫非就是那個敵首‘謝真人’?看他樣子,形容這樣猥瑣,還真把自己當皇帝了,要在這里建自己的后宮呢。司馬大俠再看看,我們怎么才能進去偵察一番?”
司馬靈壽一直在最前面,凝神觀察整個木屋周遭的情況。當然,少女們的胴體,并不會讓他心動,他的耳目完全覆蓋了整個場中。不多時,就見他伸手向右前方指了指。
陳慶之從他指點方向看過去,那里是木屋結(jié)構(gòu)的一處開放的中庭,里面隱約有人正坐著談話,旁邊是幾個裸身少女半跪著為他們暖酒。因為有建筑和少女的遮擋,陳慶之從自己的角度并不能看清談話之人的樣貌,而司馬靈壽指點的,正是從另一側(cè)繞過去。在那里有一處缺口,其旁幾棵大樹正好掩藏行跡,同時對庭中人物一覽無余。陳慶之當即明白,這司馬靈壽才是天生的斥候,不僅對形勢判斷極其精準,而且完全用手勢傳遞消息,以防對手任何警覺。一念及此,他也就禁了聲,只用手勢一揮,便讓韓均沿司馬靈壽指的方向前去偵察。
韓均一起身,如鬼魅般在樹林中穿梭,幾息工夫就到了那個缺口處,躲在司馬靈壽指點的一棵樹上觀察。然而,他甫一抬頭,卻險些沒從樹上掉下來,嚇得他連忙住了身,手上一用勁,飛速地退了出來。
陳慶之見他奇怪動作,忙問:“有什么吃驚的發(fā)現(xiàn)嗎?”
韓均這才小聲地表達出他的驚訝:“你們猜我看到誰了,南天師道的徐湛之和江湛兄弟?!?/p>
此言一出,眾人這才訝得俱都張大了嘴。陳慶之先是一愣,旋即臉露一絲陰險的壞笑,道:“嘿,這個牛鼻子道士,讓他去隱居,他倒好,直接躲這兒來當土皇帝了?!闭f話時,眾人已在他的指揮下,重新退回樹林深處,以防被人發(fā)現(xiàn)。
殷紹當然并不知道那二兄弟,便由陳慶之小聲給他介紹了一番,然后道:“看到這二兄弟,所有的疑惑倒全都解開了。剛才那個謝真人,我觀其人相貌奇傻,荒淫無端,如何指揮得動亂軍。很明顯這兄弟二人才是亂軍真正的金主,那徐湛之是典質(zhì)行掌柜,江湛的洞玄觀也積累了許多財富。聽為儀說,他們曾在洞玄觀的一個秘洞中發(fā)現(xiàn)了數(shù)不清的財寶,說不定,這些財寶就是供應他們來這里享受的。”
他這一番分析,余人自然沒有異議。楊懿便問:“那我們現(xiàn)在怎么辦?讓我過去和他們再辯一場?”
陳慶之抿抿嘴,道:“要不這樣,楊師弟,你和司馬大俠、韓均兄且等在這里繼續(xù)監(jiān)視,我與殷紹、雙妹、玉娘回去。既然已經(jīng)知道了如何進這樹林的方法,也發(fā)現(xiàn)了天師道處于其中,咱們這趟任務(wù)也算是完成得差不多了。接下來,就讓為儀來解決戰(zhàn)斗吧?!?/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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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回 交易
樹林中,雙妹像鳥兒一樣在一棵棵大樹之間飛掠而過。時間變了,梅花易數(shù)的暗號也要隨之變化。不過,規(guī)律一旦掌握,要反復進出,并不多么困難。
與乙渾的三天之約,今天是最后一天,檀羽和念雙、雙妹二人正在迅速前往樹林中的木屋。陳慶之四人將林中的消息傳回去后,檀羽也不耽擱,便辭了林兒與英、尋二女,直接前往木屋。
當初在長江命案中,檀羽得到了孔熙先的賬本,并從中發(fā)現(xiàn)了洞玄觀從各村中征斂巨額財富的事實。后來,他又和蘭英、念雙一道,破解了洞玄觀秘洞的所在,找到了其所藏匿的財富。不過,此后檀羽就陷入了與天師道的正面沖突,一個月內(nèi)兩度坐牢,再沒有時機去調(diào)查這些財富都被用在了哪里。
直到陳慶之報告了徐湛之、江湛二人正在這亂軍的老窩,他才將所有事情聯(lián)系起來。洞玄觀所積累的這些財富,正是要供應劉超等人在北朝作亂。這也是為什么宛城亂軍能從一千人的散兵游勇開始,一路攻城拔寨,連續(xù)作亂數(shù)年之久。如果不出所料,南朝人就是要在中原地區(qū)釘下這根釘子,未來一旦興兵北伐,這根釘子就將發(fā)揮巨大的作用。若再大膽地推測,很可能這就是劉義隆一手策劃的,甚至他預計中的北伐時間也要更早,只是因為朝中的爭斗,才致時間一再被耽擱。
“那我該怎么才能說服徐、江兄弟?”檀羽心中不住地打著鼓。
雖然在尋陽面前,他表現(xiàn)出的是此戰(zhàn)必成的決心,可真到了這個地方,他卻沒有足夠信心。他倒不是擔心徐、江兄弟的實力,自己在華林園之辯上能戰(zhàn)勝徐湛之,這次還可以有楊懿幫忙,要勝那兩兄弟,絕無困難。只不過,會不會和華林園之辯一樣,自己雖然勝了,卻落入到更大的圈套中?別忘了,離開南朝時,荀萬秋直接現(xiàn)身暗示其本是隴西幫香主的這件事,背后的原因還不得而知呢。會和宛城亂軍有關(guān)嗎?
就這樣想著,一行三人已經(jīng)到了司馬靈壽等人蹲守的地點。
司馬靈壽當即報告道:“一天之內(nèi),此地無人進出。其中沒有武道高手、沒有機關(guān)陷阱。”檀羽一聽,皺眉道:“這倒怪,難道他們真就覺得樹林中的機關(guān)是絕對安全的嗎?”楊懿哂道:“阿羽你想那么多做什么,趕緊進去吧。完成了任務(wù)好娶媳婦。”檀羽聞言不禁一笑,楊懿做事一向灑脫,不像自己這樣瞻前顧后,這倒是個好的處事態(tài)度。
于是檀羽整了整自己的衣冠,便獨自一人向木屋走去。身后念雙等諸人則四散開去,在木屋周邊警戒,一旦檀羽有任何意外,便可及時施以援手。
木屋周圍,謝真人仍舊在和美女們嬉戲,可當檀羽出現(xiàn)時,所有人都立即被石化,只能呆呆地立在原地。
檀羽則站在木屋外,向屋內(nèi)一躬身,朗聲道:“徐掌柜、江觀主,別來無恙否?”
隨著檀羽的聲音落下,江湛當先走出木屋,看見檀羽的面容,明顯吃了一驚,手指檀羽道:“又是你!你這廝當真是陰魂不散,我們躲到這里也能被你找到!”他一說完,后面徐湛之也腆著大肚子走了出來,而旁邊正在與美女們調(diào)戲的謝真人,只能乖乖地走到他們身后站定。徐湛之瞟了一眼他裸露的下身,那廝連忙從旁邊一個美女身上抓了件薄衫過來擋住。
檀羽當然沒空理會這些細節(jié),只是冷聲對江湛道:“在下也沒想到,二位說要去深山隱居,原來卻是到這里逍遙。那我倒要請教,你和陳子云當初的誓言是‘永不在人前露面’,而你卻在幕后支持宛城亂軍,這算是違背誓言嗎?”
江湛明顯還沒有從驚訝中回過神來,只是淡淡地回了句:“你想怎么樣?”
檀羽斬釘截鐵地道:“開城投降!”
“哈,哈哈……”江湛尚未回答,徐湛之搶先笑了起來,“小……小子,你知道老夫在……在這宛城花了……花了多少錢嗎?”
檀羽又是一聲冷笑,回頭看了看那個正捂著下身的謝真人、以及他身旁的一群少女,道:“無須進宛城,便看這間木屋,我就知花銷不菲。你們把這個人塑造成‘謝真人’這樣一個形象,又用這許多美女將他困于此地、消磨他的意志,目的很簡單,就是讓宛城困守的亂軍有個念想,但同時又不能打出去占領(lǐng)更多的地方、擴大影響力。這樣一來,北朝也不會投入過多財力在這宛城亂軍之上,你們也能在此長期駐扎。等日后,你們南朝真正打過來的時候,宛城就可成為你們的內(nèi)應?!?/p>
他一說完,徐湛之便伸出大拇指,贊道:“聰明!所以……”
“所以你們也不可能開城投降?!碧从鸾舆^了他的話頭,“當初江觀主主動和陳子云定下華林園之辯的賭約,其實你們早就想好了退路。一旦敗了,你們正好名正言順地來到這里,親自指揮亂軍作戰(zhàn)。如果不出意料,這也是劉義隆設(shè)下的計謀。你們雖名義上是在劉義康、劉劭的勢力中,實則是兩邊下注,你們也一直在為劉義隆做事。這也是劉義隆對你們聚斂財富的舉動睜一眼閉一眼、以及你們與司馬飛龍、荀萬秋一直過從如此之密的原因。劉義隆的野心是二次北伐,然而南朝貴族多年內(nèi)斗,致他多年的努力一直未得實現(xiàn)。于是,他決定擴大宛城亂軍的影響力,通過這里的戰(zhàn)斗結(jié)果,向南朝朝野證明北朝軍隊的不堪一擊,從而堅定其北伐的愿望。顯然,靠這個謝真人是不可能的,必須要你們兩位親自來坐鎮(zhèn)指揮才行。這就是二位敗于華林園之辯、出現(xiàn)在此的原因。也是我們離開南朝時,劉義隆會突然出現(xiàn),并說我們幫他解決了‘所有問題’的原因?!?/p>
“我不得不佩服閣下的智力。”江湛聽完檀羽的分析,忍不住贊了一句。
檀羽則續(xù)道:“而你們也應該知道,既然我已經(jīng)站在了這里,就意味著以上這些計劃都不可能再實現(xiàn)了。二位不投降,也只有一條路——死?!?/p>
他的眼神堅定異常,華林園之辯終戰(zhàn)時的氣勢,全都爆發(fā)出來。眼前的徐湛之和江湛,本已成為他的手下敗將,更何況,此時沒有桌案,徐湛之無法進行他最擅長的筆辯,而江湛的攝魂威壓,在面對比他更強大的氣勢壓制下,完全發(fā)揮不出來。二人竟愣了半天,沒有一個哪怕辯駁半句。
就這樣對峙了有半個多時辰,雙方就這樣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對方,沒有人再說話。純粹的眼神比拼,就如同武林高手直接內(nèi)力對拼一樣,這是刺刀見紅的肉搏戰(zhàn),任何一方稍一松軟,便是徹底的敗退。徐、江兄弟以二對一,竟是絲毫無法與檀羽對撼。檀羽在過去幾年的成長,早已將實力提升到凌駕于這些成名人物之上。
這樣的氣勢之戰(zhàn),竟讓旁邊圍觀的謝真人和一眾少女感到了不支,紛紛顫抖起來。的確,一旦徐、江兄弟落敗,接下來就是破城殺身之禍,由不得他們不感到驚懼不安。直到那謝真人終于受不了了,才高叫一聲打破沉默:“我不干了!我投降!”說完,便癱倒在地、不省人事。
徐湛之見狀,氣勢也隨之卸去,長嘆一聲:“我們?yōu)椤瓰槭裁?,會遇到……到這樣的對手?!?/p>
江湛也再沒了洞玄觀第一次見檀羽時的囂張,只是弱弱地問了句:“我想知道,你到底是幫誰的?你分明是漢人,值得這樣為鮮卑人賣命嗎?”
檀羽堅定地道:“在下從不為任何人賣命。不瞞二位,在下來此,只為我的女人而來。正如當初我起心對付洞玄觀,只因你們打碎了我的女人辛苦種植的花草。所以你們要記住,任何時候不要侵犯他人生命中最珍視的東西。”
江湛點點頭,忽似明白了什么,轉(zhuǎn)而問道:“既然如此,你可愿與我們做筆交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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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回 決裂
“交易?說來聽聽?!?/p>
“我們來這深山之中,無非也是想過幾天縱情聲色的日子。這里的美女,全都是我和徐老三多年來在各地尋得的。好日子還沒過幾天就要放手,讓人難免心有不甘。如果你能答應,不將來到這木屋的法子說出去,我們這就讓宛城開城投降?!?/p>
“你怎知我來之前,沒有將來此的秘密公布?”
“因為你的性格決定的。除了你身邊的人,這世上沒有你信得過的人,你也不會把秘密輕易告訴別人?!?/p>
“江觀主果然對在下十分了解。沒問題,我可以答應你。需要我立下字據(jù)嗎?”
“不必,我信得過你的為人?!?/p>
江湛說罷,便向身后幾個美女道聲:“把他綁了,扔到魏軍大營去。傳信劉超,讓他開城?!睅讉€美女齊答聲“是”,便麻利地將暈在地上的謝真人五花大綁,又由四個美女將之抬著,迅速離開木屋,沒入樹林中。
檀羽見這些美女們的身手,竟然全都是練家子,而且江湛剛一下令,她們就從淫糜的笑容,瞬間轉(zhuǎn)換為做事的干練。如此大的反差,讓檀羽不由一驚,心想:這些美女絕不是如江湛所說,從各地搜刮而來,倒像是他們早已訓練好的美女殺手。如果這些人一起動手,自己即便有念雙等人保護,可也未必能全身而退。然而,江湛卻沒有這樣做,反是如此輕易就答應了開城的要求,很顯然,他們必是伏著后招的。說不定,在南朝時劉義康突然出現(xiàn)、勸劉義隆不殺自己,而自己又能在他們的眼皮底下來到此地,其實全在他們的計劃之內(nèi)。
檀羽心中飛速地思索著事件可能的走向,但卻沒有任何的主意。他早已經(jīng)習慣于自己所經(jīng)歷的事件背后,有一只巨大的手在操控一切,讓自己無論如何做,都沒辦法脫離其掌控。但不論如何,說降宛城的目的達成了,迎娶尋陽的障礙解除了。管它未來天翻地覆,對自己來說,最重要的事已經(jīng)完成。
于是,檀羽又是一躬身,道:“江觀主如此爽快,那在下也不多叨擾,這就告辭,愿二位在此好好享受這溫柔鄉(xiāng)吧?!苯亢托煺恐阃瑫r一拱手,齊道:“希望我們后會無期。”
檀羽微作一笑,便退回樹林中,與念雙等人會合,然后也不多言,迅速向樹林外去。出了樹林已是晚間時分,眾人重新上馬,一路不停,往宛城奔去。林兒她們,就在那里的軍營等候。
這時,天上飄下來點點雪花。深冬的雪落在臉上、身上,讓人感到陣陣涼意。
如此奔了一夜,天還沒亮時,已經(jīng)快到宛城的城邊。卻見路上是一群一群的百姓,扶老攜幼,像逃難似的正四散地跑。
念雙忙去抓了一個人來問。其人急道:“官軍殺人了,官軍殺人了!快跑啊,快跑??!”
檀羽一聽,震驚不已。急切中立即想起來,乙渾的魏軍曾向宛城中發(fā)過告示,如若城中不肯投降,破城之日就是屠城之時。難道說……
檀羽忍住心中的不安,一面喘著氣,一面招呼眾人迅速往宛城北門去。剛一走到,才見城下的奇景:一群人正手拉著手擋在南城門外,與城墻間形成一條一丈寬的通道,城中不斷有老百姓正從這條通道沒命似的往外跑。而在通道的另一側(cè),正是北朝的官軍,正與這一群人對峙。
在人群的正中間站著的,正是尋陽、林兒、蘭英等一眾識樂齋之人!
這幾個女子,檀羽身邊最重要的女子,就這樣站在雪地里,頭發(fā)上全是白色,從她們的眼中發(fā)出的,是比白雪更冷的寒氣。
而與之對峙的,乙渾、盧遐全都赫然在目。乙渾正半瞇著眼朝向城門方向,顯得十分生氣。盧遐則在尋陽面前,像是在做她的思想工作。當檀羽趕到時,聽到的是尋陽的聲音:“師兄要再繼續(xù)屠城,小妹就死在這里?!?/p>
檀羽慌不迭地狂奔過去。還未走到,就聽見乙渾忽然開言:“不肖子,你以為我真不敢大義滅親嗎?”其言如虎嘯龍吟,場中登時被震懾得沒了任何聲響。所有逃命的百姓都一瞬間停了下來。
誰知尋陽竟絲毫不為所動,任由雪花和狂嘯打在自己身上,只用她清脆卻干凈的話語回應道:“師兄一生殺伐無數(shù),何在乎尋陽這一條命。如果能以一死,贖去師兄手上的罪孽,尋陽義不容辭!”
“弓箭手,正中間那個女子,給我射殺!”乙渾聽完尋陽的話,幾乎是用咆哮的語氣向身后的魏軍吼道。
可是,軍士們哪會不知這是將軍的小妹,誰又敢真的動手。盧遐連忙回身勸道:“將軍息怒啊?!?/p>
誰知乙渾見軍士沒人肯動,竟不顧盧遐勸告,直接從身邊親軍身上搶下一張弓,二話不說,照著尋陽的心藏便射出一支箭來。
如此變起突然,誰會想到,乙渾竟真的對自己的同門師妹下殺手!
乙渾離得太近,這箭又來得太快。即使離尋陽最近的木蘭飛身過來將她撲倒時,那箭業(yè)已射中了她的胸膛。噴出的鮮血瞬間將雪白變成了血紅!
就在這一刻,似乎時間完全停止了,旁邊的識樂齋諸人,全部呆住,只有檀羽一聲發(fā)狂似的吼叫——“公主”——在這城下反復地回蕩。
第一個反應過來的是林兒。她只用了比木蘭稍慢的速度撲向倒在地上的尋陽,撕開她的外衫,現(xiàn)出里面的一層紙甲。那紙甲,正是殷紹為諸女準備的,足以抵御各種奇兵利器。
可是,乙渾這箭實在太近,箭矢仍舊穿透了紙甲,進入到尋陽的身體。鮮血從尋陽的胸腔噴涌而出,浸透了她的衣衫。
倉卒間,林兒幾近瘋狂地吼道:“快封住她的少海、靈道、中府、云門四穴,護住心肺兩脈!”旁邊木蘭立時明白,連忙穩(wěn)定住心神,按林兒的指點,為尋陽封住幾處大穴、護住她兩條經(jīng)脈,這才逐漸止住流血。
林兒定了定神,迅速察看了尋陽的箭傷、又替她把脈,這才回頭對檀羽道:“阿兄,還有救!”
她說完這句,當即又呼道:“雙妹、木蘭,負她先走。小心別碰她的傷口、別讓她顛簸!二郎帶我跟上?!彪p妹聞言,立即過來將尋陽負在背上,木蘭也幫忙,二女使動輕功,沿著城墻,飛奔著退出了宛城的范圍。與之同時,韓均也過來負了林兒在背,與她們同去。
這邊廂,蘭英方才過去拉住檀羽。檀羽剛才那一聲吼叫,幾乎就要將靈魂也吼出了竅。此時被蘭英的溫暖感染,這才回過神來。他終于抬頭,看了一眼仍舊拿著弓的乙渾。他并沒有說話,只是微微搖搖頭,便對蘭英道:“走吧。”就拉著她,沿著林兒等人離開的方向去了。識樂齋諸人,自然跟上。擋在城門處的人群,就此散去。
身后,北朝大軍涌入城中,呼嚎聲、慘叫聲立刻響起。
雪,下得更大了。識樂齋諸人,沒有回頭……
(第十七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