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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傳·深淵

2023-01-20 19:12 作者:雪錦幽  | 我要投稿

大人們常說,不能靠近森林里那個黑漆漆的地洞。

那個光禿禿不生植物的小土包就這么孤零零而突兀地杵在綠意盎然的樹林正中,仿佛是皮膚病患者頭上的一塊禿斑一樣,莫名令人生厭。

在那墳頭一樣凸起的土包一側(cè),如同張開的大嘴一樣開著一個大洞。一日勞作后在酒館喝得酩酊夜游的單身漢們,在途徑樹林邊沿時,有時會聽到樹林里傳來徹夜不休的駭人聲響。

鐵器碰撞的聲音,詛咒似的咒罵,還有幽幽回蕩的奸笑。

那聲音讓酒醉的單身漢們背脊發(fā)寒,滿頭滿臉的熱氣好似被澆了冷水一樣散去,只顧三步并作兩步,發(fā)著抖奔回自己的小屋里。

虧得如此,村里從沒出現(xiàn)過因酒醉睡在野地里而夜半凍死的可憐蟲。

大人們說,村里曾召集過六個男人,打著燈提著磨得鋒利的鐵鍬和鐮刀,摸進(jìn)那黑得嚇人的大洞里,一日一夜的探索后,男人們灰頭土臉地回來了,說是那地洞里經(jīng)緯交錯,大小橫穴如血管般叢生,看不清規(guī)律,也摸不見盡頭,只是一個勁地往下延伸,仿佛要一氣通到陰曹地府。

老村長只是摸摸胡須說,人沒事就好。

有人拿指頭點(diǎn)了點(diǎn),一、二、三、四、五,從拇指到小指,恰好滿滿一只手的數(shù)目。

還有一個人呢?

漢子們面面相覷,說不出個所以然,就連那人什么時候不見了都不曾發(fā)覺。

于是五個男人又不眠不休打著油燈回到洞里,呼喊他們那失散同伴的名字。

又是一日一夜的搜尋,家人親朋的呼喚像是被那怪物般的地洞吞入腹中,不見回響。

又過了數(shù)日,一如往常準(zhǔn)備前去呼喚的朋友們乘著清晨來到那大洞旁,卻聞到一股刺鼻的臭氣。

尋著臭氣望去,洞口數(shù)十米處,那可憐的失蹤者已經(jīng)變作尸體橫陳于地。

朋友們強(qiáng)忍著惡臭揮開如云的蒼蠅,已經(jīng)開始發(fā)黑腐壞的精壯肉體上依稀可見數(shù)道可怕的傷痕,手腳反曲,臭雞蛋一樣渾濁的雙目圓睜,已經(jīng)見骨的臉上寫滿了恐懼和痛苦。

發(fā)現(xiàn)了可憐蟲的可憐友人終于無法忍耐,把早上吃下的、已化作稀糊的豆子湯吐在了可憐蟲遺留下的軀殼上,蛆蟲們同血漿、胃液和那殘留著原型的白豆混作一團(tuán),快活地蠕動。

在那之后,再也沒人膽敢靠近那黑峻峻的大洞。

那是夏末秋初的午后,熱氣還未盡數(shù)散去,風(fēng)卻已經(jīng)帶有絲絲涼意,幾個婦人聚集在自家門前,用一夏曬干的草梗編制草繩補(bǔ)綴農(nóng)具。似乎是夏季最后的喘息一般,一股微熱的風(fēng)從夫人們中間蜿蜒著爬過,些許的燥熱刺痛了婦人們的皮膚。這股微風(fēng)是如此的與眾不同,以至于婦人們不約而同地停下了手里的活計(jì),抬起頭來。

風(fēng)吹來的方向能聽得見些許的哭聲。

向村口望去,遠(yuǎn)遠(yuǎn)就能看見傻姑娘哭著,一手掩面,衣衫襤褸,步履蹣跚,沿著樹蔭走進(jìn)了村里。

又是這樣。婦人們臉上也露出些許煩悶,彼此交換了幾個眼神,最終把目光定格在坐在西南角的短發(fā)婦人身上。短發(fā)婦人輕輕嘆了口氣,把膝頭上編了一半的草繩擱在低矮的椅子腿邊,小步走到哭得不似人形的傻姑娘身邊。

“怎么了嗎?”

“……洞……”傻姑娘聲音嘶啞,含混不清地囈語道。

說起洞來,短發(fā)婦人只能想起村口樹林里那吃人的大洞,大地上的膿瘡,只覺得一股不好的預(yù)感如同微風(fēng)一般拂過卷起的褲腿下裸露的腳踝,令她微微地打了個激靈。

短發(fā)婦人彎下腰來,用衣袖擦了擦傻姑娘被涕泗糊作一團(tuán)的臉,她輕輕問道:“洞出什么事了嗎?”

傻姑娘狠狠吸了下鼻涕,哽咽著說:“有人……有人倒在……洞的旁邊……”

這些話語摻雜在重新變得微涼的風(fēng)中,刮過村里每一個人的耳畔。

還未到為晚飯點(diǎn)起炊火的時辰,傻姑娘的囈語已化作一種切實(shí)的恐懼,在聽聞這句話的村民們身上擰巴出一身的雞皮疙瘩。

又來了。

又有人被那個大洞吃掉了。

下一個會是誰呢?

還是讓自家的女人小孩都不出門比較好。

窸窸窣窣的話語聲如同蟲鳴一般充斥著斜陽下的小村,日頭漸漸西去,房屋投下的黑影在小村里窄小的街道上愈拉愈長。

在陽光轉(zhuǎn)為似血的紅色時,垂垂老矣的村長在自己家中召集了村里所有的男人。

村長想要找人去大洞周圍看一看傻姑娘話語的虛實(shí)。

有家室的男人們狀甚為難,沒有家室的單身漢們則分做兩派,一派出于恐懼畏縮不前,另一派則面帶怒意愛搭不理。村里的女人小孩們在門口擠作一團(tuán),嘰嘰喳喳地朝著門里張望。

這時站出來的,是村尾的老漢。被烈日烤得焦黑的手臂細(xì)如枯枝,如同干燥的秸稈一般筆直地朝上舉起,自黑壓壓的人頭之中倔犟地孤立而出。

沉默的人群悄悄地分開,在黑瘦的老漢和村長之間分出一條小徑。

村長胡須下干癟的嘴唇微微動了動,似乎想要說些什么,最終卻只是別開視線,點(diǎn)了點(diǎn)頭。

被油煙熏得發(fā)黃的提燈,一柄刃口磨得雪亮的鐮刀,還有從三個冬天前誤入村中尋食的老熊身上剝下制成的皮草,這便是老漢身上的全部物品。

干瘦的左手緊握著提燈的拉環(huán)高舉過肩,枯槁的右手攥住鐮刀那因?yàn)殚L年使用而變得光潤的木柄,厚實(shí)的熊皮被草繩披掛在頭頸之間,每走一步那黑得發(fā)亮的皮草都會嚓嚓作響。

早早定住了神的傻姑娘踩著老漢被油燈投下的影子,握住皮草上垂下的一縷長毛,緊緊跟在打著提燈的老漢身后。

在草野之中邁進(jìn)令人渾身燥熱,仿佛一根根小針刺進(jìn)皮膚,老漢不言不語,傻姑娘也不言不語,只有草木搖動的窸窣聲和些細(xì)的喘息聲,四下里靜得嚇人,就連風(fēng)都未曾吹起。

在日頭被地平線吞沒最后一線輪廓之后,天邊只剩下烈火燒盡后余灰般黑紅的色彩,天光暗淡下去,提燈搖曳的黃光逐漸明亮起來,就在余暉的邊緣開始泛出暗藍(lán)的當(dāng)口,老漢高舉的提燈的光恰巧照亮了大洞的邊沿。

到了。

那個漆黑的大洞將將好隱沒在燈光所及范圍之外,比起此刻尚且未至火候的夜色更發(fā)深邃的洞口透出絲絲寒氣,仿佛就連在樹林里跋涉時留下的熱量也被啜干飲盡,只留初生于夜色的寒氣自腳跟攀緣至背脊。

那是大地上的膿包,樹林里的瘡痂,整個小村避之不及的腐壞的傷口,此刻它的氣息是如此接近而有讓人懷念,以至于老漢都僵硬地停住了腳步。

老漢深深吸了一口氣,“唏”地一聲長長呼出,將鐮刀別在腰間,回過頭一把拉住傻姑娘的手,僵在原地的傻姑娘未曾料想自己的手會被捉住,嚇得發(fā)出了短短的驚叫。

“姑娘,聽好?!崩蠞h回過頭來,凝視著顯得局促不安的傻姑娘。

“待會不要出聲,用手給我指出你在哪見著了倒下的人,要是我一出聲,不管說了什么,你就使勁往村里跑?!?/p>

傻姑娘先是愣愣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隨即像是明白了什么似的又猛地?fù)u頭,緊盯著老漢不放。

老漢見狀,卻低低地笑出聲來。

“不用擺出那副表情,我不過是個隨時都會下去陪老婆子的臭老漢罷了,這是我欠你的,所以……”

老漢收住了自己的話頭,伸出手揉了揉傻姑娘本就亂蓬蓬的頭發(fā),重新轉(zhuǎn)過身去,往掌心里吐了口唾沫,取下掛在腰間的鐮刀,把提燈高舉過肩,往前邁出一步。

不出五步,大洞便完全暴露在油燈搖曳的火光下,老漢微微回頭,用眼角的余光瞥了傻姑娘一眼,傻姑娘戰(zhàn)戰(zhàn)兢兢抬起手來,指向大洞右側(cè),離尚存些許的落日余暉最遠(yuǎn)的方向,空地上夜色最濃的一角。

老漢微微點(diǎn)頭,為了不讓背后完全暴露給那個漆黑的大洞,側(cè)著身子一步一步往姑娘指的方向走去。

油燈的光芒攆開漸濃的暗色,不消幾步,那東西便出現(xiàn)在老漢的視野里。

首先是被沙土厚厚地包覆了一層的靴子,接著是褲子,麻布的褲子從褲腿處爛成一絲一縷的破布條,污垢層層疊疊看不出本色,上身只有一件古舊的單衣,衣袖自肩膀處不見蹤影,怎么看都不似最近才脫落的樣子,只看體型應(yīng)該是個男子,面朝下趴在沙土地上,雙臂攏在胸前,像是在護(hù)住什么東西。

老漢用鐮刀的側(cè)面抵住那人的肩膀,將那人翻過來。

提燈里搖曳的黃光照亮了男子的面龐,老漢借著搖曳不定的光線凝視著男子被灰塵染黑的臉孔,仔細(xì)辨別,卻認(rèn)不出身份,至少在村里從未見過這么一號人。

一旦仰面朝天便能夠清晰分辨,男子胸口仍在微微起伏,油燈的光芒所及之處也沒有見到明顯的外傷。交疊于胸口的雙手緊緊抱著一個臟污的布包。以村長為首的一干人等正在樹林外明火執(zhí)仗地等待,夜色每濃一分人群的焦躁便多一分,莫名的不安與驚惶好像孩童們吹起的肥皂泡,每時每刻都在更加鼓脹,就在那盛滿了不安的肥皂泡破裂寸前,黑壓壓的樹林里傳出了窸窸窣窣的聲響。

空氣一氣緊繃起來,男人們把打狗驅(qū)牛吆趕牲畜的木棒如同長矛一般舉起來,齊刷刷指向搖動的樹林,板起面孔,借著火光盯視著林中,生怕一個閃神便從中竄出什么魑魅魍魎。

窸窣聲越來越近,男人們握住棍子的手越發(fā)青筋暴起,似是短暫又似是漫長的停頓后,村尾的老漢撥開樹叢走了出來,厚實(shí)的熊皮,雪亮的鐮刀,唯一變了的是掛在老漢腰間的提燈,它早早在回程半路便燒盡了燈油,若不是今夜月色尚且算得明朗,加之樹林外一眾人點(diǎn)起篝火嚴(yán)陣以待,只怕免不得好一頓迷路。緊緊跟在老漢身后的是一同前去指路的傻姑娘,雖然氣喘吁吁,滿頭滿臉都是枯枝敗葉,倒也算平安無事。

人群松了一口氣,這時才有人注意到老漢背后的熊皮不自然地鼓起,不待有人上前盤問,老漢便掀開熊皮,將背后負(fù)著的男子撂下。即使被如此粗暴對待,男子依然沒有醒轉(zhuǎn)的跡象,雙手也仍舊緊緊抱著胸前的布包。人們一個一個圍上前來,如觀賞珍禽異獸般觀看這不速之客。老漢擦去黑亮的額頭上滲出的毛汗,一五一十訴清了前因后果。

在場的人在村長指示下一個一個上前試圖辨清男子的身份,可全都無功而返。不是前不久欠了債連夜逃走的梧桐樹旁的瘦子,也不是稻田田埂邊年頭里被做兵役征走的大小伙子,更不是隔三差五便游蕩到村里兜售珍奇物件的行商人一黨。

再往前追溯,去向不明的人村里也都無人記得了,親家也好仇人也罷,一旦不見了面孔便會被柴米油鹽田間地頭的日子刷拉拉地沖淡,到頭來只剩當(dāng)下。要忘卻一些面容,一年時間已是綽綽有余了。

有人的目光定格在男子死死抱在胸前的布包上,那粗糙的十指抱得是如此之緊,以至于不用盡全力便無法掰開。兩個大漢廢下九牛二虎之力才從男子懷中奪下那個布包,揭開那個用撕開的衣袖包得密不透風(fēng)的小包之后,內(nèi)容物便豁然眼前。

那是……石頭嗎?

被破布裹住的是塊三棱柱狀通體透亮的石頭,大概兩指粗細(xì),長度約是食指有余,火光映射下看似通體透明,卻看不見本應(yīng)位于背后的手指,除去上下兩個粗糙的斷面,三個側(cè)面光可鑒人,細(xì)看之下能映出正在圍觀的一眾人影。

夜已漸深,寒氣逼人,最后男子被寄放在梧桐樹下的破屋,那是秋初避債遁走的瘦子一家老小留下的遺產(chǎn),尋見他的老漢將負(fù)責(zé)盯梢,那前所未見的奇石便暫寄于村長家的堂屋。這樣一來,大多掛心之事便己周濟(jì)完畢,聚起的人群在月亮未至中天前盡數(shù)散去,懷著這一日所見之諸多不可思議沉入夢鄉(xiāng)。

那一天,所有拜見了奇石和男子的人全都做了夢。

那是恍若對著鏡子孕育而生的夢。

夢中只有自己和自己面對面。時間,地點(diǎn),前因后果全都無關(guān)緊要。只是呆然地望著數(shù)尺之外那曾在鏡中所見的面容,只覺得自己的雙瞳好似那樹林里的大洞一般深不見底,仿佛隨時會將自己吞入其中。

斯是如此,則彼也自然如此,唯獨(dú)這一事實(shí)了然于胸。

然后那夢在太陽升起時便統(tǒng)統(tǒng)如晨露般消散,不留一絲痕跡。

男子醒來,已是七天后的事情了。

在男子剛剛被撿回的前一兩日,瘦子家許久未見人跡的門前時常被孩子們擠滿,大家擠作一堆伸頭探腦,都想要一睹被大洞吐出的男子的真容。

老漢被孩子們一擁而上圍得水泄不通,拉扯著衣袖褲腿,纏著要看看那從地里長出的不速之客。

拗不過孩子們的糾纏,老漢只得把孩子們一個個帶進(jìn)里屋。孩子們看著睡在床上的男人陌生的面龐,不由得伸出手拉拽耳朵,扒拉嘴唇,小一些的孩子則索性爬上睡床,在蓋起的舊棉被上上躥下跳。

“像個布娃娃一樣!”

跨坐在男子胸前的孩子啪嗒啪嗒拍打著男子的臉頰,一邊說著一邊打算用胖嘟嘟的手指扒開男子的眼瞼。

老漢連忙把那孩子從男子身上揪了下來。被架著雙臂抱起的孩子胡亂踢蹬著雙腿鬧起了別扭,余下的孩子們則指著那孩子哈哈大笑。光是如此,因?yàn)楸恢魅诉z棄而了無人氣的里屋卻逐漸溫?zé)崞饋?,就連老漢的嘴角都似是被軟化了,不由得微微上揚(yáng)。

見過了,也玩過了,孩子們的興趣逐漸便轉(zhuǎn)移到了其他地方,男子被撿回三日之后,在門前歡鬧的孩子們便不見了蹤影,田間地頭里的游戲比起不會動的大人偶要有趣多了,小村里一度騷動起來的空氣便漸漸一如往常,仿佛那男人從一開始便在村里一樣。

只有傻姑娘自那之后一日兩次,從家里帶來水樣的粥飯,在老漢的幫助下扶男子坐起,一點(diǎn)一點(diǎn)將粥水送入男子口中。

生活變得不同往日的人,還有老漢。

撿回男子之后,老漢日日天光漸亮便自梧桐樹下的廢屋出發(fā),天天巡視那大洞周遭,生怕再有什么異變。

大洞卻在吐出男子后,一如過去地沉默不語,大洞周圍那片平坦的空地上,一沙一石都如將男子撿回時的模樣,一分一厘都未曾改變。

這一日老漢結(jié)束例行的巡邏回到那廢屋前的水井,打起一桶寒氣逼人的井水準(zhǔn)備擦拭身體時,聽見了廢屋里傳來重物倒地的聲響和送來粥飯的傻姑娘短促的驚叫。

老以忙不及穿上脫下的上衣,三步并作兩步?jīng)_進(jìn)屋里,傻姑娘縮在墻角,端來的粥飯統(tǒng)統(tǒng)潑灑在地板上,在初秋的寒意里冒著騰騰的白氣。在那升騰的白氣之中,七天之中睡得如同死物的男子頭臉上沾滿了湯水,正雙手撐地,試圖爬起來。

老漢趕忙過去想要扶起男子,未曾料想?yún)s被男子一把抓住手臂。男子的力氣大得嚇人,差點(diǎn)將老漢起拉倒在滿地的粥水之中。男子顫抖著抬起臉來,半張面孔被熱粥燙得通紅。但老漢無暇關(guān)注這些,他被男子的神情嚇住了。

那是一副恐慌混雜著絕望的,好似溺水者手中救命的草繩正被水流沖走一般的表情。

男子大張著嘴,卻只發(fā)得出斷斷續(xù)續(xù)的氣音。

“?……石……”

三番兩次的嘗試后,男子總算能發(fā)出稍微清晰的音節(jié)。老漢努力分辨,最終卻只聽得一句話不斷重復(fù)。

“……還給我……”

“把我的石頭還給我!”

男子口中的石頭,大抵就是那塊男子抱在懷中的奇石吧。

比起疑問,老漢更在意的是男子的眼神。

那是他一度看過,且再也不想拜見第二次的眼神。

所以他調(diào)度起做了半生獵戶所練就的膽識,掰開男子的手,凝視著男子的雙眸,一字一句地回答。

“我去幫你拿回來,你就呆在這里。”

沒有等待男子的回答,也沒有顧及在嚇得在墻角縮成一團(tuán)的傻姑娘,老漢轉(zhuǎn)身便奪門而出。

不多時,老漢帶著男子被發(fā)現(xiàn)時抱在懷中的奇石回來了,與奇石一同回來的,還有一臉擔(dān)憂的村長和目見了老漢光著上身在村里狂奔的眾人。

那奇石被村長收于自家堂屋里,原先用于包裹那奇石的破布早便被丟棄,現(xiàn)在包覆其上的是村長為女兒縫制新婚用的寢具時留下的一方大紅的布頭。

就在看見那包裹狀的紅布的一瞬,仿佛即將渴死之人看見了清泉,男子連滾帶爬從地上站起,一把奪過老漢手里的紅布包,以似乎要將十指打起死結(jié)一般的氣勢撕扯開小心翼翼包起的紅布。忙不迭地將那三棱柱狀的奇石緊緊抱于懷中。

而后,淚水如泉般從男子的眼中流出。

“太好了……太好了……我終于找到了……這樣就能……就能?”

男子抬起臉來,仰視著不知所措的眾人,淚水婆娑的雙眼此刻卻突如迷失歸途的幼子一樣茫然。

“就能……怎樣?我……為什么需要這塊石頭呢?我……是誰?”

男人的淚水還在不住地涌出,而沒有人知道原因?yàn)楹危瑪D在里屋的人沒一個說得出話。

空氣一起冰冷起來,冷得不似剛剛?cè)肭?,冷得讓人不住地顫抖?/p>

男子的醒轉(zhuǎn)在小村里又掀起了新一波的騷動,廢屋前再次變得人頭攢動,只不過這一次不只是孩子們,還有抱著嬰兒的婦女和農(nóng)忙中閑下來的男人。

不大的里屋里,男子和村長對面而坐。老漢坐在男子背后三尺開外一把板凳上,雙手抱胸,后背倚墻,視線和屋外的人群一樣,聚焦在房間中央的兩人身上。

男子坐在屋中靠里一側(cè),算得上精壯的身子整個蜷縮在沒有靠背的圓凳上,也許是諸多好奇的目光所致,男子顯得十分不自在。

村長單獨(dú)坐在房門一邊,將將好背對著門外伸頭探腦的男女老少。

“那么,是真的什么都不記得了嗎?”村長不住地揉捏著自己的枯干的手指,語帶苦惱。

男子點(diǎn)點(diǎn)頭,視線不住的往門前的人堆里游移,張了張嘴似乎打算補(bǔ)充些什么,又半途咽回肚里。

半晌,像是要打破沉默一樣輕輕咳了一聲,揚(yáng)起手指了指男子擱在膝頭上的那塊奇石,試探著問道:“那個也一樣?”

男子微微一顫,緩緩舒展開蜷縮的身體,用雙手鄭重地捧起那塊奇石端到眼前:“只知道它對我而言十分寶貴,其他的就……”

村長輕輕嘆了一口氣。

“無家可歸的話,就暫且先留在這里吧。這間屋子現(xiàn)在也沒人居住,你大可隨意使用?!?/p>

村長身后的人群里掀起了一陣小小的騷動。

“之后的處置,我考慮一陣之后再來決定吧。”

村長顫顫巍巍從圓凳上起身,撥開喧嘩的人群離去了。

“你打算怎么辦?”

老漢追上獨(dú)自個走在路上的村長遙遙喊話。

像是被那聲音嚇到了一樣,村長抖了抖,就這么背著身子搖了搖頭,那樣子顯得有些無助。

“不知道,但是……”

后面的話語已經(jīng)細(xì)不可聞,在傳到老漢耳朵里之前便已經(jīng)被風(fēng)吹散。

像是逃跑似的,村長加快腳步匆匆離去,就連一眼都沒有望向老漢那邊。

男子坐在那張窄小的椅子上,望著手中的奇石發(fā)呆。

村長離去之后,原本端坐在屋內(nèi)的老漢也追著村長的腳步離開了房間。群聚在門前的村民吵雜了許久,紛雜的話語聲之中“趕出去”“留下來”兩種意見清晰可辨,門口有那么多的人,有那么多看著男子的眼睛,這個人的神情中漫溢著恐懼,那個人的目光中充滿了同情,許許多多的目光云集于男子身上,令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獨(dú)。

于是他蜷起脊背,收攏膝蓋,闔起雙眼,捂住了耳朵,只是這樣,便覺得那種切膚蝕骨的孤獨(dú)有所緩解。直到依稀可以聽聞的聲響徹底消失。

此刻屋內(nèi)屋外空空如也,只留男子一人,他卻覺得這片空寂好似熱水一般令人快慰。

男子凝視著那塊看似通透的奇石上倒映出的自己的模樣,微微呼出一口氣,在秋日午前的寒冷之中凝作白氣,而后悠然飄散。

那模糊的人面像熟悉又陌生,卻讓他莫名地心情寧靜。

那是他此刻此間唯一熟悉的東西了。

溫吞的陽光爬過窗欞,輕柔地觸摸著奇石,在其上映射的人像的雙眼之中反射出萬般光彩。

正當(dāng)男子望得入神的當(dāng)口,日頭已然偏近中天,門廊處微小的聲響引起了男子的注意。

他自奇石上抬起雙目看向門口,只見得一個衣著略顯邋遢的姑娘在小心翼翼地引頸張望。

是傻姑娘。

男子自然不認(rèn)識這些日子里天天替他送來粥飯的傻姑娘,只覺得又是來看他的旁人。他不想再感受那種孤獨(dú),于是又打算把自己遮掩起來。

門廊旁的傻姑娘卻好似被嚇到一般,猛地一縮頭,手里提拎著的物件不意下碰上了白灰的墻,發(fā)出清脆的鐺啷聲響。

這聲音止住了男子的動作,他再一次看望傻姑娘的手中,那是個帶著木把的飯屜,上面大大小小壘放著數(shù)個碗筷,腹中這才覺得空虛起來。

待過了晌午,傻姑娘才戰(zhàn)戰(zhàn)兢兢又從門旁探出半個頭來張望著屋內(nèi),男子覺得自己該說些什么,卻不知從何說起,只得僵在原地?zé)o法動彈。

傻姑娘如小狗一般揣度著男子的神態(tài),慢慢把身子探出來,兩手提起手中的飯屜,往門內(nèi)送了送,輕聲細(xì)語地嘟囔了一句:“飯?!?/p>

男子試探著一步一步走上前去,從傻姑娘手中接過那個意外地沉手的飯屜。

傻姑娘還是不進(jìn)屋內(nèi),半個身子探出門旁,可勁盯著男子觀看,看著他抬起飯屜里煮得濃稠的黃米粥送往嘴邊。

黃米粥已不再燙口,只化作一團(tuán)暖烘烘的熱流自喉頭流向胃袋,再自胃袋散往四肢百骸。男子喝下一口,稍作咀嚼便又是一口,吃相甚是貪婪,不多時,一碗清素的黃米粥便下了肚。這才想起門前還在望著的傻姑娘。他有些羞人地抹抹嘴角,沖傻姑娘露出了一個拘謹(jǐn)?shù)男θ荨?/p>

傻姑娘見狀,也傻傻地笑起來,那笑容與秋日午前的陽光同樣溫暖明朗。

這一日里,老漢又走在去往大洞的路上,一路上的長草早已被踏得往兩側(cè)分出一條小徑,這是老漢小半個月來一日不歇地前來察看大洞情況的證明。只不過今天老漢并非一個人前來,他躬下腰身踏著泥土往前幾步,回首望去。男子吃力地?fù)荛_橫生的樹枝,額頭上冒出細(xì)細(xì)的汗珠,被男子撥開的枝椏上飄落下幾片半拉黃的枯葉,隨即便被踩在腳下。

男子前來拜訪老漢,正是今早的事。

男子醒來后又經(jīng)過了七日,自男子與村長對話結(jié)束那一日起老漢便再也沒有回到梧桐樹下的廢屋,除了近日成為慣例的巡視外便是一直坐在床前,死死盯住枕頭不放。那下面擺著一枚矛頭,自那頭老熊誤入村中后便再未拿出過,似乎至今還能聽見槍頭上黑紅的血滴下的粘稠聲響。

他知道村長想要做些什么,但卻毫無頭緒。雖然相識了六十余年,可是自三年前起那個人便讓老漢覺得越發(fā)陌生,被年月染黑的雙目逐漸和其他人一樣顯得未知而可怖。

有時老漢會產(chǎn)生一種感覺,覺得眉骨下的瞳仁和林中那漆黑的大洞同樣怕人。

于是今日老漢在出門前往大洞巡視時,完全沒料到男子會出現(xiàn)在自家門口。男子就那樣蹲坐著,在清晨寒冷的空氣里穿著單薄的衣物瑟瑟發(fā)抖。

看見出門的老漢,男子慌忙站了起來,說出了來意:“我想去撿到我那個大洞旁看看?!?/p>

所以此刻,男子正跟在老漢身后于林中跋涉。

男子不善言辭,老漢沉默寡言,兩人在無言之中前進(jìn)著,不一會就走到了大洞周圍的空地上。那大洞一如既往的黑而深邃,就連日光也驅(qū)不走內(nèi)里濃稠的黑暗。

男子默默走上前去,用手扒著洞沿往里窺視。

“喂?!?/p>

男子四下張望,發(fā)現(xiàn)聲音來自直到剛才為止一直沉默不語的老漢。

老漢凝視著幾乎快要一腳踏進(jìn)洞里的男子,喉頭滾動著。

“你不害怕嗎?”

男子愣了愣,自洞口退開幾步,重新打量著面前的大洞。

那是大地上的膿包,樹林里的瘡痂,整個小村避之不及的腐壞的傷口,光是看著就讓人心生嫌惡,光是站立在旁就能使人脊背發(fā)涼。

男子卻不那么覺得。

于是男子回答道:“不害怕?!?/p>

“為什么?”

“比起這個,村子里人的眼睛要可怕的多?!蹦凶酉袷怯行┚执僖话憧s了縮肩膀。

“這幾天,所有人都會盯著我看,有大人,也有小孩,幾乎所有人都是一樣的,眼睛又黑又深,看不見底,就好像……”

男子的話語和老漢的心聲重合在了一起

“就好像這個大洞一樣?!?/p>

老漢沉思了片刻,揚(yáng)起手來:“該回去了?!?/p>

老漢帶頭,男子在后,如同來時一般,他們踏上歸去的路。

“但也有人不是這樣?!?/p>

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樣,男子說道。

老漢沒有回頭,只是點(diǎn)點(diǎn)頭示意他說下去。

“那個姑娘,這段時間里每天都送飯過來的姑娘,她不可怕?!?/p>

男子想起那個傻姑娘的眼睛,雖然同所有人一般漆黑,但卻清澈見底。只有同傻姑娘在一起時,他沒有感受到那種難耐的孤獨(dú)。

村子的影子逐漸在樹林的邊緣顯出形狀來,首當(dāng)其沖便是傻姑娘住的那件略顯破爛的小屋。背著光能看見傻姑娘模糊的背影在田地里搬著什么,那片田里的莊稼東倒西歪,卻長勢茁壯,同這片田地的主人一模一樣。

“那姑娘……”

老漢突然出聲說道:“我欠那姑娘一份恩情,所以……”

老漢轉(zhuǎn)過身來,看著男子的眼睛:“好好待她?!?/p>

正是在當(dāng)天晚上,村長敲響了梧桐樹下廢屋的門。

面對前來開門的男子,村長并未打算進(jìn)入屋內(nèi),而是就這么站在門外同男子說話。

“你覺得這個村子怎么樣?”

男子想起今天日間同老漢聊過的話,微微揚(yáng)起頭來,今晚天氣并不晴朗,照亮周圍的只有鄰里窗戶后透出的燈光。

“一開始覺得很可怕,但也有不可怕的人,所以,”男子看向村長:“現(xiàn)在不可怕了?!?/p>

“那就好?!贝彘L點(diǎn)了點(diǎn)頭,然后繼續(xù)說道:“那你要不要就這樣在這個村子里住下來?”

男子微微歪了歪頭,像是沒聽清村長說了什么,村長卻像是沒有看見男子的反應(yīng)一般,自顧自地繼續(xù)說起話來。

“我想了很久,反正你離開這個村子也無處可去,不如就在這里住下來好了。我可以借你房屋,借你土地,但當(dāng)然不可能白白送給你,可你也身無分文。對了,就用那塊石頭做抵押吧。不必?fù)?dān)心,只是暫時收在我這里罷了,要是你什么時候想起有什么急用,自然可以從我這里拿走。在那之前,你就在這里生活勞作吧,然后試著名正言順地把自己的石頭贖回去?!?/p>

如何呢?

像是在這么詢問一般,村長把頭轉(zhuǎn)向男子的方向,光線昏暗,男子看不清村長的臉。

是啊,就算離開這里,又有哪里可去呢?這樣只會在冬日來臨前凍死在野地里罷了。無論如何思考,此刻接受村長的提議才是正確的選擇。

男子想起了傻姑娘如玻璃一般通透的眼睛,只要有那雙眼睛在,自己就不會變得孤獨(dú)。

于是男子微微點(diǎn)頭。

見男子答應(yīng)了自己的提議,村長的聲音里漾出喜悅,“好啊,太好了,剛好明天我們要辦上一場慶典,就在慶典上宣布這件事吧。到時候,你就是我們村子里的一員了。”

白日在轉(zhuǎn)瞬之間便已失卻了蹤影,晴朗的夜空中圓月升起,緊湊的小村正中的梧桐樹下燃起了升騰的篝火,村中的人聚集起來,開始了今年的節(jié)慶。

月圓之時,秋日正中,年年都會舉辦同樣的慶典,預(yù)祝即將到來的豐收,祈求著來年的豐足,年復(fù)一年,年年如此。

只不過今年有些許不同。

村長站在篝火前,枯瘦的身影顯得比往日更有活力,他高聲宣布慶典的開始,宣布新人的加入。被節(jié)日與酒水點(diǎn)燃熱情的村民們把男子圍在正中,問東問西,談天說地,男子那塊三棱柱狀的奇石被人們傳了又傳,每個人看了又看。那奇石大概兩指粗細(xì),長度約是食指有余,火光映射下看似通體透明,卻看不見本應(yīng)位于背后的手指,除去上下兩個粗糙的斷面,三個側(cè)面光可鑒人,細(xì)看下能映出正在圍觀的一眾人影。

圓月移至天中時,騰起的篝火也悄然熄滅,醉于節(jié)慶的村民們回到各自的家中,靜靜入眠。

之后,就在被月光涂得發(fā)白的小村中,寂靜的屋檐下,每個人都做起了夢。

梧桐樹下的廢屋之中,男子正在做夢。

男子還是少年之時,曾有一位友人。

友人與男子都是王國邊境的農(nóng)家之子,自小就寢食與共。而友人有個不可告人的夢想,那就是成為一國之王,這個夢想他對男人以外的任何人都未曾啟齒過,男人也一直為他保守著秘密。

在男子和友人雙雙成人那一年,機(jī)會到來了。

王國邊緣燜燒了十余年的戰(zhàn)火,在轉(zhuǎn)瞬之間擴(kuò)大燎燃。知曉了消息的男子與友人乘夜收拾行裝,偷偷自村子中溜走,他們并未直接前往正在征兵的都城,而是前往了數(shù)里之隔的另一個小村。

自小男子和友人就聽村中的老人說過。

離這個村子不遠(yuǎn)處,有另一個小村,小村村頭的樹林中,藏著一個吃人的大洞。

沒有人知道那個大洞有多深,沒有人知道那個大洞底端藏著什么,但如果有人能走到大洞底端再行歸來的話,就能實(shí)現(xiàn)一切愿望。

男子和友人的目的地,正是那個大洞。

尋找大洞的旅途并未持續(xù)多久,男子與友人藏身于小村外的樹林的第二日,便在林中發(fā)現(xiàn)了那個大洞。

不消確認(rèn),也無需詢問,僅憑借直覺就能明白,這就是傳聞中的大洞。

在如此朗月之夜,潔凈如水的月色卻仍洗不凈大洞內(nèi)厚重的黑暗,自洞口開始兩三步之外便是勝似無星之夜的一片漆黑,男子和友人站在那大地上的疥瘡之前,吞了口口水。

于是友人說道。

我會下去看看,你就在洞口等我,如果我一天一夜后沒有回來,你就去做你想做的事吧。

男子點(diǎn)頭應(yīng)允,注視著友人提起被油燈勾勒出輪廓的背影逐漸被洞內(nèi)的黑暗吞沒。

空中的朗月逐漸西斜,腳邊的蠟燭愈燒愈短,在那牛油蠟燭燃盡一半時,友人提著油燈的身影再次自大洞的黑暗內(nèi)浮現(xiàn),神情平靜,目視前方。

男子并未發(fā)問,只是默默收拾起腳邊的行頭,接過友人手中即將燃盡的油燈,悄悄離開了樹林。

那之后,男人和友人如愿參了軍,打贏了一場又一場殘酷的戰(zhàn)斗,終結(jié)了一名又一名敵人的性命,友人抓住一切際遇使盡一切手段不斷晉升,而男子則一直緊隨其后。

在最后的戰(zhàn)役后,友人率領(lǐng)著因先王不公的待遇和暴政而滿腹憤懣的士兵們,就這樣穿著染滿敵軍鮮血的鎧甲開赴王都,甚至并未遭受多少有力的抵抗,友人手中的劍便斬下了在寢室里瑟瑟發(fā)抖的先王的頭顱。

戰(zhàn)亂已盡,舊王失勢,新王登基,萬民歡慶,禮炮齊鳴。被封為將軍的男子站在實(shí)現(xiàn)了夢想的友人身后,看著他穿著昔日只會在夢中出現(xiàn)的華服錦衣,面對著俯身的萬民發(fā)表慷慨激昂的演說。

男子打從心底里為友人獻(xiàn)上了自己的祝福。

但這樣的日子并沒有持續(xù)多久。

成為王之后的友人逐漸變得古怪而多疑,男子試圖盡己所能為友人分憂解難卻無甚成效。那一日,男子從睡夢中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被士兵團(tuán)團(tuán)圍住。

士兵說,你被王懷疑謀反,我們奉命將你驅(qū)逐出境。

男子被剝?nèi)ヒ挛?,套上破爛的衣物,以木枷鎖住頭頸,乘夜投于囚車中放逐出城。

男子跪坐在讓人無法站立的囚車中,百思不得其解,當(dāng)都城宏偉的城門在囚車的縫隙中完全出現(xiàn)之時,如犬一般匍匐在地的男子看見了城門上的友人。

新王的眼睛漆黑而渾濁,神情冷漠而陌生。

于是男子知曉了一切。

于是男子輕而易舉地崩潰了。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十日、二十日,就在囚車接近王國邊境時,差點(diǎn)被自己的排泄物溺斃的男子腦海中浮現(xiàn)了一句話。

“如果有人能走到大洞底端再行歸來的話,就能實(shí)現(xiàn)一切愿望?!?/p>

這句話好像是一顆小小的火星,點(diǎn)燃了男子僅存一絲的理智之火,他發(fā)瘋一般默念著這句話,一遍又一遍。

只要到達(dá)大洞的底端再行歸來,我便能取回昔日的友人。

于是男子逃走了。

男子在次日放風(fēng)時掙脫繩索逃跑了,押運(yùn)的士兵們膛目結(jié)舌卻又無動于衷,沒有人愿意去追拿渾身沾滿排泄物的男子,這樣的瘋子想必用不了幾天,便會被野地里的豺狼虎豹吃盡肝膽,悲慘死去。這樣的結(jié)局與流放至國外,一人在荒野之中干渴而死,對士兵們而言并無區(qū)別。

所以士兵們對好了口供,在國境徘徊數(shù)日便歸返王都。

而男子則用林中的大石撞壞了頭頸之上的枷鎖,于溪水中洗凈身上的臟污,循著略有印象的景色找到了小村——不知是憐憫還是偶然,士兵們計(jì)劃將男子驅(qū)離的邊境正是離男子與友人出生的村落不遠(yuǎn)處。

男子于林中尋見了那個怕人的大洞,未做多想便一頭扎進(jìn)了那令人作嘔的黑暗中。

誰曾想,那大洞不僅黑得怕人,更是深不見底,洞中橫穴豎穴如蛛網(wǎng)般盤旋交錯,看不見盡頭,也分不清脈絡(luò),只知道那些洞穴執(zhí)拗地向下延伸,仿佛一氣通往陰曹地府。

男子不知道為何當(dāng)年的友人如此之快便能從洞中歸還,男子也無暇去想,此刻男子的腦海中僅有一個念頭,便是取回自己昔日的友人。

在迷宮一樣的地穴中,男子撞得頭破血流,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男子跌斷了雙足,男子沒有準(zhǔn)備任何飲食,餓了便咬碎土中鉆出的昆蟲,渴了便舔舐洞頂?shù)蜗碌奈鬯?,在這看不見盡頭的地獄中,男子的生命之火日復(fù)一日地微弱下去。

不知多久后,男子終于在某一個岔口看見了一絲光亮。

于是男子扭動著只能如蟲一般爬行的身軀,滾入了那個岔口。

仿佛永無止境的翻滾和墜落后,男子模糊的視線終于在血色中捉到了光芒的來源,那光線自混雜著土石的洞壁中透出,男子不作它想,將十指插進(jìn)洞壁中,刨挖,刨挖,雙手皮開肉綻,傷口深可見骨,在欲流出鮮血之前便已被碎土敷住。

終于,男子挖出了那神秘的光源,那是一枚奇石,三棱柱狀,通體透明,卻在黑暗中散出奇妙的光芒。

男子將那塊奇石抱在懷中,痛哭流涕。

終于找到了。

這樣就能……

男子就這樣抱著懷中的奇石,停止了呼吸。

于是此刻,男子從夢中醒來。

日頭還未升起,圓月還未落下。

男子聽見村子重新喧鬧起來,仿佛一度結(jié)束的慶典再度開始。

村尾的老屋內(nèi),老漢正在做夢。

老漢出生的村尾小屋,住著村中唯一的獵戶之家。

自幼時起老漢便被教育如何成為合格的獵戶,如何在林中設(shè)下陷阱,如何循著血跡跟隨衰弱的動物,自何處刺下長矛能快速了結(jié)獵物。

在老漢即將成為一名壯實(shí)的青年時,村中搬來了一家新人。男人看上去失魂落魄,女人瘦削的面龐一眼便能看出此前的嬌生慣養(yǎng)。一男一女還帶著一個半大的孩子,瘦削的身體上傷痕累累。

男人用身上的首飾和少許金銀從村長那里購得了一所空屋,帶著女人和孩子住了進(jìn)去。

那身上總是有傷的孩子白天幾乎從不出現(xiàn)在村中,只有年輕的老漢每天清晨前去察看前一日在林中設(shè)下的陷阱時,能見到那孩子坐在自家門前,晃悠著雙腿仰望天空。

終于有一日,他忍不住向那孩子搭話了。而兩人一拍即合,此后便時常乘著清晨的些許空閑見面。

他向孩子講述林中的見聞與動物的知識,孩子向他展示這離此地千里之外的大都會之中的奇聞逸事。

每次見面,孩子身上都會新增各式的傷痕,這一天,他終于忍不住問起了這件事。

他問道,為什么白天不出來玩呢?

孩子回答,白天父親母親都醒著,他們不準(zhǔn)我出門見人。

他問道,為什么每次見面,你身上總會多出新的傷口?

孩子回答,這一道淤痕是父親用拳頭打出來的,那一道裂口是母親穿著帶尖的鞋子時踢破的。

他問道,你不哭嗎?

孩子說,我要是哭出來,父親和母親只會更生氣。

他問道,你不痛嗎?

孩子說,痛,但是我沒有辦法,你可不要對別人說起這件事,要是父親母親知道了,他們一定會宰了我。

他微微沉吟了一會,輕輕地問道。

要是我能幫你讓他們消失,你會輕松一些嗎?

孩子低著頭,思考了許久,然后以微不可見的幅度輕輕點(diǎn)了點(diǎn)頭。

這個機(jī)會并不像林中的動物一般讓總是他苦待許久,而是迅速而平靜地來訪了。

這一段時間,村口的大洞總是傳出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音,令居住于村口一帶的村民寢食不安,于是老村長召集了六個男人,帶上能想到的裝備潛入了大洞,那孩子的父親也在其中。

在那些男人之后,他也悄悄摸進(jìn)了大洞里。

他以追蹤野獸的技巧悄悄跟在男人們后面,沒有一個人發(fā)現(xiàn)他的存在,他耐心地跟隨,直到那孩子的父親與其他人走進(jìn)分離的岔道。

他悄悄地跟上前去,猛地捂住男人的口鼻,以奇妙的冷靜自口袋中摸出了用于獵殺野獸的矛頭,挑斷了男人手腳的筋腱。

就在他準(zhǔn)備割開男人的喉頭之時,借著翻到在地的油燈的光芒,他看見了男人的眼睛。

那充血的眼睛里混雜著疼痛,混雜這絕望,混雜著憤怒,混雜著疑惑,各種各樣的感情如同洶涌的潮旋,幾乎要將他吞入其中。

他已經(jīng)殺了數(shù)不清的動物,每一次都注視著那些動物的眼睛直至生命的光芒從中消亡。他本以為人不過也是如此,可是他錯了。

人的眼睛要更為復(fù)雜和可怕,與清澈見底簡單純粹的動物們的雙眼截然不同。

他害怕了,一瞬之間失卻了那可稱為無機(jī)質(zhì)的冷靜。興許是因?yàn)榭謶?,也可能是求生的?zhí)著,被捂住口鼻的男子趁著那一瞬的動搖狠狠咬傷了他的手掌,他吃痛一把推開男人,被割斷了手腳筋的男人如同破布袋一般自傾斜的坡道上滾下,發(fā)出可怕的悶響自黑暗中的某處墜落。

他在黑暗中久坐不起,許久之后才草草掩蓋掉地上的血跡,驅(qū)策著發(fā)軟的雙腿逃出了洞中。

他趁夜回到家中,脫下沾染了人類鮮血的衣物,拼命地揉搓著,試圖把那些血痕和記憶一同沖洗掉。那之后村中因?yàn)槟凶拥氖й欜}亂起來,而他充耳不聞,只是若無其事般每日前去森林之中檢查前日設(shè)下的陷阱。

當(dāng)數(shù)日之后,人們還未放棄搜尋和希望時,他開始慌張了。萬一,萬一那個男人還活著,萬一他被搜救的人們尋獲,萬一他到時候認(rèn)出了自己,他會如何?

想必會被到來的士兵押走,在城市里遭到處刑。

處刑臺下,千萬人的笑靨之中傳出無休無止的辱罵。

這樣的想象變作了無形的動力,惴惴不安的時間并未超過半日,在他察覺這件事之后的當(dāng)晚,他開始行動了。

他再次鉆進(jìn)洞穴,循著記憶找到他割傷男人的橫穴,打起油燈,循著男人滾落的方向往下摸索。

那個橫穴的盡頭是一個直直往下的豎穴,他沿著繩索垂降而下,而在坎坷幽深的豎穴盡頭,他找到了早已死去多時的男人。

他望著那已開始淪為蛆蟲食物的可怖尸體,努力抑制住喉嚨深處上涌的胃液,將帶來的多余繩索綁在尸體上,帶著那具已經(jīng)易主的軀殼返回了地面。

他將尸體丟在大洞旁邊,把用來捆綁尸體的繩索在林中角落里草草埋葬。做完這些工作,他才發(fā)覺自己身上那仿佛譴責(zé)一般的強(qiáng)烈惡臭。

他逃跑一般沖入林中小溪,使盡全力揉搓著全身,直至皮膚發(fā)白皸裂,那股令人作嘔的惡臭也不曾消散。

日頭快要升起,他已經(jīng)沒有時間再作磨蹭,只得頂著那股惡臭返回家中。

可是到頭來,除了他自己,誰也沒有察覺他身上那股昭示著罪惡的氣味。

之后的幾日,他如在夢中。

村民們毫不意外地發(fā)現(xiàn)了他丟棄在洞外的尸體,毫不意外地不敢進(jìn)一步調(diào)查,這件事就這么毫不意外地不了了之。

那孩子的母親在那之后便陷入了譫妄,不久之后便在家中上吊自殺。

他如同幽靈一般參加了那孩子母親沒幾個人出席的葬禮,看著那孩子用麻木的臉龐望著母親的棺槨沉進(jìn)土里。

葬禮結(jié)束,已是正午,來參加葬禮的村民已經(jīng)盡數(shù)散去,只留下杵在新隆起的墳包前的那孩子,和站在那孩子背后的他。熾烈的天光從天中灑下,仿佛要讓他腳下的陰影無所遁形。

于是他就在那空無一人的墓地里,面對著呆望著自己父母親墳塋的孩子說出了那句話。

他說,是我殺的。

正午的空氣熾熱而沉寂,幾乎要將人悶殺,他看著那孩子抖了一抖,默默地轉(zhuǎn)過身來。

他看著那孩子的淚水從干涸的眼眶之中如瀑布一般滾落,他看見那孩子身上的傷口已不再增加。那眼淚是對他暴行的責(zé)備嗎?是失去父母的痛苦嗎?是從虐待中解脫的釋放嗎?還是別的什么呢?他不得而知。于是他只是靜靜地看著,將其照單全收。

許久之后,他聽見那孩子嗓子里傳出一句幾乎弱不可辨的,卻又仿佛咬牙切齒的:

“謝謝?!?/p>

那之后,失去雙親的孩子被老村長收養(yǎng),他吃苦耐勞,誠實(shí)可靠,很快便贏得了大家的喜愛。

那之后,孩子長成了大人,迎娶了老村長的女兒,當(dāng)上了新的村長。

而他呢,一如既往的做著他的獵戶,一如既往地生活著,像個男人一樣娶了妻子,但直到他成為了老漢,都從沒有生育過任何一個孩子。

三年前的冬日,老漢的妻子生了怪病,需要人日日在病床前陪護(hù)。他不厭其煩地一人護(hù)理著虛弱的妻子,冬日漸深,妻子的病情也日漸好轉(zhuǎn),就在老漢以為春歸時妻子便能康復(fù)之際,有人找上門來了。

那人氣喘吁吁地說:“村子里進(jìn)熊了。”

冬日里未眠的餓熊有多么可怕,他比誰都清楚。于是老漢向村民們托付了妻子,拿起那柄殺過野獸和人的矛,出門前去獵熊。

獵熊僅僅持續(xù)了三四日,那是只行將就木的老熊,他趁著那頭老熊在他設(shè)下的陷阱上吃食,從樹上一躍而下,用體重將手中的矛深深插進(jìn)老熊的背里。

老熊逃走了,卻沒有走得多遠(yuǎn),傷口里溢出的黑紅鮮血仿佛以生作墨的畫筆,在雪地上拖拽出長長的尾跡。

他尋著血痕和足跡找到老熊時,老熊已咽了氣。他看著老熊已被結(jié)凍起霜、毫無生氣的雙目,注視著老熊口鼻處那尚帶余溫的血沫在空中蒸出裊裊的白霧。

他就地解體了老熊,帶走熊毛和熊肉,返回了村中。

而當(dāng)他歸家時,空無一人的家中,妻子了無生氣的身體已同屋外降下的新雪同樣冰冷。老漢提著那柄沾染著熊血的長矛,以殺人的氣勢逼問每一個村民,最終卻得出了同樣的答案。

“是村長不讓我們進(jìn)去照顧她。”

于是此刻,老漢從夢中醒來。他看見妻子常用的梳妝鏡中還有個自己,那個自己正在從枕頭下摸出那枚殺了野獸和人的,銹跡斑駁的矛頭。

日頭還未升起,圓月仍未落下。

老漢聽見村子重新喧鬧起來,仿佛野獸將死之前發(fā)出的哀叫。

村中的大屋里,村長正在做夢。

村長幼時和父母一同住在城里,雖不是大富大貴之家,但生活也算得上優(yōu)越,只要父母親心情好時,他的任性便大都能得到滿足。

而某一天,這個如夢一般的生活便輕易化作了泡影。

那一日,父親慌慌張張回到家中,讓他們收拾行李。

父親說,他們一直追隨的那位將軍因?yàn)楸粐鯌岩芍\反而流放了。

父親說,現(xiàn)在軍隊(duì)正在城中清掃著那位將軍派閥下的殘黨。

于是他同父親母親一同踏上了逃亡之路。

他們一路上隱姓埋名,曾經(jīng)引以為豪的一切都化作了不可言說的污跡,他們在各個村落流竄,帶出的錢財(cái)眼看就要散盡。

年幼的他哪里識得什么前因后果,一個嬌生慣養(yǎng)的孩子怎可能吃得下這樣的苦,于是他開始抱怨,開始哭鬧。卻不知這些任性為父母心中的憤懣又添上了一把火。于是在某個夜晚,滿身酒氣的父母互相攙扶著歸家后,他第一次被父親的巴掌摑倒在地。

他聽得見拳頭砸在自己皮肉上的悶響,那聲音模糊了傳入耳中的辱罵。他哭得越是兇,那些拳打腳踢便越是起勁,在他無力再哭泣之后,打罵方才停下。他借著月光檢視著自己的身體,看見那漂亮的皮囊如同成熟的果實(shí)一般破裂,裂口里流出的血似乎是能夠撫慰旁人痛苦的瓊漿玉液。

在那之后,這樣的事情便變成了家常便飯。不會招致反抗的暴力好似毒藥和安慰劑,吸引著那對男女一再將拳頭揮下。

終于,在漫長的旅行后,父母帶著他流亡到了王國邊境的小村之中。父母親在這里向村長購置了房產(chǎn),決定在此生根。而對于他而言,這里的一切和之前的無數(shù)個村落沒什么不同。

他被關(guān)在那新購置的家中,被嚴(yán)命不得出去見人,每逢夜晚便會遭受父母親的虐待,而他早早便放棄了哭泣,只會默默忍受。只有每天清晨能趁著父母還未起床,能夠偷偷溜出家門看看當(dāng)日的晨光。

就這樣,他結(jié)識了當(dāng)時早起去林中察看陷阱的獵戶之子。

于是之后的事情就這樣發(fā)生了,他失去了父母,卻獲得了無可替代的友人。他變成了孤兒,卻也獲得了和藹可親的新家人。

他深愛著這個接納了自己的村子,這個拯救了自己的村子。正是這份愛,讓他接下了老村長身上的重?fù)?dān),自己成為了村長。

直到三年之前的冬天。

老漢的妻子得了怪病,在老漢獨(dú)自前去獵熊時,他也收下了老漢要人幫忙照看妻子的囑托。

第一天前去看護(hù)的,是住在村頭的老夫婦。老夫婦為人善良,深受村民們喜愛,可老夫婦就在前去看護(hù)病人的當(dāng)天傍晚病倒了,癥狀和老漢的妻子一模一樣。

村長只覺得一股涼意從腳底爬到胸中。

他聽過因?yàn)閭魅静《魉来宓牡胤?,房屋破敗田地荒廢,只剩下枯骨遺骸靜默地滯留在床上床前,最終名為村子的一切都被熊熊的大火吞噬殆盡。這種想象化作一種強(qiáng)烈的恐懼攀緣上了村長的脊背——他愛著這個接納了自己的村子,他是一村之長。

所以他必須保護(hù)整個村子。

來不及辯解,也無暇去通知,他沖出了自己的家門,如同雕像一般杵在了老漢家門前,無論何人前來如何求情,他都沒有從那里移開一步。天空中降下了雪,如同棉絮一般覆蓋在他身上,令他感到麻木,仿佛回到了多年前那些父母對他拳打腳踢的夜晚。

一日過去,他已經(jīng)睜不開眼睛,在麻木的黑暗中,他聽得見背后的房屋中傳來痛苦的呻吟。兩日過去,那呻吟與咳喘已經(jīng)變得幾乎細(xì)不可聞,三日之后,背后已是寂靜無聲。

他再次醒來之時,已是在自己家中,夫人一邊哭泣一邊試圖暖和他凍得黑紫的手腳,他聽見門廊一側(cè)有人狂奔,他看見老漢暴怒地推門而入,須發(fā)已被新雪染得微白,手里提著一柄駭人的矛槍,結(jié)凍了的槍尖之上黑紅色的污漬扎得人眼睛生疼。

可他不敢去看老漢的眼睛,甚至不敢出聲去辯解,仿佛有冰塊在喉頭結(jié)凍一般,于是他別開了視線。

他聽見老漢的吼聲逐漸由憤怒變?yōu)闊o力,最后變?yōu)榭奁?,而后那哭泣聲逐漸遠(yuǎn)去。

而他只是望著一無所有的地方,幾乎咬下了自己的嘴唇。

之后過了數(shù)日,村頭染病的老夫婦同樣離開了人世。只留下一個晚年所得的孤女,奈何那姑娘就連自己的名字也說不出,于是大家就叫她傻姑娘。

之后的日子一如以前,而村長卻再也沒有去見過那老漢一眼。

直到這一次,大洞中吐出了那個陌生的人。

見過老漢之后,村長已經(jīng)一個人思酌良久。

村子就像是一個小小的池塘,裝滿了人,也裝滿了生活。時間久了,自然會有水流出去。為了護(hù)住池塘,便要讓水淌進(jìn)來。

村子在國家的邊境,雖然與世無爭,但也一成不變。村子和外界的聯(lián)系全靠一周來訪一次的郵政馬車,和一個月來訪一次的行商人。年幼的孩子在村子里長成年輕的人,年輕的人奔向村子外的世界尋找新鮮的夢想。

這個王國邊境的小池塘,這些年來卻只見舊水流出,不見新水淌進(jìn)。

要不得幾年,池塘便會干涸,里面承裝的生活和人都會統(tǒng)統(tǒng)消失的一干二凈。

去年年前,村子里搬來了一家人,猴腮的老婆婆,駝背的瘦子和咋咋?;5钠拍?。

雖說不十分討喜,但也算得是睽違已久的新鮮血液,村長喜出望外地分配了梧桐樹下大間的空屋,操著一身老骨頭同村里的匠人把大屋修的漂漂亮亮。

誰知過了一年半載,就在今年夏末,瘦子一家一夜間消失得干干凈凈,雖一時間風(fēng)聲鶴唳謠言四起,幾天后追債前來的債頭氣得在空屋里跺腳,才好不容易弄清楚前因后果。

瘦子一家本就是為了避債前來,自然也就會為了避債遁走。

這一次就不同了。

沒有記憶,也就是沒有過去。

沒有過去,自然也沒有歸處。

那么只要把這個村子變成男子的歸處就好了。

之后在村子里給他找個老婆,分他一些田地,最好是再冠上一點(diǎn)地位。這些東西會變成無形的水壩,把男子留在村子里。

對了,無論如何……

就像那時一樣。

于是此刻,村長從夢中醒來。他看見窗戶的倒影中還有個自己,那個自己的嘴唇微微動著,重復(fù)著同一句話。

“一定要守住村子!”

日頭還未升起,圓月仍未落下。

村長聽見村子重新喧鬧起來,像是奏起了一曲送別的離歌。

夜色已深,在被月光涂得發(fā)白的屋檐下,人們一個個從夢中醒來。

有人說:我要去戰(zhàn)場上建功立業(yè),升官發(fā)財(cái)。

有人說:我要去城市里追求更加華美的生活。

有人說:我要宰了那個狗日的然后趁夜逃跑。

有人說,有人說,有人說。

所有人都拾撮起行囊,不顧親朋也不問家人,把孩子從睡夢中拉扯而起,全然不顧孩子們的號泣,準(zhǔn)備奔向自己的夢想,自己的欲望。每個人的眼睛都清澈而明亮,仿佛兜住了這天中圓月灑下的清光。

幾乎所有人都聚集到了村頭的空地前,卻沒有一人搶先出村去。

有一個人影伸開雙臂攔在村頭。像是護(hù)崽的母雞,又像是唬人的老熊。

那是垂垂老矣的村長,他的四肢都如柴禾一般細(xì)瘦,此刻卻爆發(fā)出驚人的魄力。

村長說道:“我必須守住這個村子!所以一個人都不許走!”

沒有一個人聽從,甚至沒有一個人考慮,反對已化作暴力,將村長裹挾而入。那是拳頭,是腳踢,是棍棒,這些東西如雨點(diǎn)一般落在村長身上,將他無情地?fù)舻乖诘亍?/p>

男子遠(yuǎn)在村中便看見了村頭發(fā)生的暴亂,他手中捧著那塊奇石,本能地知道,這個村子已經(jīng)完蛋了。

男子醒來后并未作多少遲疑,便趁夜闖入村長家中,他找到了那塊屬于自己的奇石,準(zhǔn)備用它帶回自己那昔日的友人。而后便在村中目睹了村頭的暴亂。

此刻他本應(yīng)悄悄溜走,卻開始遲疑。

男子在這個村子中還有放不下的人。

他擠開狂暴的人群,沖進(jìn)村頭的小屋,看見傻姑娘小小地縮在墻角,低聲嗚咽。

他牽起傻姑娘的手,想要帶她逃離這個村子,可無論他如何解釋,傻姑娘都只是搖頭,明明怕得邊哭泣邊顫抖,卻還是賴在房子的一角不作動彈。昔日里清澈如同溪水的眼睛此刻被淚水模糊,深深藏在膝蓋后。

于是男子放棄了,比起他自己料想的還要輕易數(shù)倍。

他已不再是那個沒有過去的人了,不再除了那雙眼睛之外一無所有了。他至今為止經(jīng)歷了諸多辛苦,全都只是為了取回他的友人,如果在此刻放棄,那么這一切就將化為泡影。

他不可能忍受。

他怎么可能忍受!

于是他離開了傻姑娘的破屋,沒有回一次頭。

村長已經(jīng)倒在村口,奄奄一息。

追尋著夢的人們已經(jīng)離去,四散而逃。

村長在被血染紅的視界中窺見了男人離開的身影。

不行。

絕對不行。

絕不能放這個男人離開。

非拴住他不可。

為了守住村子!

村長不知從哪里拿出的力氣,自泥地中爬起,徑直追著男子的身影深入樹林。

月色下的村子再度寂靜下來,似乎剛才的一切從未發(fā)生過,只要那圓月落下,日頭升起,人們便會打著哈欠自家中步出,開始新一天的勞作。

日頭還未升起,圓月仍未落下。

朗月下的樹林在男子眼中顯得懷念而陌生。

男子知道,穿過這片樹林會有一個集市,那里有許多商人和車馬,只要到了那里,總有辦法能夠到達(dá)都城。

于是男子磕磕絆絆在樹林中向著友人的身邊奔跑著。此刻卻突然有人從背后抱住了他,他回望過去,是剛剛還倒臥在村口的村長。為了喘氣而張的口唇仿佛大洞一般漆黑,自頭上身上流出的鮮血反射著葉隙間透下的月色,發(fā)出粘稠而瘆人的光。

村長向著男子懷中的奇石伸出手去,似乎想要將它一把奪走。

男子拼命掙扎,村長力氣卻大的嚇人,就在此刻,老漢從陰影中竄出,提起手中那柄沾過人血與獸血的長矛,狠狠刺向村長的后背。就如三年前他獵殺那頭老熊時所做的一樣。

劈開血肉的悶響,那獵獸的矛將村長扎了個對穿,銹蝕的矛尖沒入男子的后背。

老漢眼中只有憤怒,如同大火一樣的憤怒,那眼神里只有一個念頭。

一定要宰了這個自己妻子見死不救、忘恩負(fù)義、狗娘養(yǎng)的混蛋!

老漢試圖拔出長矛,卻不知是因?yàn)閾u動還是矛頭銹蝕得太過,只拔出了半截染血的槍柄,于是老漢將那槍柄丟在一邊,撲了上來,如同他所知的野獸一般,用指甲抓撓,用牙齒撕咬。

而村長即便如此也沒有放手,仿佛身上并不如所見的那樣千瘡百孔一般,固執(zhí)地纏緊男子,想要奪去男子手中微微閃著光芒的奇石。

只要拿到這塊石頭,男子就能被牢牢拴住,村子就能繼續(xù)活著!

男子強(qiáng)忍著撕裂背部的劇痛,試圖推開身上身上的老漢和村長。通往集市的路途并不遙遠(yuǎn),以男子的步幅,天色未亮之前便能抵達(dá)——他和友人就是從那里出發(fā)前去追尋夢想。

只要帶著這塊奇石穿越樹林,愿望便一定能夠?qū)崿F(xiàn),友人定會如同往昔一般站在自己身旁!

三人扭打在一起。渾然不覺周圍的環(huán)境逐漸開闊起來,終于,在一陣掙扎怒罵和哀嚎的協(xié)奏下,三人抱作一團(tuán)滾入空地中央的大洞中。

而那大洞就好似一張大口,吞掉了所有東西,沒有打出一個飽嗝。

那大洞是大地上的膿包,樹林里的瘡痂,整個小村曾避之不及的腐壞的傷口,沒有人知道那洞穴里盛裝著什么,也不知那洞窟的盡頭所在何處,只知道那地洞里經(jīng)緯交錯,大小橫穴如血管般叢生,看不清規(guī)律,也摸不見盡頭,只是一個勁地往下延伸,仿佛要一氣通到陰曹地府。

只知道那之后,再沒有人從那大洞中走出來。

于是,秋日過去,冬日來臨。

第一場新雪落下時,不遠(yuǎn)的村子里慢慢傳起了一個謠言。

說是,這邊境之地有一個村子在一夜間蒸發(fā),村里那么多人一個也沒剩下,全都如同朝露一般消失無蹤。

也有人說,那村里還有一個傻子。

那傻子不識文字也不懂姓名,只是穿著襤褸的衣衫,日日坐在自家門前望著村口的方向。

那傻子就這樣獨(dú)自住在那無人的小村中。

有時哭,有時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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