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索?？死账垢?/span>年輕的古希臘悲劇作家歐里庇得斯則讓筆下人物用他們自己無法控制的情感推動故事。例如在《美狄亞》中，歐里庇得斯展示了美狄亞的內(nèi)心世界：脆弱、執(zhí)著、煎熬……它們匯聚成了一股無法控制的激情，裹挾美狄亞撞向她的命運。

古希臘人，如亞里士多德，認(rèn)為歐里庇得斯的安排破壞了人物的穩(wěn)定性，是不合理的。

但歐里庇得斯筆下，驅(qū)動人物種種看似不可理喻的行為的深層原因，卻是現(xiàn)代的文學(xué)和心理學(xué)所熟悉的東西——無意識。

《來自深淵》善用“神諭”也善用“無意識”。如果說，劇中反復(fù)出現(xiàn)的那句“阿比斯所給予的一切，都會由阿比斯收回”，是描述命運的神諭，那么“無意識”就是將角色卷入命運的力量。主角們自己也認(rèn)識不清的無意識，讓他們往阿比斯的更深處去。

在榮格的理論中，個人的心理分為3個部分：意識、個人無意識、集體無意識。

“集體無意識”是一代代人類經(jīng)年累月留下的、為整個人類所共有的心理組成部分，是每個人心靈最深層的基礎(chǔ)。

“人類所共有的心理基礎(chǔ)”，即“集體無意識”，的確存在。例如，不同人類文明中，普遍存在“大地”和“母親”結(jié)合的意象，這個“母親”又常常會與豐收和死亡有關(guān)。在希臘神話里，掌管豐收的谷神珀耳塞福涅后來成為了冥國的王后；在日本神話里，孕育出日本國土的伊邪那美命也成為了黃泉津大神；在漢傳佛教里，主管大地的堅牢地神（地母）有令作物生長的力量。

這意味著，我們自己心理的最深處并不屬于自己。《來自深淵》里也是如此，大部分角色都擁有兩個“集體無意識”的目標(biāo)：

1. 到阿比斯的更深處去；

2. 幫助他人到阿比斯的更深處去。

這兩個目標(biāo)超越了角色們的一己之私，在最深的層面上驅(qū)動著他們。

乍看起來，每個人出發(fā)的理由都不一樣：莉可是為了追尋母親；雷格是為了弄清楚自己是什么；探險隊“甘嘉”是為了尋找傳說中的“黃金鄉(xiāng)”……似乎，“奈落之底”（阿比斯的最深處）只是恰巧充當(dāng)了他們共同的目的地。

但細(xì)看《來自深淵》，雷格和莉可前往“奈落之底”的動機，并不如表面上那樣簡單。

啟程之前，雷格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自己不止是想知道自己是什么。在阿比斯淺層挖掘時，雷格看著挖出來的“遺物”走了神，思考奈落之底到底有什么。雖然沒有理由，但雷格總覺得，不論是那些“遺物”，阿比斯的詛咒，還是自己，到了奈落之底，就能知道一切的答案。

故事推進到深界五層，莉可也意識到了自己“動機不純”。與新伙伴普魯修卡交談時，莉可重新審視了自己的想法。莉可懷疑自己到底是不是真的想見媽媽。莉可說，想到在奈落之底等著的可能不是媽媽，她自己卻變得更加興奮了。

莉可和雷格，與其說是想尋找母親、想探明自身，不如說是想“到阿比斯的更深處去”。

另外一個集體無意識的目標(biāo)，在劇情中體現(xiàn)為，大家都希望“幫助他人到阿比斯的更深處去”。

幫助他人，有兩種方法。其中之一，是 “自我犧牲”。

從深界五層進入六層，要使用一個叫做“白笛”的道具。而白笛要怎樣才能獲得呢？需要愿意為持有者付出一切的人犧牲生命才可以得到。

白笛寄托著亡者的靈魂，那潔白的顏色，簡直像是死去的伙伴的遺骨。而這樣問題就來了：如果每個人都只是為了自己的目的而進入深淵，那誰又會甘愿化身白笛，為與自己目的不一樣的人開拓前路呢？

《黃金鄉(xiāng)》的故事里，在深界六層的生骸村，主角之一的娜娜奇將自己“賣”了出去。莉可想要犧牲自己的肉體，來贖回娜娜奇，但娜娜奇卻勸告莉可“要是連你也變成這樣就完蛋了”，莉可同樣嚷嚷著“不是要去奈落之底嗎？”

——娜娜奇和莉可都希望對方到更深、更深的地方去，哪怕自己停留在此。

另外一個“幫助他人到阿比斯的更深處去”的方法，則是“傳承”。

《來自深淵》的第二季《黃金鄉(xiāng)》，講述了一個更加令人掉SAN的故事……

探險隊“甘嘉”來到深界六層，卻發(fā)現(xiàn)從水源處獲取到的“水”，其實是一種擬態(tài)成為了“水”的可怕生物。探險隊駐扎地附近沒有別的水源，只能喝“假水”?！凹偎弊屘诫U隊的隊員們紛紛倒下，失去行動能力。隊長瓦茲強讓隊伍中唯一一名兒童伊魯繆伊使用阿比斯遺物“欲望的搖籃”。伊魯繆伊許下愿望后開始不斷“生”出奇形怪狀、無法自己維持生命的生物。伊魯繆伊逐漸失去人的形態(tài)和心智的這段時間里，瓦茲強把伊魯繆伊“生”下來的“仔”剁成小塊燉湯給隊員食用，為全隊治好了“假水”的副作用（此處第二季高能劇透預(yù)警）。

為了活下來和前進，“甘嘉”隊長瓦茲強是什么都做得出來的。瓦茲強臨終時告訴莉可、雷格和娜娜奇，“只有傳承，只有靠這一切的傳承和積累，才能讓后來者超越人類”。瓦茲強的話挑明了“傳承”這一主題。擁有“神明附體”之稱的瓦茲強，將一代代的“傳承”看做是征服阿比斯的唯一解決方案。

“傳承”在《來自深淵》的故事里已經(jīng)發(fā)生過多次。一個不知名的生骸為探險隊“甘嘉”使用了白笛，讓探險隊得以下降至六層；莉可的領(lǐng)班、萊莎的弟子吉魯歐將萊莎的白笛交給莉可，告訴莉可萊莎所保護的東西就在莉可的血脈中；即使是徹頭徹尾的反派“黎明卿”也對娜娜奇說，“你們能在這里繼續(xù)前進，才是我新的愿望”。

而在視聽上，動畫《來自深淵 烈日的黃金鄉(xiāng)》有意讓探險隊“甘嘉”的畫面與莉可小隊的畫面交替出現(xiàn)，也是在表達(dá)“傳承”這一主題。

從無意識上，角色們向往奈落之底、以犧牲和傳承推動其他人的旅途。

這樣一來，事情仿佛在照著“神諭”發(fā)展，角色們被“獻(xiàn)祭”給阿比斯。

《來自深淵》里對于角色們無意識的巧妙設(shè)定，讓他們的行動看起來既命中注定，又合情合理。

03

原作者自己的無意識

角色們的無意識設(shè)計巧妙，而漫畫原作者土筆章人自己的無意識也體現(xiàn)在了《來自深淵》里，這同樣值得玩味。

在《來自深淵 烈日的黃金鄉(xiāng)》結(jié)尾，法普妲了結(jié)了自己與生俱來的任務(wù)，開始屬于她的冒險。莉可的小隊向著莉可、雷格、娜娜奇、法普妲“四個人”的陣容發(fā)展。

榮格曾非常認(rèn)真地思考過一個問題：“三合一”與“四合一”，哪一個更加完滿？

榮格從煉金術(shù)那充滿無意識投射的著作和歷史中尋找答案。追求完滿的煉金術(shù)里常出現(xiàn)的是“三”或“四”個程序、“三”或“四”個顏色、“三”或“四”種元素，仿佛在“三”和“四”中搖擺不定。

但最后榮格斷言，“三”這個數(shù)字并不是整體性的一種自然表達(dá)，“四”才代表著一個在整體判斷中起決定作用的最小數(shù)字。

這就像是煉金術(shù)士瑪利亞·普羅費提莎（Maria Prophetissa）的那句箴言：“一變二，二變?nèi)瑥娜挟a(chǎn)生出作為四的一”。

“三”還是“四”，關(guān)系到的是莉可的小隊是否已經(jīng)成形。

如果“四合一”勝于“三合一”，莉可的小隊會保持目前四個人的陣容繼續(xù)冒險嗎？這取決于土筆章人如何看待娜娜奇這個角色。

莉可是被遺物賦予活動能力的死胎，雷格很可能是阿比斯深處的造物，法普妲誕生自遺物“欲望之搖籃”，三個角色都是天生就“來自深淵”的。唯獨娜娜奇出身平凡，只是“后天性”地獲得了阿比斯的詛咒和祝福。

娜娜奇與其他三位角色有著決定性的不同。土筆章人也曾跟漫畫編輯說過“娜娜奇可能會死”。

在土筆章人的最初設(shè)想里，娜娜奇只是一個為黎明卿做鋪墊的次要角色，定位更類似普魯修卡。土筆章人在采訪中說 “第3卷時決定了要讓徹頭徹尾的反派黎明卿出場，為了引出他（黎明卿），娜娜奇才誕生的?！?/span>

但可愛的娜娜奇網(wǎng)絡(luò)爆紅，為《來自深淵》引來了不少讀者，讓土筆章人的屠刀遲遲未落。

論及“四合一”具體是四個什么東西的合一，榮格給出的答案是“圣父、圣靈、圣子、塵世之人”。如果將娜娜奇理解為那個“塵世之人”，土筆章人也許會愿意饒娜娜奇一命。

在榮格的理論里，人類共有同樣的“集體無意識”。所以，跨地區(qū)、跨時代乃至跨文化的人們有同樣的無意識內(nèi)容，是不足為奇的。這種普遍共有無意識的現(xiàn)象，在《來自深淵》的創(chuàng)作中也出現(xiàn)了。

榮格曾采用繪畫療法分析一位來訪的女士，這位女士在治療中用繪畫引出了自己無意識的內(nèi)容，繪制出了二十余幅畫，并向榮格介紹她的畫作。

這些畫作中有一幅會讓《來自深淵》的觀眾感到熟悉。

這幅由榮格的來訪者繪制的畫，頗像《來自深淵》的祭壇突破深藍(lán)色的“亡骸之海”、進入第六層烈日炎炎的“來無回之都”的情形。

注意，這并不是說土筆章人讀了榮格的著作。筆者認(rèn)為，這其中的原因，不如說是榮格的來訪者和土筆章人都深挖了自己的無意識，而他們又共享著同一個集體無意識，所以，地域、時代都不同的二人描繪出了相似的內(nèi)容。榮格也曾在一位精神分裂癥病人的妄想中，發(fā)現(xiàn)與密特拉神祈禱書*幾乎一致的內(nèi)容，而當(dāng)時那本祈禱書尚沒有那位病人可以看懂的語言版本。
*密特拉神：一個古老的印度-伊朗神祇。這一神祇原是雅利安人萬神殿里共有的崇拜對象，相當(dāng)于他們的太陽神。

更為“湊巧”的是，二人所描繪的場景中，球體都有一只生物跟隨。在來訪者的畫中是一條蛇，在《來自深淵》里是一條體型巨大的怪魚。

進一步假定“蛇”和怪魚是相對應(yīng)的東西。來訪者女士向榮格解說過，蛇來自一個她做過兩次的夢。第一次的夢里，那條蛇要求一個年輕人做犧牲，年輕人帶著遺憾服從了；第二次，蛇選中的犧牲者是做夢的人——那位來訪者女士自己，夢里的她卻自豪地接受了犧牲的命運。

這個夢與《來自深淵》的劇情也頗有相似之處。

在《來自深淵》里，那條怪魚是阿比斯的原生生物，是阿比斯力量的象征，阿比斯讓人犧牲同樣不講道理。第一次夢里那個感到遺憾的年輕人可能是探險隊“甘嘉”的布耶可，第二個夢里的“我”，自豪地接受犧牲的人，無疑就是莉可了。

04

結(jié)尾的猜測

這個令莉可頭也不回、自豪地走下去的旅途，會怎樣收場呢？土筆章人曾在問答中說， “在冒險中死去”，而非“中止冒險”，對阿比斯的孩子們來說是幸福的事情。他也說，莉可終究是個人類，難逃一死。甚至，最開始時，土筆章人打算只畫20話就讓這個故事收場。

依此推測，《來自深淵》不會拖得很長，主角們會在冒險途中死去，留下可以“傳承”的東西。

這樣的結(jié)局也許仍然難以接受，但土筆章人很可能會把讀者們虐得可以接受這種結(jié)局……

畢竟，對于前往奈落之底的旅途，莉可從未后悔，也向來驕傲和堅韌。以古希臘悲劇的眼光來看，這樣一位角色非常適合為眾神、為命運犧牲。因此，不如說，犧牲是對她的敬重，是她最好的結(jié)局——這個對讀者和觀眾而言有些荒謬的觀點，正是土筆章人所秉持的——死在冒險途中，是件幸福的事情。

這就是《來自深淵》，一出巧妙地以無意識驅(qū)使角色，讓角色迎向犧牲命運的古希臘悲劇。

主角們從不回頭的姿態(tài)，讓這個故事更為美麗，也更令人戰(zhàn)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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