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不是朦朧易散的薄霧，也不是干凈明亮的透明；而是燃燒殆盡后留下的痂痕，又是一座寂靜沉淀的湖；是過去、現(xiàn)在與未來凝結在一起的結晶，是我們每個人都有，且獨一無二的寶藏。 ——卡爾維諾（個人譯） ～溫明～

溫茗慢慢松了手，戀戀不舍地退后幾步，我等著她開口，可她卻什么都不說。 “快告訴我呀？” 我感覺氣氛不太對勁，太沉重了，不像重逢，更像是道別。女孩只是望著地面，仿佛她面對的不是我，而是準備責罵犯錯小孩的家長，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你到底怎么了？” 女孩搖了搖頭，費了好大力氣勉強擠出一個笑臉看著我。 “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到底怎么了，當你靠近時，我感到莫名的害怕，我想逃跑，可我又下意識地想擁抱你，從你身上汲取寬慰，我已經(jīng)矛盾得快要瘋掉了，不知道該怎么做……” “抱歉，一天?！? “我沒法兒，和你一起……” 她快要維持不了她的笑臉了。 “我已經(jīng)……沒法繼續(xù)陪你走下去了，大概是因為，我們，已經(jīng)到臨界點了……” “不！”我脫口而出。 不會的！我們一定能離開這片廢墟，一定會有重見天日的時候，我們——我心如冰霜，寒意一路哽到喉嚨，只是張著嘴，沒有說出口。 塵埃，像雪花一樣在我眼前凝固，我才意識到自己連一根指頭都動不了。 “我知道?！? “如果是你的話，一定會選擇堅持吧?！? 女孩重新整理表情，再看向我時似乎坦然些了。 “溫明，是一種葬器，用于埋葬。” 她說。 “走不出黑暗的人，如果自甘墮落，就等于已經(jīng)被埋葬了。一天……我就是你所創(chuàng)造出來的溫明，是本該讓你墮落的工具……” 她眼里開始分明地閃爍。 “我對這個世界的認知，我所向往的美好，我的一切，都是你帶給我的……” “我好羨慕你啊，你這么漂亮地真實存在著……” 我聽不懂?？粗t著眼，眼淚倔強，始終不肯落下，她深深地調(diào)節(jié)呼吸，把持著理性。 “如果我一直在你身邊，你就無法走出這里，我不能背叛你……” “更美好的世界，更漂亮的未來，你一定能擁有的，只是我……不想就這樣消失……” “我和你注定是矛盾的，因為你是，我的神啊……” 我看見她閉眼的瞬間，一滴耀眼的淚水重重落下，地面迸起水花后，她不見了。 她就在我眼前消失不見了。

感覺像掉入大海。 雙腳懸空，雙手什么都抓不住，眼睛睜不開，快要窒息。 一口氣喘上來，我掙脫出來了，深深地呼吸著。 心跳急切地證明自己還活著，腦袋發(fā)漲，腿發(fā)軟，我背靠在一面墻上。 我不知道自己在哪里，我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我不知道女孩為什么憑空消失了。 這難道是夢？ 可是，為什么？之前的一切全都是夢？ 扶著的這面墻，粗糙、古老，上面的斑駁粘在手指上，搓捻成灰隨風飄去了，觸感清晰可辨，這也是假的嗎。 我一拳砸在上面，盡管墻壁連著窗戶發(fā)出震顫聲，我的手也只感到微微麻木。 靠墻坐下，平靜下來后，嘗試思考。 我是她的神？ 她是讓我墮落的工具？ 溫茗，溫明…… 我小時候曾經(jīng)見過這種古老的葬器，但當時的我并不理解死亡，爺爺說，等他睡著了醒不來的那一天，我就知道了。見識了逝去的親人如何安葬后，我沒法和奶奶像往常一樣相處了，我知道她也會有那樣的一天，而奶奶只是照?？人詭紫?，搖著蒲扇，發(fā)著呆。 所有人都會有那一天來臨，不論過程，結局都一樣，那么人生這一趟旅程是否沒有意義呢。 我合上眼睛。 所以，還不如停在某一刻，享受短暫/永恒的幸福。于是，負責給我短暫/永恒的幸福、把我留在這一刻的溫明，誕生了。 回過神來，我在一處小山坡上。 明媚之下，草地連著“天空”，靜謐空明，一切景物都仿佛靜止，一陣微風吹過，“天空”開始抖動，變得波光粼粼。云朵里忽然鉆出一只水鳥，振翅抖落的羽毛躺在云朵里，悠阿悠，晃阿晃，于是“天空”變成了一片湖，曦光萬丈。 站起身，有點熟悉，印象中的某處風景？ 風突然地猛烈，沒站穩(wěn)，被吹了個踉蹌。 這是換季時才有的風，強烈到可以吹走整個季節(jié)。蘆葦、無名的植物、地上的草、遠處的樹，萬物迎著風，俯著地，水鳥浮在半空中仿佛定格住。 我記起這個地方了。老家去學校的路上，建筑工地旁的小山坡和小湖泊。 小時候一有什么不開心或者想不通的事，我就在放學路上繞到這里，拿書包墊屁股，對著湖面發(fā)呆，偶爾往里面丟石頭。 仔細一想，之前的建筑全都是小時候去過的，卻為什么總是想不起來呢。 “想不起來的還有很多?！? 忽然一個聲音在腦海里這么說。 隨后出現(xiàn)很多畫面映在湖面上，像影片膠帶一樣，全是我的第一人稱。 我看見我獨自坐著，看著除我以外的集體活動。 獨自在教室門外，聽著女生們對我的議論。 獨自一人努力著，把推給我的事情做好。 獨自一個人在跑道上淋著雨。 獨自一個人，與世界格格不入，還渴望擁抱世界。 那些是我的經(jīng)歷，我一點印象也沒有，一看到又全都想起來了。 頭疼。 看著那些我討厭的厭惡的，那些曾經(jīng)發(fā)生過經(jīng)歷過的人和事，他們?yōu)槭裁茨敲撮_心，他們?yōu)槭裁葱Φ媚敲葱腋?，憑什么一直在努力的我這么痛苦這么煩惱。 頭疼頭疼頭疼頭疼。 我從來都認為自己說什么做什么都有原則，只要自己這顆心是善良的，別人怎么說怎么看都是別人的事，可是，我到底有沒有分寸，有沒有路可走，我好像并不清楚，這么專斷，固執(zhí)的我，在別人眼里，是什么樣子。 使勁捂著耳朵，可我還是聽得見。 我始終貫徹著自己的原則，一直努力想變得優(yōu)秀，倔強地走著自己的路，心懷著所謂的正義感。這樣的我，也許在別人眼里，偏執(zhí)得像個怪物吧。 也許之前的那些怪物，全都是我自己。 “這個世界全都是你……” “這里的所有怪物，都是你的痛苦，這里的每點色彩，都是你所憧憬的美好……” 我抬頭看，那些彩色的畫面，都在逐漸褪色，或者說，被黑白的怪物逐漸侵蝕。 我看見我和溫茗相遇的畫面，我們在臺階上，在樹蔭下并肩坐著，還有小時候，我和溫茗在院子里玩耍的畫面。女孩的笑臉，是這個世界上最美好的東西，是我最要守護的。 不可以，絕對不行。 那些畫面，那些回憶，都是我的寶物，絕對不能被奪走。 湖面像被揉碎了一樣，風突然變大，像是一拳徑直打在我臉上。我感覺被嘲諷了，我想還手，但腳邊沒有石頭。 憤怒。很久沒有這種感覺了。 生而為人，擁有的第一份財富就是記憶，因為有記憶，人才會思考，才會與眾不同，才會有一個精神上的歸宿。我的世界并不精彩并不富有，可是憑什么，你還要搶走我這貧瘠的財產(chǎn)？ 我不再是當時無能的我了，不會再一味的接受不作為了，不管你是什么，休想再從我這奪走任何東西！ 風瞬間變得狂暴，幾乎要把我扳倒。 讓我回去！把她還給我！ 風更加張狂，耳邊像有頭野獸在低吼。 我頂著風往湖里走。 水里有好多黑色的胳膊纏著我。 在阻止我，就說明，我是對的。 風咆哮著，把周遭的東西都變成碎片刮走了。 我繼續(xù)趟著，齊腰深的水下都是怪物撕扯著我。 什么都聽不見，什么都感受不到。 我原來，這么強大。 張開雙手。 我撲入水中。

—— 圖一圖二截取自番劇《春物》 圖三來自網(wǎng)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