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

抬高格局，拉長時間線，就會發(fā)現(xiàn)，偶然和必然沒有那么清晰的界限。

這一秒鐘的偶然，其實正是漫長一生中，命運計劃好的必然。

一切原本都有跡可循。

偶然和必然唯一的區(qū)別大概就是，那條深埋的軌跡，是否被挖掘出來而已。

?

拋尸現(xiàn)場被發(fā)現(xiàn)，對當事人來講，是個偶然。

第一位人證是個一有空就猴在電腦前的熊孩子。

他非常不情愿地在六一這么個特別的日子，被父母強行從電腦前拎起來，被迫走出家門去呼吸新鮮空氣。

這滿心憤懣又無從反抗的受害者把一腔怒火發(fā)泄在了這一路上瞧見的幾乎所有他能一腳踢開又不會造成骨折的東西上。

這所有的東西，包括了一足球大小，包裹著什么東西的黑色垃圾袋。

這黑色垃圾袋是熊孩子在南嶺水庫臨著伏虎山腳那片相對平坦的草地瞧見的，這片草地沒有水庫邊那種硌腳的亂石，通常被游玩的情侶視為打野戰(zhàn)圣地，而帶著孩子出來呼吸新鮮空氣的父母們傾向于把它當做一個天然餐桌。

這邊大人正忙著鋪隔潮墊，那邊熊孩子就罵罵咧咧地飛腳來了個點射。

下腳的時候，估計他并不知道，原來心情還能比被從電腦游戲里揪出來更不好。

?

塑料袋發(fā)出了輕微撕裂的聲音，骨碌碌滾向野餐墊。

一塊黑漆麻烏一路掉著渣的弧形物體從破損的塑料袋里漏出來，還散發(fā)著令人作嘔的說不上是什么的味道。

?

話說，有其子必有其父。

這個腳欠的孩子自然有個好奇心旺盛的父親?？吹竭@么個黑漆漆的半圓形從塑料袋破損處漏出來，當?shù)牧⒖虒@個散發(fā)著莫名氣味的不明物起了探究之心，情不自禁地上手提起了垃圾袋。

一個燒焦的頭顱滾了出來，終于跟這對父子來了個面對面。

?

這顆腦袋，從先前展示的環(huán)境照片中殺將出來，幾乎撲出幕布。

?

程靂覺得胳膊刺癢難耐。

讓人忍不住去抓的那種。

但最后他還是忍住了，順勢把抬起的右肘撐在桌上。

左邊是一米多高的投影，右邊是十七寸大小卻清晰無比的電腦屏幕，對面是一臉不善的皺著眉，大概是注意到程靂坐姿改變而瞥過來的呂嘉鴻，一時之間程靂的眼神好像無家可歸似的，找不到個合適的位置安放。

好吧好吧，現(xiàn)在是時候慫一下了。

程靂忽略了呂嘉鴻飄過來的視線，側(cè)頭看向幕布，掌根托著下巴，撐著頭的右臂就像一道把他和對面的呂嘉鴻，身側(cè)薛小波，以及那個十七寸筆記本屏幕上清晰無比的照片分隔開的屏障。

他知道薛小波或許注意不到，但如無意外，呂嘉鴻能看得出來他目光的焦點并沒落在屏幕投影中這放大了數(shù)十倍的顱骨上，而是聚焦于幕布側(cè)后方墻壁的污漬。

但那又怎么樣？

他又不是個變態(tài)，看到這么個腦袋還能跟狗看到屎似的？

配著薛小波那有味道的解說，他沒吐就已經(jīng)很給新老板，啊，不對，新領導面子了。

?

話又說回來，這尷尬的幾分鐘，投影幕布上翻來覆去的都是各種角度的頭顱照片，從側(cè)面反映了薛小波手頭掌握的信息有限這么個事實。

而這，就是那些連采集者都心知肚明與案情無關的避孕套們出現(xiàn)的原因？

程靂回憶起進門時掃視到的，石磊面沉似水的表情，以及按在桌面上那打文件資料上青筋都快露出來的手。

這位石科長坐在桌尾，整個人被投影儀遮擋住——并不是從所有與會者的視線里，只是從他們，啊，不，現(xiàn)在應該說是我們支隊長呂嘉鴻的視線中隱身——這多少說明，這位技術隊發(fā)言人對自己手頭的干貨極其不自信的心態(tài)。

如果讓程靂從薛小波匯報的工作內(nèi)容里分析案情進展，他還沒那個本事。畢竟，專業(yè)素養(yǎng)在這兒擺著呢。

他擅長的是另一個領域，所以，他只能用自己的方法摸索著了解現(xiàn)在身處的環(huán)境。

就比如說，現(xiàn)在他還在嘗試弄明白，線索缺乏，進展緩慢是呂嘉鴻暴怒的原因嗎？

就是，在程靂進門那會兒，跟呂嘉鴻對視時，感受到的風雨欲來那種隱而未發(fā)的暴怒。

?

“等這一家三口想起報警，大約是驅(qū)車逃離現(xiàn)場將近一公里之后的事兒了?！毖π〔〝偭艘幌聸]拿著鼠標的左手，“而這就造成了一個不良后果——轄區(qū)派出所民警到達現(xiàn)場后，發(fā)現(xiàn)頭顱并沒在報案人指認的位置，而是向十四點方向偏移了二十二米，而那個曾經(jīng)包裹頭顱的黑色垃圾袋，在十點鐘方向的伏虎山腳處一棵楊樹杈兒上被發(fā)現(xiàn)?！?/p>

?

程靂欣慰地瞥到，屏幕上的照片終于換了個顏色，就是從黑紅轉(zhuǎn)成了植物的鮮綠和枝干的灰褐色，于是終于把視線轉(zhuǎn)了回來。映入他眼簾的是滿是斑斑點點的眼睛形狀的圖案的樹干，第二眼才在目測離地至少兩米的樹杈上，發(fā)現(xiàn)了一抹黑色隱藏在灰綠色中。

?

嘿，這些警察眼神兒還不賴。想完，程靂忽地意識到，自己的潛意識居然又自動自覺地把自己排除在警察隊伍之外了。

?

“塑料袋被風吹到了樹杈處的概率較大——山腳水庫附近偶爾有風，但頭顱與報案人記憶中的位置偏差，就不是風能解釋的了的了。也許是當事人過于慌亂，記錯了位置，可也不能排除在他們離開拋尸現(xiàn)場到民警趕到現(xiàn)場之間，這二十分鐘左右的時間里，有其他人出現(xiàn)在現(xiàn)場，并移動過頭顱?！毖π〔▏@了口氣，說。“只不過，這個移動頭顱的人，并未報案。”

?

所以，看到案發(fā)現(xiàn)場不報案，是個問題？程靂垂下眼思忖著。

這個世界上，并不是所有人都胸懷坦蕩，愿意把自己擺上證人席。

退一萬步講，就算不是心里揣著事兒，遇到這么個非比尋常的玩意兒，第一反應若是逃跑，那也算常情。誰知道制造這個腦袋的那位是不是就埋伏在側(cè)？誰敢冒這個險？

膽大心細正義感強，那是小說電視里的路人甲，不是現(xiàn)實生活里的。

?

“頭顱發(fā)現(xiàn)的現(xiàn)場方圓一公里范圍，未見明顯血跡和其他分尸痕跡，基本可以認定，伏虎山腳下到南嶺水庫之間的空地是拋尸現(xiàn)場?！?/p>

程靂思索間，身側(cè)的薛小波已經(jīng)狗腿地站起身讓開位置，而面色陰沉的石磊沉默地拎著那疊文件走了過來，取代了薛小波坐到了電腦前。

“由于拋尸現(xiàn)場主要是由草地和石塊組成，步伐追蹤可能性弱，目前提取到的足印有五組，基本集中在頭顱發(fā)現(xiàn)位置東側(cè)水庫邊緣平緩的水泥臺上?！?/p>

?

石磊匯報的內(nèi)容就讓程靂舒服多了，他只需要安安靜靜地聽就成，不用走心。

?

“這五組足印里，只有一組較為清晰，根據(jù)大小、鞋底紋路、步伐姿態(tài)等信息，已經(jīng)排除報案人。”說到這兒，石磊也忍不住嘆了口氣，就跟適才薛小波如出一轍，停住了播放照片的動作。“但從鞋印的潮濕程度、蟲蟻痕跡等現(xiàn)象分析，尚不能排除當日到南嶺水庫邊的其他游客?！?/p>

?

原來如此。

程靂心中一動，瞬時明白了剛剛薛小波匯報時，談到報案人中途離開，語氣中帶著的遺憾——那個后果不只是警方跟這個頭顱晚見面了二十分鐘的事兒。重要的是，這二十分鐘帶來了許多不可估計的可能，也造成了時間鏈上的缺口，以至于使得現(xiàn)場找到的多數(shù)痕跡證據(jù)，都不具有排他性。

這狀況讓這個目前警方進展緩慢的案子變得更加復雜。

?

“技術隊在報案當日對現(xiàn)場進行了初步勘驗，獲得現(xiàn)場物證十二件；后續(xù)二十八小時，外勤一隊又陸續(xù)提交了六十三件物證。目前現(xiàn)場搜集到的，具有生物特征的物品有共計七十五件，目前已經(jīng)完成指紋、DNA匹配物證二十一件，”說到這里，石磊的聲音依稀帶上了咬牙切齒的意味，“包裹物上提取到的指紋與報案人匹配，提取到的DNA與尸塊吻合。其他已檢驗物證尚無與尸塊、尸塊包裹物匹配成功的。無論是尸塊還是拋尸現(xiàn)場物品，在DNA庫中均無匹配?！?/p>

?

石磊聲音到此停頓。

程靂分明看到他壓在那疊文件資料上的左手緊握成拳，而耳內(nèi)依稀聽到為了給石磊讓出電腦前位置而挪到身后的薛小波咽了口唾沫。

這哥們兒十有八九難逃一死啊，看來。

?

“繼續(xù)。”桌對面的呂嘉鴻簡潔地催促道，緊鎖的眉頭沒變，但聲音壓得比先前更低?！翱彬灹巳齻€小時，現(xiàn)場還有什么發(fā)現(xiàn)？”他抬起眼，目光壓在了桌對面此時堆做一堆兒的兩位重要部門負責人臉上。

連旁邊被余光捎帶上的程靂，都能感覺到那視線沉重得恍若泰山。

?

剛剛估錯了，姓薛的這哥們兒絕對難逃一死。

?

雖然才剛剛上崗頭半小時，可以說對辦案流程差不多一竅不通，但程靂這會兒也終于意識到，這個案子就特么不是進展緩慢，而是三十三個小時之后，還毫無頭緒啊。

對了，除了那個腦袋。

那就是，唯一的線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