啟航日:渡橋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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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拿山上云遮霧繞。景區(qū)入口仿順化皇城建設(shè),城門紅漆,城墻磚砌,人群熙攘。當(dāng)?shù)貋斫拥南驅(qū)Т┻^角樓而來,唇角掀起淡淡的笑容,對著我雙手合十行禮。后面幾位隨行人員倒是面熟,只是與我點一點頭。我手里提著急匆匆收拾起來的箱篋,實在不方便償還那誠意十足的合十禮,于是只得疊下腰腹對人鞠了一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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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氣不是很好,云腳低垂,似要落雨。我們路過一座通體泛金色的橋,兩只佛手在半山腰處凌空而過,托頂住橋身。向?qū)Э戳丝次颐婵?,試探著對我講馬來語,見我不應(yīng),又轉(zhuǎn)作華語。講自己也是馬來華人,在峴港謀生。平日里照舊拜觀音娘娘,不吃牛肉。大概是把我當(dāng)成了旅居同胞。我笑著點點頭。他說這橋叫做佛手金橋,本地人都叫它作佛手橋。橋下就是萬丈深淵,而佛手會引你向上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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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透過墨鏡去看車窗外的巨大佛手。風(fēng)吹日曬雨淋,其上爬滿了密密麻麻的綠植蘚類。多了這一步打磨,竟讓這佛像愈加逼真起來。我想起國內(nèi)川渝地帶那遭了同樣待遇的佛尊,回首望著面前的佛手,一時半刻竟有些恍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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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乘山頂專線纜車時,臨進(jìn)轎廂,我沒忍住開口問道?!俺鍪裁词铝耍俊?/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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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什么大事。我們老板跟她愛人鬧了點兒不愉快而已?!?/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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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嗯了一聲,沒有再多言。因為鬧別扭就要正出國度假的私人醫(yī)生從河內(nèi)趕到峴港,也不算是什么罕見的事情。有錢人普遍都嬌慣的很,我做私人醫(yī)生這么些年來,遇見過的奇葩事情不是一星半點。有脾氣古怪的老板用高爾夫球桿砸歪了球童的鼻梁,我趕過去的時候正一沓沓地往人臉上丟紅票子威逼利誘;也有些貴太太一個電話便把我叫到美容院去,敷著昂貴面膜哭啼啼地說自己磕到了額頭,應(yīng)該不會毀容吧??牡绞裁搭~頭?怕是捉拿出軌的丈夫不成反蝕了把米,眼下深沉的溝壑也是這經(jīng)年累月的悲哀給淬出來的。荒誕不經(jīng),容我通通笑納,不厭其煩。當(dāng)初在醫(yī)院坐診值班過慣了苦日子,出個診治病哄人也不是什么難事,有錢不賺才傻。一來二去誰都知道我醫(yī)術(shù)了得且不要臉,什么臟活累活都接,并且保密工作做得也好,嘴嚴(yán)得像上了保險,誰都別想撬開。慢慢的名聲竟也打了出去,接觸的圈層也越來越高級,問診費也就走高到了不可思議的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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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喊我來的老板是我最近結(jié)識的。那是位女主顧,與我之前的客戶是舊相識,叫作于文文。我之前那位客戶是個嘴巴閑不住的,聊起來就把人透了個底兒掉。她是從國外回來的ABC,哥大畢業(yè)的高材生,可惜做的生意有半截過了界,不干不凈,也不知道這等人物是怎么攪合進(jìn)去的。她攙去我診所的下屬受的是槍傷。我替他取了子彈包扎,叮囑幾句注意事項,轉(zhuǎn)身打印了診療單,好交給我那位女主顧。于文文身上倒是沒落個洞,情緒卻實在不佳,在診室內(nèi)就要摸口袋,怕是要找煙盒。反應(yīng)過來才形容狼狽地沖到室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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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過去找她的時候,她正插著口袋立在外頭的吸煙區(qū),低著頭一支接一支地抽煙。燈光昏暗,橙紅色的煙頭明明滅滅,似要將夜色燙出個洞。我把單據(jù)遞給她,她接過去對著路燈光看一眼,很誠懇地對著我點一點頭?!爸x謝您。費用我會讓助理打到您的卡上?!?/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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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一同前往山上的靈應(yīng)寺。出國前我有群發(fā)郵件通知各位我近期不在國內(nèi),誰知也是碰巧,于老板也帶了人來了越南。只是不知是度假、做生意還是有旁的事情,她不主動說,我也很識趣地不多問。我們在寺廟門口的白玉佛像前停下。本地人大多信奉大乘佛教,向?qū)б膊焕?,對著佛像雙手合十彎腰拜了拜,他身后那幾個小弟也跟著參拜。他們刀光劍影慣了,怕是冥冥中也覺得存在因果這會子事。可惜我并不信教,只得在身后等他們參拜完,然后一同進(jìn)入寺廟內(nè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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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文文入鄉(xiāng)隨俗,學(xué)了那幫越南佬,會客點也設(shè)在寺廟中參禪殿旁的茶室中。越往里走,人煙越稀少。院落背靠青山,三面環(huán)海。還有個小小的許愿池,池水清澈見底——但我正有要務(wù)在身,要去搭救我那主顧的情人,于是便提著箱子匆匆掠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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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室門口守著人,我進(jìn)去前脫了鞋子,還被搜了身。那幾個小弟都是自己人,但也沒有例外,通通卸了隨身的手槍,還有打手交了兩匕十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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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個小弟傾身上前來,猶豫一下,才湊近我耳邊低聲說道?!拔覀兝习宓膼廴擞悬c特殊,您多擔(dān)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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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沒多問,眼見他退到一旁,之后我便被放進(jìn)內(nèi)堂。屋里燃著檀香,味道濃重。于文文散著發(fā),披著件外衣,擰眉立在門前,臉色鐵青,用力地抿著漂亮的唇線,兩顴的肌肉不甚愉快地頂起。見到我時,那奇差無比的神情才緩和些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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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來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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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總?!蔽叶Y貌性地沖她打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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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文文沖我點一點頭,側(cè)身將我讓進(jìn)門中。我余光見她仍盯著內(nèi)室中央的香堂,心下一動,開口問道需不需要我上一炷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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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回過神來,對著我搖一搖頭?!安挥?。這不關(guān)您的事情?!?/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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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抬眼掃了掃偌大的室內(nèi),這才知道為什么于文文這么著急要喊我趕過來。周圍一片狼藉,絕不只是鬧了點兒不愉快的程度。厚重的案堂被掀在了地上,香爐很無辜地潑灑掉一半,一柄瞧著就很鋒利的彎刀上粘著干涸的血跡,被摜出去老遠(yuǎn)。許是被刀尖剜掉了一塊皮的矮幾傾倒,從矮幾上摔下身來的茶盤、茶杯與搪瓷花瓶碎了一地,開得正好的兜蘭斜在一旁,養(yǎng)花用的水胡亂亂地爬,濡濕了凌亂地躺臥在地上的幾個軟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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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樣躺在地上的還有一個月白的人影。那人背對著堂屋的門,身上的衣裙凌亂不整,說是塊破布也無妨。腰背和大腿上到處都是觸目驚心的紅印。身上披了一件毯子,蜷縮成一團,斯文孱弱的蝴蝶骨也因這動作而凌厲地豎起。似乎是因為冷,一直在發(fā)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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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打了個眼,這才明白過來進(jìn)門時那小弟說于文文的愛人“特殊”是什么意思——于文文是個女人,而倒在那里的同樣是個女人。其實這也沒有什么特殊。多見少怪,屬于這些有錢人的共性能弭平許多性別在心理上造就的差異。他們作為一個群體,玩什么同性異性都不算少見——只不過大多數(shù)普通人對此不以為然,稱其為“變態(tà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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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我還是忍不住皺了皺眉——饒是我不信教也不能夠理解。我說她怎么會直接喊我來寺廟里頭見面,原來是有膽量在佛家清凈之地按著人做這種離經(jīng)叛道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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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文文看起來卻沒有絲毫悔意,也沒言語,只是朝地上側(cè)臥著的人使了個眼色。我會了意,繞過地上的瓷器碎片走了過去,蹲下身去查看情況。于總下手倒是有輕有重的,那女人脖頸上的紅色淤痕還很新鮮,也不算嚴(yán)重。只是她整個人都躺臥在一地的碎片上,手臂和大腿到處都被劃得血跡斑斑。人就這么躺在地上也不行,我放下手里的箱子,半跪下身去,掀起毯子把人裹了起來,想著最起碼把她抱到一旁的軟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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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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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立在一旁沉默不語的于文文突然怒喝一聲。我下意識地回頭,就見于文文沖將過來,迅速地將人封鎖在自己懷里,也不顧那些臟兮兮的血跡會不會逾規(guī)越矩,滲透毯子蹭到她自己身上。也許是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tài),很快她便對著我提了提唇角。“——我是說不麻煩您。要把她放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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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里多少泛了點嘀咕。不管怎么說,我好歹是個醫(yī)生,學(xué)醫(yī)也發(fā)過誓詞,男的女的在我眼里不過都是塊兒肉,這種不信任多少讓我有點不愉快。更何況于文文在外頭說這位是愛人,可實際上兩人是什么可笑關(guān)系,大家都是揣著明白裝糊涂。這種情人,能當(dāng)金絲雀豢養(yǎng),也能當(dāng)個八音盒聽響。想把她當(dāng)作什么物件兒都可以,就是不能當(dāng)囫圇人。我給各位主顧的小情兒出診也不是一次兩次,說是某些人在床上背過人命也不多夸張。傷情更重者自然有之,有露天野合時被人打骨折的、甚至還有主顧硬要往人私處塞鈔票或金條的。那次連我看了情況都咋舌,皺著眉說怕是有點兒懸,要是有內(nèi)出血,就讓預(yù)備著擔(dān)架,隨時準(zhǔn)備把人給送去醫(yī)院。結(jié)果那位主顧只是垂著眼睛哦了一聲,很不耐煩地抬一抬手,說治不了就算了,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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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聽,聽聽。救起來也當(dāng)是個麻煩,不如不救。反正喪葬費也不是付不起。平日里見多了臟心爛肺,眼前冒出個稍微正常點兒的人都能讓我撫掌贊嘆。我倒是真沒見哪位跟這位似的這么仔細(xì)地看護(hù)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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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笑得很勉強,但我也不怎么在乎?!澳蔷吐闊┠o放到那邊的軟墊上去吧?!?/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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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文文這時候又開始惺惺作態(tài)了。她護(hù)食兒似地將人攬在懷里,親昵地?fù)嶂祟~前的柔軟碎發(fā),好像這個女人身上的傷不是她親手作弄出來似的。我在心里翻了個白眼,臉上還是控制好表情,半跪在地板上,伸手揀過一旁的醫(yī)藥箱,預(yù)備著給人處理手臂和大腿上的開放性傷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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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匆匆掃過一眼,這才發(fā)現(xiàn)她并沒有昏迷。在于文文懷里她好像安心了不少,呼吸不再急促到發(fā)出聲音,身體也并不發(fā)抖了。只是面色仍是蒼白的,嘴唇上結(jié)著干涸的血跡。眼瞼半闔,瞳孔虛焦。有的瓷片扎的很深,我用消了毒的鑷子給她一點點夾出來,但她竟然沒有什么反應(yīng),只是痛地皺了皺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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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探了探女人的額頭,體溫有些虛高,這是不正常的。我又瞧了眼她的反應(yīng),忍不住開口詢問?!澳薪o她吃過什么致幻藥物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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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文文面色大變,旋即緩緩地?fù)u了搖頭。我于是不敢再多問。將她身上的碎片清理干凈,我又捏著她的下頜把人的嘴巴鉗開,對著光瞧了瞧口腔里密密麻麻的傷口。舌頭中央的傷口最為驚人,幾乎有了點兒截面,成了久不能愈的麻煩潰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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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來唇上的血跡不是吐血造成的,我松了口氣?!翱谇黄p有些嚴(yán)重,以后別讓她咬嘴唇和口腔內(nèi)壁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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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文文盯著自己的手腕瞧了一會兒,點了點頭,似乎是聽進(jìn)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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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用棉球蘸了酒精,清理掉她身上剩余的血跡。從恥骨一路擦拭到大腿,我看到于文文的面色有點兒多云轉(zhuǎn)陰的趨勢,又確認(rèn)這人私密處似乎沒有受傷,趕緊硬著頭皮先一步開口道。“您沒在這里做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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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文文疑惑地看了我一眼,才明白過來我的意思。她搖了搖頭?!皼]有?!?/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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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口氣松到一半,又聽到她冷嗤一聲,補充一句?!斑€沒來得及?!?/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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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估她了。不過也是瘋子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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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繼續(xù)處理她身上其他的傷口。躺在軟墊上的人終于窩在于文文的懷里昏睡過去,或許是終于感受到了安心,又似乎是終于意識到自己身體的疲憊。我處理完畢后便活動了一下筋骨,放下藥物開口交代了幾句?!皟r格我會發(fā)到您郵箱。照舊是按小時收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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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文文重又扯了張干凈毯子把人裹住。這次她礙于倒臥在自己懷里的人,沒有送我出門,只是對我頷首?!拔易屜?qū)湍律剑@幾日可能還要叨擾您。多謝?!?/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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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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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文文說的不錯,她確實很快又來召喚我。我既已知道她喜歡女人,小弟也就不再使用那些模棱兩可的稱謂,而是對著我直呼那人為嫂子了。他拿來搪塞我的理由并不多么新鮮,只說是嫂子的事情,要我過去一趟。語氣并不著急,還叮囑我注意安全,慢慢過來就好。算是種換湯不換藥的表達(dá)方式。峴港二十四小時營業(yè)的診所并不多,即便碰上了,值班的醫(yī)生護(hù)士加起來還湊不齊一桌麻將,態(tài)度也散漫,自然是不如私人醫(yī)生來的體己貼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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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上去不是什么要緊事。我掛斷電話后松一口氣,打開電腦,翻找出上次的病況分析。備注欄通常只做提醒,我并不知道那個女人的名字是什么,也不關(guān)心。因而在文件夾命名上只能暫且由于文文的名字作代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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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掃了幾眼,確定她沒有什么大礙。于文文大概也不至于太混賬,沒在人身上添什么新傷。叫我過去,左不過是幫那個女人換藥。這種輕松得像是撓癢癢的錢不賺白不賺。我好像只是訝異她能對個把情人上心成這樣,連換藥這種事情都要記掛在心上。可是那日的場景在我腦海里揮之不去,于文文鐵青著一張臉立在門邊,而躺在地上的女人被碎片割得支離破碎,這下子又矛盾起來了,好像那個對情人上心的于文文只是夢里才有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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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我沒有資格多說什么,畢竟我也不屬于那個圈子。一開始我見得少,還會因為惻隱之心泛濫而勸阻幾句。直到后來我陪著個老主顧打桌球,聽他聊起之前的事情。他說自己有次在外碰到情況,差點兒被人給黑了,只得硬著頭皮躲進(jìn)不需要身份證件的旅館街。晚上閑著無聊,順著塞進(jìn)來的小卡打電話叫外賣叫了兩個外圍。那些女人業(yè)務(wù)熟練,一見面就脫了裙子要給他舔。他不要,讓人家陪他玩撲克牌打發(fā)時間,錢照給。最后三個人玩了一宿的撲克,貼了一臉紙條,玩到后來眼睛都濕漉漉的。問起來怎么哭了,以為是叫人輸難受了。其中一個女的搖著頭說他好奇怪。出來賣這么久,有在床上搞虐待的,有喜歡玩角色扮演的,還有讓她自摸不提槍上陣的,就是沒有遇到過這么奇怪的要求,有點感動,但又小心質(zhì)疑他是不是不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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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有正經(jīng)打球。當(dāng)日我就是個陪襯,不能喧兵奪主的道理我自然是懂得的。我支著球桿站著,兩只手墊在桿頂,咧嘴笑了笑,裝作對他的話題表露出興趣。然后呢?我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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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那位主顧繞到了球桌的另一邊。他用巧克粉磨了磨桌球桿,對我的提問輕蔑一笑?!澳氵€想聽到什么后續(xù)?沒有然后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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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然是知道他那個笑容是什么意思——他身上多少保留了一點富家子弟的脾性,沒直接出口罵人賤罷了。于是我也便明白了,有的人卑賤慣了,你一旦對這些人稍微好上那么一點,他們反而就不習(xí)慣了,還會反過來質(zhì)疑你奇怪。我自那之后才懂得這擺在臺面上的虐待不過是一個愿打一個愿挨的交易,也就逐漸地沉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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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四合。我路過佛手橋,又熟門熟路地登上專線纜車。為了掙診療費和觀世音像面前的臉面,毫無怨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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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腳下民宿眾多,也有價格高昂而設(shè)施完善的酒店。然后于文文對這一切似乎都不感冒,像是鐵了心要來此地清修。我照舊被搜了身,跟著人往后院走去。寺廟里晚上不待客,我是被于文文的下屬引到大法師安排的客房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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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敲了兩下門,卻不是于文文應(yīng)的聲?;貞?yīng)我的是一把慵懶又有些沙啞的嗓音?!盎貋磉€敲門?你什么時候這么有禮貌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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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還沒來得及回應(yīng),那扇門就被打開來。我下意識地往后退了退。開門的是那日由我為她處理傷口的女人。短發(fā),身形高挑,臉上嵌著幾粒小痣。著一件簡約的黑色長裙,披著件對襟薄衫。她的指尖搦著一支大概是沒有來得及引燃的煙,房間里卻并沒有煙氣的味道。見來人是個十足十生面孔,忍不住皺了皺眉,抱著胳膊擺出抗拒的戒備姿態(tà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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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又忍不住像那日似的渾身發(fā)抖,嘴唇抿緊,咬合肌圓圓地鼓了出來,倒像是有什么應(yīng)激反應(yīng)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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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趕忙揚了揚手中的醫(yī)藥箱?!拔沂轻t(yī)生,于總安排我過來替您換藥?!?/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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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因為我一句話松了口氣,但仍在上下打量我,眉宇間凝結(jié)而成的懷疑并未消散。我看著她眼角飛起的艷紅,很難將她與那日躺在地上狼狽不堪的女人聯(lián)系到一起去。與我之前看診的那些受了傷后覺得丟臉而拼命遮掩的人不同,她身上的裙子幾乎是無袖的,白皙臂膀上大片傷口在薄紗下若隱若現(xi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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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是我盯著她的胳膊太久,她也沒忍住縮起手臂遮了遮上面的紗布。我知道是自己失態(tài),趕忙斂起目光道歉?!啊??!?/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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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最后望著我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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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好意思,耽誤您時間了。快請進(jìn)吧?!?/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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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把我引到露臺邊上的矮沙發(fā)上坐著,自己則拉過來一個矮凳。她坐在矮凳上,很乖順地對我綽起纏滿了紗布的胳膊。于文文不在,我不知怎么竟覺得有些尷尬,低聲道我坐的太高不好替您處理,我們換過來坐吧。她倒是沒跟我客氣,干脆利落地同意了。我說我先給您換藥,轉(zhuǎn)身去打開醫(yī)藥箱,翻找紗布和藥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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換藥時,我能感受到她一直看著我的動作。紗布被完全解開后,她眼神暗了暗,像是完全沒有印象似地輕聲問道?!吧洗我彩怯赡嫖姨幚淼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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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本以為她是怕疼。這種病人我見得也多,于是安慰她道?!笆俏摇2挥脫?dān)心,我技術(shù)很好?!?/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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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卻像是完全不在乎疼痛似地眨了眨眼,回了我一句?!澳蔷吐闊┠??!?/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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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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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再無人言語。她看著不像是個沉悶的女人,現(xiàn)在卻是提不起哪怕半點兒興趣跟我聊天——又或許是她有興趣聊天的人并不在這里。我是個有點怕場面冷掉的人,這么些年來做這個活計,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比較善于討人歡心。于是主動打開話題?!澳阆矚g兜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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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很快便明白我在說什么——那日殞命在茶室地板上的花朵,正是開得正好的兜蘭?!笆堑摹!?/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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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可惜啊,那天的花兒明明開的那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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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驀地垂下了眼睛?!皼]什么好可惜的,反正這花兒水培也養(yǎng)活不了太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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處理完她胳膊上的傷口后,我從箱格里掏出一支小巧的手電,讓她張開嘴。她略有些吃驚地望著我,我只好解釋道?!吧洗慰茨憧谇焕锏膫谕?yán)重的,我?guī)湍憧纯?。?/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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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似乎是有些難堪,但還是強作鎮(zhèn)定,甚至掀起唇角對著我笑了笑。只是沉如死水的眸子里難得有了些慌亂??谇粌?nèi)壁的傷口都成了大大小小的潰瘍,白的駭人,一眼望過去觸目驚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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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摁滅了手里的手電?!昂芡窗??我給你開一點止痛藥?!?/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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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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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真的不要再咬嘴唇了,”我開始收拾東西,“你口腔的傷勢不輕,這個情況我也跟于總提起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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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頓了一頓?!啊植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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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不得什么?這句話我并沒有問出口,這些事情原也不是我能過問的。我只是用眼角余光打量著倚在矮凳上的女人。她的目光黏在露臺外的夜景里,眉頭總是微蹙著。她重又銜起那支煙,過濾嘴都被牙齒咬得崎嶇,卻仍舍不得放下。那種見面伊始便誕生的異樣感覺又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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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憐愛著外面的自然景觀。盯回我時,面目卻又顯得那樣冷淡?!澳悴挥眠@樣可憐我似地盯著我看,醫(yī)生。我跟于文文之間的事情也不是你想的那樣齷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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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說的對,我只是個醫(yī)生,”我懶得為自己辯解什么,“我只醫(yī)治傷口,對您身上發(fā)生的事情不感興趣?!?/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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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迫于職業(yè)道德,我仍從口袋里摸出紙筆。“您叫什么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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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這個做什么?!?/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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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一下病例文件夾的名稱?!?/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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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戀。文刀劉,留戀的戀?!彼f完之后,像是被自己說的話給逗笑了似的,愁云黲淡的臉孔上難得有了點兒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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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于是跟著她笑?!昂妹帧!彼男θ輩s在我出口后徹底地退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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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我并沒有什么可留戀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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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出門時正遇上于文文回來,她的臉色瞧上去好多了。她著一件簡單的絲綢襯衣,蛤蟆鏡懶洋洋地搭在領(lǐng)口,袖口松松地挽到手肘。頭發(fā)只是隨意綰了綰,卻也顯得整個人英氣漂亮的很。她肩上浮著山間的薄露,手里提著兩疊打包餐盒。原來是去隔壁的criton打包餐食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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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文文兩手都提著東西,不好對我打招呼,只得點頭示意?!奥闊┠酸t(yī)生。要不要留下吃個便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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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搖頭拒絕?!澳蜌饬?,應(yīng)該的?!庇喙鈪s望見她左手手腕上滲血的傷口,看上去是被咬的?!澳稚系膫淮蚓o吧?需要幫您處理一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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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笑著搖了搖頭?!安坏K事,就不麻煩您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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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我這下才恍然大悟了,原來這便是那句“怪不得”的出處了。我沒有再回頭向劉戀確認(rèn)——沒有什么好確認(rèn)的了。這何嘗不是另一種意義上的一個愿打一個愿挨?我不知道該說些什么,況且我本來就不該多說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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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是點一點頭?!拔腋孓o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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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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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過去很久之后,我有時候又會想,如果當(dāng)時我沒有在越南目睹有關(guān)這兩個女人的一切,我的生活是不是會有所不同?可惜我并不珍重幻想,這種想法甫一冒頭,便被我狠狠地?fù)舸蚧厝ァH松蟛贿^就是吊著個光亮稀里糊涂地活下去,而有些東西我并不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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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我并沒有神通。我不會預(yù)知,也不能想到日后將會發(fā)生的事情。我正為于文文開出的高價診療費心動,將出國短假演變延伸為長假,幾乎要從私人醫(yī)生團體中脫離,變成于文文的家庭醫(y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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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次去替劉戀換藥的時候是在一個午后。我走到寺廟門前時,正趕上于文文帶著人從里頭走出來。她急急地下樓梯,發(fā)出咄咄的聲響。面色好差,渾身淌著戾氣。但對我還算客氣,見了我仍舊打了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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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謝過她,來到門前敲門。一下,兩下,三下。劉戀應(yīng)了聲,隨即低低地咳。我不禁皺了皺眉——這個女人的身體狀況都這么差了,還要跟著于文文胡鬧。也不知道剛才兩個人在里頭折騰了些什么荒唐動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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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戀跌跌撞撞地過來開門,她在長裙外裹上了花色的針織衫。“不好意思,叫您久等了?!惫黄淙?,她的狀態(tài)瞧上去并不好,聲音有些沙啞。語速湍急還輕咳了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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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搖搖頭,輕聲道沒關(guān)系。抬起頭卻見她修長脖頸上新添的許多齒痕和淤青。這倒是無所謂,主要是還有幾道紅的驚人的勒痕。那痕跡像是什么惡咒似的,刺得我趕忙移開了視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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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知道我在看什么,輕輕伸手護(hù)住了脖頸。“不是什么大事。”我這才注意到她胳膊上的傷口是好的差不多了,指尖卻平白生出許多在拼命愈合的血痕溝壑。青紫色的血管隱在愈加蒼白的肌膚下,像是在無聲地嘲笑著我這個醫(yī)者的昏聵無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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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客的隱私我自然不便多問,更離譜血腥的場面我也曾見識過。但這次我總覺得心臟慌張得似乎要活蹦出來。我還是沒能忍住壓低聲音開口,甚至徹底丟掉了以往精心修飾好的體面?!澳銜赖模阒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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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了看站在遠(yuǎn)處廊柱下的幾個屬下,微微欠一欠身,想把我讓進(jìn)屋里,似乎是根本就沒有把我的話當(dāng)作一回事?!啊冗M(jìn)來吧?!?/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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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就這么不在乎自己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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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講完才意識到自己這句話有多么荒唐。她跟我的雇主是什么關(guān)系,我跟她又是什么關(guān)系?她跟誰上床抑或是誰跟她上床、她的身體狀況如何、她是要尋死還是覓活,與我何干?哪里又輪得到我來指點?言過必有失的道理我自然是懂得,收錢辦事閉牢嘴巴也是我的從業(yè)美德。可是我當(dāng)真不知道自己這股悶氣是從何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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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yī)生,”劉戀收起了臉上的笑意,后退一步拉開與我的距離,“您先進(jìn)來吧,我去給您倒茶?!?/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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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的看診是在沉默中度過的。我沒有再給這沉默尋找話頭,只是坐在矮凳上替她處理傷口,還要在心底里埋怨自己為什么要多管閑事。我給自己找借口是醫(yī)者仁心,我看不得任何人輕視自己的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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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次就可以拆線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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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擺弄手里的醫(yī)藥箱的時候,她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我。等我收拾好東西之后,她放下交疊著的雙腿,嘆了口氣。“您現(xiàn)在方便嗎?我們?nèi)ピ鹤永镒咭蛔甙??!?/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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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疑惑地抬頭望她。她下意識地看了看我身后,我循著她的視線望了一眼,心底猛地一驚——角落里的監(jiān)控攝像頭正在盡職盡責(zé)地工作,線路鋪設(shè)得極隱蔽,閃著怕人的紅光。我沒忍住擰了擰眉,張了張口想講些什么,卻見她面無表情地看著我,輕輕地?fù)u了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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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嘆了口氣。“還是到外面去吧?!?/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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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落里錯落著許多盆景。綠林清風(fēng),如鳴脆鈴。第一次來的時候我來不及欣賞觀禪殿的景色,現(xiàn)下得了機會,卻又失了心情。我們兩個人一前一后,慢慢地踱到了那方小小的許愿池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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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什么時候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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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個聰明人,知道我說的是什么?!敖裉煸缟??!?/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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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徹底地泄了氣。事實上,連這口氣的來由我都來不及探查清楚?!啊裉觳灰f那么多話了,多喝水?!?/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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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聽我是話多的人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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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有開玩笑?!?/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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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了,”她頓了頓,重又開口道,“我真的沒有事,你不用擔(dān)心我。于文文對我挺好的,也從來沒想過傷害我。只是她有時候脾氣上來了,需要發(fā)泄一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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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你剛來靈應(yīng)寺時對我們兩個人有誤會,這整件事并不是你想的那樣?!?/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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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不會要說這整件事都怪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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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本意只是開個無傷大雅的玩笑,卻不曾想她真的肯定了我的說法。“差不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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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冷嗤一聲?!捌鋵嵞鷽]有義務(wù)回答我的問題,畢竟我只是個私人醫(yī)生?!?/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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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醫(yī)生,”她轉(zhuǎn)身對著我,抬起手來指了指自己的腦袋,“你是不是覺得我這里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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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搖了搖頭。她卻不打算放過我,斂起笑容講了下去,“我不只是這里有病,”她又指了指自己的心口,“我這里也有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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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既然說自己是醫(yī)生,那么這兩處的疾病你也可以醫(yī)治吧?!?/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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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病我哪里醫(yī)得?這就是惡意刁難了,我低頭不語。過了好一會兒,她才重又開口問我,說你在院門那里見到那尊白玉佛像了吧?我應(yīng)了聲,道是。她說那是巴拿山的根,上來之前,她在那里觀望了好久。她還在上學(xué)時,有一次到教授家里做客,那教授收藏了一尊明清時期的佛頭。那時她很還年輕,并不信任這些東西的供奉價值,只懂得欣賞那佛頭的美觀。后來她碰到了于文文。于文文也不信這些東西,耶穌也好、如來也好,什么都決定不了她自己的生死,她決計不把自己的性命寄托在這些虛無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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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越聽越糊涂。這和我們聊起的事情有些什么關(guān)系?她又轉(zhuǎn)過頭來對我說,醫(yī)生,你相信因果報應(yīng)么,你又相信輪回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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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搖了搖頭?!拔也恍沤?。這世界上不曾有神鬼?!?/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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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我也是這么覺得的,后來我才發(fā)現(xiàn)是有的,”她定定地望著面前的許愿池,“你知道的。人心里有鬼?!?/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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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順著她的視線望過去。池水清澈,望的到底。許愿池底沉著許多硬幣,匍匐在一顆顆的鵝卵石上。哪國尚在流通的貨幣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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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許愿么?我問她道。她搖了搖頭,說自己身上沒有硬幣,只有紙幣。之后卻輕飄飄地瞥了兩眼我的口袋,什么意思已經(jīng)很明顯了。可惜我來的匆忙,身上照樣是只有紙鈔。她面上難掩失望?!傲T了?!边@就是沒有機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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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卻仍然不愿意放棄。天不絕人也,巧合之下,我從醫(yī)藥箱里翻找出兩枚1元硬幣。大概是我姐姐家里的小外甥來我家里玩時,隨意掖藏在箱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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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直接問她要不要,只是把硬幣放在手里拋了拋。“中國鋼镚,就是不知道這許愿池收不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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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伸手接了一枚過去?!澳阋部吹搅耍膰撻G這池子都收。更何況本來就是覺得好玩兒,沒什么大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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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低下頭去行了合十禮,又許了愿。很快便將硬幣拋丟進(jìn)池水里頭去,水花四濺。她手里這枚卻遲遲沒有丟進(jìn)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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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問她在等什么,卻見她遲疑地盯著捏在手里的硬幣?!啊也恢涝摪l(fā)什么愿?!?/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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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啞然?!澳悴恢涝撛S什么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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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對著我認(rèn)真地?fù)u了搖頭,然后笑了笑?!昂芷婀职??一般人苦惱為什么不能多許幾個愿望,我卻連自己想要什么都不知道。真正意義上的無所求?!蔽覅s笑不出來。那種怪異的感受再次涌了上來,幾乎要將我吞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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陪著算不上相識的女人在寺院角落里拋硬幣,這件事情同樣很荒謬,但好像自我來到峴港和于文文會面之后,就沒有碰見過什么合乎常理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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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了,”她撣了撣手上的灰塵,將硬幣藏進(jìn)自己的口袋,“等我以后想到該發(fā)什么愿,再來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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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替她換藥,問診費竟還被撬走了一塊錢?!澳悄憔秃煤帽A糁?,不要忘記發(fā)愿?!?/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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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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拆線的日子轉(zhuǎn)眼便到了。于文文好幾日沒有打電話來預(yù)約,我心生疑惑,卻也沒有主動問詢過。不管是她另有新歡還是其他什么情況,都是我不便過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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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租住落腳的民宿里收拾隨身衣物。無論于文文今天有沒有喊我過去,只要過了這拆線的日子,我在此協(xié)助于文文和她那情人的使命便也算光榮完成了。接下來是回河內(nèi)去休息幾天,還是輾轉(zhuǎn)胡志明市去吃那家很好味的豬腳面線?我一面收拾,一面在腦子里亂亂地想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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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已經(jīng)很晚了。我鎖上箱子的搭扣。醫(yī)藥箱落在一旁,我開了箱蓋,一眼見到我早幾日便為劉戀準(zhǔn)備妥善的拆線包。包扎用的材料就那么靜靜地躺臥在那里,仿佛在嘲笑我那顯而易見的拙劣心思。是了,我比誰都更想看到她的傷口痊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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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垂下眼睛,心里莫名的失落又冒了出來。是又如何?她對待自己的身體并不上心,她并不想著痊愈。就連活下去這件事,對她而言好像也并非剛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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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卻在這時傳來急促的發(fā)動機轟鳴聲,制止了我的思考。近日是旅游淡季,附近幾乎只我一人租住。我心里警鈴大作,摸了臥室角落里的棒球棍便下樓去。還沒走到大門旁,便聽到了凌亂的腳步聲和急促的敲門聲。之后是攪成一團的門鈴聲——這班人似乎是將將發(fā)現(xiàn)了門側(cè)的門鈴,還挺懂得禮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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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正在思考著是爬到露臺呼救更快,還是撥打報警電話才有一線生機,便聽到了焦急的呼喊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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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yī)生!是我,于文文?!?/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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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頓了頓,趕忙按開可視電話。門外果不其然是于文文,懷里還抱著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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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打開門?!坝诶习?,這更深露重的您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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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卻來不及跟我客套什么。只一味地擠開我,目光慌亂地搜尋著可以落腳的地方。我關(guān)上門的功夫,便見她已經(jīng)將懷抱里的人輕柔地放在了沙發(f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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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大跨步走過去?!斑@是您那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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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文文沉默著點了點頭。我正想開口問她麻煩跑這一趟,為什么不喊我過去替人拆線,就見她伸手拉開了一路掖到那人下頜的毯子——那底下果不其然是劉戀。那張臉蒼白的瘆人,說是半死不活也不為過,比我第一次見她時的情況還要糟糕。她穿著簡單的圓領(lǐng)T恤和睡褲,手上割得像豎琴弦似的,手腕和小臂上也密密麻麻的全是傷口,明顯是自殘過,殷紅的血液浸濕了那張無辜的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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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皺了皺眉,側(cè)過頭去直視于文文?!八趺椿柽^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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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怕她接著自殘,”于文文的嘴唇在顫抖,“就給她吃了安眠藥?!?/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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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了心思質(zhì)詢她這是怎么一回事。當(dāng)然,我為劉戀準(zhǔn)備的拆線材料也暫且用不上了。我看了下她的傷勢,好在那些傷口只是看著駭人,實際上不算深,大抵是用不太鋒利的刀片割傷的。我起身收拾上藥包扎要用的材料,眼角余光見到于文文還是半跪在劉戀身邊,緊緊挨著人的胳膊,那雙漂亮眼睛癡癡地望著她的睡顏,絲毫不顧那些血跡會不會蹭到她昂貴的衣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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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著于文文望過去的眼神,突然想起曾經(jīng)在書上讀到過的一句話?!叭绻欢浠▋汉苊?,那么有時,我也會不由自主地想要活下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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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戀垂下去的那只皮肉還算完好的手被她死死地攥握在手里。我眼尖,看到了于文文無名指根新添的戒環(huán),一時竟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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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了。這些明碼交易權(quán)錢游戲下的片刻真心,本也不是我能插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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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端著東西走過去,順手丟了一包紙巾給于文文?!澳砩蠎?yīng)該沒有傷口吧?可以去洗手間里清理一下身上的血跡。我這邊很快就好?!?/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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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抿了抿唇,目光有些不舍地在劉戀身上逡巡一會,看著不怎么情愿地站起身?!奥闊┝??!?/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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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用便攜打印機打印出收費單,出門去找于文文。她正在外面的院子里抽煙,紅色的微光在漆黑夜色里格外顯眼。她將煙頭丟在一株芭蕉旁邊,用鞋尖碾滅,接過我遞給她的東西,遲遲沒有說話。我的情緒也是莫名沉郁,沒有等她開口就轉(zhuǎn)身往屋里走去——我怕劉戀提前醒來,卻沒人在身邊看顧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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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文文卻在這時叫住了我?!搬t(y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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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站在原地,等于文文開口。過了好一會兒,她似乎是終于下了什么重大決定似地走了過來?!奥闊┠阏疹櫵龓滋欤X我會讓助理打給你,”她嘆了口氣,“如果順利的話,我很快回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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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順利的話,之后的意思我便懂了。答應(yīng)下來也不是什么難事,這時我卻難得有了點脾氣,不想再去粉飾太平了?!盀槭裁匆襾碚疹櫵俊?/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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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在請求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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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呢?”我氣的直要發(fā)笑,低著頭去看她,語氣譏諷,“于總也不擔(dān)心我的人品問題,就這么放心把人丟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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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盯著我瞧了一會,旋即嗤笑一聲?!八砩系哪莻€硬幣,是你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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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反駁,便是默認(rèn)了。饒是她再機敏過人,一枚硬幣而已,又能證明什么?我不擔(dān)心這無所畏懼的態(tài)度惹怒她,既然她放心托我照顧那女人,這事兒就算不得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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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我答應(yīng)你?!?/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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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好你這里尖銳的用具,不要讓她碰。不要離她太遠(yuǎn),有點耐心,睡覺時給她留一盞燈。不要放她一個人太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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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點點頭,但卻仍覺得疑惑?!八@是怎么了?”不怪我多嘴多舌,雖然她之前的某些反應(yīng)就像是受過什么心理創(chuàng)傷,但是現(xiàn)在應(yīng)激障礙看著這么嚴(yán)重,我不能不多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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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文文頓了頓。良久,我聽到她嘆了口氣?!叭脊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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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個個兒都要把罪過往自己身上攬??晌耶?dāng)下實在是騰不出心思聽她們兩個之間的愛恨情仇?!白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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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不進(jìn)去了,”話音未落,只見她對著我鞠了一躬,“麻煩你了醫(yī)生。我走了?!彼詈髮χ鴦e墅的方向深深地望了一眼,旋即轉(zhuǎn)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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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盯著于文文發(fā)動引擎,駕車離去。于文文辦事干凈利索,助理也隨她。往屋里走時,口袋里的手機一震,我就看到銀行卡上入帳了一筆天價診療費。我回到屋里時還算萬幸,劉戀沒有醒過來,只是看起來睡的很不好,或許是在發(fā)夢。她在沙發(fā)上蜷縮成一團,瞧著像是害冷。她的眉頭鎖得緊緊的,額角也開始冒冷汗,還在喃喃囈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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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文文也是心大,憑一枚硬幣就敢斷定我即便不是個好人,也不會害她。這班人是不是都是如此,憑意氣作一番豪賭?也不怕我收了錢,轉(zhuǎn)頭就把她賣到哪個村寨里,或者直接丟出門去自己跑回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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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搖了搖頭。但誰叫她賭對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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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自己攬了這么大的活計,也不知道是福還是禍。左不過是禍我也躲不過,我嘆了口氣,把毛毯給她披好,打算把人帶去床上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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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彎下腰去把人打橫抱起,心頭不禁一驚——之前見面我就意識到這個女人的個頭很高挑,現(xiàn)在看來體重卻與之極不匹配,輕飄飄得像一沓四散的紙張似的。她的臉色也白的不像話,渾身還在發(fā)抖。我皺著眉上樓,在腦海里回憶著自殘行為的觸發(fā)機制,搜刮著那點兒可憐的心理科學(xué)相關(guān)知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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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有開燈,徑直將劉戀放在了客臥的床上。剛才早已給她換上一張干凈的毛毯,此時我給她仔細(xì)掖好,又用手探了探她額溫。還是虛高,照舊是畏寒。我拾了遙控器,將空調(diào)溫度調(diào)高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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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于文文說不要放她在視線之外,我索性從樓下提了電腦上來、盤腿坐在床角的地毯上處理工作。國內(nèi)有客戶要求線上問診,我對著時間表一一確認(rèn)。郵箱里有一封新的未讀,是于文文的助理發(fā)來的。我點開來瀏覽,說是后續(xù)的費用待一周后匯給我。屆時若是她沒有回來,我就不必再等她來接人,可以直接回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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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將郵件刪除,又點進(jìn)回收站里一鍵清空。我就是個小人物,討那些富婆的歡心好掙點兒現(xiàn)眼錢,當(dāng)然不清楚于文文是去做什么殺人越貨的勾當(dāng)去了。只是她都這樣了還想著我回國的事情,實際目的肯定不在于關(guān)照我的人身安全。叫我?guī)е@個拖油瓶回國?我嘆了口氣。我向來是不喜歡給自己招惹麻煩的人,別說嫌命長似地去打探了,消息打了包送到這里我都充耳不聞。這次也是難得,一扛就要扛這么大口鍋。他們二人之間的事情我實在是無暇了解。罷了,日后若是真的天不遂人愿,于文文死在了越南的哪個犄角旮旯里,那就把她這見不得光的姘頭隨便丟到哪個療養(yǎng)院去也好。但眼下我收了錢就得辦事,甚至想連夜把我學(xué)精神病學(xué)和臨床心理學(xué)的同學(xué)晃醒,好好地消化掉曾經(jīng)選修課必逃的苦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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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熬掉了大半個夜,天將明時我才趴在床邊瞇了一會兒??头康拇昂熍率沁€沒有銅版紙遮光,我?guī)缀跏窃诒淮痰窖鄣牡谝粫r間就醒了過來。要命,床上的女人瞧上去已經(jīng)醒過來好一會,正靠著床頭盯著我看。我睡著時的癡相怕是已經(jīng)被她瞅了個精打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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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起來沒什么太大反應(yīng),眼光沉沉如死水。我見她沒有什么自殘的意向,松了口氣,坐起身來伸了個懶腰?!澳沭I不餓?我叫餐來吃吧?!?/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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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文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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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里有點兒虛,不太想搭理她這個話題,目光一寸寸地移動下去,硬著頭皮解鎖手機?!澳阌惺裁醇煽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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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文文呢?!?/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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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暗自咬了咬牙?!啊惺乱?,托我照顧你?!?/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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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對我的回答似乎沒有什么反應(yīng)。良久,目光便移動到了一旁。二樓露臺上擺著兩把太師椅,從這個角度望過去,能看到窗外那株青翠欲滴的木瓜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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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氣里彌漫著棕櫚樹葉寬厚明朗的味道,我卻莫名覺得煩躁。她沒有搭理我的意思,我也不愿意自討沒趣。迅速點完餐食,便站起身來活動了一下,想著去揀兩本大部頭回來打發(fā)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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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知這一走就走出麻煩來了。我拿著東西回來的時候,正碰到什么物件被惡狠狠地砸到了墻壁上,發(fā)出“咯嘣”一聲脆響。我急急忙忙跑進(jìn)客臥,旋即被墻角的反光蜇了一口,過去查看時才發(fā)現(xiàn)了異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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躺在地上的是一枚戒指,身上沾染了一小塊皚皚的墻灰。我立起身來,用食指去摩挲墻身。上頭有一塊新疤,我想不出劉戀是使了多大的力氣將戒指摜到墻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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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抓著那枚指環(huán)走回床角邊?!盎榻涠疾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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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還是不應(yīng)我,肩膀微微發(fā)抖,臉色陰沉的可怖。我嘆了口氣,湊近一瞧,這才發(fā)現(xiàn)她的眼神根本沒有聚焦,不知是又陷入了哪一段糟糕的回憶之中。她死死地咬著嘴唇,手指也深深地嵌在了掌心里,連指節(jié)都用力到發(fā)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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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留她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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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文文的聲音轟然在我腦海里炸開。我心里一驚,再也顧不上打趣她,趕忙沖上去握著她的手腕掰開手指??上砹艘徊?,她的掌心已有幾彎扭曲成一團的血跡,慘不忍睹。血珠子見縫就鉆,順著指縫漏進(jìn)床單布料,也亮炎炎地在甲床內(nèi)游弋。幾道傷口在蒼白肌膚映襯之下,已兀自猙獰成大朵大朵猩紅色半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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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皺了皺眉,按住她兩只手腕,騰出一只手,想去捏開她的下巴?!八煽?。你口腔里的傷勢也重,不能再咬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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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反應(yīng)特別大。身體太虛弱,可還是竭盡全力地掙動著。我怕她受傷,用力都不敢太多。無奈僵持了一會兒,毯子也被掀開。擱在上面的戒環(huán)隨著動作跳脫了出去,在地板上旋轉(zhuǎn)了一會兒,便感到疲憊似地躺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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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都不要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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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無可奈何地張開嘴,沖我吼道。雙眼通紅卻不見恨意,光亮在她眼睛里碎了一地。她像是受了傷的小獸似的,氣急了也不對別人露出獠牙,只知道對自己施害。不見了,全都不見了。前幾日里溫和的、放下警惕的、偶爾會牙尖嘴利的、會望著許愿池展露笑顏的人消失了。我想不出她竟會如此失控,就因為她得出的這個錯誤結(jié)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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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半蹲在地上重新揀回她的戒指,有點哭笑不得?!八龥]有不要你。她真的只是托我照顧你的傷,一周后就回來,”我從口袋里掏出手機,解鎖后找出跟于文文助理的聊天頁面,“你看,她連這一周的診療費都打給我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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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一半遮一半,掐掉了半句話講給她聽。畢竟以她現(xiàn)在的精神狀況,顯然不適合聽到于文文那臨別遺言一般的告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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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有想到我這輩子除了哄富婆,有一天還能哄上老主顧的情人,還是受過心理創(chuàng)傷的那種。只是沒想到她跟于文文感情這么深,真是一個愿打一個愿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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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見她眼神慢慢地有了焦點,或許是終于從回憶中掙脫,便輕聲對她打了個招呼?!皠⑿〗悖€記得我嗎?我是醫(yī)生,于總喊我照顧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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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抬眼,像是全然忘記了方才發(fā)生過的事情似的,對著我笑了笑?!澳茫闊┠??!?/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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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搖搖頭,像第一次替她換藥時那樣回答她?!安宦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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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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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替劉戀給傷口消了毒,又仔細(xì)地幫她貼好止血貼。既然人都坐在了這里,正好也一并把線也給拆掉。我把要用的紗布、藥物和工具在矮幾上一字排開,怕她情緒再度失控,還特意放緩語氣?!拔乙獛湍鹁€了,可能會有點不舒服。害怕的話可以閉上眼睛?!?/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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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要命。這筆錢也不多好賺,天知道我連哄我的小外甥都不曾這樣有耐心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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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有些勉強地牽起唇角笑了笑?!拔覜]關(guān)系的,您不用這么緊張我。直接開始就好?!?/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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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臂上的紗布被一圈一圈地解下。我拆開手術(shù)剪刀的外封,盡量輕柔地替她處理。她望著我的動作發(fā)呆,這對我來說是好事——聚精會神地處理一件事情的時候,我無暇顧及身邊的其他動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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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慢慢地替她貼上膠布?!暗却毯劢Y(jié)痂后自然脫落,不要動手去抓,不然會留疤。我給您寫藥膏的名字,讓他們買了回去涂——”我從一邊摸過來紙筆幫她寫下注意事項,寫著寫著才反應(yīng)過來,“——不用了,等會兒我開車去藥店買。其他注意事項也有我敦促你,不需要這紙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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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趁她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趕忙將手里的紙條撕了個粉碎,丟進(jìn)了垃圾桶。前車之鑒擺在那里,我實在是不敢在她面前提及哪怕一點兒涉及于文文的事情,怕又勾起她什么不好的回憶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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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站起身,她這才如夢初醒似地反應(yīng)過來。“一會我和您一塊兒去吧?!?/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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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低下頭去看她,這才想起于文文叮囑過我的事情。是了,留她一個人不行??团P里沒有刀具她都能用指甲和牙齒傷害自己,要是我駕車下山去購買藥物和其他東西,立時三刻肯定趕不回來。放她自己在這間屋子里游蕩,都不必說廚房里擺滿鍘骨刀水果刀和菜刀的刀架了,光是我攜帶囤積的那些醫(yī)藥用品——我不敢繼續(xù)想下去,急急地點了點頭?!昂?,你和我一塊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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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了看她身上的T恤和格子睡褲,才想起于文文來得急,什么換洗衣物都沒幫她收拾。于文文的掌控欲強得要把人逼死,第一次幫忙處理傷口時碰都不叫人碰、還有之后的室內(nèi)監(jiān)控,我?guī)退龘Q藥的時候見識過太多次。即便她在我眼里跟其他病人也沒什么區(qū)別,我也不可能冒著生命危險幫她換衣服。更何況我的衣服太大,她怕是也穿不了,比較難辦。我盯著她身上沾了血漬的衣袖皺眉,她順著我的目光低頭看了看,很快明白了我的意思?!暗葧闊┠鷰一厣缴先?,我收拾一下隨身衣物?!?/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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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卻聽見自己給出了別的選項。“——算了,說不定會跑空一趟。直接出門去買吧?!?/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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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隨身攜帶好鑰匙和錢包,又從鞋柜里翻出一雙新的拖鞋丟給她。“委屈你先穿這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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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情緒好像稍微好了一些,都有心情跟我開玩笑了?!坝羞@個穿就不錯了,我不挑?!?/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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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執(zhí)意要去外面逛逛。于是我終于帶她下了山,驅(qū)車前往峴港市中心。我去藥店買了需要的藥物,接著帶她去購買隨身衣物。從飾品店逛到衣帽店,看著她換了件我看不懂設(shè)計的裙裝,再從衣帽店串到衣褲店。逛街對我來說是件苦差事,更何況她還曉得是我來出錢,懂得不斷地征求我的意見。我哪里有意見?我不愿意給自己找麻煩,只管點頭同意,付賬走人。還要顧念著她現(xiàn)在虛弱的身體和糟糕的精神狀況,幫忙提一提購物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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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我到時候會還你。”她用極盡輕松的語氣跟我講,我卻聽出她的認(rèn)真。她不愿意虧欠別人的,也許還是在給自己尋找于文文會回來撿她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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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當(dāng)沒聽懂她的意思?!澳愕脑\療費給的富裕,我勸你還是安下心來,其他的別多想?!?/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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逛到內(nèi)衣店的時候,我就沒再跟進(jìn)去了。看她精神狀態(tài)還可以,就放她自己去買。柜臺上方的電視機里播報著每日新聞,反正閑著無聊,我一手提著鼓鼓囊囊的購物袋,銜著煙抬起頭去瞧。從峴水大道播到山茶郡,我有一搭沒一搭地看著。導(dǎo)購跟在她身后幫忙挑選,時不時說些好聽的話,代替我來哄她開心。老板娘在柜臺算賬,抬起頭瞥了我一眼,又畀了劉戀一眼,對著我露出善意的笑容。我對著她點一點頭。我沒心情和人閑聊,這就作為回應(yīng)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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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戀走到柜臺邊結(jié)賬。老板娘會講華語,說小姐,你愛人陪你逛街哇?饒是劉戀這樣口齒伶俐的女人都語塞了一下,我的尷尬慌張更是溢于言表??墒聦嵣?,我也不知道自己在慌張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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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的,”劉戀不動聲色地看了我一眼,先一步從英語轉(zhuǎn)回到語言的舒適區(qū),“這位是我的醫(yī)生,只是過來幫我?guī)б幌聳|西。人家還是優(yōu)質(zhì)單身人士呢?!?/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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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這話又叫我有些不滿了。這世界上哪有我這么貼心的醫(yī)生?不誆騙她去做那些不必要的檢查項目,還主動出錢給她購買衣物。我忍不住掀了個白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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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戀提著袋子出來,“走吧,”看到我碾滅在鞋尖的煙頭,還張口得寸進(jìn)尺,“也給我一支?!?/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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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女人是有一些跟人迅速混熟的能力在身上的。我從身上摸煙盒的時候才反應(yīng)過來,我竟然差一點兒就給她奉上一支了?!安恍?。你現(xiàn)在是什么身體狀況,抽哪門子的煙?!币驗椴铧c被她戲耍,我對她也沒了什么好氣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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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身體狀況沒什么問題啊,能走能跑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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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擺正你對自己身體的態(tài)度,小心它罷工,”我擺了擺手,“你明白吧?!?/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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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這意思是還要我求你?”她詫異地看著我,“求你,行了吧?!?/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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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當(dāng)然不是這個意思了,”我忍不住皺了皺眉,“不過你這是求人的態(tài)度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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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求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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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加一個字我也聽不出你的誠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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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不出誠意算了?!彼龥_我搖了搖手里的東西。好家伙,她竟然從我兜里把打火機也一并給摸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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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咋舌道?!澳悴划?dāng)扒手可惜了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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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想當(dāng)扒手的話,這個人生目標(biāo)怕是有點兒卑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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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奪走她手里的東西?!拔疫@都是為了你好,你現(xiàn)在是能抽煙的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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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大肆采購了一番。身邊捆著個定時炸彈,我著實是心驚膽戰(zhàn)了一整天,生怕劉戀情緒崩坍,大庭廣眾之下便無端端地戕害自己。好在她的病情還算乖順,沒有給我找額外的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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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車后劉戀落座后座,一開始還在鼓著語氣和我聊天,只是聲音里攜帶了濃濃的困倦。后來便慢慢的沒了聲音。我在等車的時候緊張地向后瞥了一眼,萬幸,她只是倚著車窗睡著了。我長舒一口氣,用力壓制住自己作亂的心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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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是太緊張自己的病人,我只得這樣想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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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將車開到院子外,后座的女人還沒有醒來。發(fā)動機嗡嗡震響,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踩了油門駛離院門,拐上大路,專挑紅綠燈少的路口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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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繞著峴水大道走了兩遭,車窗外的霓虹燈我都快一一熟識了。直到再次路過院門外,無名路口斜刺里躥出一只三花貓,我急踩剎車停下,終于從后視鏡里看到劉戀睜開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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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揉了揉眼睛,沒有開口問我,我也沒有跟她解釋什么。我們在沉默中開車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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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覺人品還算在線,從未打算趁人之危,但又不能離她太遠(yuǎn)。于是放著主臥不睡,跑到客臥去打了個地鋪,還給她留了一盞燈——沒有辦法,于文文給的實在是太多了。我得對得起她給的錢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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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戀對于我的做法也沒多說什么?;貋碇笏窒萑肓四撤N古怪情緒之中,垂眼看著我將被褥鋪展在地板上,也只冷淡地道一聲“隨便你”,之后就不再管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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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證明我的這個決定做的明智。半夜她終于驚恐發(fā)作,哭出來也沒發(fā)出聲音,但確實是一直在夢里哭的。在峴港這種濕熱之地,蓋一床夏涼被,四肢還是出冷汗,冰冷的很。我的額頭沁出細(xì)細(xì)密密的汗,調(diào)亮床頭燈,坐在床沿上握住她的手。想著我小外甥睡覺的時候我得怎么哄,慢慢地拍著她的脊背。她在夢中被淚水給淹住,枕頭都被她哭濕,嗆咳不止。我又去抽了紙給她擦眼淚和鼻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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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嘆了口氣,這才知道她白天在我面前偽裝得多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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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guī)缀跣“胍刮茨荜H眼。天快亮的時候,我將削薄的窗簾拉扯起來,營造出小小的一方黑夜。這時候云和她無關(guān),月和她無關(guān),日升日落也和她無關(guān),整個世界都和她無關(guān)。我這才感覺到她的顫抖止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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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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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戀的精神狀態(tài)稍微好了一些。雖然夜里還是會發(fā)夢,時不時驚恐發(fā)作,但好在白日里不再總想著傷害自己——要知道最初幾日我一個沒看住,她就用剪刀割破了自己的手掌。等我發(fā)現(xiàn)的時候血還未能止住,順著刀尖往下滴,嚇得我魂都要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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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她按在沙發(fā)上,給她處理好傷口她才猛然清醒過來。她沖我笑笑,說抱歉,給您添麻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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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皺了皺眉,心頭里怪異的感受又翻涌起來。不知是在賭氣還是怎的,這次我沒有再回答她一句不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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爾后幾日天氣不錯,她想去島上逛一逛。我想著也是個不錯的提議,出去散散心也好,便答應(yīng)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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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沒有開車,而是租了踏板摩托車來騎。沒證也不是問題,越南無證駕駛摩托車的人多,抓也抓不過來。我本來想租一輛帶著她,但她執(zhí)意要自己騎。我想著踏板車而已,慢慢騎倒也無妨,也就隨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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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子沒什么油,我們先去附近加油。她將車停在路邊,長腿一掀就跨坐在車上,笨拙又不失仔細(xì)地佩戴那笨重的頭盔。我見她戴了半天還沒戴利索,便湊過去幫她穿好了頭帶的日字卡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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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笑著對我道謝,我將她頭盔的前罩玻璃推下。“講這么多有的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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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騎車駛上環(huán)島路。一面是山,一面是海。有同樣騎著摩托環(huán)游的游客,也有不會騎車的人打grab摩的讓別人帶著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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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心二用,顧念著自己,還得稍帶著劉戀。她若想著一鼓作氣騎快一點,便有我早早發(fā)現(xiàn)端倪、在一旁督促她,引來一句不滿的“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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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側(cè)頭去笑著說?!澳阕詈檬侵懒??!?/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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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白日里、在風(fēng)里、在人煙稀少的路上,這條路好似可以一直這么環(huán)繞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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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在靈姑灣附近的山海咖啡館落座。沒有空調(diào)、圍墻和門窗,但是有椰子、冰塊兒和吊床。我點完單回來,就見劉戀在向海面的吧臺上坐著,目光低垂下去,摩挲著無名指上的戒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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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還是無從得知她二人之間的往事,也不知道前幾日在山上都發(fā)生了些什么。但即便于文文在我眼里算不得什么好人,是匪徒、是強盜、抑或是偏執(zhí)狂,至少在求婚的那一瞬間,兩個人都是心甘情愿地被對方套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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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并沒有什么。你可以說她大抵是病了,也可以說她大抵是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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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拉開吧臺高椅,挨著她坐下。“戒指挺好看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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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低低地嗤笑一聲?!岸妓ぷ冃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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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影響美觀?!?/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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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輛新婚花車便在這時開了過去,新娘姣好的面容被水波微光映照得明艷動人。她手里的捧花已經(jīng)被高溫和日曬蒸得有些蜷曲,亮白的、深綠的、淺黃的,和她一樣略顯疲倦,但她眼底里奔涌著的幸福卻沒有遜色分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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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瞥了劉戀一眼,見她出神地望著車上的新人。想了想,還是開口道。“等你們舉辦婚禮的時候,打算穿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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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抿著嘴唇蹙起眉頭,看起來是認(rèn)真地思考起了這個問題?!啊覀冇喕闀r那一套就挺好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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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些詫異?!澳銈冎斑€訂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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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那時候——”她興致盎然地開口到一半,突然猛地剎了車,“……算了,都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沒有必要再講?!?/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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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愿意說,我也就不再問。海風(fēng)將竹簾卷得簌簌作響。半晌,我見她從口袋里翻找出手機,解鎖后擺弄一陣,將屏幕抬到我面前來?!澳憧?。這就是我們當(dāng)時拍的照片?!?/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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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側(cè)過頭去,就著她的手機端詳起來。照片上的人赫然是于文文和劉戀,對著鏡頭站得端莊。劉戀身上的是刺繡的白旗袍,于文文則著一襲鏤空織底的白色中式禮裙裝,瞧上去很般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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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指尖往后一掃。后面一張仍是兩個人的訂婚照,笑得好開心。于文文坐在沙發(fā)上,劉戀挨在她身后,一只腴白的胳膊圈住了她的脖頸。另一只手則偷偷牽住了于文文的小拇指,緊緊的,好似怎么都拉不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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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的時候,我們?nèi)チ艘故虚e逛。燈光大亮,人聲嘈雜。食物下鍋烹煮的油香和夜間的潮濕霧氣彌漫在一起,惹的人食指大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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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去買三明治,她傾身上前去,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商販將烤肉、羅勒和檸檬塞進(jìn)開口面包里。我說你看這么專注干什么,偷師啊?她笑著說人師傅都沒說什么呢,你倒是來多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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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對甜食也感興趣。我買了一袋排糖,還買了煙花,拿到美溪海灘上放了。我遞給她幾支煙花,又掏出打火機替她引燃。四散的火光將黑夜撕破了個洞,接著便柔柔地熄了下去,好像那些叢林里的螢火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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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子細(xì)軟,朦朧月光映照著她的臉龐。遠(yuǎn)處海面上風(fēng)平浪靜,能遠(yuǎn)眺到山茶半島上孤獨坐落著的白玉觀音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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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戀轉(zhuǎn)過頭來笑著看我?!澳阒绬幔鞘菛|南亞最大的一座觀音像?!?/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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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定定地望著她。她眼下有一粒小痣,隨著她的笑容翕動著。女人此刻的臉就好像一尊漂亮的瓷器,喜笑嫣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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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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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上,我完全意識不到自己開口后講了些什么。我的眼角余光只看得到在她背后,那尊慈悲的觀音被月光沉入海中。青燈古佛,影影綽綽。霎時間,我此前所有的異樣感受都有了正解。我聽到一個聲音在我心底里回旋往復(fù),撞擊出震耳欲聾的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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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此不敢看觀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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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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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文文和劉戀之間的事情,我其實并不是全然地不感興趣。只是我這個人死腦筋一個,邊界感實在頑強,日常貫徹一句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對旁人的事情再感興趣,也抵不上我對自我原則的遵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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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本以為塵埃落定,我總能從她二人口中知曉這全然的一切。可惜我從未想過自己會從其他人那里了解到這件事情的全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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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的時候我有線上預(yù)約。找我做appointment的也是???,聽說我到峴港玩,同我煲電話粥之余還在表達(dá)不滿。她早就想約我時間,但無奈那幾日我滿腦子都是照看劉戀的傷情,也就對著時間表一一取消了她們的預(yù)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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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掛斷電話,便將這件事告知一旁的劉戀。那時她正窩在沙發(fā)上讀一本書,聽罷我的話,垂下眼睛去整了整襯衫的衣角,笑著說好,需要她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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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我視線范圍內(nèi)就行,”我點開手機頁面,確認(rèn)預(yù)約時間,“我用電腦和她聊。攝像頭拍到你的話,我會和她解釋你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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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什么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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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陪我出國玩的親戚?!?/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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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為你要說我是你的病患?!?/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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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是那樣說的話,還不等我回去,我的負(fù)面花邊新聞怕是就要傳遍她們?nèi)ψ恿耍蔽艺酒鹕?,一低頭就看到她光著踩在地板上的腳,“你不穿鞋也就罷了,怎么又不穿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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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在FaceTime上視頻聊天。約我的是一個熟識的富太太,我敲出她的病例瞧了瞧,沒什么大問題,照舊是肩頸酸痛,老毛病了。我們聊了沒有幾句,她就將話題挑到了男人、豪車保養(yǎng)、板板見紅的股票基金和護(hù)膚品上去了。我對此早已習(xí)慣,問了幾句病情就不吝嗇笑容地回應(yīng)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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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戀盤腿坐在我身后的矮沙發(fā)上接著看書,那大概是本詩集。我原以為她讀得入神,對外界的雜音充耳不聞。誰知偶爾我從攝像頭里看她,便捕捉到她會因為我們之間的對話而翹起唇角。有這么好笑嗎?我在心里撇一撇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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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剛好心奉勸過一輪“別人恐懼我貪婪,別人小虧我破產(chǎn)”,就見她朝著我身后望了望,壓低聲音問道?!搬t(yī)生,那女孩兒是誰?。俊?/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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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我點擊鼠標(biāo)的手頓了頓,“沒有誰。那是我親戚,跟過來玩幾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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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我見她若有所思地點一點頭,“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那是怪我認(rèn)錯了。她長得倒是有點眼熟,像是那瘋女人的情人——不過現(xiàn)在應(yīng)該不是了,畢竟聽說精神出問題了。再怎么瘋應(yīng)該也不會把這種人留在身邊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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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忍不住皺了皺眉?!隘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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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就是那個于文文,做醫(yī)藥發(fā)家的于文文。其實之前就瘋的要死,只不過最近更瘋啦!說起來,您應(yīng)該也認(rèn)識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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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頓了頓,用眼角去瞥身后的女人。但她只是像沒聽見似的,繼續(xù)翻動著手里的書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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脊骨下突然涌現(xiàn)的寒意讓我打了個冷顫?!拔抑浪?,她來過我的診所。但我跟她不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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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您還不知道她那些糟爛事兒呀,”她有些夸張地用手掩住嘴唇,“別是您保密服務(wù)做得好,在這里誆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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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里哪里,”我咧開嘴笑了笑,“沒有的事,姐您夸張了。我就是一鈍口拙腮的小醫(yī)生,沒有渠道了解,最近也不在國內(nèi),消息哪兒能有您那么靈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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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不在國內(nèi)才靈通呢。說起來您沒聽到消息嗎?她都追到越南去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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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頭一跳,簡直想抬手直接合上電腦屏幕,但是我不能。也許是我臉上的笑容不夠勉強,我這老主顧也沒看出我的不自然,像是中了魔障似地哪壺不開提哪壺,竹筒倒豆子似地向我倒了個一干二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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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那我可得跟您好好說道說道了,”她沖我擺了擺手,“她最近是真的瘋了——不過這事兒和她之前的情人也有關(guān)。這您總該了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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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尷尬地笑了笑,搖了搖頭。我伸手努力摁著鍵盤上的音量鍵調(diào)低音量,甚至在后悔沒有提前備好一副耳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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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得從頭說起。那個于文文當(dāng)時也算是青年才俊一個,政府跟前的紅人。那時候可真是風(fēng)光無兩。她自己條件也好,想把她收入自己麾下的大人物可太多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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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下意識地挑了挑眉。說是做醫(yī)藥產(chǎn)業(yè)起的家?這我可真沒聽說過,她現(xiàn)在的生意板塊好像已經(jīng)沒有這個部分了。更何況她要是自己做醫(yī)藥,何必要經(jīng)推薦去找私人醫(yī)生上門問診?自己養(yǎng)個靠譜的家庭醫(yī)生不就得了。一時間我腦子里的疑問更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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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來人家就使盡招數(shù)到處打探唄,竟然真打聽到了了點兒東西——她不喜歡男人。那幫投其所好的人掉轉(zhuǎn)槍頭又去給她找美女了,變臉變得比翻書還快。那時候簡直鬧出太多糗事了,鬧到后來于文文就主動出面解決。她組局做東,人家以為是來賠罪的。她可倒好,直接在桌上說自己已經(jīng)有愛人了。她是國外回來的高材生,起家也是靠過了臨床檢驗的技術(shù)。但是勾心斗角那一套,她一初生牛犢哪里玩兒得過這幫老油子?她這當(dāng)面打人臉,人家面兒上是不顯,心里可就牢牢地記下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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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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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婚_始以為她就是玩玩而已,結(jié)果就聽說她跟那個女人來真的。兩個人之前是一起經(jīng)營生意盤口的,對外的消息也都是感情穩(wěn)定,是真當(dāng)愛人處呢,”她急地冒出些方言口癖,“挑!不過呢,當(dāng)時許多人看她也早就不順眼,想報復(fù)她的人是真不少?!?/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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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忍不住按了按鼻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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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報復(fù)這事兒在這行里也不少見,說干就干唄。萬事俱備只欠東風(fēng),也就只差一個借口好找事兒了。你說巧不巧,那一陣子正趕上市政規(guī)劃招標(biāo),說是做什么靶向藥和心血管臨床什么什么的,結(jié)果項目里有一多半被于文文帶人用臨床三期檢驗的新藥給拿下了。那些一直把控這個方向的人因為這個事兒,說是丟了不少錢呢?!?/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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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這事情做絕到這個地步,對那幫急著找由頭搞她的人來說,不就是嗑睡著有人送枕頭?要我說,她也就是沒想到,最后人家琢磨透了她的脾性,沒直接搞她,而是綁了她那個小情兒,一箭雙雕。她做的那些得罪人的事,最后全部都報復(fù)到人家身上去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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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這里,趨利避害的本能叫囂著不能讓她再繼續(xù)說下去了。但這位老主顧像是一下子打開了話匣子,收也收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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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天一夜沒合眼呢。急得直要發(fā)狂,恨不能掘地三尺把人給找出來。最后是在很偏遠(yuǎn)的一個廢棄倉庫里找到的。聽說這幫人給那女人注射了十好幾倍劑量的新型致幻劑,也是他們當(dāng)初沒通過臨床檢驗的失敗藥品。意思其實很明顯了——給個痛快,你不仁我便不義。你拿醫(yī)藥產(chǎn)品搞我們,我們就原樣搞回去。找到的時候說是人讓拷在地窖里倒在地上,燙得像火爐。高熱驚厥渾身抽搐,已經(jīng)半死不活了,連意識都沒有了。她也是命大,搶救了三天三夜,還真從鬼門關(guān)里給撈回來了??上щm然聽說沒成癮,但是身體落下了嚴(yán)重的病根,精神上也出了不小的問題。現(xiàn)在就是廢人一個,于文文估計不能再留著她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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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可笑的是什么?她那個情人當(dāng)時還在重癥監(jiān)護(hù)室。她平日里寶貝的跟什么似的,一句都不讓別人說,可那次她也不沒外面好好陪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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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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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她干什么去啦?她這樣一個對神學(xué)鬼說嗤之以鼻的人,竟然跑到佛堂磕頭去啦!我聽說那邊搶救了三天三夜,她就跪著磕了三天三夜,連頭都磕破了。可是又有什么用?晚了!她之前狂妄得很,不信這神佛妖鬼,不見那古祠拱橋。因而人人都說這次碰到事情,就連佛祖也不站在她那一邊。所以人是救回來了,但是不成人樣;綁匪是揪出來了,但盡是些替罪羊?!?/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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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余光看到劉戀動作一頓,旋即合上了書頁,顫顫巍巍地走了出去,緩緩帶上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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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我也聽說,真正刺激到她的是另一件事兒,”我那老主顧神秘兮兮道,“人家說,她那個情人本來是不用受這么多罪的。當(dāng)天中午的時候那女人被綁了扔在后備箱里,走的時候和于文文的車打了個照面,兩方的車還在路口撞到了一起。本來人家警察過來處理,檢查一下車況就能發(fā)現(xiàn)后備箱里的人。結(jié)果于文文實在是急著要人,連這一分一毫都不想耽誤,竟然就在警車眼皮子底下叫人開車跑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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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可笑?她心心念念要找的人就在離她幾米遠(yuǎn)的地方,但她竟然跟人家就這么錯過了。要么說,就連佛祖都不救她?。 ?/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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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一念地獄。怪不得于文文要說什么全是她的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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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突然感受到心底那沒來由的鈍痛。自認(rèn)識于文文以來,我對她的印象一直是不折不扣的施害者,抑或是控制不住情緒的暴力狂。我只看到她在劉戀身上留下的那些可怖的淤痕、傷疤和勒痕,可我不曾想過,也許在劉戀病情發(fā)作求她傷害自己的時候,她正一邊自暴自棄地想著干脆給她一個痛快吧,一邊又在心底里苦苦哀求她道不要離開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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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以后就連于文文也不大正常了,又或許是她本來就是個瘋子。我記得我后來在酒會上跟她打過照面,她穿著條魚尾裙,人嘛還是很漂亮的。就是氣質(zhì)陰郁得像鬼一樣?!?/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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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她那個脾氣也偏執(zhí)的很。聽說上一秒能耐心聽你講話,下一秒就能抽了高爾夫球桿砸了整間辦公室。之前她會帶著那個女人出席比較重要的活動,出事后卻恨不得整天把人關(guān)在家里,不讓任何人見。至于醫(yī)藥板塊,她通通轉(zhuǎn)手后便再也沒碰過,現(xiàn)在生意也越做越不干凈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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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嗬,還有她那所謂的愛人,也挺扯的。在這種圈子里頭找尋真心,真是不夠可笑的。你看啊醫(yī)生,規(guī)矩是不能不信的。她于文文就不信啊,還不是摔了個粉身碎骨嘛?!?/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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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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掛斷視頻,我?guī)缀跏橇⒖虥_出了書房。一間間臥房找過去,劉戀都不在。我連滾帶爬地沖下樓梯去,接著便看到她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眼睛望著前方的壁畫,看著好像是在沉思著什么,但又好像并沒有在想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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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聽了動靜,側(cè)過頭來笑著望我?!澳銈兞耐炅??”她是那樣的平靜,和以往每次線上問診后她打招呼都沒有區(qū)別。如果那雙濕漉漉的眼睛沒有被潮紅浸濕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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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點了點頭,走過去挨著她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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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沒有用刀具割傷自己,也沒有再將那枚婚戒摜到墻上。她難得清醒著提及于文文,語氣平和地談起有關(guān)于她的一切,她們的一切。我卻覺得喘不過氣來,整顆心仿佛都要被什么東西給攥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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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yī)生,”她笑了笑,眼角的淚水終于還是不爭氣地掉了下來,“你現(xiàn)在還要說她不會放棄我嗎,你現(xiàn)在還要說我能等她回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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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手機擺在一旁的矮幾上,再也未能因為得到于文文的消息而震動過。那瞬間,就連我也不知道該回答她些什么。沒話可講是最可悲的,可我也只得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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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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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到于文文的消息已經(jīng)是兩周后,她終究是沒能叫劉戀等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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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最開始約定之期過了限,我就知道于文文怕是兇多吉少了。我在臥室里收拾行李,還在思考著怎么跟劉戀開口——她的精神好一陣壞一陣,終日里也是困倦多眠。于文文這根救命稻草失去了往日的效用,劉戀也像是終于要把自己給拗?jǐn)嗔恕?/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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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我們?nèi)ネ饷嫔⒉剑箾鋈缢N要q豫了半天,還是開口道?!坝谖奈漠?dāng)初跟我說,要是一周后她沒回來,就讓我領(lǐng)你回國?!?/p>
“——你跟我回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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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沒有回答我,只是徑直往前走去。我知道這是拒絕的意思,也就沒再多講些什么。可是我的失落感再也難以自抑。我知曉了她的往事、她的苦痛,可這點知曉在她和于文文之間更加深遠(yuǎn)的年月面前,簡直是不堪一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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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或許還是心有不甘,也便陪她成日地耗在這里,等那或許早已失去意義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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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又過去了一周,我終于接到了一通陌生來電。我聽清對方的來意,瞬間便覺得呼吸不暢。劉戀還是坐在那里讀一本小說,沒有望過來。我本以為自己的狼狽不會被她發(fā)覺,但誰知我甫一掛斷電話,她便抬起眼睛望著我,一臉平靜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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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帶我去見她吧?!?/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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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連扯一句謊的機會都不給我,但我還是想掙扎一下?!安皇悄沁叺南?,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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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讓我去吧?!?/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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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醫(yī)院樓下回?fù)芰四峭吧鷣黼姡瑢Ψ胶芸爝^來接。他雙眼通紅,很顯然是沒能忍住大哭過?!氨?、抱歉。我們老板在重癥病房扛了幾天,還是沒能扛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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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她最初講的是要是沒能救回來,就不必通知您了,”他對著劉戀開口道,“只是今下午她被下了病危通知,我想著也不能瞞著您。誰知還是晚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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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下意識地去看劉戀的神情。我本以為她會忍不住地發(fā)作,誰知她還算平靜,眼神僵了僵,旋即開口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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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現(xiàn)在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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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來到了那間病房。于文文躺在那張病床上,似乎只是安靜地睡著了。房間里沒有一點生機,醫(yī)護(hù)人員正在撤離她身上的那些密密麻麻的輔助呼吸器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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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才有很多人擠過去搶救,現(xiàn)在也有很多人嘆著氣擠了出來。只有劉戀逆流而行。她面無表情地走了過去。但還沒有走到床邊,眼淚就碎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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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于文文的那個下屬交換了個眼神,便從病房里退了出來。走到樓梯間站定,他便沖我深深地鞠了一躬。“麻煩您了醫(yī)生,謝謝?!?/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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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的事,”我閉上眼睛搖了搖頭,“我應(yīng)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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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老板早就要把那幫人全都揪出來,我們之前只當(dāng)她是在開玩笑。畢竟不是她自己出了什么事,并且這事兒硬要說也犯不著。何必要這樣?可她是認(rèn)真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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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找出來倒是不難找,只是牽扯的東西太多,”他忍不住捂了捂臉,“——我也知道外面那群人都講她是氣瘋了,其實當(dāng)真不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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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沖他點了點頭?!拔抑赖?。我都知道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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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戀出來的時候很沉默,我們一路都很沉默。我從后視鏡里瞥了她幾眼,絞盡腦汁想著能開口講些什么哄人開心的話,就聽到她先一步對我講,醫(yī)生,我們上山去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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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上山便上山。隨向?qū)ё哌^幾次后,我便對此熟門熟路了。天氣照舊不是很好,和我第一次來巴拿山時沒什么兩樣。云腳低垂,似要落雨。我們路過那座通體泛金色的橋,兩只佛手在半山腰處凌空而過,托頂住橋身。這次換我講給劉戀聽。我如法炮制,告訴她說這橋叫做佛手金橋,本地人都叫它作佛手橋。橋下就是萬丈深淵,而佛手會引你向上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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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仰頭去看車窗外的巨大佛手。半晌,我見劉戀往云霧籠罩的橋尾望去。我追向她視線的盡頭,心頭突然一震,一種濃烈慘痛的覺知便如此襲擊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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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她再也渡不過這座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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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在正殿外脫了鞋子,幫于文文上了柱香。說來也是巧,第一次來的時候,于文文不讓我在茶室里頭上香,說是這都不關(guān)我的事情。但最后我還不是卷了進(jìn)來,并且知道了有關(guān)她二人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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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接過香,中指和食指夾住香身,拇指抵住香尾,對著正殿的佛像鞠躬,隨后將香鄭重其事地插進(jìn)面前的香爐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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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重又來到寺廟中參禪殿旁的茶室中。越往里走,人煙越稀少。院落背靠青山,三面環(huán)海。還有個小小的許愿池,池水清澈見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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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在許愿池前站了許久。久到風(fēng)也消失,云也消失,而月色終于哆哆嗦嗦地爬了上來。劉戀將手里的東西還給了我,那是我之前給她的那枚硬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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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歸原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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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有拒絕。一是我沒有理由拒絕,二是我知道她這個人意志實在太堅,做好了決定便斷然不會回頭。在這一點上,她又跟于文文過分地相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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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起來,之前我不知道要許什么愿望,”她見我將硬幣好好地收進(jìn)口袋,“現(xiàn)在呢,則是沒有什么愿望好許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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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這個愿望還是還給你吧,”她抬頭,笑著對我說,“祝你幸福,醫(yī)生?!?/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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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個人回了國。走之前她也來送我,站在橋頭微微笑著沖我揮手。我也沖她揮手,卻有一把聲音在我心底里盤旋回蕩著——這大概就是我此生能見到她的最后一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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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世間大多數(shù)緣分,終究是情深而緣淺。若是深刻到某種地步,連浮生一日都嫌漫長,痛苦也總是比快樂來得尖刻。我知道這世間對她來說本就太過難熬,現(xiàn)在失了于文文,那么一切對她來說都已然毫無意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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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如一同去了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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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并沒有多說什么。生別惻惻,死別吞聲。面對一個不留戀也不回頭的人,這時候連講一句保重都多余。還不如干脆什么都不要再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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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不其然,一個月后我從旁人口中得知了她的死訊。收訊的那日我查看工作郵箱,收到了一封陌生來郵。點開附件,是一張照片。照片里面,著刺繡白旗袍的女人微笑著立在那里,懷里環(huán)抱著一個木質(zhì)相框。相框里赫然是她此前給我看過的那張訂婚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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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望著那張照片長久地發(fā)呆,直到屏幕都暗了下去。我的手機聊天頁面上顯著那封刺眼的噩耗,而另一邊的顯示器上,死去的女人頭上還戴著跟旗袍配對的頭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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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再不會有人幫她撩起那片頭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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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剛得知劉戀死訊的那段時間,我夜里總是發(fā)夢。有時候我會夢到于文文站在一大片兜蘭花田里,正因為翻土施肥而把自己搞成一只泥猴子。她揩了揩額角沁出的汗,對著劉戀朗聲笑道,等我采給你啊,這全世界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