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CHO

生物學表明，靈長類人科人屬的人類擁有著比其他生物更加發(fā)達的大腦皮層。這一團由交織密布的神經(jīng)細胞組成的脆弱器官中雷鳴電閃，我們的沖動在里面回轉(zhuǎn)碰撞，我們便獲得了淚水和酒窩。我們笑，我們哭，我們愛戀，我們憎恨——我們諦聽著世界在我們心中的每一次回響，因為這些波瀾，便是我們存在的證據(jù)。

一

?? ...

? “...還有問題嗎？”金發(fā)的神明問道，“一篇報紙可載不下這么多內(nèi)容吧?！?/p>

? “作為記者，把所有能記下的東西全部收集起來，不是最基本的職業(yè)素養(yǎng)嗎？”回話的是個鴉天狗?！案螞r...”

? “更何況？”

? 神向前探了探身子，抬了眼皮。

? “更何況是采訪您這樣的角色?！碧旃啡绱朔畛械馈！胺Q得上千載難逢的機會，不為過吧？”

? “起碼你的這一千年肯定沒有?！?/p>

? 兩人笑了起來，一個哈哈地笑，一個嗯嗯地笑。突然地神便不笑了，嘴唇嘟了起來，從牙縫里竄出來幾個字?！翱靻枴！?/p>

?“您的那兩位童子，有什么故事嗎？”天狗問道。

? “童子就是童子，怎么會有...”

? 說著，神的瞳孔張開了，身子向后靠了靠。

? “為什么要問這個？”神問。

? “因為問不到?！碧旃仿柭柤??！氨救说脑挘呀?jīng)找過了。但是她們什么都不知道?！薄拔覐乃齻兡抢锬苈牭降闹挥小洸坏美病?‘你可以問問師傅大人‘這樣那樣的話，好像是在問一件和她們毫不相干的事情一樣?！碧旃氛f，“很奇怪?！薄八哉夷鷨枂栠@件事，畢竟是您的...”

? “童子。對，童子?！鄙裾f。她保持著那個姿勢，叉起了手，托在了二郎腿上。“廢柴二人組，辦事馬馬虎虎漏洞百出，我想換掉她們兩個?！薄皼]了?！?/p>

? “不，比起這些，她們有沒有什么...”“身世？”神搶白道，她瞇縫著的眼睛正盯著天狗的鼻梁和一旁的眼珠，天狗的嘴角不自覺的向兩邊壓了壓，喉嚨咕咚的上下動了一下。

“為什么會對這個感興趣？”“不，只是因為..”“你感興趣，還是不感興趣？”神的叉著的手分開了，一只搭在了左腿上，另一只攤開來，比對著天狗的方向。神正直直的坐著。

? “...”

? “很想聽聽?！?/p>

? 神又往后靠了，直直的靠向了椅背，又彎彎地翹起了二郎腿。“那就提一嘴吧，她們的故事?！薄翱瓤?，”?神清了清嗓子，但沒開口。

? “老實說，這些事我已經(jīng)快忘了。”神慢慢上浮了目光。

? “大概是一千年前的故事吧。”

二—————————————————

? 有句話說，歷史永遠只會重復兩件事:原地踏步和繞圈踏步。當人們把矛和劍刺向本該腐朽的人，歷史就會向前邁出一小步；但當人們刺向彼此，歷史就會在原地扭捏徘徊，直到下一個變節(jié)——要我說的話，倒是后者占據(jù)了多數(shù)。

? 這個故事所發(fā)生的時節(jié)大概就屬于后面那種情況。

? 我看到了一個身著破著洞的甲胄的男人，揮著矛戈攔下了一個抱著襁褓的身著同樣破爛衣襟女人。我注視著，...

?

? 神突然停下了講話。

? 天狗抬起頭，停下了筆。一陣尷尬的沉寂。

? 然后是一陣不和諧的笑。兩人都在哈哈的笑。

? “這樣的東西還要記嗎？既然面向人類的話根本登不出來吧?！鄙裎卣f。

天狗也只能嘻嘻地應和。神又繼續(xù)了下去。

?

? 神明來自信仰，不同的信仰就會從根本上產(chǎn)生不一樣的神明。在這樣一個白天比黑夜更慘然的世界中誕生了我。

? 我來自東的國度，比東國更東的那個中原。我詢問其他的神明，他們說那處被稱為唐。

? 按他們的說法，這里之前本是一片盛世，人們祈愿祝福安居樂業(yè)，可最近便突然變了樣子:死人開始多了。

? 幼稚的我作為新神漂洋過海，理由很簡單:我不喜歡死人。我固執(zhí)的覺得死不應該和我有什么關聯(lián)。所以我渡海，去找詩和遠方來滿足自己的幻想。

? 我遇到了個和尚，我到達了東國。接下來看到的景象讓我直到現(xiàn)在都忍俊不禁:怎么，還有這么多死人？

? 我便放棄了，全天下人都一樣混蛋。

? 但我又沒有放棄，因為我知道人混蛋與否與我無關。所以我便繼續(xù)了我的旅行——不如說是游蕩。游蕩著尋覓。

? 在找什么？即使是現(xiàn)在的我應該也沒法給出一個明確的答案。神明是隨著信仰而生的，而神明存在的本身也應該為這信仰服務；但我卻不知道是什么樣的信仰促就了我。也許是那些茹毛飲血而辱罵著的人們的粗言穢語，也許是那些枕矛待晨的士兵凄冷的祈愿，更或者是...

? 神明，就是人們心里的回響。

? 而作為回響的我，為了尋找自己存在的意義，以這樣一個可笑的理由，我在荒蕪的世間游蕩。也就是在這樣可笑的游蕩中，我遇見了那孩子。

三——

?那天的天空是紫的，粉紅而彌散的云星星點點地牽連著我未曾熟悉的天空。我正巧路過了一座煤渣和木桿拼成的城市。

?神明并非人們所說的那樣高潔——我們也不是傳說中那樣污穢不沾的天人。就算是神，也會聞到臭聽到響的。所以像這樣一座散發(fā)著低啞渾濁空氣的廢墟之城對我而言并不是什么好去處，能路過那里純粹是個巧合。

?

??? 說到這里，神不經(jīng)意的閉上了眼睛?！吧癫⒉皇菦]有情感的偶像?！鄙裾f。

?

? 巧合往往結(jié)伴而行。正是在我準備轉(zhuǎn)向離開的時候，一陣刺耳的尖叫將我拉了回去。

? “救命!!——救命——??！”從垃圾堆中踉蹌出一個孩子的身影，她的身后緊追著一個揮舞著竹棒的肥胖的男人。

?? 那是何等一個形象啊:蓬松而雜亂的綠色頭發(fā)隨著顛簸而上下顫抖，身上打著拙劣縫補的補丁的藍色袍子因為牽扯而幾乎要迸裂，她的一雙赤足干結(jié)著土和紅痂；那雙眼睛，緊緊地睜大著，注視著我的方向，渴求著回應。

? 她一下子就讓我產(chǎn)生了興趣。久違的興趣。我甚至一度認為我找到了我的使命——保護這孩子。

?她跑近了，男人的棍棒也幾乎要揮到她身上。她的聲音也嘶啞了:我明白，如果我不出手，她就會被這個不知出于什么目的男人一棒打暈，然后就是死。

? 但讓我出手的原因不是這個。

? 我仍饒有興趣的看著，出于神明的立場，觀看死亡對我來說與觀看孩童降生并無差異。但她跑過來了，真真切切的是向著我這個方向。

? “救我，救命!!!”她喊著。兩個眼睛愈加圓睜，溢出了淚。

?

? 神看向了正出神聽著的天狗。“普通的人類，是無法看到神明的，這個你知道吧？”

? 天狗點頭。

? “只有心地純真的孩子才能直接看到神明?！鄙裾f，“以神的立場而言，這倒是件有趣的事?！?/p>

? “一旦脫離了孩童的天性，它就會被世俗的觀念填充掉心?！薄岸麧M的心，根本不會給神明留有回響的空間?！?/p>

? “人們管這個現(xiàn)象叫做靈視。”

?

? 這正是吸引我的地方:她看得見我，還向我求助了。當時的我在游覽著陌生世界的時候邂逅了成百上千的人。從英氣的男人到奄奄一息的女人，從長刀甲胄的武士到不可一世的大名，他們中卻從未有一個人能夠指著我說“你是誰”的。

? 我從開始就在旁觀，此時卻在深淵中聽到了回響。

? 所以，我用我尚不熟練的神力幫了她一把:我把那個男人的頭像開門一樣掀到了一邊，又合上了門來堵住紅液。

四——

? 看著詫異的天狗，神咧開了笑容。“之后的事我忘了。”“現(xiàn)在還能接上的部分，就是之后我蹲踞在地上，她在我懷里了?！?/p>

?

? “你叫什么？”我問，“不知道?！彼卮?。

? “你的家人在哪？”我問，“咱忘了?！彼卮稹?/p>

? “為什么他要追你？”我問，“咱要活著，他不讓?！彼卮稹Ｎ业呐d趣又添了幾分。

? 經(jīng)過若干像這樣毫無意義的問答之后我才逐漸了解到，她是個從小便不知父母二字的孤兒——這對我來說并不是什么稀罕事，戰(zhàn)亂年間這樣的孩子就像野草一樣到處都是。她們無處可去，但她們之中總是有一部分能夠奇跡般的活下來:另一部分，當然就是死，和野草融為一體。

? 她的記憶中除了游蕩便什么也不剩，和我如出一轍。現(xiàn)在想想，那大概是奈良之亂之后的一段時間。戰(zhàn)火稍有停歇，叛亂稍微平息，這些小生命，失去父母親人乃至一切和自己有關聯(lián)的生命的小生命，便啃食著戰(zhàn)火的焦炭、呼吸著帶著火星的空氣不合理地竄了出來。

? 而那個追他的男人，就是這叛亂中的一個逃兵。他們身著官服，大刀卻劈向了他們本該保護的角色——不過這個，也許是在械斗中劈斷了配刃，用的是根竹竿。我為那男人笑了笑，因為這孩子除了自己的瘦骨嶙峋斑斑喆喆的骨肉以外，實在是沒有什么油水可榨了。

? 她在死里逃生之后，馬上拾起了那根竹竿。

? 她早就忘了自己的名字，除了一個“咱”字用來稱呼自己以外再無他物。我給了她一個名字:舞。

? 孩子彎著食指撥弄著嘴唇，睜著那雙眼睛說:“舞...？”我把手插進了她的蓬蓬糟糟的頭發(fā)里，安撫著這孩子的靈魂:“不要把這個忘了，你叫舞?！焙⒆映聊耍缓蟠潭厣硢〉貑柕?

? “如果我死掉的話，我上面的那塊木頭可以寫這個名字，是嗎？”

?

五——

? 我于是領著舞走了。

? 說是憐憫，倒也不盡然。為了純粹的去愛護別人而存在的神明早就有許多了，這樣擅自插手別人的本分只會讓我成為眾矢之的的角色。我很清楚，讓我搭救這孩子的動機不是善，而是利。

? 我獲得了信仰。前所未有的。

? 這孩子的呼救，對我而言便是一次祈禱。祈禱我?guī)椭龤绾竺娴耐{，祈禱我賞賜給她一個活下去的機會，祈禱我讓她仍能作為一個人存在。這樣的信念讓我擁有了力量，從而有能力去掀掉那男人的頭。這樣的一個關系，倒讓我萌生了這樣一種想法...

? 這不會就是我的使命吧？

? 去幫助人殺害別人從而成全自己？

? 去剝奪別人從而讓自己存續(xù)？

? 這孩子到底教給了我什么東西呢？

? 不過比起考慮這孩子給我的內(nèi)心的沖擊，我更在意的是她身上的濃烈的臭。畢竟是野孩子——更何況，當時的東國根本就沒有哪座城市能夠給人以正常的、能夠呼吸的空氣。在那樣的排泄物滿地、腐爛的垃圾充斥街道的地方尋找一個白凈可愛散發(fā)芳香的孩子根本就是做夢。

?

? 我?guī)チ宋页；斡频囊粭l河流旁邊。和焦城截然相反，這條清澈的河讓我產(chǎn)生了舒暢的心情。

? “脫吧，然后洗洗。”我說道。舞蹲下了，用手試了試水，提上來了手又舒張蜷縮了兩下手掌，我能明顯的看到她的動作變得僵硬。

?“涼?！蔽枵f，“忍一忍?！蔽艺f。

?舞盯著我看了一會，便蜷起抬升了身子，毫不在意的脫掉了那一身遮羞的衣物。我看到了肋骨，然后才看到了赤裸的她。

? 舞打了個冷戰(zhàn)，便伸著足浸入了水中。我站在岸邊看著。她僵直了，豎在那里。

? “洗?！蔽艺f。舞便動了手。

? 我注視著她的手在一根一根的肋骨上游走，戰(zhàn)戰(zhàn)的聲音傳到了我的耳朵里，是牙的碰撞。舞猛烈地抖著，但能明顯的看出她的壓抑；

她的背后豎著突著一排的齒，隨著她勉強的彎腰而彎曲著。我仍是看著，舞繼續(xù)的洗著。

? 片刻后，我叫她停了下來。于是舞便停了下來。

? 用一條隨身的布擦干后，舞沒有像我預想中的那樣立刻搶奪般地穿上衣服，而是就那樣縮著身子、屈著頭地赤身立在了我的面前。

? 她微微搭著眼皮，注視著我的嘴唇。

? “穿衣服吧”我說。于是舞便穿上了衣服。

? 我開始注意到了這孩子的行為?！澳阌X得我是個什么呢？”我試探地問道。舞的眼光上移了一點，對著我的眼睛。

? “你剛剛救了我的命?！蔽枵f?！澳阋部梢阅菢拥刈屛宜??！蔽尹c點頭?！拔矣X得...”“你是神？“我再次點了點頭。

? “那你覺得，在我面前，你是什么呢？”我問。

? 舞楞住了，目光彈動了一下，移到了我的胸口。然后是沉寂。

? 她還是抬起頭來了，眼睛閃爍了一瞬。

? “我是舞?！?/p>

六——

? 沒有了那股惱人的惡臭，我總算是能靠近這孩子了。我出于求知欲和功利心將這個孩子留在了身邊——但也僅僅是留著罷了。我不是什么農(nóng)業(yè)神，沒法給她什么食物或者水；也不是什么工業(yè)神，能夠憑空給她建個能遮風擋雨的房子。在沒有特殊環(huán)境的外界，像當時的我那樣弱小的神明是做不到用除使用能力以外的辦法以實體去影響周邊事物的，而使用能力又會大量流失我的力量——無異于變相自殺。

? 更何況，我沒有離開這孩子的根本目的就是為了占有她那一份廉價的信仰，從而稍微擴張一點使用力量的限度。于是在那條河邊和那座破城中，出現(xiàn)了這樣的景象:一個衣著依舊破爛的孩子拾著荒、啃著野草，同時還時不時對著空氣念叨兩句，笑嘻嘻地又扭回頭來。我和她的最初的聯(lián)系就是如此建立起來的。長此以往，我逐漸習慣了這孩子的直路頭腦，她也漸漸適應了身邊多了個不良透明人這件事。我時常像上次那樣幫她解決掉一些麻煩的逃兵，雖然我不喜歡見到死人，但是這樣像捏泡泡紙一樣的消遣我還是很樂意的。

?? 但這也讓我注意到了一件事:平時一旦操縱就會使我筋骨酥麻渾身無力的門的法術，一旦是用來按照她的想法行動，也就是按她的意愿殺死那些準備對她下手的人的時候，釋放起來就變得無比輕松了。這讓我悚然，但又淡然。因為我順理成章的意識到了，這就是我的神跡——剝奪的神跡。

? 我奪走他人的所有又賜給自己的信徒，而這動機就來自這些信徒的信仰。我的回聲就來自他們的詛咒和受害者的吶喊哭泣。這一發(fā)現(xiàn)無疑讓我離“我在找什么”這個問題的答案更近了一步。

? 我們開始時不時的產(chǎn)生一些小摩擦，比如就她對我逐漸產(chǎn)生的依賴心進行爭吵。說是爭吵，實際上無非就是她對我的訓斥唯唯諾諾罷了。

? “我不是你的母親，那樣的事你自己想辦法?！蔽覍ξ杷髑笠患路恼埱笕绱嘶貞健Ｄ羌{色袍子因為長久的磨損早已拉開一條破口。不必說遮羞，就連擋寒這一功能也快逐漸失去了。舞依然是沒有回嘴:她不敢賭杵逆我的結(jié)果會是什么。她很快便找到了解決辦法:那些逃兵的衣服并不差，挑挑揀揀，舞就多了件看不出沾了血的褂子。

? 舞仍是開心的活著。她因為身邊有了我而一活再活。畢竟，她早就應該被那些兵劈成兩節(jié)了，但她卻一而再再而三的得到了不該有的生命——這無疑也是她的幸福之一。

? 但是中的但是，她的幸福居然又翻倍了:她撿到了個更小的孩子。

?

七——

? 舞那天正如同往常一樣興致勃勃的拿著那根竹竿在街巷游竄，而我正饒有興致的浮在壘著破磚爛瓦的城樓上眺著遠方。但映入眼簾的景象卻和記憶中的不大相像:遠處的地平線被煙霧遮住了。我想了想，大概是又要死人了。于是我不緊不慢地找到了仍然活蹦亂跳的舞，帶著她一路從后路出了城，指示她向前繼續(xù)走；而我則仗著自己透明人間的長處轉(zhuǎn)身向著翻騰的煙霧浮去了。

?

? 也就是這時，我們兩個同時意識到了一件事:兵越來越多了。

?

? 我湊近了看那些人，他們持著刃、披著甲，灼熱的氣浪從他們的嘴里呼出，眼神參差不一。有的滿眼殺戮，有的滿眼疲憊，有的缺了一只眼睛。他們躍動著向他們的前方撲去，可有的連他們自己都不知道這樣的意義何在。他們是掠奪者，就算之前不是也一樣。

? 他們迅速便進入了這空曠而了無生機的焦城，當然是一無所獲:我陪著舞那孩子在這里活到了現(xiàn)在，就連土里有多少油水我們都一清二楚。這樣的徒勞讓兵們起怒了——他們本就是為了油水才拿起刃的。如果放著他們不管的話，他們自然會向著前面繼續(xù)撲進。

? 出于不知名的心理，我不想讓那樣的事發(fā)生。所以我就顯了神跡:趁著他們準備集結(jié)出城的時候，我用了門的法術將外城城樓的下角切去了一塊——莫名轟然倒塌的城樓讓這些正下方的人死的死傷的傷，我站在城外看著這些男人的嘶啞和嚎叫，百感交集。我轉(zhuǎn)身離開。

? 那時我正準備慣例地想點什么，但就在這邊想邊進發(fā)的過程中我瞥見了舞去的那個方向:有個我們兩個都不知道的城。

?而就在這城的城門下我看到了舞，領著個更小的孩子。舞用她那滑稽的嗓音遠遠地蹦跶著揮著竹竿喊著我，那孩子也朝著她喊的方向微張著嘴巴。

八——

? 這孩子，更小的那個，也能看到我。

? 她一見面就對我這個能飛還不近人情的家伙產(chǎn)生了畏懼和反感——我可以理解，畢竟不是人人都是舞那種沒頭腦的家伙。經(jīng)過舞的安撫和盤問，我們終于搞到了她的一點底細。

? 她是這座城的城主的孩子之一?——現(xiàn)在倒是沒有之一了，四個兄弟姐妹四個已經(jīng)死在了她的眼前。舞好巧不巧，正好就趕上了那頭的匪兵打破了城子，更好巧不巧地發(fā)現(xiàn)了這個躲在稻草堆中瑟瑟發(fā)抖而打死不敢出來的孩子。整座城幾乎被屠空了，在匪兵刮地三尺離開了之后，她和舞和我就成了這座城的唯二兩個活人——某種意義上，也是新的主人。

? 我想像對待舞那樣給她一個名字，可她馬上提出來說自己是有名字的。她叫里乃。

? 經(jīng)過兩人一神的尷尬討論之后，我們決定讓里乃成為我們小團體的一部分——里乃當然也參與了討論。我的原因還是很簡單，她能看到我就代表她可以提供信仰，神對信仰的態(tài)度當然還是多多益善的。舞已經(jīng)獨自活到了現(xiàn)在，她早就想有個伴了:我當然不算，我是摩多羅大人而不是“喂，摩多羅”。里乃則全程一言不發(fā)，她悶著頭流著淚，看都不看我們兩眼:有時還會看一眼舞，但是不看我。直到我們的對話沉寂了好長好長一段時間之后，她才郁郁地抬起頭來，悶出一句:

? “如果以后我會很麻煩的話，就請殺掉我吧?！?/p>

? 看著舞驚訝的眼神，她又看著我接了下去:

? “請多關照。”

⑨——

? 我們二人一神于是住在了里乃的舊家。舞自告奮勇的去搜刮了城子里的剩余油水，差點被一個落單的兵收走了人頭:緊緊跟著的里乃敏銳的看到了那個兵手里劍刃的反光，繼而救下了舞的脖子。里乃則在之后獨自回了自家宅邸，搬出了幾具尸體。她用顫抖的語氣拜托舞在她家附近的一片長著桂樹的小花園埋掉了這些人，便不管塵土與血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猛烈地哭了起來，一抽一抽地。舞難以理解地看著她。

? 那之后，里乃曾問過我?！澳?..能夠用那種叫復活的術嗎？”

? 我哈哈大笑?！澳欠N術，恐怕得要榨干一個神明才能使用；而且還需要你要復活的那個人的一大堆血才行。再說，就算天時地利人和，恐怕也最多只能得到個僵尸。”“而且讓我用的話，恐怕剛剛施個陣就得昏死在這里了?！崩锬艘虼耸撕镁谩?/p>

? 我們很快便發(fā)現(xiàn)她是讀過書的人，不過這絲毫不影響她和目不識丁的舞迅速建立起超越友情的感情。不久之后，我不管是何時何地看到她們中的哪一個，往往就能在五步之內(nèi)找到另一個。

我常常看見她們兩個長久的手牽手坐在高高的破損的城墻上，無言的注視太陽西下。

? 這樣的習慣，我看著她們毫不厭倦的干的整整一年。

? 愛看什么看什么，別死了就行——我這樣想。她們在我的眼中無非就是長了腿的信仰罷了。但想到這一點，我的思緒接上了之前的斷層，也就是用城墻屠戮那些亂兵的時候未曾發(fā)散開的想法:我要這么多信仰，做什么呢？

? 我蹲了下來，看著地上浸染透了血液的腥黑的干土。

?

? 我開始回憶起了自己的過去。你瞧，我從唐的殺戮中誕生，又在東國的殺戮中走到了這一步；我的力量來自我從殺戮中救下的舞和里乃，我的力量又幫助她們更多地殺戮——我的作為神的一生，從未遠離過殺字。

? 神明就是人們心中的回響。我開始逐漸理清了我這個回響的源頭和去路。

? 唐的殺戮和東國的殺戮并無二異，以我所見，都是下克上式的搶奪，我來自這里。

? 舞和里乃的信仰之因，是保全她們的性命——也就是從別人手中搶過一條命代自己去死，我的力量來自這里，也用在這里。

? 也許換句話講，我存在的目的，作為摩多羅神存在的目的，就是為了...

?

? 突然傳來的噠噠的腳步聲打斷了我的思緒，我仰起頭了，看到了兩個孩子手牽手跑了過來，舞跑在前面。

? “晚上好摩多羅大人！”舞高舉著手，元氣地背誦著我教她的話。

? “確實很好，”我說，“你們也會好的。”我垂著眼睛說。

? 我站起身來了。“你們兩個，想不想要個姓?”

? 十————

? 丁禮田舞，爾子田里乃。

?

? “我認她們兩個做了我的童子?！鄙駥μ旃氛f，“所以我給了她們一人一個姓，顯得正式一點。”? “所以這個姓有什么來頭嗎?”天狗應和道，

? “我忘了?！鄙衿沉艘谎?，“那種事情我記不得了?！碧旃纺艘粫穯柕?“所以為什么要認童子呢?”

? “你住的那座山上有個神社來著?！鄙裾f，“守矢神社，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那么，那個神社里的那個巫女是做什么的?”神問。

? “收集信仰?”

? “收集信仰。”

?

? 在我的認證過后，她們兩個就擁有了一點借取我力量的能力，以此來保證她們不會隨隨便便就被某個逃兵挖出腸子。這種關系在神與信徒之間是很常見的。

? 我交給了她們傳播我名字的任務，就像其他神干的那樣?！暗侨ツ睦镎f?這附近除了咱和里乃和您就都是死人了啊?”舞直言不諱的問，“西邊有人，父親在我小時候領著我去過?！崩锬嘶卮?。我看了看西邊。

? “那，如果他們不相信怎么辦?”

? “沒必要管這個?！蔽艺f道?！暗任倚枰銈兂鰜磙k事的時候我會告訴你們的。在這期間別死掉?！?/p>

?“別死掉?！蔽抑貜土艘槐?。舞和里乃楞楞地點了點頭。

? 我隨后離開了她們，忘了告別。

?

? 正如前面所說的，兵越來越多了。我沒有花費太大力氣就找到了另一支叛亂的隊伍:他們明顯比之前那隊要倒霉的多，烏烏壓壓的人堆里充斥著突出的臉頰骨和青紫腌臜的皮。不過我沒有殺掉他們，而是在他們戾戾地前進時屏著呼吸打開了門截斷了旁邊的一棵樹。樹轟然倒下，攔住了他們前進的路。

? 一陣哄亂，然后是驚叫:“晦??！”

? 三成了，我想。我再次抑制住內(nèi)心的撕裂感，照著前面一個瘦高高看起來像領頭人的手腕開啟了門。嗤啦一聲，干瘦的手伴著血色落在了地上，指著西邊。

? 一聲嗚啞的嚎叫，然后是更大更恐慌的騷亂，“神罰?。　?/p>

? 看著已經(jīng)有人跪著叩首的人群，我想:六成了。

? 我移到一邊，柄足力氣地敲了敲那兩個家伙的門。

? “出城往北兩里，告訴他們我的事...”我眼前一黑，幾乎要叩在地上，“...讓他們往西去?！?/p>

? 說完，我就向后一傾，坐在了塵土干結(jié)的地上。八成了，我漆黑的腦海中閃過這個念頭，隨后便消失在了嘈雜的耳鳴中。我暈過去了。

?

? “當時我?guī)缀跏窃谀梦易约旱男∶谫€?！鄙裥χf?！巴耆遣锁B行為。”天狗識相地擦掉了小本子上的一兩句話。“但是如果再來一次，我肯定也會那樣干?！?/p>

?

? 等我醒來時，我感受到的第一件事就是炙熱的身體——前所未有的力量。我悻悻地向后擺著大字躺在了地上，看著臨近黃昏的天空。

? “摩多羅大人...”我的背后傳來這樣一句嘶啞的聲音，是從門里傳來的。

? “我們好像又能搬家了?！?/p>

十1——————————

? 我成功了，舞和里乃成功地在用我的力量殺掉了他們當中有怪心思的一兩個人之后，憑著自稱“摩多羅神”的童子的身份將他們引到了那個西城，滿足了貪欲的兵們紛紛地贊頌起了我的大名，在我這里反映出來的就是多到塞胸膛的信仰——我暗自慶幸，繞了這么多彎路，終究還是讓我搞懂了游戲規(guī)則。

? 我抱著我的兩個童子說清了上面這些事情，但她們表現(xiàn)得卻總是有點在看我眼色。舞夸張地抬著嘴角，一雙小虎牙和兩列牙齒緊緊地閉合著，眼神呲著地面；里乃悶著頭什么也沒說，但是她的鼻息卻一次比一次的劇烈。

? 我掃興的松開了她們。

? “去干點你們想干的吧，我借給你們了更多力量。”

? 她們點點頭，然后繼續(xù)那樣地站在原地。

?

? “之后，”神說，“我就繼續(xù)干了好多次那樣的事。里乃負責引路和布道，我負責展現(xiàn)神跡嚇唬那些亂兵，”“舞則負責里乃?！?/p>

? “但是凡事肯定沒那么順利?！?/p>

? “這事越干越大，我甚至擁有了一支屬于自己的、自發(fā)組建的兵團。而領頭的正是那個斷了只手的人。雖然聽起來很不錯，但這正是給我?guī)砺闊┑牡胤?。?/p>

? 天狗楞了?！斑@...為什么?”

? 神微微閉了閉眼?！坝植皇侵挥形乙粋€神。”

?

? 神明之間的相處關系既像綿羊又像群獅。有些神互幫互助，以激烈或者和平的方式成為共存體，比如說守矢的那兩位；而有些神則劃下死線，圈養(yǎng)著自己的信徒。我身邊的那幾位，是后者。?我那種掠地攻城式的傳教手法使得我跟周邊不少的神鬧掰了——幾乎是開玩笑，我還沒什么力量時他們連照面都不會跟我打一個。所以我憑著搶來的力量，幾乎沒有心理負擔地，將他們的信徒連同他們本人都給碾碎了。殺死他們雖然很費事，但是也給我了新的東西:他們的神格。

? 能樂神??地母神? 我不知道這樣的名號有什么用，但我仍然讓我的那兩個幫手傳下去了這些名號。但就當她們兩個來見我時，我發(fā)現(xiàn)她們有點寒摻了，外表上的。

? 我隨即從那個能樂神的童子身上扒下了兩身衣服，換在了我那兩個童子的身上；尺碼顯的大了些，不過我相信她們會長到那個尺寸的。

? 就在那天晚上，里乃吐了。

十2——————————

?天狗看著神。

?神笑嘻嘻地看著天狗。

?“你想多了?！鄙裾f。

?

? 里乃是因為壓力過大吐出來的。她顫顫巍巍的說出了“我受不了了”這樣的話。她說她認識穿在自己身上這件衣服的主人，而她又親眼看見了自己的親友在自己眼前被殺掉。最令她接受不了的就是還要穿著這件衣服。

? 我看向了舞，她正茫然而驚恐的看著我。

? “站起來?！蔽艺f。里乃仍然撐在地上，過了幾秒才站起了身，用胳膊擦了擦嘴邊的穢物。

? “舞在之前是怎么做的?”我問她，里乃先是一愣，說:“我...我不知道...”

? 我說:“舞之前沒有能穿的衣服的時候，會去自己找?！?/p>

? “你不喜歡這件衣服，那就去找件一模一樣的?！薄翱墒?..”里乃哽咽，“穿什么對于我們對您的敬仰來說都沒有區(qū)別啊...”

? 我居高臨下地看著她?！耙驗楝F(xiàn)在的我已經(jīng)不能跟以前相提并論了?！薄拔倚枰粚每吹募一锊拍芨奖愕墨@得力量?！薄叭フ壹路蝗痪痛┲?。”

?里乃的喉上上下下，眼珠子旁邊的淚也游弋不定。

? 我轉(zhuǎn)身離開了，我動身去看看之前那條河。

? “你是摩多羅神的童子。你剛剛的每一句話都是杵逆?！?/p>

?

? 我一句話都沒有聽進去。

?

? 我回到了焦城。這座城在我們離開過后似乎就定格了。焦土沒變，破裂的柵欄沒變，死寂也沒變。我呼吸著刺鼻而辛辣的空氣，游覽著故居。

? 我沿著路走回了河邊，也就是我第一次見到舞的地方，但河變了。

? 河水變紅了，那股清新的氣息也被血腥味掩蓋掉了。河水中時常飄過一只斷手或者一整具死尸。我當然清楚這河的上游正在發(fā)生什么，我也當然清楚這背后的推手是誰。

? 我靠河蹲下，撥弄起了水。腥臭的液體黏連著從我的指尖滑下，我聞了聞我的手，也同樣腥臭。

? 我背后流下冷汗了:為什么，我不感覺惡心了呢?

十3——————————

? 我逐漸注意到了舞和里乃的異樣。

? 雖然都在干著以往的老差事，但我發(fā)現(xiàn)了里乃在有意地遠離我這件事。她仍舊穿著那件衣服，但卻十分明顯地對我的問話搪塞應付。而舞則盡著全力來安撫里乃——盡管她也對自己干著的殺人事感到怪異。她有時會用著她?難為聽 的嗓音講點從信徒中聽來的骯臟笑話來試圖逗笑里乃，有時會故意地搞砸一些事情來讓里乃有借口罵自己。長此以往，她的直腦筋性格變得更加讓人難以理解，幾乎可以說是變得冒冒失失了。

而里乃卻絲毫改善的跡象都沒有。

? 而我這方面則繼續(xù)擴張著力量和領土。摩多羅神已經(jīng)成為了響當當?shù)拿枺覔碛辛诉B自己都感到恐懼的力量，我甚至用門的力量創(chuàng)造了一整個只屬于我的領域——但除了舞和里乃，仍然沒有人能看見我。

? 也就是從那時起，我開始真正的把自己當做神了。

? 忙碌在朝見信徒和掠奪搶劫的我逐漸舍棄掉了去河邊的這個習慣，焦城被一座座立起畫著我搶來的星宿神的標志的旗幟的城取代。里乃揮揮手，下面的信徒就叩首；舞向我舉起當初的那根竹竿，下面的人就開始哭泣。

? 但跟我預想的完全不同的是，我一點也不開心。

?

? “因為我開始討厭這兩個孩子了?！鄙裾f。

?

?日漸憔悴的舞，如果她還有憔悴的余地的話，變得越來越無所適從。她時常告訴我自己的手腳開始發(fā)冷發(fā)麻了。我完全明白這是因為她的情緒長期飄忽不定導致的衰弱——通過她的后門散出來的生命力就能知道。在我的監(jiān)視中，她時常莫名其妙的開始嘻嘻笑，又偶爾會躲在角落撫摸著那根竹竿，眼神入定。但是至少她仍然拼著全力在干她該干的事:負責里乃，和洗腦我的信徒們。

? 但是前者干的不好。

? 里乃開始偷偷地哭泣，有時竟會在一眾信徒面前操著顫抖的嗓音說話。她的精神力開始源源不斷而忽隱忽現(xiàn)地從背后呲漏。這是有小心思的表現(xiàn)。她逐漸在我給她布置任務時走神，有時竟到了左顧右盼的地步。

? 她仍舊穿著那件童子服，但是她時常撓癢，撓到后背前腹布滿了紅印血珠、撓到門框咔咔作響的程度。

? 她開始私下給那些逃兵分發(fā)自己攢下的小物件，她會托著他們的手垂著眼睛說話，盡管從她口中念出的仍然是關于我的贊美詩。同樣的事，她卻從不對舞干——她同時回避著我和舞。舞對此并不知情。

? 舞大條到極致的神經(jīng)終究是會忽略掉很多細枝末節(jié)的。但即使是這樣的她，也在之后不久，注意到了一件事情。

? 舞說:“里乃好像看不到您了。”

十4——————————————

? 天狗往前翻了翻筆記。

? “對，她看不到我了?！鄙褡灶欁缘卣f道。

? “一旦脫離了孩童的天性，它就會被世俗的觀念填充掉心。”“而塞滿的心，根本不會給神明留有回響的空間?！?/p>

? “里乃比舞聰明的多。她看到的太多，想的太多以至于懂了太多?！鄙裾f，“她早就不是孩子了?！?/p>

? “讓一個沒有靈視的家伙當童子，這不是開玩笑嗎？”

?

? 我到底是漏想了一步。里乃的躲避我不僅是出于對我的反感，更多的是為了掩蓋看不見我這一情況。

? 她當然清楚沒有了這個能力對她來說是什么下場，她也清楚她能不能接受。

? 她猜的很對。

? 附庸這種東西是可以現(xiàn)找現(xiàn)用的，更何況里乃這家伙看不慣我也不是一天兩天了。說的殘酷一點的話，我完全有底氣承認我早有預謀，而里乃的這個變化只是我偶然遇見的絕妙的契機罷了。

? 而我一直沒有這么干的原因，傻子也能看出來。

? 我親眼見證了舞和里乃之間關系的一步步加深，我以旁觀者的視角見證了她們的成長。我也當然清楚把里乃趕走對舞意味著什么。

? 我似乎又并不清楚，到底會發(fā)生什么。

?

? 沉寂。

? “不過現(xiàn)在想想，我當時還是有點太強硬了?！鄙裾f?！拔耶敃r根本沒考慮過是誰導致里乃變成了那樣，我也沒有多想里乃在離開我們之后會變成怎樣?！?/p>

? “我當然也沒想過，讓舞看到以上這些結(jié)果會怎樣?！鄙裾f，“我從一開始就下意識的把她當成了我的附庸。”

? “我干的太過了?！?/p>

十5——————————

? 我決心找她們兩個談談。

? 以人的歷法計算，我記得那是在九月的末尾，我在例行的暮間朝拜式結(jié)束后把她們兩個單獨叫到了我的領域里。

? 那個領域空虛且扭曲，除了寂靜而再無響聲。我們能嗅見的氣味只有彼此之間的充滿刻意感的香料味與漂洗后的衣襟所散發(fā)出來的潔凈。腳踩著的是虛無，看到的也只有一扇扇緩慢旋轉(zhuǎn)著而漂浮的門，自此以外，皆為虛空。

? 我坐在中間的神座上，叉著手看著她們一邊一個站在我跟前。

? “站到一起?！蔽艺f。她們站到了一起，里乃在左舞在右。

? “我要談件嚴肅的事?！蔽艺f。里乃的眼神登時便亂了，舞站的稍微直了一點。

? “我要找個新童子了?！蔽艺f。里乃的眉毛應聲猛抬了一下，隨即便是顫抖。

? “那，摩多羅大人您的意思是讓我們?nèi)フ覇幔俊蔽枧e著雙拳說。

? 我點點頭。

? 里乃卻方寸大亂了。她抖動的眼珠傳遞著迷惘。

? “去找個新人吧。”我垂著眼說，“作為幫手?！薄笆牵　蔽柙獨鉂M滿地回答了，里乃仍然的在愣著。

? “請問，有期限嗎，摩多羅大人？”里乃突然開了口，我回答:“不用那么著急。一時半會...”

? “是！”里乃又回答了，眼神煞有其事地看著錯誤的地方。

? 于是我注視著她們離開，順手便合上了舞背后的門。

?

? 她們一如既往地在抱團行動。我認出了她們走的方向:西城，那片早就歸屬于我的領土。

? 我在里乃的耳邊叩開了一扇小門。

? “里乃?！蔽叶Z道。里乃猛地戰(zhàn)栗了一下，拼命地忍住了自己的驚叫——但仍然引起了舞的注意。“咳！沒事吧里乃？”

? “現(xiàn)在這樣，舞是聽不見的?！蔽依^續(xù)了下去。“如果理解的話，點點頭?！崩锬宋嬷欤贿呄蛭钄[了擺手，一邊隱隱地點了點頭。

? 我注意到了里乃的眼睛正在下意識的到處掃視。

? “你知道我要把你掃地出門了。”我這樣說，“你也知道你做不好我的童子?！?/p>

? 里乃的眼角盈出了淚珠，但她仍然打起了一個笑容，如同剛剛一樣地跟舞一起走著。舞不知所措地慢慢轉(zhuǎn)回了頭。

? “我把你的命運交給你?！薄案璺珠_，這樣對她的影響最小。”我說。

? 里乃的眼角顫抖了，大滴大滴的淚珠砰然落地。她抽了抽鼻子，不由自主地蹲了下來，手抱住了腿。

? “誒？里乃？”注意到這一情況的舞詫異地問。里乃僵僵地搖了搖頭，猛然地站起了身，緊緊地抱住了舞，任憑自己的淚流浸濕舞的肩膀。

?

? “在那之后，我所記得的就只有舞來找我的事了?！鄙癯脸恋恼f。

? 天狗的筆尖已經(jīng)不穩(wěn)了。

? “里乃甩開了舞，舞到底是沒找到她。只有我知道她當時到底去了哪里。她最終一路摸回了自己家的故居，然后在那片埋著她所有家人的桂樹園上懷抱著自己，像個嬰兒一樣地死死睡去了?！?/p>

? “...”

? 神還是張開了嘴。

十6————————

? 舞截住了我。拿著那根竹竿。

? 她咬著下嘴唇，出現(xiàn)在了同樣的時間同樣的地點，不過這次是她等著我。

? “里乃去哪了？”舞戰(zhàn)戰(zhàn)著牙說，“您肯定知道?！边@是舞從認識我以來第一次這樣直接的跟我說話。

? 我沒興趣再跟她玩一通心機了，直截了當?shù)母嬖V她發(fā)生了什么也許會讓她少難受一會。

? “里乃已經(jīng)不是你的同伴了。我打發(fā)走了她，至于去了哪，那就不是我的事了?！蔽腋┮曋璧念~頭。

? “就因為...就因為她看不到您嗎？！”舞激動地用她那種嘶啞難聽的聲音叫著，瘦小的胸膛起起伏伏。

? “你也沒完成我叫你完成的事?！蔽移届o的說?！澳銢]有照顧好里乃，你也沒找到繼任的人。”

? “但..但是，為什么？！”舞握緊了拳，似乎內(nèi)心在爆炸?！八龥]有用了，所以我要換掉她?！蔽艺f?！暗撬?！...”舞的聲音竟弱了下去，腿也軟了。

? 我緩緩上前了一步，我的靴在虛空中踏出了“噠，噠”的兩聲。

? “你在跟我說話?！蔽覄又齑健！澳Χ嗔_，隱歧奈?！?/p>

? 我第一次說出了我的全名。

? 舞顫抖了。

? “里..里乃...”舞微微抖著嘴唇，嗚嗚嚕嚕地說?！罢f清楚?！?/p>

? “...里乃...咱跟她...”

? “..咱跟她不能分開...?。?！”

? 舞的手松開了竹竿，身體癱在地上，順勢便做出了朝拜的前動作——也就是跪。她的臉猛烈地抖著。舞猛地便叩了首。

? “里乃是咱..是咱唯一的朋友，請您..”

? 咚，一聲悶響從地面?zhèn)鱽怼?/p>

? “請您不要趕走她?。　蔽杞K于哭了出來。

?“她沒有家，她也跟咱說她受不了自己一個人行動....”舞難聽地哭著，“所以咱才一直跟著她，讓她能放松一點...”

? “她...她跟咱說過，如果咱先死掉的話，就去跟著一起死掉...”“如果您要趕走她讓她去死的話，咱..咱也不會...”

? 舞噎住了，咕咕地叩在地上戰(zhàn)栗著。

? 我看著她。

? 一陣寂靜。

?

? “你知道你錯在哪里了嗎？”我開口。

? 舞在我說話的那一剎那縮緊了身子，緊接著便把頭慢慢仰了起來。

? “咱..”

? “咱不應該問里...”我邁開腳步到了驚訝的舞的跟前，驟然伸手握住了舞的頭發(fā)。

? “不對。”

? 舞慌亂了，“站起來?！蔽艺f。舞便努力地支起了自己，被我揪著頭發(fā)踉踉蹌蹌地抵到了出口的門框上。

? “你錯在又把我當成了摩多羅，而不是摩多羅大人。”我仍是動著嘴唇。

? “‘里乃去哪了！’...哼哼...?”我操著一股嘲笑的語氣說。“舞，告訴我這是什么?！?/p>

?? “這..這是...”舞已經(jīng)扭曲了?！斑@是....”

?? “我告訴你這是什么。”我說，“這是杵逆?！?/p>

? “作為我的部下，你反抗了我，這就是錯?！?/p>

? “里乃，你說的這個里乃，自以為是的蒙騙我，把自己的神當成傻子耍，你說她‘只是看不到’，我原諒你，舞?！?/p>

? “我知道，你們兩個哪個都不想死。但是那不是我讓你們活的理由?！薄拔矣浀檬悄銈儍蓚€讓我有了今天，但是今天的我也不再需要你們兩個了。”

? “我有了很多信仰，足以讓我舍棄掉你們?！?/p>

? “我留著你，只是因為我記得是你教會了我什么叫做弱肉強食，舞。”“我救了你不知多少次命，而你卻用著我的施舍來要挾我?！?/p>

? “我還記得你把我當成你們所說的那種叫母親的角色?！?/p>

? 我松開了舞的頭發(fā)。

? “我來自你，舞。我是罪惡的神明。就是有了你這種貪得無厭而得寸進尺的家伙我才得以出現(xiàn)，但現(xiàn)在，這種人已經(jīng)不缺了?！?/p>

? “我欠你一句感謝，但你還欠著我十幾條命，舞?！?/p>

? 我沉默了，一種酸而膩的感情涌進了心里。

? “你的索求，只出自無理欲望的索求，就是杵逆。你讓我非常失望，你們兩個都讓我非常失望。”

? “但我還是你們的神?！?/p>

? 我轉(zhuǎn)身，轉(zhuǎn)頭看著愣住的舞。

? “你還要說些什么，對吧，舞？”

?

? 舞的面孔僵住，又扭曲，呲牙，又流淚。

? 舞低了頭，呼出一大口熱氣，又像缺氧似的緩緩深呼吸著。

? 她的腦海擰成了一團，她的眉頭緊蹙，汗珠混著淚飄散在虛空里。

? “您...”

? “您知道那句話，對嗎？”舞開口說了。“神并不是沒有情感的偶像...？”

? “當初您跟咱說這句的時候，咱還沒能理解..”“但是咱現(xiàn)在終于明白了您的意思...”

? 舞瞪著那雙閃動的眼睛看著我。

? “您也能理解咱和里乃之間的關系吧？”

? 我想了想，點了頭。我不知道為什么我還要聽她的話。

? “雖然是咱們在執(zhí)行您的意志，但咱們之間的聯(lián)系仍然會在對方身上產(chǎn)生反應?！?/p>

? “您，能聽見我的回響嗎？”

? “您雖然說自己是殺的，是壞的神，但因為您的保護，咱還是認為您是好神。”

? “里乃也是！因為那樣的事，里乃才沒了家...也是因為那樣的事，咱和里乃才有機會做了朋友！”舞停了下來，聲音澀了下去?！袄锬怂?.也說不定就是因為您....”

? “我？”

? “咱沒有過家這樣的東西，所以咱很難去說這樣的事...但是里乃跟咱講過...”

? “舞?！蔽抑袛嗔怂?。

? “你，聽懂我的話了嗎？”我說。

? ...

? “您聽進咱的話了嗎？”

? 說實話，我震驚了。

? “您總是說著自己才是神，卻從來沒有考慮過您的信徒真正想要的東西?！蔽枵f?！澳鷮λ麄冋f，他們需要的是殺戮，所以他們才殺戮。”

? “您當時救了咱的命，咱也因此陷到了這個閉環(huán)里。咱搞明白了，摩多羅大人?！?/p>

? 舞說。

? “您從來都只是個從別人手中搶東西給自己的神，”

? “您說著別人、自己的信徒、咱、里乃貪得無厭，您難道就沒有注意到您自己嗎？”

? “夠了?！?/p>

? “您影響著咱們，咱們又貢獻著自己的信仰來讓您滿意，咱們根本就是在互相蒙騙彼此！”舞破音了，但她仍然聲嘶力竭的說著。

? 她從沒像那時那樣激動，也從沒像那時一樣清醒。

? “咱們誰也沒聽進誰的話，咱們嘶啊啊啊噫噫啊啊——！?。　?/p>

?

? 我用了力量，切斷了舞正在比著手勢的一只手。我看著舞因疼痛倒在地上掙扎。但是她猛地咬緊了牙，又一次的支著坐了起來。滿地都是血。

? “所以這就是您要干的嗎！！”舞像只臨死的烏鴉一般嚎叫。她猛地向我這里拱近，我退后了。

? “您說著自己的話，自己卻在干著徹徹底底相反的事；”“您的那些說道，根本就是在給自己的想法找借口??！”

? “神...”舞說，“神，應該是信徒的回...”

? 舞突然說不下去了，因為我切斷了她的喉嚨。她倒在地上了。

? 我看著斷開的漫在血泊里的舞，站著，彎著腰，坐著，最終躺在了旁邊。

?

? 我的眼前，是虛無。

十7——————————

? 我開始笑我自己了。

? 摩多羅呀摩多羅，我這樣說。你這忙忙碌碌，到底是在忙些什么呢？

? 我轉(zhuǎn)頭，看著舞的頭。她沒閉眼，連嘴都大張著，流著濃腥。我對她笑了，笑她的丑。

? 也許追求自己的什么目標并不重要，我想。重要的是享受過程。

? 我回憶起了見到舞時她逃命時的窘迫和得生之后孩童的笑容。

? 我回憶起了她用看媽媽的眼神向我要一件衣服時的憐人。

? 我確實都沒有聽過她一句話，她是對的。

從一開始我就沒有聽進去過一句話，我一直認為自己是對的。

? 我誕生在人們的屠戮之中，他們又何嘗認為自己是錯的？這樣一想，我又理順了。

? 我翻了翻身，舞的血從我背上流下。

? 我想起了舞牽著里乃時的喜悅，想起了里乃看到舞時的釋然。我又想起了里乃旁邊的那棵桂樹。

? 我轉(zhuǎn)頭，看著舞的頭。她沒看我。

? 我不是好神，我對著自己說。

?

? 我還是起身了。也許還不晚，我這樣說著。我掂量掂量了自己擁有的力量。

? “復活的術...”我想起了當時潑給里乃的一盆涼水。我實在是沒想到，自己真會有用這個術的一天。

? “血...”我用手指捻了捻舞流出的血，離徹底涼透已經(jīng)不遠了。

? “好吧，我道歉了，舞?！蔽易匝宰哉Z?！皩Σ黄??！?/p>

? 說著，我便用手蘸著血繪了一個大圈，敞開了我的后門，我的力量飛速流逝。

?? 禁忌的術語化作綺麗的符文飄散在空中，舞的肢體開始在飛舞的血滴中浮起。虹色的氣浪洋溢在黯淡的虛空之中。

? ...

?

?“那之后呢？”天狗問。

? “還能是什么，得到了個僵尸唄?！鄙衤柭柤纭！斑B說話都不會那種?！?/p>

? “那之后我便去找了菩薩，唐那邊的，她們?nèi)挛宄阕屛杌謴土诉^來——這點事情她們還是無所謂的，不過這是后話?！?/p>

? “再者是里乃。當我到達那里的時候我看到了一些我的信徒在圍著圈跪在蜷起來的里乃跟前念誦。我俯下身去探了探，用門接走了里乃的殼子?！?/p>

? “我于是又去了菩薩那里。除了讓里乃恢復過來以外，我還提了點小請求。”

? “我求她們把這兩個孩子變傻一點。”神笑嘻嘻地說。

?

?? 那之后，我便正式接納了她們兩個。丁禮田舞，爾子田里乃，也正式的成為了我實至名歸的童子兼部下兼左膀右臂兼徒弟兼代言人——雖然都是她們曾經(jīng)早就爛熟的事了。擁有了這樣好用的軀體和別無旁騖的心智，她們幫起我來變得更加麻利了——雖然還是，傻了那么一點點。

? 我就這樣抱著要換掉她們和不要換掉她們的念頭，和她們一同過了千年。

?

? “再往后，就是我來到幻想鄉(xiāng)了?！鄙裾f，“故事，也就到這里結(jié)束了?！?/p>

? 天狗落筆，深舒了一口氣。“真是...難以形容啊。”神笑瞇瞇地看著天狗。

? “現(xiàn)在處理她?！鄙裢蝗环四?。還沒等天狗反應過來，頭上便被一根硬硬的東西砸了下來，像是竹竿——然后，就是眼前的漆黑...

十8————————

?? 等天狗醒過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躺在了家中?！笆?..？”天狗念叨著。

? “等等！”天狗猛然翻身，撞落了床頭柜上的相機?！肮P記本！我筆記本呢？！”

? “是在說這個嗎？”天狗循聲一看，自己的家中突然浮現(xiàn)了一扇雕著綺麗花紋的綠門，聲音就是從門中傳來。

? 門怦然打開，鉆出來的是擠著眼睛的摩多羅，手里拿著一本筆記本。

? 天狗連忙搶過筆記本，匆匆翻看，發(fā)現(xiàn)隱隱地有著撕了幾頁的痕跡——而撕的這幾頁對應的內(nèi)容，卻絲毫想不起來了...

? “喂，混蛋天狗，要是還要采訪的話我繼續(xù)奉陪哦！?還蠻好玩的?！眰髡f中的摩多羅神還是像上次見面那樣老不正經(jīng)。

? “您...送我回來了嗎...？”天狗捂著仍然有點痛的后腦勺說?！澳欠N事我是不會干的。你得問問她們?！蹦Χ嗔_笑著說。

? 這時，從門中又竄出兩個人頭:一個綠頭發(fā)，一個棕頭發(fā)，也就是舞和里乃。

? “送你回來可費勁死個人了！要減肥啊你這家伙！”舞操著清脆的聲音大聲打趣道；“舞！注意形象！你現(xiàn)在是代表摩多羅大人在說話！”里乃氣沖沖地說。

? “呃...”

? “反正太陽照屁股了，你就趕緊起來寫采訪報告吧?！蹦Χ嗔_瞇著眼角說，“我們就先告辭啦！”舞喊。“舞！——..”

? 話還沒說完，門已經(jīng)乓的一聲合上了，只留下了一頭霧水的鴉天狗，和那本剛剛放下的筆記。

?

十9——————————

? 生物學表明，靈長類人科人屬的人類擁有著比其他生物更加發(fā)達的大腦皮層。這一團由交織密布的神經(jīng)細胞組成的脆弱器官中雷鳴電閃，我們的沖動在里面回轉(zhuǎn)碰撞，我們便獲得了淚水和酒窩。我們笑，我們哭，我們愛戀，我們憎恨——我們聆聽著世界在我們心中的每一次回響，因為這些就是我們所用來填充我們稱之為“我們”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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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ND

元素:聆聽

卡:【悖論】【處女地】【歡迎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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