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楊志軍

救生衣連接成的橘色浮標，

帶著水手從蒼茫漂向蒼茫。

一座無名島從涌浪中走來，

他看到有人在島灘上放光。

我是藍鯨號的水手你是誰？

我是三體帆船遠方號船長。

????????師傅在食堂吃了飯，然后來到9號泊位，準備帶著3號橋吊的司機把維護搞完。上夜班的司機說：“安師傅，你來干什么？”“搞維護啊。”“不是已經(jīng)維護好了嗎？”“誰維護的？”“駱橫，比賽一完他就過來了，說是你派的?！薄芭?，這孩子，都維護什么了？”“控制系統(tǒng)、動力系統(tǒng)、行走系統(tǒng)、液壓提升系統(tǒng)、梯子欄桿、止動塊、扁擔架、鋼絲繩、司機室、前小車、后小車都認真檢查了不止一遍，該擦洗的都擦洗了，該上油的也都上油了，沒有漏掉的，還換了幾個老化的小零件?！薄暗蹙吣?？”“重中之重怎么能放過？你放心，你這個徒弟又仔細又麻利，差不多能趕上你了，還不暈高，連前伸臂、后伸臂和門架都爬上去檢查了。我想要不是他有這么大能耐，安師傅也不會放心大膽地派他來?！薄安皇勤s上我，是早就超過我了。”“那你還來干什么？沒事了，下班吧安師傅，祝賀你啊，徒弟又拿了三項第一?！薄八四兀俊薄案赏昊罹妥吡?。”“哦……”

????????安師傅叫安廣林，四十出頭，父親是個修鞋的，母親是個賣冰糕的，家境不是很好，16歲初中畢業(yè)后就沒再上學，去街道辦事處開辦的鐵皮加工廠做了一名學徒工，一年后又隨同師傅去了汽車修配廠，在那里學會了兩樣可以保證終生不餓肚子的技術(shù)：修車和開車。干了兩年，遇到青島黃海港擴建，貨運碼頭想招一批一來就能干的熟練工，師傅找熟人打聽了一下待遇，回來后問安廣林想不想去？那可是國營大企業(yè)，工資高不說，勞保用品也給得多，一年兩套工作服，比這里多一套，一個月兩雙棉線手套，這里兩個月才一雙，聽說還會發(fā)帽子、雨衣和雨鞋。再說也好聽些，不是一般的工人，是黃海港的工人，可以拍著胸脯給人說話。安廣林問：“我為什么要拍著胸脯說話？”“找媳婦啊，你不想成家了？”這么著，他就跟師傅又來到了黃海港的集裝箱碼頭，先是在維修車間維修吊機和集裝箱，干了半年，師傅被突然散架的集裝箱箱板拍了一下，嚴重的腦震蕩，不能干了，拿著撫恤金回家歇著了。這是一起嚴重的工傷事故，港務局的人問他有什么要求，他說就一個想法：“把我的徒弟照顧好，他有技術(shù)，還肯干，能不能讓他當個司機？”碼頭恰好也有這方面的需要，便把安廣林調(diào)到了拆拼箱庫，先是開叉車，后來又去堆場開門座吊和軌道吊，十年后等他成為技術(shù)尖子時，他調(diào)來調(diào)去已經(jīng)把集裝箱碼頭的所有吊機都開了一遍，開的時間最長的便是最重要的岸橋吊機。在大家眼里，他不光技術(shù)好，為人也正派，不斷擴大的港務局每次招聘新工人尤其是吊機駕駛員時，都會讓他去做面試師傅。王起、李拜拜、駱橫，都是他選中的，也都沒有給他丟臉，至少在技術(shù)上是這樣。他記得選中駱橫的那天正好是個大雨天，應聘的人都躲在辦公大樓的門廊下等著喊名字，唯獨他站在大雨窩里，驚訝地看著不遠處列隊成行的大吊機和摞成山的集裝箱。招聘現(xiàn)場設(shè)在辦公樓和控制塔之間的敞棚下，輪到他面試時，渾身已經(jīng)濕透了。人事部長拿著事先填好的表格，核對了姓名、年齡以及經(jīng)歷，然后問：“來黃海港你想干什么？”他說：“開機器?！薄笆裁礄C器？”他扭頭指了指正在平板車和箱垛之間作業(yè)的吊機。人家又問：“你有什么特長？”“我會吹小號?！薄靶√柺鞘裁?？”“一種樂器?！薄拔覀冞@里不是音樂學院。”“我知道，我只是在回答你的問題?！比耸虏块L“哦”了一聲說：“你瘦得像個猴子，不會有什么病吧？”他說：“瘦人有瘦人的好處?！薄笆裁春锰?？”“爬高，猴子都會爬高?！闭衅阜降娜俗艘慌?，居中的人事部長左右看了看，意思是：排除吧，這個人不能要，太單薄了，還這么不著調(diào)，應聘現(xiàn)場談什么吹小號和猴子爬高？但駱橫把他們的舉動理解成了商議：要不要看看他爬高？就說：“沒問題，我爬給你們看。”說著轉(zhuǎn)身就跑。他爬上了50多米高的控制塔，不是從塔內(nèi)的旋轉(zhuǎn)階梯，而是從懸在塔外的應急直梯，嗖嗖嗖地上，嗖嗖嗖地下，看著比猴子還利索。他剛一落地，在負責招聘的干部們面前很少發(fā)表意見的安廣林開口了：“這個應該要，天生的橋吊司機?！比耸虏块L問：“就因為不暈高？”安廣林說：“很多司機上駕駛室沒問題，一旦上吊臂就怕了，吊臂是要經(jīng)常維護長期保養(yǎng)的，就需要他這樣能夠上高爬低的?！比耸虏块L說：“照安師傅的意見，他還是個人才，你們看呢？”大家都同意，通過了，讓他重新填寫了一張表格。安廣林發(fā)現(xiàn)“家庭成員”一欄居然是空白，就說：“別忘了填這個?！薄拔覜]忘。”“那怎么不填？”“我沒有”“父母呢？兄弟姐妹呢，都沒有？”他點頭?！澳悄闶窃趺瓷畹?？”“一個人生活?！卑矎V林愣了半天，對人事部長說：“能不能把他分到我那個班？”“你們班不缺人?！薄翱梢愿鷦e人換一下?！庇謫栺槞M，“什么時候能來上班？”人事部長說：“安師傅看上了你，你小子運氣不錯?！?/p>

????????駱橫來到集裝箱碼頭半年之后，安廣林才從不愿意多說話的徒弟嘴里斷斷續(xù)續(xù)知道了一些他的過去。他的父母離異了，原因是母親不喜歡父親的“不著調(diào)”?！安恢{(diào)”是母親說的，母親還說：“駱命好我告訴你，你就是個揪著自己的頭發(fā)想上天的人，小溝渠里腿還沒長全的蝌蚪，天天想著揚帆遠航，太不靠譜了?！钡赣H除了癡心不改還有狂妄：“我就不信人家能做的事我做不了，走著瞧，總有一天我會讓他們知道，我不是個一般的人，跟那些混吃混喝的不一樣?！薄拔业炔涣四且惶欤桓恪咧啤?，再這樣下去就離婚。”先是說說罷了，說了一年，真的就要離了，最難的是孩子，誰都想要，不光吵，還拽來拽去的，像是要把他撕成兩半。在商量和調(diào)解無果之后，母親說：“那就讓兒子自己選吧，他愛跟誰就跟誰。”她覺得駱橫一定會跟她，一個小學二年級的學生，應該明白他父親根本就不是一個踏踏實實過日子的人，說不定連自己都養(yǎng)活不了，更別說養(yǎng)家糊口了。但是駱橫選擇了父親，而且毫不猶豫。那一刻母親像是瘋了，撲過來撕住他說：“你跟著他有什么好處？不想吃飯了？不想上學了？不想長大了？”他點著頭，像是說我可以不吃飯不上學不長大，但我不能沒有小號，父親駱命好會吹小號。母親哭了，一再地要求他改變主意而他執(zhí)意不改之后，瞪著他，用一種透徹肺腑的寒光，把自己的悲憤、失望和決絕全部留在了他心里。她走了，帶著她所有的東西，因為在父親和母親的離婚協(xié)議里有這樣的規(guī)定：孩子歸誰，冰箱小區(qū)的房子就歸誰。他再也沒見過母親，只聽父親告訴他：她又結(jié)婚了，跟他們廠的一個車間主任。父親說：“幸虧你沒有跟著你媽，繼父會揍你的。你跟著我絕對沒錯，因為你永遠不會有個后媽?！薄盀槭裁矗俊薄拔以僖膊皇苣莻€約束了，我現(xiàn)在的愛人是帆船?！薄澳銢]有帆船?！薄翱傆幸惶鞎械摹！蹦赣H是電視機廠的工人，熱愛自己的職業(yè)，父親是冰箱廠的工人，卻一點也不喜歡他的工作，交往的人也都跟他一樣“不著調(diào)”，節(jié)假日不是去管風琴酒吧演出，就是去帆船基地跟這個搭訕給那個幫忙，看有沒有可以讓他上船學一手的機會。每次去都會問駱橫：“你想不想去玩玩？”駱橫對帆船興趣不大，跟著父親上船踏波走浪地玩過幾次之后，就不想去了。但要是父親去管風琴酒吧吹奏小號，他一定會緊緊跟上，因為那里不光有小號，還有別的樂器：電子琴、吉他、薩克斯什么的。他可以摸一摸，偶爾還會彈幾下。每次父親都會制止他：“別動人家的樂器，你能把小號學成我這樣就不錯了?！钡歉赣H很快就發(fā)現(xiàn)，駱橫的音樂天賦遠遠超過了自己，學著吹了兩三年，他就得管兒子叫老師了。“怎么辦你說？你都快趕上莫扎特了，而我永遠成不了巴赫。將來你是要考音樂學院的，不考的話我對不起你，但音樂學院的門檻很高，你不能光吹小號，還得會別的樂器，尤其是鋼琴?！薄澳悄憬o我買鋼琴?！薄拔姨岬戒撉倬褪窍敫嬖V你，我現(xiàn)在沒錢給你買，也沒錢送你去學，因為我要造一艘三體帆船，那得花很大一筆錢?！薄澳阍旆墒裁?？又不參加比賽?！薄昂茈y說，也許這個世界上用最快的速度一個人繞地球一圈的人是我呢？”駱橫大人似的揮了一下手說：“那我一定支持你，等你造好了帆船再給我買鋼琴?！薄拔也恢朗裁磿r候能造好，說不定到時候就來不及了，耽擱了你考音樂學院我就是罪人?！苯K于有一天父親想出了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音樂學院有指揮系，指揮是不用樂器的，更不用彈鋼琴，拿根木頭棒棒就行，臺前一站，長頭發(fā)一甩，指到哪個樂器哪個樂器就得響，什么調(diào)子都能來，還省了自己操作，太劃算了。木頭棒棒到處有，可以不花錢。要緊的是你現(xiàn)在必須練習打拍子，我在酒吧見過一本書叫《指揮家》，明天就去跟老板要，不管他給不給，我都得拿來，不就一本書嘛?！瘪槞M說：“太棒了，我要當指揮家了?！蹦睦飼氲?，父親的話是對樂團指揮的誤解，是一種自欺欺人的說法，蒙騙了兒子，也蒙騙了自己，為的是心安理得而又全神貫注地沉浸在自己的帆船夢里。

????????父親造帆船的地方在東方船舶制造集團公司。駱橫搞不清一個冰箱廠的工人怎么可以去人家的船廠造自己的船，反正造船開始了，節(jié)假日變成了工作日，父親總是忙啊忙，按照自己的喜好，其樂無窮地在冰箱廠、家、“東方船舶”之間奔波著。有一次駱橫說：“我跟你去‘東方船舶’看看吧？”“好啊，明天早點起。”但是駱橫睡過頭了，爬起來時只看到了父親在早餐旁的留言：“晚上等著我，我?guī)э溩踊貋?，別去管風琴酒吧，那里最近有點亂?！彼麤]聽父親的，還是去了酒吧，因為喜歡那里的環(huán)境：別致的充滿老舊氣息的燈飾、座椅和墻布，淺棕色的格調(diào)，就像墻上寫的：“這里有高貴和內(nèi)斂?！眽Ρ谏鲜呛Ｑ箫L景的照片和一些樂器靜物的繪畫，讓他覺得似乎在哪里見過，到了這里就像到了另一個家。更要緊的是，酒吧有一架很大的意大利古典管風琴，一個星期演奏一次，今天是演奏日，怎么可以不去聽聽呢？那可是世界上最浪漫、最性感、最具巴洛克氣質(zhì)的樂器——這是穆教授說的，他雖然不懂，卻也知道這是一種很高的贊譽。再說他已經(jīng)是酒吧不固定的小號手了，只要他去，就一定會安排他上臺吹奏，作為酬勞，他能得到一碟小點心和一塊巧克力。最重要的是，他會在周五周六的晚上見到穆教授。穆教授是半年前出現(xiàn)在酒吧的，不知道是酒吧請他來的還是他主動來的，來了就演奏，大提琴的弓弦輕輕一擺，酒吧頓時安靜得就像進入了睡眠，似乎音樂是從人的睡夢里走來，緩緩地蔓延出一片情緒，然后就推波助瀾地有了潮峰和浪谷，有了眼淚和惋嘆，自然也會有熱烈的掌聲，但那是在最后。駱橫聽出了琴弦上的故事——遙遠、悲傷、曲折、眷戀，激動得不得了，看到穆教授演奏完了走過來喝酒，趕緊站起來讓座。穆教授放好大提琴說：“你就是剛才吹小號的那個孩子？吹得不錯，音準、穩(wěn)健，還舒展?！薄笆迨搴谩！薄笆裁词迨?，別把我叫老了。”“那叫什么？”“對啊，你也不能跟我稱兄道弟，我們差距太大了，那就跟著別人叫吧，老穆，或者穆教授?！苯佑|了幾次后他就發(fā)現(xiàn)，好像這個人比父親更有本事，更值得他去崇拜。穆教授會告訴他許多樂器的特點和演奏的方法，會講一些音樂家的故事，會教他如何區(qū)別樂音和噪音、音級和音列、全音和半音，還送給他一些樂理方面的書，指導他如何認識五線譜：二分音符、四分音符、八分音符什么的。好幾次穆教授都吃驚地說：“你這么有靈性，所有的知識我講一遍你就記住了，而且能舉一反三，好好珍惜，你是有天賦的?！庇謫査L大想干什么？他說想當樂團指揮。穆教授一點也沒覺得這是個嚴重不靠譜的想法，立刻改變話題講起了指揮家的偉大，又說：“你要是有這個打算，就得做好享譽全球的準備，一般般的指揮沒什么意思，還不如精通一種樂器專門搞演奏，或者當個作曲家。我告訴你，指揮家的標準就是卡拉揚、奧曼第、小澤征爾、伯姆，你要做的不是趕上他們，而是超過他們。怎么超過呢？先從讀譜開始，然后了解所有的樂器，了解所有的作曲家和他們的名曲，了解聲樂的表達方式，因為還有合唱團，最好還能熟悉現(xiàn)場的演奏家，假如他們很著名的話。慢慢學吧，你能做到的?！弊钭屗宸氖?，穆教授會打架。女歌手彤彤上臺唱歌，有個青年想捧自己的女朋友，就喊“滾下去”，一連喊了幾聲。穆教授走過去指著那人說：“再這樣沒禮貌我就趕人了?！鼻嗄瓴幌朐谂笥衙媲皝G份，忽地站起，撕住穆教授的衣領(lǐng)說：“這種事輪得著你管嗎？”結(jié)果就打起來了。穆教授好像會兩手，一點也不慫，最終扭住胳膊把對方推出了酒吧。老板追過去說：“你還沒結(jié)酒錢呢?！鼻嗄旰鹨宦暎骸袄献硬唤Y(jié)了。”拉著女朋友揚長而去，算是挽回了一點面子。女歌手彤彤感激穆教授，走過來深深地鞠了一躬。穆教授輕描淡寫地說：“沒必要這樣，接著唱唄，你唱得挺好。”又對駱橫說，“你去給她伴奏，別忘了降一個八度?！崩习逭f：“快去啊，聽穆大俠的?！睂π⌒∧昙o的駱橫來說，這樣的生活雖然也有些不著調(diào)，卻迷人而親切。

????????就這樣，父親以他的不著調(diào)影響了駱橫的不著調(diào)，駱橫沒覺得有什么不好，也沒覺得有什么特別的好，好像他的遺傳基因里跳動著無數(shù)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音符，對所有的不著調(diào)都有一種天然契合的適應，習以為常的并不是依著本分規(guī)規(guī)矩矩地生活，而是小蝌蚪對揚帆起航的準備，是揪著自己的頭發(fā)飛翔而起的信任，是一根雞毛想當宇宙飛船的堅定。但父親的三體帆船一直沒有造出來，只造出了一個偶像天天在駱橫耳畔縈繞：“今天多吃點，魚是好東西，補腦子，我問‘東方船舶’的藍師傅，你怎么這么聰明？她就說她從小吃魚。我說青島人都從小吃魚，怎么傻蛋還是不少？她說你得從小吃小雜魚。就是我今天買的這種魚，快吃，再不吃我就動手了，小心刺。作業(yè)做了沒？這次考試怎么樣？你們老師對你還好吧？‘管風琴’的那個教授又給你講樂理了？五線譜你到底學會了沒有？”不等兒子回答，他立刻又說，“郭翔太了不起了，他也是咱青島人，從小也吃這種小雜魚，兩次創(chuàng)造世界紀錄，一次駕駛40英尺帆船從青島出發(fā)，用138天完成了無動力帆船單人不間斷環(huán)球航行，一次駕駛超級三體船完成了北冰洋東北航線的不間斷航行。什么叫‘無動力’？什么叫‘不間斷’？等你吃完了再講。我明天就去找郭翔，讓他跟我合個影，他登在報紙上的照片全都有點老氣，沒把他的帥氣照出來?！边@樣的話父親說過許多次，他讓兒子吃的小雜魚也不是買的，是去海邊船老大跟前要的，小雜魚品相差不值錢，但也不是沒有營養(yǎng)，他要把錢省下來造帆船，又要顧及兒子正在成長的身體，就只能這樣厚著臉皮去要魚吃了。而他的偶像郭翔已經(jīng)是個年過半百的人，再怎么崇拜也崇拜不出小鮮肉的帥氣來。至于所謂的合影留念，也只是嘴皮子上的，他根本不認識郭翔，連對方居住在哪里、訓練在哪里、比賽在哪里都不知道。父親對郭翔的崇拜一直持續(xù)著，幾年過去了，駱橫就要初二升初三了，父親的話格外多起來，而且一說就很激動：“又要開始了，新的挑戰(zhàn)，郭翔太厲害了，他就不是人，是我的神。他今年7月從法國拉特里尼泰出發(fā)，跨越大西洋到達里約熱內(nèi)盧，然后北上穿過巴拿馬運河，在美國舊金山成功登陸。10月18日，他將從舊金山起航，挑戰(zhàn)單人不間斷跨太平洋航行21天的世界紀錄，也就是說只要他20天內(nèi)到達上海，就是超人。但他說他打算十五六天就結(jié)束航行，那就是超超人了。對了，忘了問我的莫扎特，這次考試怎么樣？”“哪次考試？”“升級考啊。”“我已經(jīng)考過兩次初三摸底考了，你才問升級考?！薄鞍。俊?/p>

????????駱橫的初三就在父親天天郭翔、日日帆船的嘮叨中開始了，每次嘮叨的結(jié)尾都要提到他那個以最快速度一個人繞地球一圈的幻想。父親很孤獨，冰箱廠的人沒有誰理睬他，都覺得他怪怪的，可他又要遏制不住地傾吐，找不到對象，就只好面對駱橫了，駱橫是世界上唯一能夠認真聽他說話的人?！皟鹤?，不煩吧？廠里沒人聽我的?！薄盀槭裁?？”“都是些傻蛋唄?！逼鋵嵏赣H說這些話時，已經(jīng)不是冰箱廠的工人了，在他從冰箱的心臟——制冷系統(tǒng)流水線換到箱體和門體流水線，又換到冷藏室和冷凍室裝配流水線，最后換到包裝流水線之后，人們便有了這樣的議論：駱命好是不是得病了？總是心不在焉、呆頭呆腦的，居然能把壓縮機的減壓閥裝反，把毛細管漏掉。他剛進廠那會兒可不是這樣，機靈得不得了，不機靈能安排到關(guān)鍵崗位上？現(xiàn)在成了這樣，一路下坡，恐怕得讓他走了，不然會出事，不是冰箱出事就是他出事。就算不出事，他也是個廢物，連在紙殼子上協(xié)助機器打釘都會出紕漏，連檢查一下包裝箱的印刷質(zhì)量都會丟三落四，連清點一下一百以內(nèi)的箱數(shù)也要犯傻。就這樣駱命好成了一個一毛收入都沒有的人，卻還要養(yǎng)活兒子，供他讀書，還在使勁追捧他的偶像，造他的三體帆船，每個周六周日照樣會起早貪黑地奔忙在家和“東方船舶”之間，照樣會興高采烈地帶回來餃子：形狀是麻雀一樣的，封口是帶花紋的，味道是鮮鲅魚的。他看著兒子吃，自己從來不吃，一邊不停地喝水，沖涮著嘴里的口水，一邊呵呵地笑，好像他是一個永遠不知愁的人。但事實很快證明，他又是一個只要愁起來就會一愁到底的人。駱橫還記得那個日子：10月26日。因為中午的飯錢只夠買一個小火燒，饑腸轆轆的他一放學回家就說：“爸，吃什么？我餓了?！备赣H低頭呆坐在椅子上，突然翹起下巴說：“今天咱不吃了?！薄盀槭裁?？”“郭翔不見了?！闭f著便哽咽起來。駱橫說：“你本來就沒見過人家?！备赣H打開手機給他看，他看了一會兒才明白：真的不見了，郭翔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網(wǎng)上說：正在單人駕駛帆船穿越太平洋的中國職業(yè)帆船競技選手郭翔在航行至夏威夷西約900公里海域時，失去聯(lián)系，海事衛(wèi)星電話和互聯(lián)網(wǎng)通信均無應答，根據(jù)船載全球衛(wèi)星定位系統(tǒng)支持的航行軌跡跟蹤儀指定的方位，美國空軍的兩架救援偵察機和海軍的三艘救援船已經(jīng)開始搜救，夏威夷火奴魯魯（檀香山）海事救援機構(gòu)也派出了一架搜救飛機，目前的消息是，帆船已經(jīng)找到，但三體帆船甲板上沒有人。

????????父親擦干眼淚后就沉默了，一句話不說。等他再次開口說話時，已經(jīng)是六天以后。他用一種低沉而果決的口氣說：“我就不相信郭翔會死，他這種人是不會死的，那幫人肯定沒好好找。我已經(jīng)從網(wǎng)上全面了解了整個太平洋和夏威夷周邊的海域，那里有許多無名島嶼，就算遇到了風浪，靠他‘浪里白條’的本事，隨便兩膀子就能游到近處的島上。我打算去找他，你覺得怎么樣？”“你怎么找，走著去??？”一瞬間兒子似乎變得比父親更加成熟了。“我開著我的三體帆船去找?！薄澳愕拇旌昧?？”“就剩幾處小毛病需要改進，藍師傅說了，平穩(wěn)性能、耐波性能、快速性能基本符合標準。我是這樣想的，就算我不可能用最快的速度一個人繞地球一圈，但要是找到郭翔，我跟著他一起去實現(xiàn)，那不也是一樣嗎？”駱橫沒有阻攔，也沒有去想父親走了之后自己怎么生活，就像父親不去想他走了之后兒子怎么生活一樣。他給兒子留下了530塊錢：“我只有這么多，你把它全花掉，不要給我留下?！敝劣诨ㄍ炅嗽趺崔k，他沒說，只是抱歉地解釋道，“我本來要給你留下一張銀行卡，但我沒有銀行卡，給你留什么？我的工資是發(fā)到折子上的，折子也不能留給你，因為已經(jīng)沒有人給我發(fā)工資了。”“為什么？”“那些傻蛋對我不好?！瘪槞M把錢推到父親面前說：“那還是你拿著吧。”“我用不著，海上是沒有商店的，龍王爺不開超市?！闭f完這話的第二天，父親就走了。如同要去一個很近的地方旅行，他提著一個土里土氣的旅行包，說了聲“拜拜”，就朝樓下走去。駱橫追過去送他到冰箱小區(qū)的門口，有點不舍地揪了揪他的衣襟。他瞇起眼望著斜射而來的陽光，摸了摸兒子的臉說：“好好吃飯，別老是餓著?！彼c點頭，好像是他故意要把自己餓著，而不是沒錢買吃的?！澳俏易吡?，你還有什么話要說？”“人都是早晨出發(fā)，你為什么晚上出發(fā)？”父親神秘地說：“我不能讓別人看見，看見的話肯定走不了。我現(xiàn)在去‘東方船舶’正好趕上天黑，趁青島人睡覺的時候，神不知鬼不覺一口氣漂進黃海，黃海過去就是太平洋，就是公海。公海是什么知道嗎？就是公家的海?！薄澳膫€公家？”“全世界的公家。”“全世界也有公家？”“當然了，他們會管我的飯，保證我的安全，你放心就是了，很快我們就能見面。”聽父親的口氣，好像他去找郭翔，也就是十天半月的事。但父親再也沒有回來，也沒有人來打聽：駱命好呢，怎么這么長時間沒見他？可見父親幾乎沒有朋友，自從愛上了帆船，他就什么也沒有了，沒有了妻子，沒有了朋友、同事、單位，如今連依賴他、崇拜他的兒子也被他丟下了。

????????雖然失去了父親的關(guān)照，日子和初三卻還在繼續(xù)?？目慕O絆的初三，不斷摔著跟頭不斷爬起來再走的初三，談不上饑寒交迫卻也算得上饑一頓飽一頓的初三，過得那么慢，就像他是十萬八千里路上的蝸牛，是好長時間才挪動一下的樹懶。不過他的學習還不錯，每次每門考試都是班里的中等偏上。老師說：“你這么聰明的人，再加把勁就是班級和年級的尖子了，能不能把你爸叫來，我跟他談談?！彼f：“我爸忙得很，來不了?！薄澳悄阕约捍蚱鹁駚?，不能滿足于現(xiàn)狀，我看你上課總是蔫不拉唧的?！彼呀?jīng)沒有力氣再給自己加油了，如果沒有小號，恐怕連現(xiàn)在的成績都保證不了。白天上學，晚上去管風琴酒吧，吹幾首曲子，就開始享受那一碟小點心和一塊巧克力，然后背著小號搖搖晃晃回家。周五和周六他待在酒吧的時間會長一點，因為會見到穆教授。穆教授的大提琴演奏以神奇的魅力讓他動容流淚，一個遙遠的故事，里面有父親和母親，有憂傷和悲壯，好像還有一個英雄，但是他死了。每當這種時候，他都會忘了吃他的小點心和巧克力。直到一曲終了，他會端起碟子來快快地吃，因為穆教授就要過來給他聊音樂和教五線譜了。有一次，穆教授捏了捏他的胳膊，又摸了摸他的身子說：“你怎么這么瘦??？”他說：“餓的?！薄罢l敢把你餓成這樣？”“我自己?！薄澳銢]有父母嗎？”他點點頭又搖搖頭然后低下了頭?！斑@是什么意思？”在穆教授的一再追問下，他說出了自己的家境和現(xiàn)狀。穆教授感嘆了一句，突然又哈哈大笑：“怪不得你每次都會把小點心吃完，我還以為你貪吃呢，有一種人，越貪吃越不長肉。”說著站了起來，“走吧?！彼麚溟W著大眼睛：去干什么？“吃飯哪，你想吃什么？”他咽了一下口水，不客氣地說：“餃子。”但那天夜里他沒吃上餃子，因為太晚了，餃子店都關(guān)門了。他吃的是肯德基，肯德基店里有宵夜。穆教授問：“這個好吃，還是餃子好吃？”“當然這個好吃，這個我沒吃過?！薄澳銢]吃過的東西肯定很多，以后呢，打算怎么辦？”“不知道。”“還想當指揮家不？”“想！”“這就對了，生活越是困難就越要往高處想，享譽全球都是從饑餓開始的，我就餓過肚子，所以我……還是給你說說冼星海吧，他跟你一樣也出生在海邊，不過是澳門的海，不是青島的海，出生前夕父親就死了，是出海打魚翻船淹死的，母親和外祖父養(yǎng)著他，從小沒少餓肚子，他的音樂全靠自學，差不多就是你現(xiàn)在這個樣子。還有海頓，海頓知道吧？農(nóng)民的孩子，家境貧寒，興趣加上吃苦讓他成了大音樂家，后來有了錢也不亂花，全部攢起來，分給自己的親朋好友。貝多芬家里也很窮，他父親不是一走了之不管他，而是酗酒，整個一個不可救藥的德國醉鬼，母親是富人家的女仆，掙不了幾個錢，他是怎么愛好音樂的你想一想就知道，全靠天賦，靠一種餓死也不放棄的精神。至于巴赫、格魯克、布魯克納，如果不是平民出身，恐怕還成不了大音樂家，窮極思變嘛。勃拉姆斯更窮，13歲就開始在酒店為舞會伴奏掙錢，養(yǎng)家糊口。你還好，就一個人，自己吃飽全家不餓，而且還遇到了我?！背酝昕系禄?，穆教授送他來到家里，到處看了看說：“還不錯，地掃得挺干凈，桌子也是抹過的，比我想象得好，看樣子你挺勤快的?！闭f著掏出一把錢放到了桌子上，“趕緊睡覺，明天早點起，吃了豆?jié){油條再去上學，一日三餐別虧了自己，有急事給我打電話。”然后飛快地說出了自己的手機號碼，“記住了沒？重復一遍。”他也飛快地說了出來，很得意地笑著?！暗靡馐裁?，連這個都記不住，以后還怎么記譜啊？”

????????但駱橫和穆教授的忘年交只伴隨他度過了初三，他畢業(yè)了，穆教授也要走了，是出國，去瑞士洛桑參加阿里斯塔克學術(shù)研討會，然后作為訪問學者去阿爾卑斯山物理研究所參與阿里斯塔克團隊關(guān)于宇宙學新項目的研究。駱橫這才知道，穆教授不是音樂教授，而是天體物理學教授，音樂只是他的業(yè)余愛好。不過恰恰就是他的業(yè)余愛好，讓這次邀請變得格外殷切和急迫，因為音樂需要宇宙，宇宙也需要音樂。走之前穆教授來到他的住處說：“我有老婆還有孩子，本想把你介紹給她們，又怕她們不接受你，想了想還是算了，免得我老婆懷疑你是我的私生子，惹來不必要的麻煩。我也沒多少私房錢，最多能給你留下5000塊，你要上高中，以后還要上大學，肯定不夠，就得自己想辦法了?！彼c著頭，心想：我有什么辦法呢？穆教授立刻看出來了，又說：“會寫字的可以賣字，會作文的可以賣文，會唱歌的可以賣唱，會拳腳的可以賣狗皮膏藥，你會什么呢？實在過不下去，就去街上人多的地方吹小號，別忘了把帽子翻過來放在面前。你吹得很好，年齡又小，有同情心的人會掏錢，喜歡音樂的人也會掏錢。這不叫乞討，叫勤工儉學知道嗎？再就是不要放棄管風琴酒吧，那里畢竟有你的一碟小點心和一塊巧克力，如果吃不飽，還可以要，你就給老板說，我多吹幾首，你多給點。這關(guān)系到人的生存，絕對不要害羞。好在你有房子，這是我最大的放心，不然你就得露宿街頭，那才叫慘?！闭f著取下自己的白色棒球帽扣在了他頭上。他答應著，有點淚目，手掌一抹，又干了?！皩α?，我還給你帶了幾本書，有時間看看，不想看就放著，反正對我來說也是閑書?！闭f著把一個紙袋遞給了他。他取出書來看看，有《作曲和編曲》《中國古曲集錦》《世界名曲》《音樂高級教程》《大家小品》，還有一本古董一樣陳舊的用五聲調(diào)式“宮徵商羽角”作音名的《澄鑒堂琴譜》。他把書攤到床上，撲上去一本一本翻著，感覺餓了才爬起來，發(fā)現(xiàn)穆教授已經(jīng)不在了。

????????穆教授離開他的生活不到半個月，中考開始了。他總分成績蠻好，在青島最佳高中二中的錄取分數(shù)線以上，但最后他選擇了石老人技校，這個技校比較靈活：三年學制，要是學習好，也可以是兩年，畢業(yè)后就能找工作掙錢。他覺得自己無依無靠，首先考慮的應該是如何養(yǎng)活自己。招生老師有些奇怪：一般人都認為沒學上的差生才會選擇石老人技校，你考的這么好，怎么會來我們這里？他不回答。又問他是不是因為家庭生活困難？他還是不回答。后來老師不知從什么地方了解了一番，確定他是孤兒，便送給他一個意外的消息：你的分數(shù)是今年全市中專技校錄取到的最高分數(shù)，學校決定，學費和所有學雜費一律免除。他的眼睛繃得像牛眼一樣大：“真的？那我算來對了。”就在他說過這話以后兩個小時，他來到街上花干了穆教授留給他的那5000塊。從管風琴酒吧到家的這段路上，有一家裝飾華麗的樂器店，以前他忍不住進去過幾回，眼饞地看一看，偷偷地摸一摸，從來沒想過哪一件樂器會屬于自己。但是今天，他不僅想到了屬于自己的樂器，還想到了父親的三體帆船：我這么快就能趕上父親，擁有自己最想有的東西了。店主打量著他問：“你真的要買？你爸媽呢？他們怎么不帶著你來？”看他不回答，又說，“你要大提琴還是小提琴？大提琴對你有點大，還是買把小提琴吧。”他堅定地搖著頭。對他來說，崇拜穆教授也就是崇拜大提琴，崇拜那種渾厚深沉又澄澈悠遠的音色，那種暗夜深處火炬一樣耀眼的音色。大提琴最便宜的400多塊，最貴的10000多塊，他選了個中間的：5500塊。店主說：“材質(zhì)沒問題，你看紋理就知道，又直又密，正面是松木的，兩邊是云杉木的，云杉木的紋理隨著燈光強弱會有變化，你看到了吧？”說著移動燈光給他看，“沒有變化的就是假的。顏色有深有淺，就看你的喜好了，主要是音色，你會試不會？”他怯生生地走過去，學著穆教授的樣子開始試音，動作笨拙而幼稚，卻一點也不猶豫，長音必須穩(wěn)，短音必須準，敏銳的聽覺給了他準確的判斷，只要聽著不舒服，就會立刻搖頭。他一連試了八把，最后選中了一把顏色稍深、面板光滑、琴頭圓潤的。店主瞪著他說：“你的耳朵不得了，這幾把琴好多搞專業(yè)的都試過，青島大學的穆教授也試過，都說就你挑的這把音色和音準最好?！瘪槞M想告訴店主自己是穆教授的朋友，錢也是他給的，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他把裝在書包里的錢全部掏了出來：5000塊，外加兩毛?！笆迨?，我的錢不夠怎么辦？”店主把錢在驗鈔機上過了一遍說：“還差500，回家去拿吧。”“家里沒有?！薄澳蔷驼胰私鑶h?！薄拔医璨粊?。”“那就挑一把便宜點的，4950的那把正好。”駱橫看了看，搖搖頭。“4600的那把也不錯，琴體和顏色都很漂亮?！瘪槞M還是搖頭，他就認準了自己試過音的這一把。店主想了想說：“那就依你了，要是給大人賣，人家肯定會講價，你沒有講價，我就打個折吧?！闭f著把那兩毛錢塞回了他的書包。

????????駱橫把大提琴背回了家，從此就開始一邊吹小號，一邊學拉大提琴。整個技校期間，他的生活軌跡基本是這樣：學校、家里、酒吧、海邊。去海邊是為了掙錢，那里有絡(luò)繹不絕的游客，當他們站在礁石上或坐在沙灘上欣賞大海時，一種任何外在的景致都無法替代的陪伴便會油然而生——陷落的情緒里，有遼闊面前的孤寂，有時間不息的傷感，有與生俱來的迷惘，而喚醒這一切的就是駱橫的小號那波浪一樣涌動的音符，仿佛不是海而是小號刻畫了所有人的心境和面前搖蕩不止的藍白。有人只是遠遠地聽著，把音樂當作了青島的背景；有人走過來，看海的同時也看著他，把音樂當作了無限延伸的前景。感動就像一艘艘突然被發(fā)動的船，悄悄地駛來，變成了白色棒球帽里的錢。他拿著錢回家，吃飯和購買琴譜，還買了本《大師琴法》。他照著“琴法”練了三個月，手指觸弦的準確性、揉弦的均勻適度和換把的動作就一天天好起來，手感和樂感也能完美地配合到一起。他沒有意識到這是因為自己的耳測、目測、手測能力都特別強，還以為大提琴跟小號一樣，不用花太大工夫就能學好。但有一個困難他現(xiàn)在還無法克服，那就是個子太小，大提琴對他來說還不是一件得心應手的樂器，而更像一臺笨重的機器，演奏時不是立在他面前，而是躺在他身上，嚴重影響了風度，也影響了右手的發(fā)揮，琴弓橫向用力的長短強弱和變換的角度總是掌握不好，拉起來有點緊張和吃力。有一天下課后，同學們都在往食堂走，唯獨他一個人快步走向了校門口。有個女同學追上來說：“我發(fā)現(xiàn)你很少在學校待，一下課就走?！薄拔矣惺隆！薄拔抑滥阌惺裁词隆！彼麚溟W著眼睛不說話。她又說：“我在海邊見過你。”他一下臉紅了，感覺到了對方的驚奇：陽光下，校園里，匆匆來去的原來是個乞丐。她問：“你還會什么？”他突然覺得這個模樣好看的女同學是不懷好意的，清湛的眸子里充滿了嘲笑，便憤怒地說：“我別的不會，就會乞討?！彼龂樀煤笸肆艘徊?，瞪大眼睛說：“照你這么說所有的音樂家都在乞討，因為他們都是要賣門票的?！彼闪艘豢跉?，歉意地一笑。她又說：“你別神經(jīng)過敏，我問的是除了小號你還會什么？”他搖搖頭，隱瞞了大提琴，覺得還沒練好，說出去是丟人的?！拔揖氝^鋼琴，想跟你搞個二重奏，就是不知道小號和鋼琴搭不搭?！薄翱隙ú淮睿陆淌谡f了，小號突出的是光亮，鋼琴突出的是純粹，光亮要射出去，純粹卻要靜下來。再說鋼琴大小場合都可以，小號的音色只適應大場合，最好在室外。”“穆教授是誰？”“我一個朋友?！薄澳闩笥讯家呀?jīng)是教授了？”“不可以嗎？”“當然可以。”又說了一些關(guān)于音樂的話，他們就分開了。后來他知道這個同班同學叫夏蓉蓉，除了會彈鋼琴，還會唱歌，真聲、假聲、頭聲、混聲，甚至維塔斯式的海豚音都能來幾下。問她為什么不去考音樂學院，她唉嘆一聲反問道：“你為什么不去？”駱橫“哼”了一聲，臉上同樣帶著無可奉告的神情，扭頭就走。雖然他們有共同的愛好，但都不覺得有必要更加密切地接觸下去。駱橫是孤獨而忙碌的，而夏蓉蓉也有漂亮女孩的矜持：總不能每次都是我主動跟你說話吧？

????????兩年后駱橫從技校畢業(yè)，生活變成了吹號、練琴、找工作。這樣過了將近半年，他才成為集裝箱碼頭的工人。當了一個多月工人，可以在師傅的陪伴下操作橋吊之后，他趁著周日背著大提琴去了一趟海邊，先是在沒人的地方拉了一會兒，又壯著膽子來到有游客的地方，低著頭，把練習過的所有曲子都拉了一遍，等他抬起頭，準備離開時，看到棒球帽里放滿了錢，好多人圍著他，那么多期待和欣賞的眼光就像溫暖的陽光照耀著他，他趕緊起身給大家鞠躬，一瞬間，眼淚就啪啦啦下來了。他知道自己的琴聲是憂傷而苦澀的，他思念父親，也知道這些素不相識的人之所以被他挽留在這里，一定是自己給琴聲賦予了一種打動的力量。也就是說，他的第一次大提琴演奏，成功了。不過這也是一次成功的告別，大提琴的練習需要暫時放下，因為家離上班的碼頭太遠，穿過膠州灣才能到達，他必須吃住都在碼頭上。還因為他覺得無論是居住的箱房還是工作的碼頭前沿，都不適合大提琴的練習和演奏，現(xiàn)代化工業(yè)的重金屬噪音一定會對靜凈高雅的古典音樂形成一種壓迫，那是他不愿意看到也不愿意接受的。更讓他擔憂的還是自己，他對聲音有一種超強的模仿能力，有時甚至是下意識的模仿，如果不經(jīng)意間讓柔美高貴的大提琴因為弦力和指感的粗糙，而發(fā)出受制于環(huán)境的簡陋之音，并且形成一種習慣，勢必損壞它的天然風韻——母性的大提琴那種少婦般成熟艷美的音色。

????????又有一天，在他第一次單獨駕駛橋吊，裝卸完一艘來自迪拜港的班輪箱貨后，他趁假日去了一趟管風琴酒吧，不吃不喝吹奏了一晚上。第二天又去了他常去的海邊，讓小號的聲音從早晨響到中午，稍事休息后又響到不得不返回港口的黃昏。一天的吹奏里，他始終沒有把白色棒球帽放在面前，也就是說他不要錢。他吹著，不時地把自己吹哭，也把許多游人吹哭。他吹了《告別時刻》《二泉映月》《最后一支舞》《流浪者之歌》《你鼓舞了我》，還有《父親》——這是他自己的作品，覺得還不錯，打動是天然的，?？蘖耍丝蘖?。他知道父親再也不回來了，跟他的偶像郭翔一樣已是一個葬身于夢想的先烈了。他要告訴天上的父親：你不僅給了我生命，也給了我生活，我很好，如今已經(jīng)長大，可以掙工資養(yǎng)活自己，再也不會來海邊乞討，不“勤工儉學”了。然后他在沙灘上用雙手挖出了一行大字：安息吧，父親。他覺得海潮會把自己的心愿帶走，父親也一定會看到或者聽到。他朝海岸深深地鞠躬：多少年了，你都是我的舞臺；他朝大海深深地鞠躬：多少年了，你都是我的聽眾。他吹著小號漸行漸遠，是肖邦的《離別曲》，是《父親》。

摘自《你是我的狂想曲》

青海人民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