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越北大西洋
*東方project二次創(chuàng)作?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在沙發(fā)上,從夢里痛苦地醒了。我睜眼,起身,頭腦昏昏沉沉,四周漆黑一片。現(xiàn)在凌晨四點,是最黑暗,最寒冷的時候。枕邊放著幾張信紙,字跡模糊,無法辨認。手指順著沙發(fā)邊緣往下,我摸到兩個空酒瓶和玄關燈。燈打開,酒瓶……我總是習慣喝到不省人事,然后倒在沙發(fā)上就睡——假如第二天不上課。
我知道黎明很快就要到來。在那之前,所要做的絕不能僅僅只是等待。
昏黃的燈光。手扶墻,腳步卻還在夢中,搖搖晃晃地往臥室走。我坐在椅子上,抽出光碟,塞進機器,然后戴上耳機。森海塞爾HD600,六十年前的老家伙,依舊優(yōu)秀可靠。
耳機線在地上蜿蜒流淌。音樂和酒精一樣,我需要用它來麻醉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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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iscA:Aria
track1
“一架碩大的波音客機貼海飛行,傾斜的翼尖切割海面,激起數(shù)尺高的浪花,拖出一條美麗的乳白色泡沫……
“我知道我自己就是這架飛機,一只在怒吼著洶涌的北大西洋上,自由自在作著危險的飛行的巨鳥。我從無趣的家庭中脫離出來,奔向貝爾法斯特機場跑道,起飛,跨越英吉利海峽,然后一口氣飛向京都。
“猛然地,我似乎撞上了東西,海鳥,礁石,浪,渦流或者別的什么。我的身體失去了平衡,一頭撞向海水,冰冷的北大西洋瞬間將我包裹。我驚醒了,才發(fā)現(xiàn)那是個夢。我坐在輪椅上,身下的飛機正穩(wěn)穩(wěn)地停在貝爾法斯特機場,父母站在我的身后,催促我下飛機。他們說‘歡迎回家,赫恩?!?/p>
“他們替我挑選了未婚夫,為我安排了手術和療養(yǎng)院,就像他們緊緊地握住我輪椅的把手,不再允許我掙扎,不再允許我逃離,做好了隨時把我推下飛機的準備。他們說‘沒關系,赫恩,無論多久我們都愿意等。’但我知道他們討厭我壞死的雙腿,討厭我不明不白的失語癥。他們想要把我‘修好’。
“我也討厭他們,討厭我的家鄉(xiāng)。愛爾蘭,一座被海水封閉,令人窒息,如同墳墓的小島。我懷念那些在北大西洋上空無拘無束遨游的日子,懷念在京都,在東京,與蓮子共同生活的時光。我害怕忘記它們,嘗試把他們記錄下來,但當筆尖觸及白紙,我總是感到驚心動魄。蓮臺野,空間站,月球,似乎都變成了虛無縹緲的夢。真的嗎?我真的去過這樣那樣的地方,擁有特殊的能力嗎?我真的有一個日本的,叫蓮子的朋友嗎?
“我是否曾逃出過這囚籠?我是否曾在京都大學上課?我是否曾在東京那棟破舊的公寓生活……
“這些問題使我欣喜,因為它們來源于明白而確切的答案。但讓我感到恐懼的是,這些答案和問題一點一點的離我而去——我動筆寫下這句話時,它們已經離我相當,相當,相當遠了。我遺忘了大量大量的它們,遺忘這些問題本身的東西,它們是珍貴的記憶,我害怕忘記它們,卻無力阻止忘記它們。也許某一天,我再也不會對我的生活有任何疑問。像其他從小在愛爾蘭生活,成長的女孩一樣,遵從父母的命令,嫁給自己不喜歡的男人。然后守著一望無際如同荒漠的馬鈴薯田,或者釀酒廠的機器,或者股票債券之類的玩意,平平淡淡地度過這一生……
“我曾經害怕這樣幾乎可以一眼望穿的生活,于是選擇了逃亡。但現(xiàn)在,我又回來了,從京都回到愛爾蘭,從夢回到了現(xiàn)實。”
寫到這里就結束了。我合上書,抬起眼,門是打開的,梅莉不知道什么時候站在了我的面前。她淚流滿面,雙手緊握在胸前。然后,她開口說:
“谷民先生……”
已經不需要再多的言語表述了。我摟著她,像摟著一團剛脫離母體子宮的,柔軟的嬰兒,她在我的肩膀上啼哭。一位失語癥患者穿越幻想的障礙,回到了現(xiàn)實,變成正常人。我和梅莉都知道,這不是喜劇的開始,而是悲劇的結束。
我沒有勇氣改寫這場悲劇,我不是劇作家,只是劇中過路的配角。我有自己的生活,也希望就這樣安穩(wěn)地,又渾渾噩噩地把生活過下去,在療養(yǎng)院化成一灘爛泥。我擁抱懷中溫暖柔軟的軀體,渴望著,幻想著一位叫宇佐見蓮子的英雄,不遠萬里跨越艱難險阻,帶著梅莉再次出走,在荊棘叢中去開辟屬于她們自己的新生活。一個王子與公主式,幼稚而美好的童話故事。然而我們仍然要面對殘酷的現(xiàn)實。
“再見,梅莉?!蔽逸p聲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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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rack2
凌晨六點,我醒了一次,迷迷糊糊間聽到窗外有小提琴的聲音,然后又睡著了。睡到九點再醒來,小提琴仍然在響。
梅莉拉琴的習慣很怪,有時拉完整首曲子,有時拉其中短短的某一節(jié),有時干脆這一節(jié)也不拉完,響幾聲就換到下一曲去,也許也會拉完曲子的大部分。她想拉什么,想拉多長時間,完全隨她所欲。經常是隨意地變調,變奏,切出某段旋律混進下一節(jié)去,把曲目像橡皮泥一樣放在手中隨意揉捏。我躺在床上,聽她拉琴。她拉什么,我就聽什么,雖然她演奏的很多曲目,我都未曾聽過。
我想,不知道梅莉有沒有看到,我在聽她拉琴——她告訴我,如果她愿意,她可以看到一切。
這像瘋話,我當然是不相信的,但我知道梅莉除了患有失語癥外,精神與正常人無異。
她盯著我胸前上衣的口袋,盯得我心里發(fā)毛。我不由自主地朝她視線落點摸了摸,發(fā)現(xiàn)向來掛在我胸前口袋的那支黑色水筆消失了。她向我展開手心,筆正好端端地躺在那兒。
“像變魔術,但這是真的?!彼梦业墓P寫:“筆還給你。”
她把筆遞給我,然后又送給我一本筆記本。她告訴我,她還可以在夢里去到世界上任何一個地方,東京,月球,空間站,只要她想,她就可以去。她正在把以前用這能力做過的事記下來,就記在這本筆記里。
“為什么要送給我看呢?”我寫。
“因為我想你是比較合適的讀者,會相信這些‘幻想’的東西……我找不到其他愿意讀它的人了?!?/p>
我從床上拉長身體,像彈簧一樣,吃力地夠到了桌面上的那本筆記,然后翻開看。
“……”
“我想記下這些故事的原因,是因為我發(fā)覺我的記憶越來越差了。我和蓮子共同行動的許多細節(jié),現(xiàn)在去回想,已經有相當多的模糊了。我有些擔心,有朝一日我會徹底忘記這些事,所以把它們記下來,去阻止記憶的流逝?!?/p>
“不僅是記憶。從東京回到愛爾蘭以后,我都沒有再做過夢,睡眠的時間也越來越短。”
“……”
“我和蓮子各吃了一枚安眠藥,然后手牽著手,躺到床上。再醒來時,見到的就是鳥船空間站內部的情景了。
“我們從灌木叢后探出頭,看到了樹林。和我們在月球上見到的鳥船二號不一樣,這里的樹木隨意地生長,歪歪斜斜,樹干上覆蓋著一層苔蘚,藤蔓攀附于其上,郁郁蔥蔥的樹冠夾雜著泛黃的枝葉。這是未經人打理的,原始森林的模樣。
“‘咦!’蓮子驚呼著跳到一邊。
“‘什么?’
“‘老鼠!’
“那只體型碩大的老鼠用灰油油的眼睛望著我們,然后又迅速鉆進了灌木叢,窸窸窣窣。林下的草叢有半人高,黑色的泥土鋪滿了枯枝落葉,厚度到腳跟。我們提心吊膽地走在上面,生怕從哪里又鉆出些生物,或者蛇。
“空間站里很熱,悶熱,像夏天,頭頂高高的日光燈模擬著永遠不會落山的太陽。
“‘這是不是那條小溪?’
“地面上有水的蹤跡,我扒開落葉,看到一條小小的水流在涓涓流淌,緩慢而隱蔽,周圍潤濕的黑土泛出油一樣的光澤。從水流的走勢來看,這確實是那條小溪,和鳥船二號的一樣——不,它不一樣。
“‘你說它什么時候會斷流?’我邊走邊說。
“‘不知道??赡懿痪煤?,可能就這樣,永遠不會斷流’蓮子說。
“‘如果它斷流了,鳥船是不是就死了?’
“‘我不知道——我們還是專心趕路吧?!?/p>
“鳥船的控制艙在溪流的源頭。我們逆著流向,滿頭大汗,不知道走了多久,才找到了它。控制艙被一層厚重的,宛如簾布的爬山虎所覆蓋。艙室的門把做了很好的防銹處理,閃爍出金屬的光輝。我握住它,輕輕一擰,咔噠,門開了。
“艙內是科技空間,艙外是原始森林,兩個世界僅一墻之隔。
“‘快點吧,我想回去洗澡。’
“蓮子坐上駕駛位,用鍵盤輸入已經計算好的參數(shù)。從拉格朗日點飛向地球同步軌道,很簡單的天體運算,難不倒物理系的學生。
“‘那么,走咯?!徸忧孟禄剀囨I。
“空間站慢慢地停下了自轉,人造的重力消失了,我們輕輕地飄了起來。
“‘它在運動嗎?’我問。
“‘在加速了,但是很慢?;厝グ?,它會自己飛的?!?/p>
“‘多等一會嘛?!?/p>
“蓮子把舷窗打開,于是我看到了推進器發(fā)出的幽幽藍光。在這里,月亮和地球看上去幾乎一樣大。在如此近的距離上,環(huán)形山的彎彎折折的軌跡清晰可辨。我沒有注意到,在幾個環(huán)形山中,突然爆發(fā)出幾陣閃爍。他們慢慢地變近,慢慢地變亮,混在繁星閃爍的宇宙中,是如此不起眼……
“等我們看見它們,已經遲了。”
接下來,梅莉在紙上畫了一個大圓弧,在大圓弧上又畫了一個小小的,插翅膀的圓球,和幾顆星星。大圓弧上噴出幾處火,飛出幾個圓錐形的導彈,長著獠牙,爭先恐后撲向空間站。導彈畫得比空間站大,爆炸像焰火一樣絢麗。
“當?shù)谝幻秾椩诳臻g站周圍爆炸時,我感覺空間站和自己像被風扯飛的蘆葦葉般在太空中旋轉,耳朵除了尖銳的鳴叫什么也聽不到,腿好像被什么金屬物體狠狠地撞了,很疼,夢就這樣醒了。
“那時是半夜,住在我們樓下的房東被突如其來的巨響嚇壞了,打開門,看見我們倒在地上昏迷不醒,叫了救護車。后來蓮子在信里告訴我,房東以為我們吸毒過量,磕瘋了,從床上翻滾著掉了下來。所幸的是,我只從夢里帶來了響聲。
“蓮子沒有受傷,比我先一步醒來回到學校。我在醫(yī)院里躺了兩天,睜開眼,護士問我的名字。我張開嘴,卻發(fā)現(xiàn)發(fā)不出任何的聲音。接著,我便因為雙腿殘疾和失語癥被送到了療養(yǎng)院。學校直接把退學手續(xù)寄到療養(yǎng)院來,我簽字,寄回去,從此之后我與京都大學便毫無瓜葛了。這時候我才意識到,我?guī)缀跏チ怂械男袆幽芰Α!?/p>
合上筆記。我想,原來幾年前的,廢棄的鳥船空間站失控,是這么回事。大家看著它向地球前進,害怕這么個大玩意掉到地上,就輕率地把它打掉了。
我點了一支煙,就坐在床上抽,窗外的小提琴不絕于耳。我從來不給梅莉做診斷或者開藥,也從來不限制她的行動。聽上去像是個不負責任的醫(yī)生——雖然確實如此——我在梅莉身上看不見一絲一毫精神病的影子,即使想要治療,我也無從下手。更何況我只是一個心理學專業(yè)的實習生,想在這個療養(yǎng)院里混混日子過一輩子而已。
一大把一大把的藥喂給正常人不太好,我也樂意當一個甩手掌柜……不,也不對……
我想起梅莉剛來療養(yǎng)院的那一段時間,有次凌晨五點敲響了我的門。我躺在床上接到了她的一條短信:
“我想去圖書館。療養(yǎng)院的門衛(wèi)說,這里的病人出去要有主治醫(yī)生的批條,還要同其他人一起出去。”
我看了一眼窗戶,窗簾外只透出一層淺淺的光,太陽還沒完全升起。我立即翻身下床,喊:
“我給你批,我現(xiàn)在就和你一起出去!”
清晨的倫敦多霧而潮濕,我們如同在雨中行走。療養(yǎng)院在倫敦郊區(qū),最近的公交站在兩公里外。我在網絡上預訂了一輛出租車。我想,她的雙腿不久前做過手術,走兩公里的路恐怕吃不消。
坐到圖書館里,然后呢?我做什么,她說了什么?我好像也有點忘了。
我只記得,我把什么書捧起來看,心不在焉,一目十行,昏昏欲睡,隨便糊弄,覺得該翻頁了就裝模作樣翻一翻。接著我的目光便跨過書脊,落到了坐在我對面的梅莉身上。她低頭看書,兩縷可愛的金發(fā)落在額頭上,紫水晶的雙眼深邃而充滿魅力,使我移不開目光。
圖書館很安靜。我可以聽到她輕微的喘息聲,和我的心跳聲。
她的眼睛里究竟有什么呢?我想,她真的是一位需要治療的病人嗎?
梅莉好像知道我在看她,她抬起頭,俏皮地向我一瞥。她的眼睛好像會說話,我想,她應該在說:
“我們兩個,誰病得更重還不一定呢?!?/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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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rack3
“我第一次去到京都,見到大都市熱鬧的模樣,是在夢中。我站在十字路口,街道人頭攢動,車輛川流不息,鱗次櫛比的高樓一層一層往遠處的天空鋪展。我抓住從我身邊的一個人問這是哪兒,他告訴我這里是京都,是日本的首都,然后很耐心地指給我看地鐵站在哪,大概是把我當成了外國的游客。
“我真的下了地鐵站,隨著人群混過驗票,在夢中展開對京都的小小冒險。最后我橫跨大半個市區(qū),坐到機場。我走到航站樓的最高處,眺望遠方城市的天際線。行人,綠化樹,信號塔規(guī)律閃爍的紅綠色燈光,城市的每一處細節(jié)盡收眼底,我的背后還有飛機起飛的呼嘯聲。
“我的心澎湃無比。我知道這不是夢,是活生生的現(xiàn)實。假如我身上有護照和信用卡,我可以從這里飛回愛爾蘭,在夢中看見熟睡的自己。
“第二天醒來后,我買了一幅世界地圖,在京都的位置畫上一個圈。在之后的日子里,假如我在夢里又去了世界的哪里,我會盡力了解我身處何處,然后醒來在地圖上畫圈。很多年以后,當我下決心離開愛爾蘭,離開土豆的荒漠和窒息的家庭時,那前一天夜晚,我翻開這幅世界地圖,撫摸著每一處標記。在漫天繁星下的田野里,我想,原來我已經去到了世界上那么多地方。”
梅莉問我,為什么離開家鄉(xiāng)東京,來到英國。
我想了想,寫:“大概和你一樣,對自己的家鄉(xiāng)極度失望,想著或許離得遠遠的,到另一個地方去,可以有更理想的生活?!?/p>
“寫給我看吧,像我寫給你看的,我的故事一樣。隨便寫什么都可以?!?/p>
我躊躇了幾天,終于還是動筆寫了。
“當收到大學錄取通知書的時候,我懷著滿腔熱情,迫不及待想投入到大學生活中去。我滿以為,擺脫了中學生活的苦海,接下來在徐徐鋪展開的,就是自由和理想的生活。
“我很快就發(fā)現(xiàn)我錯了。
“大學是一個磨人意志的場所,日復一日是孤獨的生活。無聊的課程,瑣碎的事物,令人討厭但又不得不去應付。宿舍吵鬧,在白天,我就躲到自習室,圖書館去。我在圖書館里借書來讀,坐在我對面位置上的人忽然抬頭看我,然后問:
“‘你在讀弗洛伊德?你是心理學專業(yè)的?’
“‘是……是啊?!医Y結巴巴,又有點高興。我不想跟他解釋心理學和精神分析的區(qū)別。
“‘別讀了,沒用的,弗洛伊德都是死了一百多年的老頭子了。專業(yè)混張畢業(yè)證書就好,你不如做點有用的事?!?/p>
“有用的事?什么是有用的事?我看見他桌面上摞成山的兩堆教材和試卷,一邊叫‘施政綱領’,一邊叫‘考研數(shù)學’。大概這兩個可以讓他向上爬的東西就是有用的事。他的話不好聽,像在審判,又像在勸我迷途知返。我讀弗洛伊德的,當然不怕他來這一套。他有什么資格來審判或者勸說我?
“我回到宿舍,看見我的兩個舍友在組隊打游戲,鍵盤和喊叫聲震天響。另外一個舍友很大聲地外放音樂,仿佛把宿舍當成了KTV。
“然而我逐漸逐漸地,不再去圖書館和自習室了。打游戲,睡懶覺,確實比讀弗洛伊德來得輕松。偶爾我睡覺的時候,腿一痙攣,猛地醒來,想到我的大學生活不應該這樣度過,又懊悔不已,第二天依然照舊。
“我的目標是什么?我要什么樣的大學生活?稍微仔細一想,不知道,像沒頭蒼蠅。得過且過,如此渾渾噩噩過了兩年。
“教學樓旁邊有一棵樹,樹干中空,里面是蟻巢,枯死了,樹杈子光禿禿,灰溜溜的。我蹲在地上看螞蟻吸食樹的營養(yǎng),搬運樹的尸體,從樹皮的小縫和小洞里進進出出。我不知道怎么對這些螞蟻產生了惡意,站起來,使勁地踹樹干。蟻巢受到震動,更多的螞蟻跑了出來,我就更快更使勁地踹。一只只螞蟻被我踹得粉碎,泥土上鋪滿了殘肢和腺體。我想,如果我手上有一把電鋸,我會毫不猶豫把樹干切開,搗毀蟻巢,然后一把火燒掉。
“‘誒,這個同學,你在干嘛?’我的導師遠遠地問我
“我立刻收腿,立正,面對他,笑著說:‘沒干嘛,逗螞蟻玩兒呢?!?/p>
“‘哦,我們專業(yè)有幾個英國交換生的名額,你想去的話到什么什么辦公室問問?!?/p>
“我馬上跑去什么什么辦公室,拼命讀了幾個月書,拿到申請表格,然后交,再打電話告知我的父母。我就好像一個溺水者,泡在水里面,透過光的折射隱隱約約看到水面上漂著一塊浮木,等我耗光最后一口氣拼命浮上去抓到手里,發(fā)現(xiàn)不過是一根稻草。英國倫敦就是這根可憐的稻草。”
我長嘆一聲,放下筆,合上筆記本,想著一會兒就將它交給梅莉。窗外陽光明媚,我聽見小提琴劃過三聲短促有力的高音調。
我翻開筆記本,在我的故事底下,赫然多出了一行娟秀的字跡。
“謝謝你,和你的故事——我想送給你一首曲子。”
小提琴又劃過三聲,宛如三道閃電,然后梅莉開始徐徐演奏。我聽出來了,是《挪威的森林》,用小提琴模仿吉他的旋律,有一種奇異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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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rack4
在筆記本的開頭,梅莉畫了五頁琴譜。
“我想把這首曲子送給我最好的朋友,蓮子。
“在京都大學的校內,我租了一間公寓,帶有開放式陽臺,在二樓,我不喜歡住得太高。進入京都大學的第一天,我躺在床上,望著遠方的光芒一點一點被地平線吞沒,然后黑暗充滿了房間。
“我不想開燈,但京都看不見星星,也看不見月亮。夜空仿佛一塊幕布,發(fā)青,發(fā)灰,還泛出一點詭異的,模糊的紅。
“我沉沉地睡去,再睜眼時,我坐在山間的亭子里,于是我便立刻意識到,我在做夢。我抬頭向山上望去,在漆黑的,樹林影影綽綽的背景中,一抹亮光格外顯眼。
“我沿著石板臺階,小心翼翼地拾級而上,害怕從周圍某處黑暗的角落中,會突然沖出什么兇猛的野獸來。我回頭往山下望,山間的石板路若隱若現(xiàn),蜿蜒曲折,連接到山下村落。走到盡頭,我的眼前矗立著鮮艷的紅色鳥居,和一座神社。神社喧嘩,火把的照耀下,眼前的一切都變得模棱兩可,曖昧而溫暖。一群面目模糊的人,坐在一起,聊天,喝酒,開宴會,肆意地吵鬧。一個穿巫女服,戴蝴蝶結的女孩,大喇喇地走上臺,敲鑼打鼓,喊:‘人偶劇……開演啦?!缓笥肿呱弦粋€金發(fā)碧眼女孩,穿著洋裙,向大家鞠躬,然后擺弄她的人偶……人偶劇結束,大家便熱烈地鼓掌。
“我站在熱鬧的宴會場外,陽光熱烈地從陽臺潑灑進來,取代了昏黃的火光,我醒了。
“我仍在回味昨晚的夢,我想我或許夢見了日本的某處山村,開宴會紀念他們的神明……穿洋裝,表演人偶劇的少女又是從哪兒來的呢?我望向窗外。這個時代,還會有人信奉神明嗎?
“我看見我立在角落里的小提琴,又想起了那位操弄人偶的少女。人偶以線和指環(huán)與手指連接,少女的雙手靈巧地舞動,人偶們便宛如得到了生命般演繹它們的故事。我想,我是不是也可以登上宴會的舞臺,用小提琴演奏出我心中之所想呢?
“提著小提琴,我赤腳走上陽臺,迎面是輝煌的陽光,琴弓搭在弦上,蓄勢待發(fā)。
“我回頭望了一眼我的房間,它太大,太冷清了。即使我隨意地在屋子里潑皮撒賴,也不會有人來阻止我。我感覺有些孤獨。我想到了我的家,一座小屋矗立在一望無際,如同白色荒漠的馬鈴薯田中,方圓數(shù)十里都廖無人煙。像白色的,白色的,白色的林海雪原——冬季寒冷的西伯利亞大森林。
“我找到我想演奏什么了。柴可夫斯基的《D大調協(xié)奏曲》。
“西伯利亞大森林里,應該有風,有鳥,有靈活可愛的松鼠,有獵人與狼機智地互相周旋。我一邊演奏,一邊想:我在京都大學,這是新生活的開始。循規(guī)蹈矩地拉下去?不對,不應該這樣死氣沉沉。
“我把第一樂章全部升上了兩個音階。
“世界是如此的廣闊,廣闊到傾注我一生的時間,也走不遍這個世界。我在夢中之所見,只是它的吉光片羽。我討厭在家人的,老師的命令下,日復一日枯燥地練習小提琴,我討厭被框定死了的,所謂“典雅”的曲目。
“我開始了前所未有的即興演奏,我自然地從《D大調協(xié)奏曲》過渡到了我自己的曲子,柴可夫斯基和西伯利亞被我拋卻腦后。我閉上雙眼,樂譜就浮現(xiàn)在我的腦海中,前一小節(jié)尚未被演奏,后一小節(jié)就已經被編好。小提琴越來越快,音調越來越高,我享受著琴弦與琴弓間的激烈碰撞。在高昂的曲聲之間,我聽見我強勁有力如同鼓聲的心跳,指揮著我的手眼耳。每一把小提琴中都壓抑著第一無二的靈魂,要用最激烈的,摧殘的手段拉響它,才能讓靈魂得以釋放,讓小提琴響亮地發(fā)出它本色的音。
“在我沉醉于自己的演奏中時,我看見一位女孩一邊看手機,一邊向我走來。她抬頭看了我一眼,然后走到我所在的這棟出租公寓前,四處張望,然后看了看門牌,又低頭看了看手機。似乎是確認無誤后,她跨進了這座公寓。我斷斷續(xù)續(xù)地聽到她和房東的談話。
“‘叫什么……宇佐見蓮子,大二,物理學專業(yè)……想租一間屋子?’
“‘……準備考研究生,覺得原來的室友太吵……這樣嗎?大家都一樣吵吵鬧鬧,換來換去也差不多……’
“‘一個月的房租是……要便宜的話,最好是和朋友一起合租,房間還是蠻大的?!?/p>
“‘……沒有朋友,去聯(lián)系聯(lián)系吧,看看哪里的住戶愿意和你一起合租。’
“‘唰拉——’
“最后一個音符結束了。我抱著小提琴,鞋也不穿,打開門,沖下去,站在樓梯半截。房東和那個叫宇佐見蓮子的女孩都一齊抬頭來看我。
“‘我可以和你一起?。 艺f?!?/p>
梅莉告訴我,在她住進療養(yǎng)院之后,她和蓮子的聯(lián)系并未斷絕。她給蓮子寫信,一周一封。蓮子給她寫信,一個月一封。因為蓮子很忙,忙著學習,忙著考研,忙著面試,忙著考教師資格證,忙著工作。在她的印象里,蓮子一直都很忙。
已經很遲了,還不睡覺嗎?我打字問她。
睡不著。
對方撤回了一條消息。
今晚失眠得很厲害,不想睡。
梅莉嘩啦啦給我講了很多蓮子的事:從小住在東京老舊的公寓里,一直都很努力地學習,希望能成為大物理學家,可惜后來到中學教物理了。她的母親是快退休的小學語文教師,父親原來是跑長途運輸?shù)乃緳C,后來落了一身慢性病就跑不動了,在母親的學校做保安。研究生面試那一天,教授問蓮子有沒有參與過什么機構的研究項目,于是蓮子一下就愣住了,然后毫無疑問地被刷掉。之后半年的信件里,蓮子總是提及這件事。
我很懷念住在東京那間老舊公寓,與蓮子一起分享家庭的生活。梅莉寫。盡管電梯上貼著清不干凈的小廣告,沙發(fā)也總是散發(fā)著淡淡的霉味,但我很享受那種有煙火氣息的生活。
我覺得,你可以試著再給蓮子寫信。
屏幕的另一頭沉默了片刻。
寫什么呢?
什么都可以寫啊。寫你的生活,寫你的現(xiàn)狀,寫你失眠,失憶,失夢。她不是你很好的朋友嘛,那就把你的情況告訴她啊。
不,我的意思是,我感覺那樣會打擾到她的生活……
我和她都不再寫了。到后半夜,梅莉拉著我,帶她去了一趟郵局。我們站在郵局門口哆嗦,一直等到它六點開門。倫敦郊區(qū)的空氣很好,燈光也不多,我的手插在口袋里,抬頭看月亮。我看見它散發(fā)出清冷的光輝,總是有兩三粒黑影在其上劃過,那是繁忙的衛(wèi)星和空間站流過的痕跡,像冰川上的螞蟻。 我極目搜尋,我想也許在這些黑影中,有那么一粒,是屬于鳥船的。
很久之后,我再翻開筆記本,發(fā)現(xiàn)那五頁琴譜不知道什么時候被撕去了。
“開館儀式前一天的鳥船博物館沒有人,空曠的展廳里只有我和蓮子,可以隨意地瀏覽,仿佛整座博物館就只屬于我們。
“蓮子說過,她一直很想去月球上,親眼看看那些只畫在教科書上,人類在月面扎根,發(fā)展的狀況。我也很想去看看,但月面旅行的價格實在高昂,于是我們用夢,一忽兒就上來了。
“鳥船是一座模擬地球生態(tài)系統(tǒng)的空間站,說是為未來的人類進行星系航行作準備。可它飛上天不久,小故障頻發(fā),維護成本像無底洞,又看不見有什么利益。大家把它從地球同步軌道移到拉格朗日點之后,就不再有人管理了。為了紀念它,大家在月球上修建了一座鳥船博物館。
“鳥船博物館的一樓,二樓是展廳,三樓是鳥船的備份空間站,叫鳥船二號,里面是一套和鳥船空間站一模一樣的生態(tài)系統(tǒng)。從外面看,龐大的建筑群撐起高聳入云的鳥船二號。要模擬云,雨和深厚的土層,非得有這樣大的規(guī)模不可。
“‘一樓是航天成就,二樓是鳥船發(fā)展歷程?!徸釉以易?,‘這不是把地球上的那套搬到月球上來了嘛。’
“蓮子說的對,我確實覺得鳥船博物館和地球上的其他博物館沒什么不同,連樓梯的樣式都是一模一樣的,我們輕輕一跳就可以邁上四五層臺階。
“‘往三樓去的門被鎖了?!艺f。
“‘沒有其他辦法可以上去嗎?’
“‘有幾部電梯,可是它們不運行?!?/p>
“我和蓮子折身往回走,迎面撞上一位西裝革履的老人。老人問我們是否想上去看看,不等回答,他就從我們身旁越過,開了鎖,自顧自地進了鳥船二號。我拉住蓮子的手,跟在他身后。
“一進入鳥船二號,就恍若進入了地球上的某座公園。老人走在前面,他不問我們是誰,也不問我們從何而來,只是在前面走,我和蓮子落在十幾米的身后,我們沿著溪邊的棧道前進。溪水一丈寬,嘩嘩地響。溪水底部鋪一條白色的塑料管道,周圍只有鳥鳴聲。
“老人忽然蹲下來,從地上抓起一把泥土,捏了捏,嗅了嗅,然后送進嘴里咀嚼片刻,吐出來。
“‘泥土還是原來的……’老人自言自語,‘可是物種全換了,草,樹,動物,昆蟲,全是好管理好養(yǎng)活的,這里只有園藝觀賞用的鳥兒……哼,如果沒有人為控制,沒有外界物質輸入,這里撐不過兩個月?!?/p>
“蓮子拉一拉我的衣角?!矣X得他有點奇怪,有點像鬼魂之類的?!f。
“沒事的。我說,大膽些,我們可以在千萬分之一秒內醒來。
“我們走到溪流源頭,看見一座白色的建筑物。老人開了門,走進去,我們也跟進去。這里就是導航室,與外面的公園相比,這里冰冷,整潔,了無生機,而更真實。向窗外望去,可以看見崎嶇貧瘠的月球表面,一間間人造的艙室像在沙地上埋了半截的雞蛋,以博物館為中心向外鋪展。老人仰頭,一聲不響,望著漆黑的太空。我順著他的視線,看見了真正的鳥船空間站。
“它孤獨地懸停在玻璃穹頂之上,與我們遙遙對視。
“我發(fā)現(xiàn)老人在流淚。我想,也許像科幻小說里寫的,他是什么什么學家,在鳥船空間站上耗費了半生心血,然后,啪,泡沫破裂,他再也觸摸不到他的孩子了,老了之后就被安排在這座博物館工作。我忽然感覺這是輕浮的想法,有些內疚。我至今仍然不知道這位老人是誰。
“兩束煙花升上天空,老人得了命令似的,立正,不流淚了。他惶惑地撓撓頭,似乎在疑惑他為什么站在這。他對我們說:‘我要去準備開館儀式了,這個是服務器,那個是電源……導航室的東西我不熟悉,你們自己慢慢看吧?!缓蟠掖易吡顺鋈?。
“‘什么東西?沒頭沒腦的?他在說夢話?’
“‘也許是夢話。’我說著,走到老人所說的電源的地方,開始摸索。
“‘喂,梅莉,你不會真的想把這里的設備開起來吧?’蓮子的聲音有些緊張。
“‘玩一玩唄,總不會玩壞的?!?/p>
“我按到第五個按鈕,嘩啦,屏幕雪白地亮了。
“我說:‘蓮子,我們一起去把鳥船開回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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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rack5
梅莉要離開療養(yǎng)院了。臨行那天,她走進我的房間,向我道別。她穿了一條白色的裙子,不戴帽子,俏生生地站在我的面前,這讓我想起了我與她的第一次相見。我站在窗臺上,望著她。她穿著紫色的連衣裙,戴白色的帽子,腰間系一條白色的蝴蝶結,然后背著小提琴,拖兩個大行李箱,撐傘,在雨中慢慢地走進療養(yǎng)院。她走得很吃力,讓我看了有些心疼。
倫敦九月涼雨如針。
我抽著煙,說:“我還是覺得,你穿那條紫色的裙子,戴著帽子更好看。”
她淺淺地一笑:“我也是這么想的?!?/p>
“你的筆記本還在我這里。就是記錄你那些過去的故事的,要帶走嗎?”
“那些還是留在谷民先生這里吧,我擔心又把它們弄丟……我已經把它們弄丟一次了。你替我保管它們,如果哪一天我把它們全忘了,你就帶著它們,當做證據,狠狠地給我摔上一巴掌?!?/p>
我一半咳嗽一半笑,白色的煙霧在空氣中消散。我點頭答應:“好,你這一巴掌我記住了?!?/p>
“谷民先生還有什么話想對我說嗎?”
“你看,我煙快抽完了。”我指著嘴上的半截煙頭說,“我的煙灰缸在窗臺,你能不能幫我把它送到桌面上來?!?/p>
她當然知道我說的是什么意思,仍然是淺淺地一笑:“我現(xiàn)在已經做不到了?!?/p>
她轉身走了,回到她那現(xiàn)實的生活中去,留給我半條門縫。我把煙從嘴上取下,扔在地上,踩滅,抬頭看天花板,拼命忍住淚。我想,高高興興分別了,有笑,這很好,不應該流下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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鋼琴在左邊,正中間的頭頂上方是鼓和镲,右面是小提琴,絲絲的顫音纖毫畢現(xiàn)。我坐在一間演奏廳,面對舞臺,音樂就從舞臺上如瀑布般傾瀉而下,然后撞上墻壁,衍射,返回,再衍射,層次分明。女主人公的詠嘆調讓我險些為之落淚,為之窒息。我清晰地聽見她每一次調換氣息的聲音,我仿佛看見歌聲從喉的顫動中綻放,在紅潤的舌尖上旋轉,在唇與齒的震顫之間送出……然后,嘩啦,演奏室一片漆黑,光碟被自動彈出。
我舍不得摘下耳機。我很惱怒音樂就這樣不見了,消失了。耳機,人聲,弦樂;大麻,鴉片,冰毒。我煩躁不安,想發(fā)火,想砸東西,我不能允許自己停下,像狂犬病發(fā)作。在浸著月光的窗簾上,我看見我骯臟的幻影。我拾起光碟,像拾起注射器,翻到背面,像吸足藥液,惡狠狠地塞進轉盤,像扎進自己的靜脈。光碟在機器的轉動中扭曲,呻吟,粉碎,發(fā)出磨牙的吱吱聲。藥液流過我的心臟,癢癢的。我聽見鼓聲又開始有力跳動,便重歸于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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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iscB:Aphasia
Violin solo
致蓮子:
很高興能收到你的信,在療養(yǎng)院里手機被管制使用,網絡不能訪問那些社交軟件,寫信寄出去倒是允許的,所以我不得不采取這樣的笨辦法和你聯(lián)系。不過,安靜下來,慢慢地想,寫,也很有意思。
你在信上問我在療養(yǎng)院的生活如何。我可以告訴你的是:一切安好,我已經習慣了。相比起這個,我更擔心你的生活。你的生活費夠付房租嗎?你的學習有受影響嗎?不要太忙,也不要過分節(jié)儉,你需要有更多的休息和更好的生活。
在療養(yǎng)院里的生活是被安排的,上午運動,下午上課,晚上可以看電視,電影,或者醫(yī)生把病人組織起來聊天,然后周末休息,可以把手機領回來——簡直和我的高中生活一樣!
我的腿壞了,所以上午的運動可以正大光明地翹掉,睡懶覺或者看書。下午的課就必須要去上,課程可以自己選。但是,說實在話,除了手語課,其他的課程都很無聊。老師照著屏幕念字,大家都不聽課,發(fā)呆,或者做別的事情。不去上課就要被醫(yī)生叫去談話,臉皮厚的話倒也無所謂。不過因為很無聊,所以還是去上課了。我想,無論怎樣,和別人多交流,總會對病有好處。
可是,我實在很害怕把大家組織起來聊天的時候。每個人臉上都是陰郁的,很沉悶,說不了幾句話,混到時間結束就算完。我有時候想,這算不算是一種形式主義?一開始,我把自己在夢中的故事寫下來,復印給大家看。我不告訴他們那些是我真實經歷的事,當小說或者別的什么東西看就好。我想和大家交朋友,想看看大家對這些故事是怎樣的看法。結果是,無論是醫(yī)生還是病人,他們看我的眼神怪怪的,似乎一致認為我比看上去要病得厲害,這個事我也很快不做了。
療養(yǎng)院不能隨意進出,要申請,要有所謂“特殊情況”,還要醫(yī)生伴隨,我也不明白什么是“特殊情況”。似乎是以前有過精神病人跑出去傷人的事,所以管得很嚴。療養(yǎng)院里沒有圖書館,只有一間小小的閱覽室,放著幾個月之前的報紙雜志,還有一些很老很舊的書,以及一臺復印機,也很舊。我寫的故事就是用它復印的,周末也會用它把手機上的電子書復印出來,以供接下來一周閱讀。
宿舍是每人一間,有獨立衛(wèi)浴,我在八號樓103號。實在是很孤獨吶,鄰居們好像都不喜歡講話,我也沒法和他們打招呼,宿舍值班的醫(yī)生也總是沒有好臉色。如果你什么時候有空了,可以來看一看我,不過如果實在太忙,那還是算了吧!
我想,雖然療養(yǎng)院里的生活孤獨,無趣,但是我似乎確實需要一段靜養(yǎng)的時間。我決定暫時先收起我的夢和那些瘋狂的幻想,希望我的失語癥和雙腿可以快些好起來,這樣就能出去,繼續(xù)和你一起生活了。
期待你的下一封信!
梅莉
204X年X月X日
另附:如果可以,請把我未學完的課本隨下一封信寄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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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rack6
我第一次坐新干線,是在我前去京都大學報到的時候。父親送我到了新干線車站,在檢票口前,我接過父親替我提著的行李,向他告別,然后跟隨人流通過檢票口的閥門,跨上旅途的第一程。父親并不送我到校,我自然是有能力可以獨立做事了,而且可以省一張車票錢。
我所乘的列車停在一號站臺,是離檢票口最遠的站臺。我獨自走在漫長的甬道里,不敢回頭。我想,或許,我回頭可以看見父親仍然站在檢票口前望著我。他看見我回頭看他,向我揮手,接著,我的心理防線便會像決堤了的大壩瞬間土崩瓦解。我也許會丟下所有行李,逆著人流,一邊哭一邊向他奔去,然后告訴他我再也不想上什么大學了。這是不可能的,我拼命地考了十二年的試,才獲得了夢寐以求的錄取通知。但在我的父母面前,我感覺我仍然像個長不大的小寶寶。
或者,父親更有可能已經離開車站,繼續(xù)跑他的長途貨車去了。他已經五十歲了,仍然常常不分晝夜地行駛在高速公路上,去年檢查出了高血壓,每天都要吃藥。父親告訴我,他感覺他最多再跑兩年,身體就撐不住了。不過他讓我放心,學費是已經攢好,備在銀行卡里了的。
一號站臺在我的左手邊往上。我拐彎,拖著大包小包沉重的行李,慢慢地,一級接著一級爬上臺階。我爬上臺階的最頂端,手臂酸痛,這個時候我才敢回頭看,看到的是臺階上的人擠人和無窮無盡陌生的臉,父親當然是看不見的。
列車關門的那一刻,我終于意識到所有的退路已經被切斷,余下只有前進。京都和東京之間的交通線總是繁忙的,車廂坐滿了人,我卻感到莫名的落寂與不安。窗外的風景在向后倒退,倒退,越來越快,然后呼地一聲風嘯,列車鉆進了漆黑的隧道。從京都到東京有近一個半小時,四百公里的車程,其中大部分都在富士山下的隧道。
不知道行進了多久,恍恍惚惚間,我聽見在黑暗的隧道里傳來液體翻滾的聲音,咕嚕咕嚕,像水在熱鍋上沸騰。沸騰的聲音越來越大,然后隧道土崩瓦解。
一簾躍動的熔巖掛在我的眼前,它帶著不可阻擋的氣勢,吞噬鐵軌,涌向列車。我驚恐地向后逃跑,車廂門卻被鎖死。在熔巖舔到皮膚的一剎那,我被燙得跳起來,從夢中驚醒。我正好端端地乘坐從東京前往京都的新干線,鄰座的乘客被我夸張的動作也嚇了一跳。
我想起來我已經畢業(yè)了,現(xiàn)在作為一名新的物理教師在東京郊區(qū)的中學里任教。怎么會做這樣可怕的夢呢?我拍拍自己臉蛋:蓮子,放輕松,你已經教了一個學期,有平穩(wěn)的工作和安逸的生活。
我想趁著這個寒假,去梅莉的療養(yǎng)院看看她。
列車到站,我下車,然后坐上公交,顛簸兩個小時。這時候已經是下午兩點,我在附近的小餐館吃完午飯,接著按手機導航徒步四五百米,到了療養(yǎng)院門口。把一紙?zhí)酵暾埥唤o門衛(wèi),我便順利進入這座形似醫(yī)院而又不是醫(yī)院的建筑。
梅莉在信中告訴過我,她住在哪一間宿舍。我找到了,但宿舍的門是鎖著的,整座宿舍樓都沒有人,也許都上課去了。我走到宿舍樓門口的管理室,一個尖嘴猴腮,年紀和我父親相仿,身材矮小得多的男性在值班。他慵懶地坐在靠背椅上看手機,扣下巴的胡子,身上穿著和醫(yī)生一樣的白大褂,臟污,泛黃。
“您好,請問一下,梅莉住在這棟樓里嗎?”
“梅莉是哪個?”
“就是八號樓103號。”
“我不認識。”
尖嘴猴腮的男性很不耐煩,自始至終盯著屏幕,沒有抬起頭來看我,我有點惱怒。問下去顯然得不到答案,我走出宿舍樓,在這座療養(yǎng)院里隨便走走看看。食堂只坐著一個老人,病號服外面套一件黑色大衣,禿頭,戴眼鏡,看報紙,偶爾往嘴里扒進幾粒冷掉的米飯。這里的人似乎只穿兩種衣服,要么白大褂,要么病號服。
食堂的后邊有一條石板小路和荒涼的野地,靠近路的這一側種了幾顆半死不活的油菜花,其余全是大片大片枯萎的茅草。再往遠些,有一座直筒式的建筑物,屋頂插了兩根煙囪。
我沒有找到梅莉,只好回到她的宿舍門口,靠著門坐下,翻翻手機度過無聊的時間。宿舍樓的走廊晦暗,不開燈,沒有窗戶,只有門口可以進光。大約四點,梅莉才回到宿舍。她從門口拐進來,看見我,很高興,電動輪椅的速度都快了。到我面前,興奮地一陣手舞足蹈,神采奕奕,似乎有很多話想對我說——也許她在用手語,但我看不懂。她從口袋里掏出小本子,寫字,寫完展開給我看。
“怎么不提前跟我說?周末給我打電話也可以?!?/p>
我才想起來,我是有梅莉的電話號碼的。“太久沒用,我忘了?!蔽艺f。
寫字很不方便,語氣詞都要盡量省略。如果是以前的梅莉,她會說:“哎呀,蓮子真是糊涂蟲呢?!?/p>
她理了理頭發(fā),劉海向后別——她的頭發(fā)長了些,身形似乎也小了些——很莊重地把鑰匙插進鎖孔,咔嚓,門開了。梅莉的宿舍很小,像大學的寢室,左邊鋪一張榻榻米,右邊是桌子和四扇壁柜,桌面下左邊的位置從高到低排了三節(jié)抽屜,最高的那一節(jié)上了鎖。
桌面的架子上有兩盒藥,我拿起來看了,生產日期是三年前,沒有拆封,盒子上落了一層薄灰。
“原本是架起來的那種床,但我腿壞了,爬不上去,又不愿意每晚讓人幫忙,就叫他們把床換成榻榻米。”
“冬天不會冷嗎?”
梅莉沒有回答我,她把那節(jié)上了鎖的抽屜打開,我看見里面一封一封排滿了信。她驕傲地抽出兩封給我看,確實是我寫給她的信,沒有臟污也沒有折損,細細地聞,還可以從濃烈的樟腦丸氣味中分辨出好聞的油墨味。
“我晚上睡在哪里?”
她的輪椅滑到壁柜前,拉開,里面有兩床棉被。我把它們抱出來,鋪在地上,配合身上的棉衣,可以將就幾個晚上。一切完畢之后,我說:“去吃晚飯吧?”
?“你推著我去?!彼艺{皮地眨眨眼,然后我們一起嗤嗤地笑了。
冬天黑得很快,我們在食堂簡單吃了,回宿舍睡覺。梅莉想看看夜空,于是我打開窗戶。我拿一部手機,和梅莉肩并肩躺著,在筆記本上打字聊天。
梅莉的窗戶外面就是我下午曾見過的野地,那棟直筒建筑物的煙囪在灰色的夜幕中冒著白煙,我問梅莉那棟建筑物是做什么用的,怎么不見它白天冒煙呢。
“是火葬場。聽說那里的老板有點迷信,一定要等到晚上六點之后才開始工作?!?/p>
我有些震驚,又感覺有些滑稽,療養(yǎng)院的旁邊竟然就開著一家火葬場。但想想又立即覺得合理,這里是京都郊區(qū),而且又有一座關精神病人的療養(yǎng)院,地租一定相當便宜。
“這里是死過人的。大概三個月前,我們這號樓的三樓有一間,自殺了?!?/p>
“他是怎么死的?”
“不知道,有的說上吊,有的說吃安眠藥?!?/p>
“為什么死了?”
“反正是精神病嘛,大腦都會有點那個……具體要說,我也不清楚。醫(yī)生不說,大家互相也都不認識。即使去問,也沒有熱心的人回答你?!?/p>
我感覺到冷了,它從身下滲入,棉被果然擋不住冰涼的地板。我起身關了窗戶,又拉上窗簾。第二天,梅莉醒得比我早,她坐在輪椅上,坐在窗前,抱著小提琴,不演奏,而是空洞地望著窗簾,灰蒙蒙的光從幕后透出。
我想起了和梅莉的第一次相見,白色睡裙隨風飄揚,驕傲的身姿于陽光下,演奏恢弘的小提琴曲。她的雙眼目視無限的遠方,似乎從來沒有落腳點。我卻從一瞥中,從她的紫水晶瞳孔中望見了整個世界。
我看見梅莉坐在輪椅上,像看見一只折斷了翅膀,關在籠子里的鳥兒。有些鳥兒是注定關不住的,我坐起來說:
“走吧,梅莉,我們一起回家?!?/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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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rack7
梅莉一進家門,父母就立刻喜歡上了這個有著可愛臉蛋,紫眼睛金頭發(fā)的外國女孩,仿佛把她當做了自己的小女兒。他們在飯桌上捏著筷子懸在空中,和梅莉熱切地談話,而梅莉只能偶爾羞澀地點點頭表示認同。等到他們把自己的話一股腦倒完了,突然想起梅莉是不能說話的,才放下筷子吃飯。
我的書房讓給了梅莉。我們一起把書架抬到客廳,在空出來的位置擺上新床,書桌仍然留著。我和梅莉共用一個衣柜,她的大物件也存在我的臥室里,因為書房太小,實在不足以再放進一座大立柜。四五十平方米的公寓一下變得擁擠了,饒是如此,父母也仍然不滿意,仿佛我應該去睡客廳,而梅莉要住我的副臥。主臥自然是給父母的。公寓的地板比樓道高一個拳頭,我們可以一跨而過,但對梅莉的輪椅來說就是不可逾越的天塹了。于是父親弄來一包水泥,在門外抹出一道小斜坡。
父母私下帶梅莉去醫(yī)院檢查了雙腿,我下班回家,聽到他們在飯桌上談論給梅莉做手術。做不做?要做!孩子的未來還長著呢。錢從哪里來?兩個老人的積蓄全部加在一起,還差一點點。我一邊吃飯,一邊聽得冷汗連連,起雞皮疙瘩。吃完飯我把他們拉到自己的房間,關上門,很認真地告訴他們,現(xiàn)在最要緊的是攢一筆錢,先在京都買一間房子,然后再說給梅莉做手術的事。
我的計劃是,錢攢下首付的三分之一,貸款再占三分之一,然后賣老房子,剩下三分之一就有了。遷都之后,京都的房價年年在漲,而我這座在東京郊區(qū)的屋子卻年年在跌,一漲一跌拉出的差距比我的工資還要多,叫人著急。然而買是必須要買的,在這座老公寓住不了我一輩子,退休之后長時間租房也不現(xiàn)實。我并不打算結婚生孩子,因此還需另攢下我的養(yǎng)老金。父母退休之后,我一個人就要養(yǎng)活三個人,柴米油鹽都要錢,梅莉做手術也要錢,錢錢錢!這么多錢從哪里來?
我每每想到這里便覺得頭皮發(fā)麻。不過來日方長,還是慢慢來吧。
周六,父親要到學校值班,母親要給孩子們補課,他們早早就結伴出門了。我一直睡到鄰近中午才起床,然后給自己和梅莉煮午飯。我俯身摸了摸米袋,里面幾乎是空的,它消耗的速度比以前要快。我只好出門,買了一袋十二公斤的大米,扛回來。午飯是一顆白煮蛋和粥,我想吃得簡單些。我喝粥的時候,梅莉坐著輪椅從書房出來。
我下午想去圖書館。她寫了一張紙條給我。
梅莉有周末去圖書館的習慣,每次是我?guī)サ?。但是今天,我不大愿意?/p>
“我今天比較忙,要批改作業(yè),要備課。你很需要去圖書館嗎?”
作業(yè)在周五晚上已經改了一半,課已經備到了下周二,今天偷懶也無所謂。
她寫:“那倒沒有,但是想去?!?/p>
“想去你可以自己去,也不一定要我?guī)懵铩!?/p>
梅莉低頭思索一會,然后輪椅滑到門前。她伸長胳膊,笨拙地擰開門把手,推門出去,然后關門。門撞在門框上彈回去,第二遍才徹底關上——“哐,哐!”接著,我便聽到電梯鋼纜窸窸窣窣的運行聲。
我吃完飯,才有些發(fā)覺我似乎給梅莉開了一個殘忍的玩笑。我想追出去,但梅莉顯然已經走遠了。我安慰自己,地鐵和圖書館都有無障礙通道,梅莉不是小孩了,總不會走丟或者把自己弄到困境里出不來,何況還有手機可以聯(lián)絡呢。
我回自己的臥室備課,寫著寫著,我的筆記本里突然掉出一張小紙條。
“小區(qū)今天的陽光很好,一起下來走走吧?!?/p>
我打開窗戶往下望。小區(qū)里空無一人,在草圃之間,在樓與樓之間,在樹葉掩映下的小路上,梅莉滑行她的電動輪椅,悠然自得地散步。我把小紙條揉成團,拋進垃圾桶,回頭繼續(xù)備課。有那么一瞬間,我想從我筆記本上掉下來的不是小紙條,而是金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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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rack8
“我昨晚又夢見了那座神社?!?/p>
我咬著筷子,看梅莉繼續(xù)往下寫。我知道梅莉說的那座夢里的神社,在山上,山腳下還有一片村落。梅莉告訴我,自從來到日本之后,她就經常夢到它,有時候能看見村民們聚在神社里開宴會。我們在大學時跑過京都附近的幾個山村,但都沒有找到它。
“好像是那座神社,好像又不是。建筑物,場地,附近環(huán)境是一模一樣的,但是神社后面,能看見一顆很大的盛開的櫻花樹,在夜空里發(fā)亮。我坐在臺階下面,看到鳥居下有一個穿和服,用古代飾品盛裝打扮的女孩,在舞劍,唱和歌。舞完之后,她把劍放到自己脖子上,我模模糊糊聽到她對我說,她是西行歌圣的女兒,甲辰月壬申日子夜是什么境界消逝之時,希望那時再與我相見,這個日期我記得很準確。然后她劍一抹,就倒下去了,紅色的鮮血順著臺階流到我腳底下,我就醒了。”
“今年的甲辰月壬申日嗎?我找找?!?/p>
我在手機日歷上往后翻了幾頁,都沒有找到甲辰月,然后翻回來,發(fā)現(xiàn)甲辰月壬申日就是明天。埋葬西行歌圣的蓮臺野是京都郊區(qū)山上的一塊墓地。我又查了新干線的車票,晚上到京都的還有剩,但是第二天早上回來第一班列車已經沒有余票了,想來大概是被往返京都和東京通勤的人全占去了。我繼續(xù)往下翻其他的列車,越翻心越涼。還有余票的車,要到十點半抵達東京,而我明天十點二十分有課。
“我明天要上課?!蔽姨痤^來說。
“我實在很想去看看,這個夢是怎么回事?!彼龑?。
我忽然在心里埋怨起梅莉了。為什么不早幾天做這個夢呢?那樣就有充足的時間來準備了。我是萬萬不敢讓梅莉一個人去的,三百公里遠,一個殘廢人,又是三更半夜,天知道會發(fā)生什么!
“好吧?!蔽艺f,“等我下班回來再說?!?/p>
我在學校里請了假,找了其他老師幫忙代課,代價是這個月的全勤和績效沒有了。晚飯吃完,我?guī)防虺鲩T,坐上了新干線。又是新干線,我討厭頻繁地東奔西跑。
到蓮臺野的最后一段路沒有公交可坐,我推著梅莉,慢慢地踱步。嶄新的柏油馬路散發(fā)出刺鼻的瀝青味,稀疏的行道樹在馬路燈的映照下仿佛鬼魅的影子。往前是住宅樓,再往前是在建工地,再往前是老樓拆后剩余的殘垣斷壁。這里是開發(fā)中的城郊住宅區(qū)。
蓮臺野被白色的塑料擋板圍了起來,整座山是一片工地,東西兩座塔吊相對而立,在空中連成橋。我和梅莉沿著塑料擋板外圍,走到工地的門口,大門是建好了的,上面寫六個大字:蓮臺野旅游景區(qū)。
工地進出通道的門沒有鎖,我們溜了進去,用手機作唯一的光源,順著水泥路往漆黑的山頂走,一路上到處是仿古的亭臺樓閣的基座和公共廁所。西行歌圣的墓前圍了一圈花圃,花圃還沒有種上花,只填滿了孤寂的黃泥。墓后的神社籠罩著綠網和腳手架,面目模糊不清。腐朽不堪的鳥居被拆了,頹廢地倒在地上。
沒有建成的旅游景區(qū)比墳墓還要荒涼。
我蹲在地上看手機,找有沒有其他的交通工具,大巴,飛機,出租車,只要能準時送我回東京,就都可以,但是沒有。我嘆了口氣,抬頭看梅莉,她正興致勃勃地等待著。
“子時到了?!蔽艺f。
櫻花樹也好,舞劍的女孩也好,所謂的境界也好,我們什么都沒有看見,也什么察覺到任何異常,風在黑暗的山谷間嗚咽。梅莉滑上歌圣的墓碑前,用手推它。我也走上前去輕輕地推它,它紋絲不動。我摸了摸墓碑上的字,它給我的指肚上留了一道淺淺的紅色油漆。
我等了兩個小時,梅莉仍然盯著墓碑,或者滑著她的輪椅,在神社的廢墟里穿進穿出,四處張望,沒有要走的意思。春天的夜晚很冷,而且還在慢慢地冷下去,我的身上只穿著白天的衣服。我焦慮地等待,表面卻維持著鎮(zhèn)定。
我們一直等到了日出。
梅莉茫然地抬起頭看我,我問:“你接下來想去哪?想在京都轉一轉嗎?”
她搖頭,然后低頭,蜷縮在輪椅上。我推著她下了山。
好吧,那就回家去。我現(xiàn)在只想把自己丟在床上狠狠睡一覺,睡到天昏地暗。管它的,反正錢已經被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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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rcak9
與我隔了一張辦公桌,遙遙相對的,是一位音樂老師,男性。午休的時候,他常常戴一臺耳機,插在我不認識的機器里,以相當舒服的坐姿,閉著眼睛聽音樂。我常常注意到他,我感覺我好像對他有某種特殊的情感。什么情感?暗戀嗎?我自己先在心里笑了。且先不說我根本不認識他,假若說我要與他戀愛,結婚,看見坐在輪椅上的殘疾人梅莉,恐怕他也會嚇得擺擺手趕快拒絕。
應該是好奇,或者羨慕音樂老師的課時少。然而我確實查了各種各樣的電聲設備,又學了使用合成器。有時候閑下來,坐在電腦面前,對著合成器隨便敲打一番,聽著自己創(chuàng)造的不成旋律的曲調。我想,音樂確實有一種神奇的魔力。
我停止了胡思亂想,收拾文件,下班回家。
從蓮臺野回來之后,梅莉很少再對我提要求了,只是看書。她變得越來越安靜,似乎在家中成了若有若無的存在,像在僻靜角落里安穩(wěn)睡覺的貓,柔和地,均勻地呼吸。吃過晚飯,她便回到書房去了,使我不再見到她。
今天是周五。我在沙發(fā)上放肆地喝到宿醉,隨便抓來一條毛毯,躺下,但并未睡著,腦子里稀里糊涂地想事。我聽到書房開門的聲音,然后聽到輪椅滑進了我的臥室,停片刻,又滑出去。梅莉輕輕地帶上了門。
幾分鐘后,我又聽見書房開門的聲音。這一回梅莉來到了客廳,輪椅悄悄地從我的身邊滑過,她很小心地拉動客廳陽臺窗簾,生銹的滑鉤仍然發(fā)出了不大不小的響聲,城市的燈光照進客廳,使我感受到了亮。我有些煩躁,睜開眼,看見小提琴墊在梅莉的腿上。她停下了拉窗簾的動作,手舉在半空,似乎在猶豫著是否應該再把窗簾拉回去。她沒有拉回窗簾,然后鉆進了窗簾后面,打開半扇落地窗,上了陽臺。
梅莉扶住落地窗的框架,倚靠著玻璃,慢慢地,慢慢地從輪椅上站起。
我看見梅莉映在窗簾上的背影。
她拉動琴弓,可并沒有拉響。我想她的琴弓并未真正搭在弦上,只是在模擬拉琴的樣子。弓與弦之間的那一絲縫隙,在模糊的背影上是看不出來的。她擔心琴聲吵到我們。
這是一個很好的機會。我突然想,就這樣,就在梅莉努力維持身形和沉醉在虛擬的小提琴聲中的時候,悄悄地起身,猛地將她從陽臺上推下去。
夜空中劃過一道金色的軌跡。
琴弦碎裂,鮮血,肢體,器官組織碎片紅嫣嫣白花花灑落一地,擠壓出的眼球,骨碌碌地滾入下水道排水口,落水時發(fā)出啪嗒的響聲。然后是尖叫,玻璃碎裂,某戶人忽然亮起的燈,救護車與警笛的刺耳長鳴,灰綠的裹尸袋。接著,在第二天上課的時候,在孩子們面前,在五十多雙詫異的眼光中,我被兩個警察銬上手銬,扭進警車。直到很久以后,街道上的殘存的血跡被車轍反復碾壓,才徹底消失不見。
等我從幻境中驚醒,梅莉的臉貼在了我的眼前。
“你還沒睡嗎?”她遞給我一張紙條。
“沒,沒有。你在做什么?”
“我發(fā)覺我有點忘了那天演奏出來的旋律,就把小提琴拿出來回憶了一下。沒有吵醒你吧?”
哪天的旋律?我在想。但梅莉并未補充說明。
“蓮子,我剛才和我父母說,我想回家了。他們這些年一直在讓我回家。我其實并不想回家,但在日本,除了療養(yǎng)院,我沒有其他的立足之地,因為他們不愿意支付除了療養(yǎng)院之外的其他費用。我雖然不能說話,但我看得出來,我一直在給你添麻煩。我想,這樣的生活,是不可能持續(xù)的?!?/p>
一長串的信息讓我的腦袋發(fā)蒙。
“等,等一下,你什么時候回家?”
“不知道,也許兩三天,也許兩三周。要看父母什么時候來接我。”
有什么東西真的碎掉了,不是玻璃,不是琴弦。我想我應該流淚,從沙發(fā)上起來,親吻,擁抱梅莉,為我們這些年共處的不長的時光刻上墓志銘。但我什么也沒有做。
我說:“哦,好,我知道了?!?/p>
?End
光碟的背面也終于放完了,碟盤從機器里彈出來,光碟的碎片灑落了一地,星星一樣閃爍。我從地上撿起其中一塊,鋒利的三角立刻割傷了我的手指,滲出鮮血,胸口傳來的輕微痛楚讓我再一次醒來。
我躺在沙發(fā)上,窗外暗夜未散,客廳的天花板散布著日出的微光。玄關燈開著,廚房隱隱約約有人影在晃動,是起早做飯的母親。枕邊放著幾張信紙,其上是梅莉娟秀的字跡,清晰可辨。梅莉被她的父母帶走的時候,我還在學校中上課,她那時也是在飯桌上留給我這樣一封信。
父母下班后問,梅莉呢?我揚了揚手中的信,她走了。于是他們哦一聲,然后煮飯,吃飯。飯多出來一碗,第二天早上被母親泡開水作稀粥喝了。梅莉的到來,離去,似乎都沒有留給我們深刻的影響。我們仍然和往常一樣生活,我也仍然要為未來發(fā)愁。我重新?lián)碛辛藭浚行〇|西已經不可避免,無可挽回地留下了,我知道,父母也知道。
我從信封底下輕輕抽出那五頁琴譜,走回臥室,起身的時候撞倒了沙發(fā)下的酒瓶。沒有什么光碟也沒有什么機器,那些是我做的一場夢。我重新戴上HD600,用合成器把那五頁琴譜從頭到尾寫了出來。我慢慢地聽,慢慢地流淚。白色的,白色的西伯利亞雪原在激越的弦聲中融化,我看到了小提琴背后的那顆靈魂。
“送給我最親愛的朋友,蓮子?!?/p>
我一直都十分清楚,我應該做什么。不知道,辦不到,沒能力——我在欺騙我自己。
沖動再也無法遏制,我沖出臥室,門撞到墻壁,發(fā)出哐當巨響。我對父母說,我想去找梅莉。我果斷辭掉了工作,出租車,航站樓,跑道,機艙,場景旋風般變幻,我在路上狂奔。發(fā)動機的轟鳴和顫抖忽然將我驚醒,我終于安下心來。
我望向窗外的無限蒼穹,我正在飛越那茫茫的北大西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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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11月19日
在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