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題萬年青 風(fēng)干愛痕 字?jǐn)?shù)4.4k+

那個時代不興玫瑰，不喚情人，青山未亡，沙塵黑土掩過往。

有人等煙雨，有人盼雨停。

＼青山，青山＼

??

00.

? ? 可是他笑著和我說再見，我又怎么舍得掉眼淚呢？

01.

? ??洪青死了。

? ??老蘇家派小工報信給我，那個氣喘如牛的蠢蛋站在夏天的葡萄藤架下大喊：“余老師！洪青死了！”我在屋內(nèi)仰頭把水喝盡，又拿抹布揩了揩桌子，走出門檻的時候我才看見院子里已經(jīng)塵土飛揚(yáng)了，心里怒罵，果然是個蠢蛋。

02.

? ??洪青這活容易死，我總是這么說，如果他沒那么貪心要兩份工錢，我想也不至于真的死掉。那小工見我出來，大喜過望，然而他很快意識到笑容是不合時宜的，于是他僵著一張喪臉走近，跟我說，洪青死了。

? ??我說好啦，好啦，我知道啦，就像面對一個揪著破衣服跑來和我說昨晚的作業(yè)被小狗咬碎所以沒法上交的小孩。

? ??等真正意識到洪青死了的時候，我已經(jīng)費很大力氣在土院里灑水，借此壓住塵土。月亮爬上藤架，洪青過了收工的點還沒回來，我扯著面團(tuán)揉啊揉，不時看看窗邊缺角鏡子里倒映的掛鐘，數(shù)落的話摞滿了兩大筐。

這晚我沒有等來洪青，倒是洪青他媽推門進(jìn)來。我挺高興自己的面沒白扯，拉著她就坐在床沿，一邊說，很快就好啊，爸呢？

? ??他媽不說話，鼻子像是堵住了似的吸氣，我把面下進(jìn)滾水里，彎腰想從地上拿幾棵菜，一轉(zhuǎn)頭卻看見她眼淚汪汪地看著我。我嚇了一跳，抓起菜就往外走。一直走到井邊我才看見洪青他爸，他也來了，一個人坐在板車上，啪嗒啪嗒抽旱煙。

? ??我揮揮手上的菜，跟他說，爸，屋里坐。

? ??老漢像是沒聽見我說話，老布鞋下拖著長長的一根稻草，旱煙的明暗間影子被扔在地上。我甩了甩水，捧著菜葉往回走，老漢摸黑下了車，慢慢跟在我身后進(jìn)了屋。他的眼睛是黃色的，濁濁的歲月的顏色，他和洪青他媽低低說了句什么，她的眼睛更紅了，像是血絲爬滿歲月。

03.

? ??洪青其實不叫洪青，是山溝溝里的人迷信，這小名據(jù)說是一個赤腳醫(yī)生起的，能給村子迎福消災(zāi)。從那以后，村里沒人喊張會計家的兒子真源，都喊洪青。

? ??頭七那天，洪青回來了。

? ??我一向不信什么鬼神之說，進(jìn)門時連袖子上別的黑布條都還沒來得及摘下?；覊m在陽光里飄啊飄，我的視線剛從掛鐘上移開，就看見他半透明的身體倚在灶臺邊。

? ??“洪青？”我試探道。

? ??他的身體慢慢飄到我眼前，我拍拍外套上的灰塵，問他，怎么才回來。我料定他不能說話，然而他開口了：

? ??“我在找回家的路?！?/p>

? ??“回家的路？”我重復(fù)著又問，“你從房頂上摔下來把腦袋給摔傻了嗎？”

04.

? ??實際上，洪青的死是他自找的。

? ??他干的是磚瓦活，一般人家都會請個老師傅，再帶個小徒弟，相當(dāng)于是白送的勞力。老師傅扎著步子站在房頂，小徒弟拉滿一袋瓦片再爬腳手架上去。洪青偏不，他不算資歷老的師傅，也沒必要再做學(xué)徒，他一個人單干攬活，自己運瓦片，自己上房鋪瓦，還和主家下保證，說自己干活利索，一個能抵倆。

? ??洪青和我說過，他是窮怕了，現(xiàn)在年輕，攢錢容易些。

? ??洪青挺聰明，很多事一學(xué)就會，可他沒讀過什么書，干的是力氣活。為了兩倍的工錢，他每天做工的時間也要翻倍，我勸過他，他死倔，不聽。

? ??洪青的身子骨是硬，三五年下來也不見病。天寒地凍的冬天，他站在新打的井邊上看我，笑眼里的神氣藏也藏不住。我也高興，把我做村學(xué)校老師的錢合起來，我們很快就能把小土房給翻新一遍了。

05.

? ??每每想到這，洪青就會說，蓋了磚瓦房，再生個小娃娃。

? ??我仰著頭說，那可是沒邊的好日子啊，可我還沒來得及說下去，洪青就攬過我倒向枕邊。

? ??在這點上，洪青的想法和大部分農(nóng)村人都不一樣。他不急著要娃娃，反而笑著跟我說要攢夠錢，供娃娃念書，把娃娃送得遠(yuǎn)遠(yuǎn)的。

? ??我爸媽是上山下鄉(xiāng)最熱頭的那兩年來的這里，二十歲出頭的年紀(jì)，喊著口號揮著鋤，一下一下開墾這片無垠的荒地。洪青他爸那會是村里的會計，明白地知道常年摸筆的學(xué)生哪來什么改造的力氣，風(fēng)口漸退，他就替我爸媽謀了份便宜差事。

? ??洪青趕上學(xué)校停學(xué)的那幾年，讀不了書，瘦巴巴的少年長高長壯了，他爸得了一大場風(fēng)寒，洪青說是著風(fēng)，他媽說是抽煙抽的，他爸則說，是命。

? ??他家就是從那會徹底窮了的，洪青他爸老實，出納的活好鉆空子，他卻一分都沒貪過，于是親戚們明里暗里笑話他，只有村長說，他是生錯地方，也生錯了時候。

06.

? ??洪青成了家里最可靠的勞力，就算復(fù)課也讀不成書了，他爸堵啊，垂著干瘦的胸膛站在漫天的雨里喊，老天爺啊，你帶我走吧！而他走不了，他一走，連帶他已經(jīng)折了半的四個工分也要走，撇下孤兒寡母，要活下去就更難了。村長給他安排了份差事：管幾頭犁地的老黃牛。這活松散，卻磨人，那個年代里，是傷員病號才做的事。

? ??我媽原來是村里學(xué)校的老師，天天守著渾身是泥的小娃娃們，生怕一不留神，孩子的家里人就要拉他回去種地，或拉她回去嫁人。

? ??寒冬臘月，我爸開村里的拖拉機(jī)出去給大隊采買種子和胚苗，不料半路側(cè)翻，車殼變形碾住了腿，深林里的野狼餓狠了，嗅著血腥氣一路找來，把爸爸的衣服和身體都啃爛了，血跡拖出去長長的一條，最后隨雪水融化在了三月里。

? ??我媽是個很厲害的女人，她拉扯我長到十八歲，我爸死后，我們母女倆就把那個冬涼夏熱、被分作教師辦公室的小棚屋當(dāng)作家。

? ??我十八歲那年冬至，我媽不見了。她晨起煮餃子，想喊我起來，可那天是難得的休息，我縮在炕上擺手說，媽，你別給我煮啊，一會兒都坨了。她于是下了八九個餃子給自己吃，又倒了蓄好的井水洗凈碗筷，解下圍裙，在那個寒冷的早晨跨出門檻。

? ??如果要用文學(xué)些的想象，我想她該疊好圍裙，拍拍布鞋上的灰塵，在離開前回頭看我一眼，眷戀地看看我們的小家，然后決然地追隨我爸。

? ??然而這規(guī)整得幾乎不像現(xiàn)實，所以現(xiàn)實是，我不知道。

? ??醒來的時候我沒有看見她的人影，桌上隨手放置的圍裙都像在說這條圍裙的主人很快就會回來，我給自己煮了一盤餃子，倒醋的時候手一抖，酸得我齜牙咧嘴。

07.

? ??我討厭冬天，因為冬天總是浸滿哀傷。

? ??我媽死在那個冬至，被村民們打撈上來時她已經(jīng)僵硬了，唇瓣發(fā)紫，裸露的皮膚白得要人命。我沒有哭，早晨吃餃子的時候就被酸得哭夠了，這會哭不出來。

? ??冬至的河水已經(jīng)很冷了，只消一陣風(fēng)就足以結(jié)冰成凍。她卻記得把布鞋安放在岸邊，那雙鞋沒有塵土污泥，像她自己。

? ??那個時候，我獲得了離開這里的權(quán)利，而我沒有離開，因為離開已無意義。我在新學(xué)期照常分發(fā)教材，擔(dān)任了村小學(xué)的全科老師。

? ??時代把我的薄命吹到這片干硬的土地上，叫它馱起我的一生。

? ??又一年冬天，我就要二十歲，我認(rèn)識了洪青。那天傍晚我一個人去拾柴草挑炭火，因為送炭火的人只負(fù)責(zé)把黑色煤塊堆在門口的大路上。

? ??農(nóng)閑時候，小孩子放學(xué)寫了作業(yè)就滿村撒野，他們看到我折返在棚屋和大路，好奇地向我跑來，七嘴八舌地問我，余老師，你在做什么呀？

08.

? ??當(dāng)?shù)弥以诎徇\煤塊之后，他們都伸手抓取，陪我一起折返在小路上。女孩圍在我身邊，用我翻出來的破布兜住黑乎乎的煤塊，調(diào)皮的男孩弄臟了雙手，把布扯得大大的，四個人跑跳著把煤塊堆在墻角。

? ??瑩白色的月亮半透明地倚在天空中，一片歡樂笑鬧里，我和孩子們一起遇見了他。

? ??我記憶里的洪青肩上永遠(yuǎn)扛著重物，一條汗巾子搭在后頸上，一年四季都有汗水滴答滴答落在胸膛，他的臉上總是掛彩撲灰，只有那口牙，笑起來又白又整齊。

? ??那天他下工回來，前后的竹筐里都是空的，扁擔(dān)在他寬厚的肩膀上搖啊搖啊，連帶著他的笑都搖搖晃晃。

? ??洪青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了我們，走近了才沖我打招呼，他叫我余老師。村里人都這樣叫我，他們對老師敬意深重，尤其是把對我媽的敬愛承襲在我的身上后，那聲聲余老師，真摯得簡直像孩子。

? ??他沒有離開，而是和幾個學(xué)生一起把煤塊裝進(jìn)他的竹筐，我再次折返時只能看到他的后腦勺，頭發(fā)剃得短短的，汗水混著塵土依舊閃閃發(fā)亮。

? ??他仰起頭，手里的動作不停，他說，余老師，你歇歇，很快就好啊。

? ??我哪好意思休息，剩下的那些煤塊剛好夠裝滿他的兩個竹筐，孩子們歡欣雀躍，伸著小黑手站在路邊。我看見洪青微微繃緊的肌肉線條，他很輕松地站起身，孩子們?yōu)樗嘎罚恍腥司瓦@樣走向我的小棚屋。

09.

? ??“你少他媽放屁。”

? ??二月的一個下午，我站在陽光下拍打被褥，聽見了一句壓低嗓音的罵聲，接著一聲悶響，撲通，像是有人落到了水中。

? ??嘩啦嘩啦的一陣響，隨后是扭打的聲音。

? ??聽好事的村民說，打架的是李老二的三兒子和洪青。

? ??事情的經(jīng)過并沒有人親眼見證，挨了打的李三忿忿不平，卻因為洪青一直盯著他而不敢開口，洪青的眼神像是在告訴他，你敢說，我就敢再揍你一回。

? ??直到李三在一片夕陽西下里被李老二舉著布鞋追著打，人們才從他的鬼哭狼嚎里得知他一天被兩個人打的原因。

? ??他說，是我命太硬，克死的爸媽，誰要是娶了我，指定也沒好下場。還有些更荒唐下流的話，他沒有對洪青說完，因為洪青的拳頭已經(jīng)砸在他的臉上，他不敢和他爸說，因為李三是我媽教過的學(xué)生，李老二不可能讓他這樣說我。

10.

? ??那年洪青二十六歲，早到了該娶妻的年紀(jì)。他娶了我，然后死在了自己的三十三歲。

? ??在一起的那七年里，連冬天都能算作一個幸福的季節(jié)。

? ??絲絲陰風(fēng)撩動窗簾，打斷了我的思緒。

? ??“青山，你還是找個人再嫁吧?！?/p>

? ??洪青和我并肩坐了一下午，沒有人來打擾，一切都靜悄悄的。他的話讓我愣了愣，轉(zhuǎn)而氣憤不已。我板起臉作勢要捂住他的嘴，而我什么都沒有摸到，什么都沒有。只有空氣。

? ??橫亙在我們面前的，是幻影般的現(xiàn)實。

? ??我想起我二十歲那年，滿地的紅紙碎屑晃悠悠，我伏在洪青的背上，僵僵地?fù)?dān)心壓著他。山間的小村落，我們的婚房前，灑水才能蓋下的塵土混著閃亮的糖紙，親戚們笑著說些吉祥話。

? ??抽著卷煙的木匠大聲嚷了句露骨的對子，鄰里起哄地笑，我臉上一熱作勢軟下來。洪青騰出一只手來抄起橘子扔過去，木匠接過橘子后止住了話口，人群的笑意更甚，他顛了顛我，輕輕道：

? ??“我上后山老漢那兒買的，房里留了一籃，歇了嘗嘗，可甜了?！?/p>

11.

? ??洪青說，我倆的名字里都有個青字，我說是啊，張真源。

? ??這個名字好陌生，陌生得我沒辦法把它和眼前的男人聯(lián)系起來，可我覺得好聽，比洪青還好聽。因為這是只屬于你的名字，無關(guān)其他任何人的幸福，我這樣說。

? ??他撓撓頭，傻愣愣地笑說，我還沒有見過青山呢。

? ??那是江南才有的景致，淡雅的青黛，而不是眼前撲騰的沙塵灰土，他沒有走出去過，而我一來，就是十八年。

? ??我和他說，我叫青山，卻只在有青山的地方呆了三年。

? ??我不記得青山長什么樣子，也想象不到如果我留在那里，我的人生，又會是怎樣。

12.

? ??那個年代沒人打結(jié)婚證，洪青就托村長請來暫住在鄰村的相片師傅。

? ??那是我拍過的第二張相片，第一張是和我爸媽一起拍的，拍的時候我還很小，沖著鏡頭傻兮兮地笑。

? ??相片洗出來，我急忙低下頭去細(xì)看，黑白色襯得我們的眼睛更黑更亮，相片里的洪青右手握住我的左手，我們站在土院新栽的葡萄架下，連夏天熱烈攀援的藤蔓都不敵他的笑容閃亮。

? ??那上面的我們真年輕啊，我心想，洪青能夠回來，說不定是我涓滴意念僥幸匯成河。

13.

? ??月亮慢慢爬上來，洪青和我說，他該走了。

? ??于是他站起身，笑著和我說再見。他的身體慢慢變淡，他的笑容也慢慢變淡。我伸手想要去抓，在變淡的一切里，他的眼睛加深，加深，我雀躍地笑起來，心想，我抓住他了。

? ??燭光照著四四方方的他，被我抓住的，二十六歲的洪青。

??

我們?nèi)フ覍Π恫粶绲拇禾彀伞?/strong>

暑假快樂！復(fù)健人來咯！！

張真源就是洪青，也不是洪青。洪青這個名字的來歷注定了它不只屬于張真源，它承載了太多的期許和庇佑，在余青山的眼里，張真源就是張真源。

突如其來的小靈感，也不知道大家會不會喜歡，所以歡迎在評論區(qū)告訴我！

最近過得怎么樣nie？

By 初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