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改自魯迅先生的《狂人日記》。

一

今天晚上，屑站的龍獸爭霸視頻。

我不見這熱度，已是五十多天；今天見了，精神分外郁悶。才知道以前的五十多天，全是爽快；然而須十分小心。不然，那【數(shù)據(jù)刪除】的粉絲，何以看我兩眼呢？

我怕得有理。

二

今天全沒聲音，我知道不妙。早上小心出門，偶蹄目的眼色便怪：似乎怕我，似乎想害我。還有七八個食肉目，交頭接耳的議論，張著嘴，對我笑了一笑；我便從頭直冷到腳根，曉得他們布置，都已妥當(dāng)了。

我可不怕，仍舊走我的路。前面一伙智人，也在那里議論著；眼色也同最餓的霸王龍一樣，臉色也鐵青。我想我同智人有什么仇，他也這樣。忍不住大聲說，“你告訴我！”他們可就跑了。

我想：我同偶蹄目有什么仇，同路上的食肉目又有什么仇；只有兩億年以前，把喜魚先生的菊石，踹了一腳，喜魚先生很不高興。偶蹄目雖然不認(rèn)識他，一定也聽到風(fēng)聲，代抱不平；約定路上的食肉目，同我作冤對。但是智人呢？那時候，他們還沒有出世，何以今天也睜著怪眼睛，似乎怕我，似乎想害我。這真教我怕，教我納罕而且傷心。

我明白了。這是【數(shù)據(jù)刪除】教的！

三

晚上總是睡不著。凡事須得研究，才會明白。

我的室友，他們——也有在白堊紀(jì)中期給全滅的，也有在三疊紀(jì)大滅絕后一蹶不振的，也有在K-T里給恐龍陪葬的，也有因冰期來臨只得體型縮小讓出海洋霸權(quán)的；他們那時候的臉色，全沒有昨天看了【數(shù)據(jù)刪除】視頻這么狠，也沒有這么兇。

最奇怪的是昨天街上的那個多瘤齒獸，打他兒子，嘴里說道，“老子呀！我要進(jìn)化幾下才出氣！”他眼睛卻看著我。我出了一驚，遮掩不??；那青面獠牙的一伙合弓綱，便都哄笑起來。異特龍趕上前，硬把我拖回家中了。

拖我回家，家里的人都裝作不認(rèn)識我；他們的臉色，也全同別人一樣。進(jìn)了書房，便反扣上門，宛然是關(guān)了一只雞鴨。這一件事，越教我猜不出底細(xì)。

前幾天，亞洲的合弓綱來告荒，對【數(shù)據(jù)刪除】說，他們生物群里的一個大體型的鱗龍，給大家找出來了；幾個人便黑這鱗龍忘了保全生態(tài)位。我插了一句嘴，合弓綱和【數(shù)據(jù)刪除】便都看我?guī)籽邸＝裉觳艜缘盟麄兊难酃?，全同外面的那伙合弓綱一模一樣。

想起來，我從頂上直冷到腳跟。

他們會黑鱗龍，就未必不會黑主龍。

你看那多瘤齒獸“進(jìn)化幾下”的話，和一伙青面獠牙合弓綱的笑，和前天的話，明明是暗號。我看出他話中全是毒，笑中全是刀。他們的牙齒，全是白厲厲的排著，這就是吃蜥形綱的家伙。

照我自己想，雖然不是惡人，自從踹了喜魚的菊石，可就難說了。他們似乎別有心思，我全猜不出。況且他們一翻臉，便說人是惡人?！緮?shù)據(jù)刪除】是這樣說的，無論怎樣強(qiáng)的生物，黑他幾句，便有幾個人跟風(fēng)；吹小型動物幾句，便有人說“翻天妙手，與眾不同”。我那里猜得到他們的心思，究竟怎樣；況且是要黑一頓的時候。

凡事總須研究，才會明白。古來時常有進(jìn)化，我也還記得，可是不甚清楚。我翻開所謂的科普一查，這視頻沒有含金量，歪歪斜斜的每頁上都寫著“龍族巔峰”幾個字。我橫豎睡不著，仔細(xì)看了半夜，才從字縫里看出字來，滿本都寫著五個字是“合弓綱霸權(quán)”！

書上寫著這許多字，亞洲的合弓綱說了這許多話，卻都笑吟吟的睜著怪眼看我。

我也是蜥形綱，他們想要黑我了！

四

早上，我靜坐了一會兒。異特龍送進(jìn)飯來，一碗蕨類，一碗菊石；這菊石的身體，紅而且柔軟，張著喙，同那一伙想黑蜥形綱的一樣。吃了幾筷，又很柔韌的不知是菊石是魷魚，便把他兜肚連腸的吐出。

我說“小異啊，對【數(shù)據(jù)刪除】說，我悶得慌，想到園里走走?！碑愄佚埐淮饝?yīng)，走了；停一會，可就來開了門。

我也不動，研究他們?nèi)绾螖[布我；知道他們一定不肯放松。果然！【數(shù)據(jù)刪除】引了一個狼蜥獸，慢慢走來；他滿眼兇光，怕我看出，只是低頭向著地，從眼睛橫邊暗暗看我?！緮?shù)據(jù)刪除】說，“今天你仿佛很好?！蔽艺f“是的。”【數(shù)據(jù)刪除】說，“今天請狼蜥獸來，給你診一診。”我說“可以！”其實我豈不知道這是蜥形黑扮的！無非借了看脈這名目，揣一揣肥瘠：因這功勞，也分一點(diǎn)黑料說。我也不怕；雖然不黑什么生物，膽子卻比他們還壯。伸出兩個拳頭，看他如何下手。狼蜥獸坐著，閉了眼睛，摸了好一會，呆了好一會；便張開他鬼眼睛說，“不要亂想。靜靜的往大體型進(jìn)化幾天，就好了?！?/p>

不要亂想，靜靜的進(jìn)化！進(jìn)化大了，他們是自然可以找到我離開低生態(tài)位的把柄；我有什么好處，怎么會“好了”？他們這群合弓綱，又想黑蜥形綱，又是鬼鬼祟祟，想法子遮掩，不敢直截下手，真要令我笑死。我忍不住，便放聲大笑起來，十分快活。自己曉得這笑聲里面，有的是義勇和正氣。狼蜥獸和【數(shù)據(jù)刪除】，都失了色，被我這勇氣正氣鎮(zhèn)壓住了。

但是我有勇氣，他們便越想黑我，沾光一點(diǎn)這勇氣。狼蜥獸跨出門，走不多遠(yuǎn)，便低聲對【數(shù)據(jù)刪除】說道，“趕緊黑罷！”【數(shù)據(jù)刪除】點(diǎn)點(diǎn)頭。原來也有你！這一件大發(fā)見，雖似意外，也在意中：合伙黑我和我家族的人，便是我的關(guān)注列表！

靠這種行當(dāng)恰飯的是我關(guān)注列表！

我是這種人的觀眾！

我自己被黑了，可仍然是黑蜥形綱的人的觀眾！

五

這幾天是退一步想：假使那狼蜥獸不是黑子扮的，真是合弓綱前輩，也仍然是黑蜥形綱的動物。他們的年代剛好能和鱷魚那一類主龍對線；他還能說自己不黑蜥形綱么？

至于【數(shù)據(jù)刪除】，也毫不冤枉他。他對我講奇蝦的時候，親口說過奇蝦“變大已經(jīng)是最后手段”；又一回偶然議論起一個滅絕的種族，他便說不但放棄了低生態(tài)位，還“忘了給自己留后路”。我那時還不了解古生物，信了好半天。前天那個亞洲合弓綱來說黑鱗龍的事，他也毫不奇怪，不住的點(diǎn)頭?？梢娦乃际峭瑥那耙粯雍荨＜热豢梢詫ζ嫖r說三道四，便什么生物都黑得。我從前單聽他講道理，也糊涂過去；現(xiàn)在曉得他講道理的時候，不但唇邊還抹著飯，而且心里滿裝著財路的意思。

六

黑漆漆的，不知是日是夜?！緮?shù)據(jù)刪除】家的粉絲又和貼吧大佬對線起來了。

nt似的言論，被戳痛處的怯弱，試圖把古生物扯上政治的狡猾，……

七

我曉得他們的方法，直捷黑了，是不肯的，而且也不敢，怕有禍祟。所以他們大家連絡(luò)，布滿了羅網(wǎng)，等我滅絕。試看前幾天街上合弓綱的樣子，和這幾天【數(shù)據(jù)刪除】的作為，便足可悟出八九分了。最好是天降正義，火山噴發(fā)，我自己死在熔巖里；他們沒有黑生物的罪名，又償了心愿，自然都?xì)g天喜地的發(fā)出一種嗚嗚咽咽的笑聲。否則驚嚇憂愁死了，雖則略瘦，也還可以首肯幾下。

他們是只會黑滅絕生物的！——記得什么書上說，有一種東西，叫“飯圈粉”的，眼光和樣子都很難看；時常狗仗人勢，連來糾錯的大佬，都舉報拉黑，然后繼續(xù)跪去，想起來也教人可笑?！帮埲Ψ邸笔秋埻氲挠H眷，飯碗是rmb的本家。前天【數(shù)據(jù)刪除】的粉絲，看我?guī)籽?，可見他也同謀，早已接洽。主子眼看著地，豈能瞞得我過。

最可憐的是【數(shù)據(jù)刪除】，他也是招惹了廚子，何以毫不害怕；而且合伙黑恐龍呢？還是歷來慣了，不以為非呢？還是喪了良心，明知故犯呢？

我詛咒黑生物的，先從他起頭；要勸轉(zhuǎn)黑生物的，也先從他下手。

八

其實這種道理，到了現(xiàn)在，他們也該早已懂得，……

忽然來了一個人；年紀(jì)不過二十左右，相貌是不很看得清楚，滿面笑容，對了我點(diǎn)頭，他的笑也不像真笑。我便問他，“黑蜥形綱的事，對么？”他仍然笑著說，“不是世仇，怎么會黑?！蔽伊⒖叹蜁缘茫彩且换?，喜歡黑蜥形綱的；便自勇氣百倍，偏要問他。

“對么？”

“這等事問他什么。你真會……說笑話?！裉焯鞖夂芎??！?/p>

天氣是好，月色也很亮了?？墒俏乙獑柲?，“對么？”

他不以為然了。含含胡胡的答道，“不……”

“不對？他們何以黑蜥形綱？！”

“沒有的事……”

“沒有的事？科普區(qū)現(xiàn)在；還有書上都寫著，通紅嶄新！”

他便變了臉，鐵一般青。睜著眼說，“哪里有黑，這是百大如此……”

“百大如此，便對么？”

“我不同你講這些道理；總之你不該說，你說便是你錯！”

我直跳起來，張開眼，這人便不見了。全身出了一大片汗。他的年紀(jì)，比【數(shù)據(jù)刪除】差得遠(yuǎn)，居然也是一伙；這一定是鬼某人先教的。還怕已經(jīng)教給他兒子了；所以連智人，也都惡狠狠的看我。

九

自己想黑，又怕若干年后被別的什么動物黑了，都用著疑心極深的眼光，面面相覷?！?/p>

去了這心思，放心看科普寫文案，何等舒服！這只是一條門檻，一個關(guān)頭。他們可是父子兄弟夫婦朋友師生仇敵和各不相識的人，都結(jié)成一伙，互相勸勉，互相牽掣，死也不肯跨過這一步。

十

大清早，去尋【數(shù)據(jù)刪除】；他立在堂門外看天，我便走到他背后，攔住門，格外沉靜，格外和氣的對他說，

“我有話告訴你?！?/p>

“你說就是，”他趕緊回過臉來，點(diǎn)點(diǎn)頭。

“我只有幾句話，可是說不出來。大約當(dāng)初古生物學(xué)不發(fā)達(dá)，都黑過一點(diǎn)蜥形綱。后來因為心思不同，有的不黑了，一味要好，便變了理智粉，變了真的理智粉。有的卻還黑，——也同那些老舊的思想一樣，有的變了，一直變到路人。有的不要好，至今還是無腦黑。這無腦黑的比理智粉，何等慚愧。怕比蟲子的慚愧猴子，還差得很遠(yuǎn)很遠(yuǎn)。

“三十年代說恐龍，是些笨拙的蜥蜴，還是一直從前的事。誰曉得從居維葉拿到滄龍頭骨以后，一直黑到恐龍；這些恐龍，一直黑到今天；從今天，又一直到將來。去年就流行過黑魚龍，還有一個翼龍，黑過的都知道有錢拿。

“他們要黑蜥形綱，你一個科普up，原也無法可想；然而又何必去入伙。黑生物的，什么事做不出；他們會黑我，也會在知道真相碰一鼻子灰反目罵你，一伙里面，也會自黑。但只要轉(zhuǎn)一步，只要立刻改了，也就是人人太平。雖然從來如此，我們今天也可以格外要好，說是不能！我相信你能說，前天那個亞洲來的說要繼續(xù)講合弓綱，你說過不能。”

當(dāng)初，他還只是冷笑，隨后眼光便兇狠起來，一到說破恰飯的隱情，那就滿臉都變成青色了。大門外立著一伙粉絲，之前提過的所謂飯圈，也在里面，都探頭探腦的挨進(jìn)來。有的是看不出面貌，似乎用布蒙著；有的是仍舊青面獠牙，抿著嘴笑。我認(rèn)識他們是一伙，都是nt無腦護(hù)的人?？墒且矔缘盟麄冃乃己懿灰粯樱环N是以為恐龍從來如此，應(yīng)該黑；一種是知道不該黑，可是仍然要黑，又要扯上政治一頓空口白話，所以聽了我的話，越發(fā)氣憤不過，可是抿著嘴冷笑。

這時候，【數(shù)據(jù)刪除】也忽然顯出兇相，高聲喝道，“都出去！高度特化有什么好看！”

這時候，我又懂得一件他們的巧妙了。他們豈但不肯改，而且早已布置；預(yù)備下一個高度特化的名目罩上我。將來在節(jié)目里黑了，不但太平無事，怕還會有人拿我抖機(jī)靈。亞洲那位說的大家罵了一個大體型鱗龍，正是這方法。這是他們的老譜！

異特龍也氣憤憤的直走進(jìn)來。如何按得住我的口，我偏要對這伙人說，“你們可以改了，從真心改起！要曉得將來容不得這種所謂的科普，活在世上。

“你們要不改，自己也會招唾罵。即使粉絲多，也會給真的科普除滅了，同獵人打完狼子一樣！——同蟲子一樣！”

那一伙人，都被異特龍趕走了?！緮?shù)據(jù)刪除】也不知那里去了。異特龍勸我回屋子里去。屋里面全是黑沉沉的。橫梁和椽子都在頭上發(fā)抖；抖了一會，就大起來，堆在我身上。

萬分沉重，動彈不得；他的意思是要我滅絕。我曉得他的沉重是假的，便掙扎出來，出了一身汗。可是偏要說，“你們立刻改了，從真心改起！你們要曉得將來是容不得這般所謂的科普，……”

十一

太陽也不出，門也不開，日日是兩頓飯。

我捏起筷子，便想起【數(shù)據(jù)刪除】；曉得喜魚被黑的緣故，也全在他。那時喜魚可愛可憐的樣子，還在眼前。別的up辟謠個不住，他卻勸別的up不要辟謠；大約因為自己造謠了，再辟謠起來不免有點(diǎn)過意不去。如果還能過意不去，……喜魚是被他黑了，別人知道沒有，我可不得而知。

其他人想也知道；不過辟謠的時候，卻并沒有說明，大約也以為自己拼流量比不過的了。記得我剛關(guān)注時，還在看棘皮動物，【數(shù)據(jù)刪除】說他不是恐龍專業(yè)戶，但也會從零開始學(xué)習(xí)，倘真如此，那才算好人；喜魚黑得，鱷魚黑得，翼龍黑得，整個中生代的自然也黑得?，F(xiàn)在想起來，實在還教人傷心，這真是奇極的事！

十二

不能想了。

時時黑別的生物的地方，今天才明白，我也在其中混了多年；鬼某人做著中生代，喜魚恰恰慘遭針對，他未必不和在別的視頻里，暗暗給粉絲們灌輸思想。

我未必?zé)o意之中，不看了喜魚黑的幾條言論，現(xiàn)在也輪到我自己，……有了不長不短的古生物履歷的我，當(dāng)初雖然不知道，現(xiàn)在明白，難見真的理智粉！

十三

沒有因為這些錯誤言論入坑的孩子，或者還有？

救救孩子……

二零二零年三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