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佐文走晚
太平廣記第三百四十七卷有個故事叫李佐文。里邊也有位性情傾向于散淡的人,于是便應景,成為當?shù)氐倪_官貴人廳堂里的上賓,清客人中琴一流派的常座。如果就此寫下去,也沒什么可令人懷想感念之處,但是他就有這么一天,在某個袁莊待久,琴敘暢聊離不得身,抬眼一望天早向暮,也不道他本心情不情,愿不愿,反正跟得個主仆,后者背二斤蓋被,悄沒聲地隨了他去另一別業(yè)暫且置下這一晚的歸宿,自個來的時候靜悄悄,經(jīng)歷了一番管弦咝嘯,剛剛獲得世間的尊與敬之后,重被夜挽回屬于來的靜中。前后黑漆漆。
黑漆漆。
然而,這就總有后來的故事了。聊齋里遇仙遇怪獨不遇害,蒲老爺子精細的文筆他比不得,可是仍能從異情上下手,興許讓諸君能有點掩卷尋思的途。他說忽的旋地就起了陣風,妖不妖我不知道李佐文想不想,但我覺得有意思的地兒終于到了,吹著吹著天地昏如辟地初,錯不錯不曉得,佐文不怕、不探,跟著風定,跟風動。倒也沒吹走仆腳,等一切定明,小房子掌燈映現(xiàn)。近處一細看,窄屋墾墻,燈都打昏。門中只個田叟,問么么消,話里字連個煙子不見尋無跡。就是說他壓根不理你貌似遠道而來的李佐文。不論你貌似何等員外府高逼格延請的人他眼都不仰。這李佐文倒也不奇怪,連續(xù)問下去,不停簡介自個。有可能啊,這老頭打熬不住,終發(fā)聲“此多豺狼??婉R不易遠輦”這么一句下來,他李佐文便有得安家之所,屏憩之地。且是個擁爐所在的檐下,亂馬般號叫的寒風夜,像守夜一般的駐地,有個火紅火紅的大胖爐娘,實在不啻天庭,也由不得將將的守靈之夜想了。但是事情正是由此處變得讓字外人走進了字里。佐文不時聽得絲絲微微的哭聲,凄凄寂寂。問老頭不應。只那老子實聽不下來聲“兒可止。事已如此。悲哭奈何”再問便不再言語,搞得李甚至一度認為是幻覺。但是李不放棄啊,一遍遍聽,一環(huán)環(huán)提,最終“孩幼苦寒。何不扱之近火。如此數(shù)四”老頭眼看欺瞞不住,撇得前一望方知是個村娘,小家孩兒。“見客初無羞駭。但以物畫灰??啾蚝蕖贝蠹易⒁膺@個后九字起首開始,一股離恨的郁便得了。此郁不在閨室,沒有苦情立馬給勸情的女寰。像在過去,能在生得苦情之后以觸地劃灰移愁的是什么人?不是繡樓上的姑娘就是跟姑娘的仆子。他是有一定文化根基的人潛情的方式。若丟個寒家窯子,他可能下一秒便做其他差事岔開也不會立地蜷身。不是沒這個條件,再窮,你燼灰旁有的是土渣,但他不會費這時間來埋葬情的。意識先會讓他知道轉(zhuǎn)到下邊的活計。也就是說,出現(xiàn)在此地此景的此人,諒不是一般的貧女,這么個荒郊,野外陡然出來的木椽子家家子里的不凡的人會是么?能會是什么?
于是你就能想,她做鬼仍挪不開恨的這么個人,于是才有這么個陽間表現(xiàn)不得的條件。再看,她畫灰,這是不斷地,什么亦不講,就只是劃啊劃啊劃啊……這個后四字“苦抱沈恨”當然是從李佐文的角度挑明,能在陌生人面前繼續(xù)保了常日的情態(tài),說明引情的此人已是難追難應之人。在不相干的人前也抵不消片刻牽念,頃刻即會毀掉人的苦緒她在乎不了,也就不難想象,不在此人之后她的難熬境地。這時本應該揭曉個中謎因,但沒有。此時天已亮,老叟遙指東南喬木說喏——那就是你要到的袁莊。李佐文打這一別,上馬四望片林皆無,無奈三里遇村婦,討酒后將這一夜的訝異為道,也才知方遇上得的父女為魂,婦正是今天改嫁,并去給二人獻最后一支香的路上。
你去往深想還真了不得。往往此類鬼文,拌不得死人惦活人而再死,她這是不能看陽間母親離開宗家,以往,倆倆不著,便一切從罷,不過各人有各淚,剩下的就只徒勞。母親走不走開這個曾經(jīng)的家,怨緒應該是在陽間最濃而生夢,由夢中見母親這邊想象中的人做的事說的話。但他由這一廂,她先料到了,這就根本不是因不舍生造而圓為自個,而生生是其人其語道得的真事。鬼界可稱上有真有假么?倒過來,鬼里的人說話不再有為他人活而出的隱語,怎么打從心底來即從口心出,甚至你陽間對她做過的不得已的怨事她這時忘記被逼而只記事實,所以這時候的話,也可能是你陽間聽都不敢避之不疾,正過來講,如果她這時再說的話令人動容而不添悔懼,便是最真至善的翔事而非妄人妄言,她必是深知母親的苦衷,(要不世間怎說不怕鬼驚呢)那這份悸動將不是幾個人能承受得住的。即便三口之家去了陰界兩個,她都不愿留陽世的親人離開小小的家。但是即便母親不走,她能等到什么呢?不能改變還是死。如果母親重嫁,她會失去么?她仍是死。相同的結果前的因不同,不常說么果種么因么?怎會這樣。她妄想改因,是因為想改變結果,但怎么樣改寫因,果都不變,那還執(zhí)意地更改,雖則是想。恐怕不能簡單歸結為癡,還是算到怨里的念來。死是失,有時亦是種得。她明白最終還是要回到欺騙,但就算活在鬼物里的騙,有時也比見某些不能更改的實好。她就抱這個傻,去等。
母親聽后捐發(fā)給寺,抱著必死的心,文就此止。母親的因變了,與女兒不一致了,但又因女兒不能變動的果而削改因,這是兩股相同的愫情,隔著冥界有因有果地匯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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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看的法國片子|遙遙回鄉(xiāng)路|走的也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重返少年時。他人屆五十已不能改變歷史,孤身到親人墓碑地,縈繞倚天的蝶子注視他,跌跤一腿回到年少,他一根本就沒想扭轉(zhuǎn)結局,但你想,誰能在天降時光機的夢況下放棄拯救親人的機會?能走還是想彌補些什么,但是更改不了全部,是他重走的惟一可能。他發(fā)現(xiàn)父親的思索,那些年面似與他不和間始終未發(fā)現(xiàn)的苗頭,都是促成父親走向死亡的一個個結點。難得的發(fā)覺改了不就好了?依然不給好的結果的開始動機到底是什么?領會了當時的錯過,只為繼續(xù)活下去注入更深沉的痛,怪不得重見美好黃昏,雨后看媽媽安閑做面包的他想不出話說。這么多個散著露水香的清晨都回來了,媽媽的淺駝衣上的褶他尚有機會摁平,父親再不講話縫成衣向樓梯捎眼光他也能平心靜氣對視,妹妹鋪藏青色的床單可以繼續(xù)跳,屋后的緊臨池塘還有很深的水吶,魚吶……讓他眼見,讓他改變絲微,那些可導致日后發(fā)生不測的關鍵時間點的錯,再讓他看一樣不能更改的日期,然后他又走了一遍,回到了五十后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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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還是中國古代的敷演慰可人心。也許有時敷衍也算一種認真。世上本沒有該認真事,也就何來得后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