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約. 颯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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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穿刺了蒙塵的玫瑰花窗,照射進破敗的教堂,塵埃在光中翩翩起舞,揭示光的形狀,指引光的方向。
三角鋼琴優(yōu)雅立于破損坍塌的穹頂之下,泛黃褪色的黑白琴鍵輕柔浮動,弦槌與琴弦相互嬉戲,悠揚琴音在修長的指尖縱情流淌。
卷閉目彈奏,身體隨旋律起伏,徜徉在音符書寫的愛意之中。
這是他為颯所作的詠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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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前是敵人的槍林彈雨,頭頂?shù)臄耻娹Z炸機又開始了新一輪的投擲。
隱蔽挨過空襲后,颯帶領(lǐng)他的部隊繼續(xù)沖鋒陷陣,視死如歸。
颯驍勇善戰(zhàn),在掩體間快速穿行突進,一旦瞄準,漆黑的槍口就不會放生任何一個敵人,難得被包圍,借助手雷和精湛的近戰(zhàn)格斗技術(shù),他也能輕易突圍。
熊熊戰(zhàn)火燃燒他的身側(cè),成河血流淹沒敵人尸首,颯橫眉冷對,步履不停,只因心中堅韌的信念——
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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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的眉間忽然閃過一絲愁緒,他停止了彈奏,拿起筆在樂譜上修改,演奏,再修改,再演奏,終于還是把那頁廢紙揉成團,隨手丟到哪塊碎磚的旁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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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不走嗎?”
“軍令難違,這個國家需要我。”
“我也需要你,颯?!?br>
“卷,等戰(zhàn)爭結(jié)束了,我們就在這座教堂里結(jié)婚,你說好嗎?”
卷記著這話,記著那日自己淚眼朦朧,記著颯的汗水打濕自己的額發(fā),記著落日余暉里濕潤的赤裸,記著最后的溫存。
“好,我等你回家?!?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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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半夢醒,滿眼濕潤,兩手空空。
早已數(shù)不清這是第幾次,在夢里抱不到近在咫尺的他。
卷只披一件薄紗,如同將那清冷月光裹在身上,他赤著腳順階梯而下,又坐在了圣壇中央的鋼琴前。
彩窗投遞陰翳深藍的影子,打在卷的臉側(cè),卷隱隱顫抖的雙手懸在半空,他竟一個音符也彈不出。
半晌終于如斷線木偶,上半身砸在琴鍵,高低音無序地交織在一起,疊出揪心刺耳的聲響,回蕩穹頂,揮之不去。
“我不想再為你作曲了。”
“我有好多話想親口對你說?!?br>
“我好想你?!?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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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好想你?!?br>
颯眺望著遠方的皚皚雪山,那山后大概就是家的方向。
“少校快進來吧,外頭冷!”一個士兵對颯說。
颯走進了部隊駐扎的小屋,壁爐里亮著溫暖的火光,也撫平不了傷員的痛楚和哀嚎。
方才雖是一場惡戰(zhàn),卻也取得了關(guān)鍵性的勝利,擊退了敵國的精兵部隊,颯也親手在那頭領(lǐng)的腦袋上開了致命一槍。
“少校,我來為您包扎?!弊o士提著藥箱來到颯的身邊。
揭開厚重的衣物颯才發(fā)現(xiàn)自己身上也有多處傷口。
? ? ? “切菜切到手都要來跟我哭疼,這要到了戰(zhàn)場上可怎么辦呀!”
? ??? “想著卷兒我就不會疼了?!?/span>
我好想你,你也在想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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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我的名字。”
“十…”
十不滿意,卷的聲聲他全都不滿意。
不知是不是自己沒能讓卷滿意,十只能在卷的身上更加賣力。
“我疼...”
漆黑的夜里,只有卷兒那雙噙著淚花的眼里閃著光亮。
那目光讓十沉溺,他不愿夢醒,但更不想無夢可做。
十吻了吻那雙眼睛,給今日的夢境畫上句點。
“睡吧?!笔f,向上帝為卷求了一夜好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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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士兵們都睡了,颯想得難受,跑到雪地里去吹冷風。
叼上一根煙,打火機剛冒出火星就被風吹散,再怎么打也打不著了。
忽然樹叢里鉆出一個短發(fā)男人,掏出自己的打火機擋著風給颯點了煙。
“你是殼?”
“少校認得我。”
“部隊里的每個兵我都認得,你好像格外話少?!?/p>
殼只撓著后腦勺笑了笑。
“這么晚怎么在外面?”
殼又憨笑起來:“怕我哭太大聲打擾別人休息?!?/p>
颯的某根心弦像被戳中了一般,“想家了?”
殼點點頭。
颯伸手拍拍殼的肩:“結(jié)婚了嗎?”
殼頭點的更猛,從衣服最里層摸出一張皺巴巴的照片,上面是不太尋常的一家三口,卻也和所有的全家福一樣洋溢著幸福。
殼指著照片里自己摟著的那人:“我的愛人,他叫絨,我們領(lǐng)養(yǎng)了一個孩子。”
颯看著那張張笑臉,也不自覺地笑了起來:“家人都很可愛!”
一說到家人殼突然話多了起來,眉飛色舞講著他和絨相戀的故事,講著他們的孩子兩歲就會唱歌跳舞的趣事。
颯聽得入神,煙都差點燃到手上,心中滿是羨意。
“你呢少校?”
颯揚起唇角,仰頭望天:“他叫卷?!?/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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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颯?!?/p>
夕陽透過玫瑰花窗,翩翩少年的身上流轉(zhuǎn)著金色的光耀。
卷又想起了那日的初見。
那天卷正坐在教堂二樓回廊的護欄上,搖晃著雙腿俯瞰禮拜結(jié)束的人群悉數(shù)散去。
“方才的管風琴氣勢恢宏,肅穆莊重,沒想到竟是你在彈奏。”
卷扭頭看向這無禮的不速之客,氣鼓鼓地問道:“是我彈的怎么了?”
急于用肢體表達不滿,卷忽然失去平衡向前傾去。
好在颯眼疾手快,一個箭步上前將人撈進懷里。
“沒什么,我是想說,你彈琴的樣子實在太迷人了?!?/p>
還未從險些跌下樓去的驚慌中緩神,卷就猝不及防地跌進了颯眼中的溫柔鄉(xiāng)。
這個一身筆挺軍裝的少年常來聽卷演奏管風琴,卻也經(jīng)常十天半月不出現(xiàn),再帶著滿身傷痕忽然現(xiàn)身,將卷抱個滿懷,笑著和那哭花了臉的小人兒解釋說:
“我要先保護好這個國家,才能保護好你?!?/p>
颯從未離開像這樣久過,太久太久,久到卷記憶里的畫面都要模糊了。
也難怪那天,抱著相機的十突然闖入教堂,塵光籠罩的他凝望卷的雙眼說了一句:“你彈琴的樣子實在太迷人了”的時候,卷會弄錯。
“你們軍隊終于要求剃頭了?”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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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報告少校,我方軍隊已將敵軍全線包圍!”
“這幫侵略者竟還在負隅頑抗,必須給他們致命一擊!”
“上頭要求我們下午2點07分發(fā)動總攻!”
“收到!”
颯下令讓士兵檢查彈藥裝備,中午的伙食格外豐盛,一切都為下午的總攻做著準備。
吃飯時殼擠到颯的身邊:“少校,打完這一仗,我們是不是就能回家了?”
颯夾了塊肉放進殼的碗里:“是啊,回家?!?/p>
士兵們簇擁著搬出了壓箱底的收音機,滿懷期待的按下開關(guān),激昂磅礴的樂音噴涌而出,屋內(nèi)充斥著快活的空氣。
只有颯把眼淚拌飯吃掉了。那是他再熟悉不過的管風琴的聲音。
? ?
? ? “等你走了,我就每天為你作一首曲子,待你回家我再全部彈給你聽?!?/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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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躺在鋼琴上,長發(fā)隨意散落,手無力地垂在落灰的琴鍵,長袍下擺也頹然耷拉在鋼琴腿邊。
十拿起相機定格這郁色畫面,灰暗的背景,黑色的鋼琴,卷勝雪的肌膚和血色的長袍,縱使他拍下過再多攝魂動魄的照片,這張也將永遠成為他的珍藏。
“你許久沒有彈奏了?!笔畵徇^卷的面龐。
卷慵懶地把臉轉(zhuǎn)向光里:“我沒有靈感了?!?/p>
“怎樣才能找到靈感?”
“我需要愛,十?!?/p>
“我來愛你?!?/p>
卷看了一眼十,他滿眼真誠卻使卷發(fā)笑,卷躺在鋼琴上環(huán)住十的后頸,把人拉近了親吻。
“我的靈魂早已和這座教堂一樣殘破不堪,想念擠滿了身體,再也容不下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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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攻的號角吹響,隨著第一枚子彈劃破天際,颯和他的士兵沖下了山坡,向著敵軍最后的陣地進發(fā)。霎時間狼煙四起,兵戈相向子彈橫飛,呼聲喊聲震耳欲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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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的天空忽然烏云密布,天邊雷聲大作,狂風呼嘯,破碎花窗的窗框在風中飄搖,卷充耳不聞,閉著眼睛著了魔似的坐在鋼琴前瘋狂彈奏,他為颯傾盡所有的創(chuàng)作,一首接著一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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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士兵都士氣昂揚,眼看馬上就要攻潰敵軍的抵抗,突然一顆炮彈在身旁炸開,帶著隊友的軀體血花四濺,猛然回頭才發(fā)現(xiàn)敵軍的大批增援正強勢來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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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異常得大,壁畫墻壁的裂縫開始滲水,穹頂之上也有雨水不斷下落,砸在鋼琴上綻出水花,隨卷瘋魔的琴音跳動。
十無奈地站在一旁,喊了幾遍“離開這兒,太危險了!”,卷都只當沒聽見。
突然一聲巨響,天花板上的斷壁殘垣轟然墜地,離鋼琴只有數(shù)米,濺起的碎石劃破卷的臉,雨水也順著那大口無情地澆灌進來。
十今日就算扛也要把卷帶離這座教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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腹背受敵,進退兩難,颯和他的部隊隱蔽在凍冰的山澗里,以石塊作為掩體。
敵軍增援的火力迅猛異常,颯的部隊節(jié)節(jié)敗退,越靠近敵軍的大本營就越危險,眼看倒下的戰(zhàn)友越來越多,來不及做什么詳盡的計劃,面前不遠處就是敵人的機槍陣地,炸毀它部隊就有突圍的可能性。
殼拿起炸藥包準備起身,卻被身旁的颯按住。
“回去好好陪你的家人!”
殼眼看著少校奪過他的炸藥包,身手矯健地越過掩體,在硝云彈雨中義無反顧地沖殺。
殼記憶里颯最后的聲音:
“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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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走??!”
在雨里,卷拼命想掙脫十的懷抱,水已經(jīng)涌進了教堂,快要沒過腳踝。
“我的樂譜!”卷甩開了十,發(fā)瘋似的滿地去撿他譜寫的樂章,無論是寫成的,還是他不滿意隨手扔掉的,無論是發(fā)了霉的,還是被水浸透發(fā)爛的,他全都要一一找回。
卷失魂落魄地跌坐在雨里,懷里還緊緊抱著那些樂譜:“我答應過他,等他回來要全部彈給他聽...”
“他還說...要在這座教堂里,和我結(jié)婚...”
十看著雨水順著卷的臉頰滑落,卷在笑,可十的心卻在疼。
十將卷橫抱起,卷仍掙扎吼著“我不走”。
不走不走。
十帶卷上了二樓的回廊,把卷放在那管風琴的旁邊坐下。
它早就在那次的戰(zhàn)爭里損壞了,連同整座教堂一起。
卷伸手去按管風琴的琴鍵,發(fā)不出聲響。
卷整個人都斷了線,理智潰堤撕心裂肺地放聲大哭,卻也掩蓋不了滂沱雨聲,卷握緊了拳砸得琴鍵快要出血,質(zhì)問它為什么彈不出聲音了,為什么,為什么。
十去抓卷的手,被卷狠狠推開,卷轉(zhuǎn)而來向十發(fā)泄,十就坐在地上任卷對他拳打腳踢。
雨不知道什么時候停了,卷蜷縮在墻角,濕透的衣物緊貼著肌膚。
“抱我...”卷說,“我冷,能不能,抱抱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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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還是會偶爾彈琴,盡管玫瑰花窗不在了,繁復花紋的地板碎裂了,穹頂被簡陋地修補了,幾根琴弦再怎么調(diào)也恢復不了音準了。
“你等了他一個世紀,為他創(chuàng)作了一個世紀,你到底想要怎樣的結(jié)局?”
卷笑了,手指依舊還在彈奏著他的詠嘆調(diào)。
“我只是想遵守約定。”
十不語,靠著鋼琴伸手去撫卷的臉。
卷抬頭望了他一眼:“你已經(jīng)兩鬢斑白了,十?!?/p>
“你還是依舊明媚動人?!?/p>
鋼琴已經(jīng)朽舊,卷的琴音卻依然生動。
“你愛過我嗎?”
卷停止了彈奏,用十最愛的那雙眼睛望著十,良久卷才開口。
“你和他很像。”
十笑了,眼角已經(jīng)有了皺紋,這個回答他已經(jīng)非常滿足。
“感謝你陪我走過這一生?!?/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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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來,著名的反戰(zhàn)攝影師一目辭世的消息引發(fā)了不小的轟動。
為了紀念他,網(wǎng)絡上他年輕時拍攝的一組照片被推上了熱門。
照片拍攝的是他家鄉(xiāng)的一座教堂的廢墟,這座教堂曾在100年前的侵略戰(zhàn)爭中遭到了敵機轟炸。
為了引發(fā)人們對戰(zhàn)爭的思考,教堂一直沒有重新翻修,保持破敗的模樣。
有人po出了這座教堂繁榮時期模樣的照片和一目大師的照片進行對比,激起網(wǎng)友的一片唏噓。
尤其是一張紅衣少年演奏龐大恢弘的管風琴的照片。
人們紛紛自發(fā)前往了那座教堂的所在地悼念,一切是那樣晦暗無光,令人窒息的絕望。
傳說教堂夜晚會傳出凄美的鋼琴聲,似在對誰說著想念,可沒有人聽到過。
人們也只能通過在教堂里找到的泛黃皺卷的樂譜,對那美麗傳說進行無限的遐想。
還有一張,血色的紅袍搭在黑色三角鋼琴上的照片。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