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5第三夜：相距十五年的兩個夏天

〖2023/7/20〗

【5∶03pm】

空蕩蕩的純白房間里，男孩熟練地坐在她潔白的床邊，百無聊賴之中仰頭凝望煞白的天花板，身后，那片慘白的天空映不出他蒼白疲憊的內(nèi)心世界，直到夏夜那聲重復(fù)的告白又一次把沉溺于熟悉消毒水味里那疲憊不堪的意識拉回現(xiàn)實。

“喂……喂！你倒是給俺認真聽啊，這可是告白啊??！你也太不走心了哦？”

臥在病床上的少女眨著她那如夏夜星空般璀璨而又澄凈的眼睛，又又又一次期待地望向男孩。而病床之下，病號服空蕩蕩的褲子的隨她動作而飄蕩，褲管任由重力擺布就那么掛在病床邊。在很久很久以前，她就失去了雙腿，猶如自由的鳥兒失去翅膀。

“所以，一位公主嚷嚷著要和她一見鐘情的笨蛋結(jié)婚……你覺得有誰會相信這種鬼話嗎？”

“你不相信我是公主？”她終于停下了用手指撥弄自己的長發(fā)的動作，扭頭一臉嚴肅地盯著男孩，漲紅的臉看上去頗像個氣鼓鼓的小南瓜。

“呃，不是。我相信，我相信你就是彼岸公主?！?/p>

在那個愜意的傍晚，夏夜的風(fēng)兒微醺得恰到好處，男孩推著輪椅上的女孩在走廊中散步。畫面給到輪椅前方，是那個永遠不會褪色的漩洄夏天，一切皆如夏夜眼中那樣定格在了美好的幻夢之中，定格在她所臆想的第一次邂逅。而在她的背后，在那輪椅的后方則拖拽這名為現(xiàn)實的枷鎖，燈光忽明忽暗就連監(jiān)控攝像頭都已生銹。輪椅前后的二人有一句沒一句地在兩個不同的夏日之中閑談，這畫面似曾相識。

“我說你啊，你就不能推快點嗎，這樣完全沒有速度感和刺激感啊……不得勁啊不得勁……”

“你是病人啊喂，輪椅要什么速度感，腦子壞球了是吧?！倍囊箘t像個小鴨子一樣傻傻地笑個不停。

可能是由于某種冥冥之中，夏夜盯著男孩的手臂發(fā)愣：“說起來……你的眼睛怎么了？沒事吧？”。

“沒事，近視手術(shù)罷了，過幾天就可以摘下來。”

“哦哦——切～我還以為是你的邪王真眼什么的，噗?！?/p>

“……你說什么？”

男子略微思索后露出了不敢置信的表情：“你？你記得那部動畫？這不可能啊?！?/p>

“咋了？你也看過？哦？酷，好巧?？磥砦覀兊南敕ㄟ€挺像的，沒準很聊的來。”

聽聞此言，男孩猛地站起身來，眼神里滿是期待：“那你還記得你是和誰一起看的嗎？那部動畫是2012年推出的，好好回憶一下？”或許是由于太過激動，短短一句話竟直接違反了兩個條例，理論上這是不被允許的，但此刻的他已管不了那么多。

夏夜苦思冥想了許久可怎么也想不起來，半天也憋不出個回答來：“和……和誰呢？就不能是我在醫(yī)院自個兒看的嘛？喂喂喂你那么期待地盯著我看我干嘛，我臉上……好看嗎？”

是啊。她果然還是沒能想起自己。

他淡淡笑了笑將希望化為釋然，也意識到了自己方才是是多么失態(tài)：“沒什么。只是……感覺再見到你真好，我也想像你這樣充滿干勁呢，在你身邊感覺自己也年輕好多?！蹦泻⑷嗔巳嘧约旱难?。

“噗，現(xiàn)在的小年輕怎么總是把自己說很老成一樣，幼稚！”——某個最幼稚的小南瓜如是銳評道。而男孩沒再說什么，只是扭頭看向窗外空留一聲嘆息。

但夏夜不知道的是，其實他看的并不是窗外，而是在看他自己：整面落地窗前，男孩凝望著鏡面內(nèi)那個模糊的男人，而他也用那滄桑的目光審視著自己的靈魂。在過于疲勞的幻覺中，仿佛能感覺到那個孤獨的大叔在彼岸一遍遍質(zhì)問自己：

“這樣下去，真的好嗎？”

“這真的是她所期待的世界嗎？抑或是你無力地妥協(xié)呢？”

“你所懷念之人已經(jīng)不復(fù)存在了，若夏夜只是一個有著相同外貌的空殼罷了。”

“怎么會有人因為一個小朋友之間隨口的約定就浪費了十五年的時間呢？你所做的所有努力到頭來也只能感動自己，沒有人會記得你——就連她也不能。”

閉嘴。閉嘴。閉嘴。在窗戶的彼端，此岸的男孩握緊了雙拳，他恨不得現(xiàn)在就一拳砸向那面玻璃窗，砸在那個人的臉上，但是，那終究只是他自己的幻影罷了。他恨那個什么也沒能拯救的他，他恨的就是那個到頭來什么也無法改變的自己。

“我說你??？小小年紀總是嘆氣可是會變老的哦？喂喂喂？你有在聽嗎？”

此刻，男孩，或者說那個男人。他已經(jīng)完全陷入了那面玻璃之中，他是多么想回到那個夏夜，將她從種種不幸中拯救下來。無論是那一次，那一次，還是那一次，他都錯過了拯救小夏的最后一班車。他經(jīng)常在無數(shù)個深夜責(zé)備自己，要是自己能早一點發(fā)現(xiàn)就好了。

昨日，今夜，明天。無論是那一次，那一次，還是那一次。哪怕一次就好，可他都沒能趕上。即便他再怎么懊悔甚至為此再付出十五年，也挽回不了十五年前的那一分鐘，挽回不了已經(jīng)發(fā)生的“昨天”。

“你真的愛她嗎？你只是在為你的過錯贖罪罷了?！贝吧系哪腥死^續(xù)諷刺著。

“閉嘴。閉嘴。我當然在乎她。我知道我老了，身體也越來越差了，錢為了給她看病全花光了，我是沒法保護她一輩子，可能有一天這個「秘密」會被旁人揭穿，可如果我倒下了，又還有誰能陪著夏夜呢？她需要這個「秘密」才能活下去！”

“別再一廂情愿了。你知道的。即便沒有你，她照樣也能在這里一個人活下去，她的世界不會因為少了你就停止轉(zhuǎn)動，你只是一枚用來完善她故事的齒輪，即便沒有你，她也可以繼續(xù)把故事的出現(xiàn)裂痕用最合理的方式填補上去。你知道的吧，我說的可都是事實?。磕呐卢F(xiàn)在沒有你，她也不會死?。吭谛∠淖钚枰愕臅r候，你又干什么去了？都是因為你，小夏才會死的吧？”玻璃窗上他的倒影，一針見血地將男孩的精神逼至極限：

“更何況——你所愛的，到底是「小夏」還是「小若」呢？”

“夠了！我說了，我就是喜歡她?。?！”男孩的聲音在第二十四層病房的走廊之間回蕩。

“啊……啊……啊嘞？啊啊啊……”畫面回到現(xiàn)實，輪椅上的若夏夜臉紅得跟個熟透的小南瓜一樣，她雙唇微張，一手指著男孩，嘴巴里支支吾吾啊了個半天也沒啊出一個字來。

“你……你有女朋友啦？”臉紅的夏夜戰(zhàn)術(shù)性試探道，對她而言，這件事好像比當年她手術(shù)截肢時還要令人緊張。

“沒，還沒有?！?/p>

夏夜如釋重負地松了口氣：“那那那那你他媽發(fā)什么神經(jīng)對空氣吼什么？”

這回輪到男孩臉紅了，他也疙疙瘩瘩扭捏了半天，最終眼看這個謊實在沒法圓回來，只能如實相告，別看他胡子拉碴穩(wěn)重寡言，靦腆起來聲音就像小男生一樣輕：

“你。我說我喜歡若夏夜?！?/p>

“啊……啊？是，是啦。我也，咳，我是說本公主也喜歡你來著。哈哈哈哈哈我就知道本公主還是很有魅力的哦？算你慧眼識珠，不過可不能在醫(yī)院喊那么大聲哦？嚇到隔壁小朋友可是會很困擾的哦？”若夏夜臭不要臉地當場得意起來，不過一只手指還在緊張地卷著長發(fā)。

男孩被一頓“哦？”后無奈的笑笑，夏夜的講話方式真的讓他有點頭痛，她經(jīng)常喜歡以上升語調(diào)的“哦？”字來結(jié)尾，感覺像是在故意挑逗他玩似的，明明外表看上去那么文靜動人，講起話來直率得跟個小混混一樣。不過，也許這也是他喜歡她的原因之一呢，他羨慕著夏夜的那種坦率與灑脫，從很久很久以前起她就能毫不在乎他人的目光，走自己的路，對他毫無保留亦毫無隱瞞，沉浸在她自己的世界里，沉浸在只屬于她的「領(lǐng)域」之中。

男孩終于回過了神，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同夏夜回到了她的病房。此時的他只想找個地縫鉆進去，天啊，剛剛喊那么大聲，要是被外邊的人聽到了，自己也就社會性死亡了吧？可事情往往總是這樣，好巧不巧，恰逢此時身后病房的門被人推開，回頭一看，是那個上午還一同搭電梯的小護士，很顯然她全都聽到了。

“噗呲?！敝灰娦聛淼男∽o士捂著嘴走進門來，發(fā)出了那種“當大人看見小情侶拌嘴時會發(fā)出的理解又寵溺的怪笑?！?/p>

接著，小護士朝男人使了個眼神，像是在告訴他自己已經(jīng)完全進入狀態(tài)：“啊…真好呢真好…年輕真好呢。我也想像你們一樣……真懷念呢，自己高中那會兒。我現(xiàn)在可算是明白為啥請病假的護士提到你倆的時候總露出寵溺的怪笑?！?/p>

“誒？還有這等好事？她是咋形容我們的？”

小護士學(xué)著前輩的語氣搞怪地回道：“怎么看都是天生一對兒?！币粋€是既沒頭腦也沒心沒肺的樂子公主，一個是忠誠可靠很會照顧人的好脾氣笨蛋。

小南瓜聽了護士的話，整個人美滋滋得快繃不住了但又強裝矜持：“可不是嘛。誒嘿？護士小姐姐可真是嘴甜又漂亮……啊，不過我在這待了這么久以前好像從來沒見過你?！?/p>

“嗯。我是剛畢業(yè)過來頂班的臨時工，在這待不了幾天，請多指教。也沒啥事，就是過來給你送藥，記得飯后準時吃喲?！闭Z畢，小護士便帶著寵溺的怪笑離開了現(xiàn)場，留下兩個小情侶面面相聚。

“……”

“喂，我說。一直以來，我都有個事情很好奇?！?/p>

“你看啊，我真的是因為雙腿截肢才住在這里的嗎？那明明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p>

此話一出，男孩明顯緊張起來：“為什么你會這么想呢？”

“因為……我明明是很久以前向彼岸獻出的雙腿，無論怎么說，截肢和吃藥沒有關(guān)系吧？無論怎么想，這根本就是兩碼事吧？”

他還在強作鎮(zhèn)定，試圖挽救局面：“問我干嘛，我咋知道啊。再說了怎么沒有關(guān)系，截肢也要吃營養(yǎng)神經(jīng)的藥吧。”真是拙劣的謊言。

男子最擔心的事情還是發(fā)生了，今天的夏夜不太對勁，他又一次自責(zé)怎么沒有早點看出來，明明早有異常的跡象。

“你們不會在騙我吃藥吧？”她帶著詭異的腔調(diào)壞笑著發(fā)問，那一刻，病房內(nèi)的氣氛凝滯到了冰點。

此時此刻的病房外，新來的小護士正在繼續(xù)研究著若夏夜的患者檔案，在親眼目睹二人的互動后，她對于這個神秘的女孩愈發(fā)好奇，也好奇著他們之間到底有著怎樣的過去。最終，護士翻開了若夏夜的檔案袋：

【患者檔案疾病登記冊】
? ?【*注：嚴禁患者翻閱】

姓名：夏沫璃

編號：0017

入院登記時間：2008/7/23

登記年齡：17周歲

【主要癥狀?其一】非典型周期性遺忘障礙：

患者的記憶以及所有認知永遠停留在二零零八年的七月二十三日，在次日交替時會發(fā)生失憶現(xiàn)象，（即0時0分）患者記憶將重置回二十三日初，將不記得發(fā)生過的任何事，也記不住任何人。

注：請勿強行喚醒該患者，請勿以任何方式告知該患者現(xiàn)實時間，否則由于患者認知與現(xiàn)實出現(xiàn)偏差，將造成嚴重且不可逆的精神損害。

【主治醫(yī)生醫(yī)囑】經(jīng)原心理主任多年觀察，患者可以通過誘導(dǎo)的方式回憶起部分過去的安全記憶，同時不觸發(fā)危險記憶，心理主任認為該刺激性措施能夠有效幫助0017號患者康復(fù)，并建議增加陪伴與聊天時長。

經(jīng)現(xiàn)任心理主任鑒定，第三條注意事項作廢。不建議以任何方式喚醒0017號患者的記憶，極有可能造成嚴重且不可逆的精神損傷。（最后一次測試時間：2019年1月17日。結(jié)果：建議調(diào)整為保守治療以穩(wěn)定病情。）

【藥物成分】……………

【人格解離】………………

往日不再，逝去流年，冥冥之中是那根細細的紅繩將彼此二人連結(jié)，哪怕距離再遠。玻璃窗的鏡面內(nèi)外，是男孩與女孩截然不同的兩個夏天，是那明就在同一屋檐下聊天但卻跨越了十五年距離的兩個交錯夏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