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 世界假象

我不知道發(fā)現(xiàn)水的是誰，但總歸不會是魚。

“我很喜歡梵高的夜空?！庇洃浿心莻€溫煦陽光的年輕心理咨詢師在夜空下站著看他，眼眸里是點點星光，對十爺這樣說。如夏夜的風(fēng)一樣伴隨著星河，干凈溫柔地潮流般席卷十爺?shù)男摹?/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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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不止一次提到的對藝術(shù)家的青睞、身上好聞又神秘的鳶尾花味道……此時都得到了某種并不清晰的解釋。十爺陷入長久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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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這張邀請函的瞬間，立風(fēng)臉色煞白，耳朵卻被氣的通紅，手握成拳一拳砸在桌面上，本就顫顫巍巍的木桌此時搖搖欲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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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起立風(fēng)和十爺不穩(wěn)定的情緒，書店老板的態(tài)度卻紳士而溫和：“請隨我走，卷先生等你們很久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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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板伸出手去，示意他們隨他走。立風(fēng)眼神一凌，當(dāng)下從腰間抽出一把手槍，直指老板的腦袋：“給你們那位卷先生兩個選擇：要么他殺了我，要么我殺了他?！?/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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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板一愣，卻很快恢復(fù)平穩(wěn)：“立風(fēng)，卷先生說你從來沒殺過人，你不會開槍的。”他聲線很穩(wěn)，繼續(xù)道，“在笑臉這個以人命為交易樞紐的組織里，你可以兩手干凈地走上這個位置。你以為是自己運籌帷幄，但你錯了，沒有卷先生的默許，做不到?！?/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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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風(fēng)的手僵硬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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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做不到，那我呢？”一道聲音從耳側(cè)響起，冰冷而沉穩(wě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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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聲音伴隨而來的是老板眼側(cè)的閃過金屬的光，他驀地轉(zhuǎn)頭，一個黑黢黢的槍口正對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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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爺仍是坐在那里，多年的刑警生涯讓他面對許多變故都能迅速調(diào)整狀態(tài)，摸出手槍，直指老板：“他沒殺過人，我殺過?！?/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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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爺從容地從椅子上站起，鷹一般的目光牢牢地扣住老板：“擊斃搶劫犯三個，配合緝毒警察擊殺毒販八個，暴亂分子十二個。請問這個資歷殺你夠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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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氣中彌漫著令人不安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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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久，在塵埃落地的聲音都幾近清晰時，從舊書屋的角落里傳來幾聲掌聲，每一下掌聲之間都有精致的停頓，主人大概是很輕松且愉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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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風(fēng)和十爺朝角落看去。那里正好是視覺死角，他們一直沒有察覺到那里有人。一個男人從黑暗中走來，男人身形修長，踏著設(shè)計精巧，做工細(xì)致的黑色皮鞋，微曲的長發(fā)落在肩上，男人笑得溫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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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爺瞳孔一縮——是卷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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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的人無疑是卷兒，是他極為熟悉的眉眼輪廓，但又完全不一樣。他無法想象一個人的氣質(zhì)能發(fā)生如此大的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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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風(fēng)的臉色比方才更白，額頭上的汗珠浸濕了額前幾縷頭發(fā)。顯然他處于極度不安和緊張的狀態(tài)，十爺從來沒見過他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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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爺深吸一口氣，把立風(fēng)拉到自己身后，槍口卻始終沒有對著卷兒，仍是指著老板。倒霉的老板舉起雙手，似乎有些無奈地回頭看卷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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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兒，你看看他們?！边@種長輩對晚輩近似親昵的告狀，突兀又和諧地出現(xiàn)在兩人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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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風(fēng)忽然覺得老板有些眼熟，似乎在哪里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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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哪里呢？記憶如藏書閣的書本一般被飛速翻開，一目十行地瀏覽過去，最后停留在了三年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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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去英國監(jiān)視卷兒的時候，卷兒從心理診所走出來，笑著揮手和站在門口的教授告別。那側(cè)著身子和卷兒告別的老頭與眼前這個人無限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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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卷兒的心理學(xué)教授謝爾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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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逐漸清晰地意識到，一張巨大的、天衣無縫的網(wǎng)，竟從很久之前就落在了自己的頭上，連他也從未察覺。原來在網(wǎng)之上，一張更大的網(wǎng)的陰影正覆蓋住沾沾自喜的蜘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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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風(fēng)的臉色越來越難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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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對謝爾曼的告狀，卷兒安慰性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離開。謝爾曼朝后退了兩步，十爺?shù)臉尶谙胱分纳碛埃乱豢虆s愣住了，卷兒的身影和謝爾曼的重疊，遮住了謝爾曼的身體，十爺下意識地挪開槍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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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做不到把槍口對著卷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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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兒笑了笑，朝十爺微微頷首：“謝謝前刑警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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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爺看著眼前的人，明明從眉眼到嘴唇，都是卷兒的樣子，可他卻感到眼前的人是如此陌生：“你真的是笑臉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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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兒搖了搖手指，對十爺?shù)恼f法并不滿意：“準(zhǔn)確地說，笑臉是我的?！彼涯抗廪D(zhuǎn)向緊咬著牙的立風(fēng)：“現(xiàn)在我們可以談?wù)劻藛??！?/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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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雷米的夜，是流蕩的水，流過稀疏的云、星閃動的眼睛和凍僵的月光。樹和麥穗落在懸崖邊的大地，死去的草成為沉默的尸體，地蟲在沉睡中恐懼著醒來，等似乎等不到的春。懸崖下的座座房屋透出昏黃的光，試圖證明這里仍有人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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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立風(fēng)站在漫天的眼睛下，他用晦暗不明的眼睛看著云逐漸卷走它們。夜風(fēng)吹亂他額前的頭發(fā)，夜色遮住他蒼白的臉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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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兒手中拿著一支中世紀(jì)精美而孤寂的燭臺走到他身后，燭火跳動著百年來的孤獨，照亮他下半張面孔，卻并沒有探入他的眼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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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找了很多地方，這里最像梵高的夜空，但是我覺得仍然不夠?！本韮旱穆曇艉茌p，似乎是在自言自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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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風(fēng)的聲音很冷淡：“人類不可能復(fù)制藝術(shù)，也不可能復(fù)制藝術(shù)家。我以為你明白這個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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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明白。”卷兒微微笑了，低頭看著燭火，“但是孤獨漫長?！?/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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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漫長的一生里，眾生忙碌著碌碌無為。人類創(chuàng)造無數(shù)科技、體系、制度、法律、規(guī)則、道德……都只是為了掩蓋人生孤獨的底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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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風(fēng)轉(zhuǎn)過身，面無表情地看著他：“十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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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兒朝他走了一步，兩人的鞋尖僅有半步的間隔，燭火照亮了兩個人的臉，光在臉上跳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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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第一個問題，不該是這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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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不是想要我問，你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布局的，你為什么要這么做，你要我做什么?！绷L(fēng)從上衣口袋里抽出一根煙，“借個火。”立風(fēng)咬著煙微微低頭，卷兒抬高燭臺。細(xì)長的煙在燭火上彌漫出一縷悠長的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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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兒笑著，冰涼的手撫上立風(fēng)的脖頸，感受那皮膚下跳動的血管：“是的。你得從這些問題問起?！?/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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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風(fēng)吐出一口白煙，繼續(xù)道：“試圖理解瘋子是愚蠢的。雖然我也是個瘋子，但我得及時止損。不過既然你提了要求，那我就我聽你的。我們偉大的領(lǐng)袖，你的游戲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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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兒笑道：“從我遇到雨中女郎那個雨天。她試圖通過長達(dá)十年的催眠來控制我，都是我精心為她準(zhǔn)備的自殺的祭臺。每一場催眠，她以為她控制了我，但其實是我控制了她?！?/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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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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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紅艷的唇吐出一口白霧，白霧里有種奇怪的香味。一塊懷表落在孩子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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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乖孩子，卷兒，看著它，我?guī)阕呓碌氖澜纭?/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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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清澈的眼神倒映出懷表的樣子，逐漸失去焦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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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收回懷表，極為輕柔的摸了摸卷兒的頭發(fā)，她輕聲問道：“告訴我，你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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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卷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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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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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我爸爸新娶的媽媽，你對我很好，我很喜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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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錯了，我不是你媽媽，我是這個世界的主宰者，我也是你的主宰者，你要聽我的，記住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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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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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著孩子迷茫的眼眸，女人笑容漸深。女人是一個心理學(xué)家。她癡迷于研究人類，癡迷于研究反社會人格障礙，她需要大量的實驗數(shù)據(jù)，她需要找到巴甫洛夫的狗。所以她找到了卷兒，來支持她癲狂的研究，來證明人類的精神世界是可以被他人侵略和塑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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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xiàn)在我們在一個古堡里，古堡藏在黑色的樹林里，星星照不亮夜色，一片漆黑。我們推開古堡的門，你聽到了吱呀吱呀的聲音?，F(xiàn)在，走進(jìn)去吧?！?/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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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推開了門……我走進(jìn)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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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訴我，你看到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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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地的血，到處都是士兵的尸體……倒在鋼琴上……臺階上……好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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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在紙上記下卷兒的描述。催眠后人們看到的東西，是真實內(nèi)心世界的反映。她要做的，就是利用、篡改、加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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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廳最高處,有人坐著，他還活著?！迸碎_始篡改他頭腦中的畫面，“你走近，仔細(xì)看看這個人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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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誰……”孩子的手在空中無意識地?fù)]了一下，“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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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女人道，“我是王。底下的士兵，效忠于我，都會為我犧牲。你會是他們中的一個。記住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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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住了……坐在最高處的，是你?！焙⒆拥淖齑絼恿藙樱暗?，坐在最高處的，一定是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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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一愣，筆停下。她抬頭看孩子的眼睛，孩子的眼眸直勾勾地盯著她，嘴唇勾著似笑非笑的弧度?？諝庵械南銡獠恢朗裁磿r候成了鳶尾花的味道，女人聽到懷表落地的聲音，大腦中的片段停滯了幾幀，女人一陣迷茫與頭暈……她閉上了眼，覺得冷，又努力睜開，試圖看清周圍的環(huán)境——古堡大廳，她正坐在柔軟典雅的最高處的寶座上，低頭看去，滿地的鮮血和士兵的尸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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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王，從今天開始，你叫雨中女郎?！焙⑼穆曇粼诒澈箜懫穑朕D(zhuǎn)身去看孩童的模樣，卻發(fā)現(xiàn)自己動彈不得。她努力搞清原因，身體卻毫無力氣，就這樣無聲地掙扎了許久，才發(fā)現(xiàn)，原來她的身上，纏滿了晶瑩剔透的魚線。魚線的末端引入身后的黑暗里，被一個孩童稚嫩的手，緊緊握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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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成了一個高高在上的木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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