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濾鏡X人間奇妙無語】羅生

這天很奇妙,因為我遇到了這樣一群人。
大雨從白天到晚上,始終沒有停歇的跡象。鹿鏡鎮(zhèn)郊外的夜晚漆黑如墨,涂抹在視野里令人難辨方向,雨聲大得嚇人,好像萬千怨魂在哭喊似的。
四周昏黑無盡,只能從遠遠的某處依稀可見一點火光,在夜幕下尤為扎眼。
當(dāng)我走近那點微光,發(fā)現(xiàn)那光來自荒郊野地里的一座草屋。院子里雞籠和畜棚不見活物,田地早就荒蕪,這里應(yīng)該被廢棄很久了,但屋里還有微微的燈光亮著。
今晚只能在這里躲雨休息,明早再趕路。
推門進去時,只見屋里四個角落窩著四個人,應(yīng)該也是來這兒躲雨的。
但屋子里面的人顯然都被我的闖入嚇了一跳。
正中央瘸了條腿的八仙桌上,燈臺燒著一捻燈草,勉強能照出桌子周圍。房屋四壁依舊在昏暗里,那四個人的臉也只能看個大概。四個人中有男有女,有高有矮,有老有少,有胖有瘦,但他們無一例外,目光都落在我身上。
“小生見過官爺,您吉祥。”
“見過官爺……”
“小民參見官爺?!?/p>
“小女子這廂有禮了。”
屋子里的三男一女都對著我……或者說對我身上的這身捕快的官服行禮。我簡單地詢問了他們幾句,并且說明自己的來意是查案途經(jīng)此地以后,這里又回到了我進來之前的狀態(tài),保持著緘默,似乎在等待著什么。
除了時而從頂棚漏下的雨,人們衣角垂下的水滴,以及時不時傳來不知是誰的嘆息,室內(nèi)便再無聲音。
外面的雨聲滂沱未息,現(xiàn)在大約已經(jīng)是五更天左右,可這里的人們卻沒有昏然睡去的意思,似乎他們都經(jīng)歷過什么可怕的事情。

“漫漫長夜,無心睡眠,大家講故事打發(fā)時間如何?”
最先說話的男人捋了捋唇邊兩撮小胡子,晃了晃瘦如麻桿的腰身。他說他叫古宏碁,并非本地人,是隔壁城里戲園子里說書的先生,四處云游收集故事,路過此地。
講故事打發(fā)時間似乎是個不錯的消遣,其他幾人都點頭同意了。
古宏碁清了清嗓子,說話前拍手代替醒木,啪地一聲,他開始了講述:“這是小生當(dāng)年游歷八方時,親眼所見所聞。說有這么個晚上,小生冒雨行到某個小鎮(zhèn)郊外,無處投宿,只好尋個去處避雨小憩。一路上大雨澆頭,腳下泥濘難行,真叫個涼水澆頭懷里抱著冰。誰知……”
古宏碁說著,眼神游走打量四周,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接著道:“避雨的去處沒尋到,卻聽見金刃交錯,喝哈廝殺之聲。哎呀!定是武林恩怨,江湖情仇。待我循聲探路,卻看到不遠處林子里的空場地上,三人面對面站在三個角上,各持一把秋水雁翎刀。剎那間,雷電大作,夜如白晝。只見兩名捕快身穿官服頭戴斗笠,面容不清,對面是一蒙面大盜,身穿粗布衣裳。雨幕的身形漸漸被黑夜再度隱去?!?/p>
話說至此,其他人忽然臉色一變,仿佛都被古宏碁的故事驚住了。
“您猜怎么著?原來是京城名捕‘黑白雙?!值苷谧凡督蟠蟊I風(fēng)三!那風(fēng)三乃是一蒙面巨盜,橫跨七省犯下多樁大案,黑牛白牛正是奉了刑部尚書的命令,前來活捉此賊。三人乘著夜色戰(zhàn)作一團,真叫個寒芒與血光一色,暴雨同殺聲齊鳴!一片不見五指的黑暗中,不知是誰開口道:‘咱們聯(lián)手一定能把這廝殺了,之后的事再從長計議!’,緊接著又有一人接茬:‘這賊人可是慣犯了!別著了他的道!’想必是二人兄弟情深,相互提醒提防。又是一陣黑暗里的搏殺,不久后刀劍聲息,電光閃過,只見三人倒在血泊里,竟然同歸于盡了?!?/p>
古宏碁講完了故事,長舒一口氣,又一拍手作為驚堂醒木,示意下個人繼續(xù)。但其他人并沒有從剛才的故事里回過神來。
可我卻有些不解:“等等,照古先生這么說,既然看不清臉又怎么知道他們是誰呢?還能講得這么頭頭是道?不會是您編的吧?!?/p>
聽我這么一問,古宏碁神色驟變,支吾起來:“當(dāng)、當(dāng)時就是這樣!這……說書嘛,故事嘛,不就是這樣加工改編的咯,你要不服你也說一個!”
古宏碁漸漸失去了原來的得意神彩,一味狡辯著什么“我信眼所見”,“說書嘛”,“文似看山不喜平”云云,引來不少或友善或惡意的笑聲。
也許真是對自己的添油加醋,甚至整個故事都只是純粹杜撰感到心虛,古宏碁繼續(xù)縮在墻角,時不時嘟囔著什么。

“他說的未必是假話,當(dāng)時我也看到了,確實是兩個捕快和一個有些功夫的普通人?!?/p>
他身邊的壯漢鐵青著臉,平靜的話聲沒有絲毫波動。
說話的這人叫楊國閣,二十多歲,從外地來鹿鏡鎮(zhèn)辦事,至少他是這樣告訴我的。這人身材高大,腰間佩著一把彎刀,應(yīng)該是有點功夫的人,身穿粗布衣服,身上還有點點血跡不知是從哪里沾來的。
“我所講的事,和這位古先生所言類似,是我方才親眼所見?!?/p>
他坐起身子,半邊臉被火光映得發(fā)黃,影子投在墻壁上描出淺淡的輪廓。
“我正在追殺一個擄人妻女的敗類,來到了鹿鏡鎮(zhèn)地界。那時已經(jīng)下起了不小的雨,天色也早已入夜?!?/p>
“你是說那件事就發(fā)生在這兒?就在剛才?”
他點點頭。
聽他這么說我有些驚訝,原來剛才古宏碁說的并非假話,至少有一部分是真的,而楊國閣也是這件事的目擊人。
“那個家伙三年前曾在家鄉(xiāng)得罪過我,后來聽說他竟逍遙法外,流竄到了鹿鏡鎮(zhèn)一帶,而且聽說這里恰好又有女子被擄走,我想肯定是那個人做的!于是便千里奔襲,發(fā)誓要鏟除這個賊人。終于,就在今天傍晚時分,我趕到了鹿鏡鎮(zhèn),也查找到他的行蹤。我跟蹤他們來到郊外樹林中,空地上有三人交戰(zhàn),其中一人便是那采花的賊人!此時賊人掠走的女子已經(jīng)被一名義士救出,只是賊人連帶他的同伙一路追將至此,義士只能高呼讓她‘快跑’,一面拖延時間和對方交戰(zhàn)?!?/p>
“這,這么說難道你是那個……”
一直沉默著的女子終于開口說道。
“不,我只是在一旁看著罷了。說來慚愧,那三人武功均不弱于我,一旦加入,恐怕我也會非死即傷,只好蹲在樹叢里暗中觀察,尋找機會出手。三人的刀劍在雨中爭鳴碰撞了好久,這時只聽賊人對身邊的同伙說:‘咱們聯(lián)手一定能把這廝殺了,之后的事再從長計議’,那名布衣漢子卻說‘這賊人可是慣犯了!別著了他的道!’”
“聽你這話,好像那個布衣漢子才是英雄救美的正義之士。但如果要是這樣的話,那兩名捕快不就是所謂的‘賊人’了么?”
思忖著剛才他所說的,和古宏碁幾乎一樣卻又完全不同的這段回憶,我不禁好奇地問道。
“誰說捕快就不能是賊人的?”
楊國閣盯著燈光,意味深長地說著,隨后又看向我繼續(xù)講了下去:“一路上多番打聽我才知道,那人早就在鹿鏡鎮(zhèn)隱姓埋名,當(dāng)上了衙門的捕快。誰知他還是賊性不改,暗地里為非作歹,和同僚沆瀣一氣,暗中勾結(jié)。如今罪行敗露??上Яx士勢單力薄,又勸說未果,最后只能以一敵二,身受重傷,唉……”
“不對吧,既然雷電交加雨聲交錯,那你又是怎么聽清楚是誰說了那些話?”
古宏碁此時見縫插針地說著。
“這還用聽?!只有那種敗類才會說出如此喪良心的話!可惜那位英雄居然死在這樣兩個敗類的手里,可悲!可嘆!”
楊國閣說罷,一副壯士扼腕嘆息的樣子。
“你好像和那個人有很深的仇恨啊?!?/p>
“如官爺所說,那人名喚羅升。我尋了他足足三年,我們本是同鄉(xiāng),當(dāng)初這人就不是什么好東西,他將我妻子擄走以后銷聲匿跡。在這里有了他的消息,我便匆匆趕來……可惜??!他被殺的時候,我明明就在當(dāng)場,卻不能最后結(jié)果了那家伙的狗命!那個狗東西不該這么輕易死了的!”
男人咬牙切齒地說著,恨不得將那個叫做羅升的捕快剝皮抽筋一般。但就在他感慨萬端,悲痛莫名之際,一旁的少年開口了:
“一派胡言!”

尚且稚嫩的聲音穿插在尚未結(jié)束的交談中,順著聲音看去,是個十多歲左右的少年。
少年沒有說自己的名字,似乎有些難言之隱,但此刻卻不再顧及什么,甚至直接將那個楊國閣口中的“賊人”稱為“羅升大哥”,顯然他們是有什么關(guān)系:“明明是那賊人想要誘騙另外一名差人,羅升大哥為人正派才勸同僚不要被騙了。我當(dāng)時也在場,聽得真真兒的!羅升大哥不可能說出那種話來!休要污蔑好人!”
“哦?你也看到了?”
少年的話引起了我的注意。
“何止看到了,我就是為了找他才來的,羅升他是我的姐夫!”
他端著油燈走向楊國閣,大聲對他說道:
“楊國閣!你看看我是誰!”
對方似乎看清了少年的面孔,手正要往腰間的刀柄上放,被我一把攔住。
“各位可別聽這廝胡說八道,羅升大哥才不是那種奸詐之人!當(dāng)初楊國閣橫行鄉(xiāng)里,吃喝嫖賭無惡不作。我姐姐雖然委身嫁給他,但終日以淚洗面,羅大哥見我姐姐可憐才想盡辦法帶她離開老家,后來書信中他說和姐姐逃亡路上漸生情愫,在鹿鏡村安家,他也成了鹿鏡村的捕快,誰知……”
他狠狠地看向楊國閣,燭光映照的眼里仿佛帶著鉤子一樣。
“這廝聽到羅升大哥和姐姐的消息,想要前來報復(fù)。我恰好打算去他們這里探望,也順便給他們通風(fēng)報信?!?/p>
“你、你胡說!我和妻子舉案齊眉,是羅升那混蛋橫插了一杠子!”
“那姐姐生了重病的事你怎么會不知道?!”
“這……”
“哪怕羅大哥把姐姐帶去這里養(yǎng)病,但姐姐她……姐姐……她還是走了,現(xiàn)在羅升大哥家里只有他和我那個才滿三歲的小外甥?!?/p>
少年哭喊著站在原地。
楊國閣聽完他的話,兩眼發(fā)直,我不知道他是為了發(fā)妻離去而悲傷,還是被少年訓(xùn)斥讓稍稍還留有些許的良心感到茫然。
少年擦干眼淚繼續(xù)說著:“當(dāng)時聽聞羅大哥和同僚追擊鎮(zhèn)上的采花賊,我就打算趁著天沒黑去家里等他。誰知半路下起了大雨,我在郊外迷路了,卻在樹林外面見到了羅大哥他們追緝賊人,我想這也許就是那個有名的采花賊吧,便打算去給他們幫幫忙。這時不知是誰,也許是羅大哥吧,喊了一聲‘快跑!’,那名女子離開人群跑遠了。
“但在這之后三人又打在一起,僵持不下之際那個賊人說道:‘咱們聯(lián)手一定能把這廝殺了,之后的事再從長計議’賊人真是狡猾,此時竟然想拉攏官兵入伙,又或者他們本來就是相互勾結(jié)的,羅升大哥說‘這賊人可是慣犯了!別著了他的道!’后來的事倒是都一樣,三人同歸于盡倒地不起……但我又看了一會兒,卻見尸骸之中有人搖搖晃晃站了起來!不知是誰朝著遠處走了。我心里害怕,等了許久,想回鎮(zhèn)里報官又發(fā)現(xiàn)漲水淹沒了道路,在郊外苦苦徘徊,好不容易看到這里有一處亮光,才來到這里,發(fā)現(xiàn)早就有三個人來這兒躲雨?!?/p>
少年說完以后和楊國閣分開背向著坐在兩邊,我忽然把目光投向剛才只說了一句話的女子。

看起來并不起眼的她似乎有些憔悴的樣子,很難不讓人把這樁看似早已結(jié)案的擄掠綁架案和她聯(lián)系起來。她叫歐陽椛,今天替母親給鹿鏡鎮(zhèn)開雜貨鋪的舅父送東西,回家路上遇到大雨在這里躲避片刻。
“其實我就是那個被擄走的人?!?/p>
她雙目無神地看著少年放回桌上的油燈。
“哦?”
“當(dāng)著官爺?shù)拿?,小女子不敢說假話。我是鹿鏡鎮(zhèn)附近村子里的人,母親派我給鎮(zhèn)子里的舅父送東西,誰知剛到這里就被強人擄了去。他將我困在一處民家。那賊人從一開始就把我的頭蒙住,所以他的聲音,他的樣貌,這些我一概不知。我只知道一件事,他和某位捕快有聯(lián)系,我時常能聽到對方說話的語氣很像一名捕快。”
“看吧!我就說是羅升!”
“不可能!”
楊國閣和少年各執(zhí)己見,也不管女子是否說完又開始吵了起來,如果沒有古宏碁和我從旁拉架,怕是要殺個你死我活的。
“后來……關(guān)了不知多久,有人把我救出,帶我出城,但擄走我的賊人也追了上來,此外還有他的同伙。不知逃了多遠,三人的聲音和雨聲雷明聲混在了一起,我也分不清誰是誰,只是松綁以后,那人為了保護我大喊‘快跑’,當(dāng)我回頭時只見兩名捕快和一個身穿布衣的漢子……再后來就遇到了他們幾個。”
“那一定那位義士在救你,要不然你就被兩個披著人皮的惡差給賣了!”
好像忘記了我在這里,以及我還穿著這身衣服,楊國閣毫無避諱地直言說道。
“那是羅大哥在救你啊姑娘,他……”
少年哽咽了,因為他在這里的兩個親人相繼離去。
女子面對兩人的話,也犯起了嘀咕:“我……掙脫了面罩,稀里糊涂地跑來這里,照這位大哥說的,兩名捕快勾結(jié)也許是有可能的;但要是按照少年所說,賊人和領(lǐng)一名捕快暗中勾結(jié)也說得通……”
歐陽椛左右顧看,不知該信誰的話,其實不止是歐陽花,就連我也對這件事感到驚訝。
四個人,四段故事,雖然都是同一件事,但每個人的說法都有所不同。但我卻并沒有陷入沉思,因為他們所說的確實都是他們眼中的真相,而我所能做的只有……
“官爺,眼下我們能說的都說了,只等官爺您去方才命案發(fā)生的地方查驗?!?/p>
古宏碁向我問道。其他人看向我,這時我感到自己的確應(yīng)該做些什么,于是我壓抑著此刻亢奮的心情說道:“不,不用去了,我就是剛才活下來的那個?!?/p>
回憶著方才的激戰(zhàn),
回味著手上沾染著兩條人命的滋味……
“原來你們都看到了啊,那么……”
我笑了。
房子里沒有聲音了,之后再也沒有聲音了。

我脫下帶血的官服,慶幸著其中一個死掉的捕快……好像是叫羅升來著,和我身形相近;我同樣應(yīng)該慶幸,這件事僅存的四個目擊者和受害人恰好都在同一個地方,無論他們眼中的所謂真相如何,至少現(xiàn)在什么都沒有了。
甚至連我的存在也是如此。
走出茅屋,又向著不知道哪個方向走了一段路,竟然真的有一座小院。我推開門時,里面的床上正坐著一個三四歲大的小男孩,正睜著烏黑的大眼睛打量著我。
“你是誰呀……”
“我是你爹爹的同僚,他讓我?guī)闳ヒ粋€很遠很遠的地方?!?/p>
十五年后 苗疆云霧谷
少年單手執(zhí)劍,青衫染著緋紅的血跡。
在他面前的幾人衣著怪異,作苗疆一帶的打扮,但均已落敗,手腕,小腹以及胸口均被劃出道道血痕,早已沒有反抗之力。
他無意殺死他們,只是走到玉座之前,取下上面供奉的寶鏡。
手捧著那精巧的銅邊透鏡,在這神州西南,云霧繚繞之地,少年回憶當(dāng)時的慘狀。

十五年前的雨天,雨打在身上,又冷又痛,就像鞭子一樣抽著自己往前走。
那年我只有三歲,但卻對當(dāng)時發(fā)生的一切,記憶得無比真切。
雨天,義父拉著我的手,好像要逃離什么似的把我?guī)У搅撕苓h很遠的地方。
雨天,父親離開家的那個夜晚,久久不曾等到父親回來的我沒有睡著,這時門外有人進來,他說自己是父親的同僚。
“你就是羅升兄弟的孩子嗎?”
我點點頭。
那個叔叔說父親正在追蹤一名窮兇極惡的歹徒,要他帶我去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躲一段時間。
后來我才知道,父親在抓捕賊人的時候,被殺了。
此后,為了避免賊人尋仇,我們在某個偏僻的不知名的小城隱居。他為我取名羅生,認我做了義子。
義父養(yǎng)育我十多年,又傳我武藝防身,鼓勵我闖蕩江湖。義父看起來很開明,唯獨讓我不要去想著尋仇,但父親的死一直是我的一塊心病。
我曾經(jīng)想過去調(diào)查,然而父親原來任職的地方,叫做鹿鏡鎮(zhèn)的那個小鎮(zhèn)并沒有太多記載,
當(dāng)?shù)貨]有記錄,事情過于久遠,只能從當(dāng)?shù)厝说囊恍┲谎云Z中得知,當(dāng)晚鎮(zhèn)上的兩名捕快和賊人廝殺,同歸于盡,三個目擊者與被害人也都被殺了。
唯一能讓我了解父親之死真相,找尋真兇的,也許就只有那件寶物了。
這是在某地游歷時,酒館里的酒客喝醉以后告訴我的。
水虎心鏡,苗疆異人所居之地的至寶,得到之后往往會讓人心性大變,但也有人說這面寶鏡能通透萬象。憑它可看到心中疑惑的真相,武功如果有無法精進之處,無法突破的瓶頸,靠著面鏡子也能恍然開悟。
但我只想要靠這個揭開心中多年的困惑,僅此而已。
如今,我已經(jīng)將它握在手里,只等真相揭曉。

“水虎心鏡,終于得到了?!?/p>
少年手中,鏡片與外部的金屬框架散發(fā)著古雅的色彩。鏡片并不大,一只水虎魚盤臥在鏡子邊框上。那是一枚透鏡,盡管不知道該如何使用這個,少年還是本能地將他放在眼前。
透過那枚鏡片,仿佛天地旋轉(zhuǎn),日月溶解,一切都扭曲著變化著……
他漸漸感覺自己的身體不再是自己的,正在不斷消失,又不斷積累……

醒來時,耳畔只有雨聲,四周所見惟有漆黑。
我蹲在大樹旁掩藏著自己的身體。
我是誰來著?
心里,腦子里一片空白,忽然仿佛失去了記憶似的,但下一刻我猛然驚醒,腦中不斷浮現(xiàn)出一些仿佛根本不屬于我的記憶。
是了,我是個說書先生,正在四處尋找故事。
眼前三人拼殺搏斗,精彩極了,盡管只能在雷電閃過的瞬間看到他們的動作,但黑暗里刀劍縱橫的聲響依舊讓人浮想聯(lián)翩。
“咱們聯(lián)手一定能把這廝殺了,之后的事再從長計議,”
“這賊人可是慣犯了!別著了他的道!”
短暫的對話之后,三人同歸于盡,戰(zhàn)栗不止又無比興奮的我來到不遠處的一間茅草屋,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有一個女子,在表明了沒有敵意之后,我縮在墻角,正醞釀著剛才看到的故事,江洋大盜,黑白雙捕……

我藏身在樹叢深處,手握鋼刀卻不敢出去。外面人們打斗激烈,貿(mào)然上前只會給自己添不必要的麻煩。雨中昏暗的天地,讓我無法辨清他們的身份,只能從衣著上判斷出穿捕快官服的其中一人是我的仇人。
“快跑!”
不知是誰呼喊著,一名女子從他們的身后逃向野外。
但我沒有行動,隨時準(zhǔn)備給那個搶我女人的混賬羅升最后一擊。
“咱們聯(lián)手一定能把這廝殺了,之后的事再從長計議。”
“這賊人可是慣犯了!別著了他的道!”
雨聲依稀中,我仿佛聽到羅升在說些什么……這時另一個人的話讓我瞬間明白了羅升這家伙在打什么算盤。
下一次電閃雷鳴的時候,三人倒在地上,一動不動。
同歸于盡了么,真是無聊的結(jié)局。
收拾著憤憤的心情,我來到附近的一間廢棄茅屋躲雨。進去時,里面已經(jīng)有了一個瘦長身子的男人,一個面容憔悴的女人,看來他們是行路的旅者。

雨夜里,荒野四周蔓延著無窮無盡的漆黑。我不知該往哪兒走,也不知哪里才是我應(yīng)該去的地方,遠處的雨聲里依稀能聽到有人在說什么。
“快跑!”
一名女子應(yīng)聲而逃。剩下的三人交戰(zhàn)不休,其中也許就有我要找的人在里面,只是他們的身形交錯,在雨幕里讓人分辨不清。
“咱們聯(lián)手一定能把這廝殺了,之后的事再從長計議,”
“兄弟!這賊人可是慣犯了!別著了他的道!”
羅升大哥!是他嗎?
雖然雨聲太大,但這對話中包含的意思我已經(jīng)明白了,羅大哥有危險,那個賊人和官差有勾結(jié)!
不能讓羅大哥孤身犯險,可是當(dāng)借著閃電劃過夜空的光亮,看到他們手里陰森森白慘慘的鋼刀,我的腳下卻再也動不了了。
昏黑之中,只能聽到刀刃砍到血肉里的奇怪聲音,明明雨聲很大卻無法掩蓋這些……
四周再次閃電照耀時,原本倒下的人里,不知是誰晃晃悠悠站了起來,向遠處走去。
我恍惚了好久,才被大雨沖刷著頭頂,回過神來,連滾帶爬找到一處茅屋,躲在里面。
好像在我之前已經(jīng)有三個人到這里躲雨了……

這天本來我應(yīng)該在晚上到家里,吃上娘親做得熱騰騰的飯菜,然后一覺睡到大天亮,等著明天雨停了可以看到彩虹。
本該是這樣的。
在出城的時候,一陣奇怪的香味飄過,眼前忽然一黑。當(dāng)我醒來時四周什么都看不見了,我發(fā)現(xiàn)自己被蒙在一只布袋里。外面的一切都變得混沌而模糊,聲音也像隔著什么似的,無法聽得真切。
那個綁走我的人幾乎不出聲,似乎是不想讓我認出他來,他究竟是誰呢?
偶爾會有一個人來和綁走我的家伙閑聊。對方的語氣好像在哪里聽過,他是一個捕快,我模模糊糊地這么確信著。
然而我不知道自己身處何方,身在何地,是誰將我怕帶來這里,直到……
“姑娘受驚了?!?/p>
夜里,外面的雨聲很大,房門被打開的時候我不知從黑暗重復(fù)了多少次睡著與醒來。
面前的男人身穿捕快官服,他解開了箍在我頭上的布袋,牽著我的手帶我離開這里。
誰知我們的行動被那個人發(fā)現(xiàn)了,他和另一個同伙一路追來,就這樣一路出了鎮(zhèn)子,來到郊外,他讓我“快跑”,自己抽出刀來為我斷后。
在雨中,我拼命逃離著,好像身后有一匹猛獸隨時都會把我撲倒吃掉。背后,還有依稀可聞的喊聲與金屬碰撞的響動,都被雨聲覆蓋,沖洗,漸漸模糊消散了……
當(dāng)我精疲力盡,再也跑不動的時候,終于看到一間破舊的茅草屋,躲了進去。在外面雨聲的催眠下,我漸漸睡著了。

“?。 ?/p>
水虎心鏡中一次又一次的窺探,讓他回到了那個我尚不知曉的夜晚,但眼前的景象,所看到的東西,無比相近,卻又如此千差萬別。
父親的身份不斷變化,名捕,義士,豪俠,賊人……
他到底是什么人?
這件本來少年早就知曉的事,現(xiàn)在卻變得糊涂起來。就像乞丐的百家衣一樣,明明有著衣服的形狀,卻因為各式各樣的布塊拼湊,變得詭異且微妙。
究竟該相信誰,究竟誰看到的才是真正的真實?父親被殺的那一晚的真相到底是什么?
“對了,還有一個人,義父!”
拿起水虎心鏡,他決心最后一次回到那天。

我從血泊中醒來,雨還在下。換上捕快的衣服,我在雨中漫無目的的四處查探,剛才的確有幾個人看到了我。
忽然,遠處隱約能看到一點亮光。
我拖著受傷的身體踉踉蹌蹌往那邊挪動。
方才的兇斗還在腦海里不斷回放,引得心中依舊悸動不止,可現(xiàn)在至少不需要擔(dān)心什么了……
…………
……
走出茅屋,忽然一種徹徹底底的解脫感席卷了我的全身?,F(xiàn)在所有知情人都已經(jīng)被我解決了,以后我還可以繼續(xù)逍遙法外,繼續(xù)去做我想做的事!
抱著這樣的閑心,我在雨中游蕩著,如同一抹無所憑依的游魂,不知不覺中,我來到一間茅屋的門前。推開門時,里面只有一個小男孩。
“小孩兒?你是羅升兄弟的孩子嘛?”
“我是羅兄弟的同僚,他特地讓我來找你,我們走吧,去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p>
牽著孩子的手,我們走向了我也不知道通往哪里的遠方。
十年后
院子里還彌漫著秋風(fēng)帶來的稻谷的香味兒,我躺在搖椅上看著少年習(xí)武,聽著他每天嘰嘰喳喳,“義父”“義父”地叫著,心中感到一陣愧疚與滿足。
…………
……

老人躺在床上,順著桌上油燈的微弱光亮,望向窗前的夜色。他回憶著自己說不上精彩但也足夠波瀾壯闊的一生。
作為大名鼎鼎的江洋大盜,年輕時他犯下無數(shù)大案要案,隱居之后倒也逍遙自在,一想起從前自己所作所為都是為了生活被逼無奈,原本的罪惡感卻也釋然了。
只是現(xiàn)在,一件來自十五年前的往事依舊困擾著他:
曾經(jīng)視如己出,朝夕相處的養(yǎng)子,竟然把劍尖抵著自己的喉嚨。遲鈍的痛感蔓延在他衰老的神經(jīng)上。
“看你這個眼神……應(yīng)該是知道了什么吧。”
老人不曾惶恐,淡然地眨眨眼,一字一頓地說著。
沒有不透風(fēng)的墻,他也好,對方也罷,這個道理他們都懂。所以他也許早就知道自己有今天這樣的接過了。
“既然如此,當(dāng)初為什么還要帶我走,養(yǎng)育我,教我武功?當(dāng)時你應(yīng)該能把我輕易殺死吧,義父……”
少年的劍不再用力,因為他只要手上稍稍一頓,便可將這個老人殺死。
“誰知道呢……惡人做了一千件壞事,可能只因為一件好事人們就會念及他的好處,好人做了一千件好事,可能只因為一件壞事,人們便會拋去那些好事帶來的好印象……”
老人目光柔和地看著他,繼續(xù)道:“你……又是怎么看待我的?我的結(jié)局取決于你手里的劍和你的想法,你自己選擇吧?!?/p>
誠然,他的性命此時完完全全在少年手中把握著。
但對少年而言,這個人卻不是自己輕易就能決定生死的。
“是作為養(yǎng)育你的父親,還是殺死生父的仇人,你自己選吧?!?/p>
冰冷的鋒刃抵在斑痕叢生的干癟脖頸,究竟是刺下去還是不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