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界·夢凝錄 035

白雅給沈凝斟了一杯酒,“姑娘,龍鳳兩族那邊……已經(jīng)安排妥當(dāng)了?!卑籽耪f這話時眼中似是有不忍,“姑娘一定要這樣嗎?”
沈凝有些無奈地看著白雅,“這句話你都問了多少遍了?若是有其他更好的辦法,我也不至于這樣?!?/p>
白雅看著沈凝,又看了看打坐修煉的孟巖,最終放棄勸說,改口說了些別的:“我方才下山時看見十一扶著槐江大人朝著望月峰去了,王爺是病了嗎?”
沈凝皺了皺眉頭,“按理說有我在,雪衣若是病了不至于請小離過來……又或者說,他的病情不能讓我知道,所以才把小離請了過來——青姐姐把雪衣找回來時,是從哪里找回來的?”
白雅一愣,隨后臉色也不好了:“正是槐江縣。”
沈凝臉色有些陰了,“華江和巫婧不是回來修整嗎?讓他們過來看著孟巖,你和我去望月峰!”
昆侖山,望月峰。
白玉嬋娟閣內(nèi),昆侖雪衣憑欄遠(yuǎn)眺,怔怔出神,一身白衣與白玉雕欄和望月峰上的冰雪渾然一體,雪十帶著一個老者對昆侖雪衣一行禮,“王爺,槐江先生到了?!?/p>
槐江離對著昆侖雪衣拱手,隨后扶著拐杖顫顫巍巍一鞠躬,“老臣槐江離,見過王爺?!?/p>
昆侖雪衣看了雪十.一眼,后者便把槐江離扶起,昆侖雪衣看著他這副老態(tài)龍鐘的模樣,也不知是什么心情地說了一句,“當(dāng)年我把你帶去獨(dú)丘醫(yī)廬的時候,你還是化形未全、妖紋未退的小妖,如今在我面前,也自稱老臣了?!崩鲅┮抡f罷,便轉(zhuǎn)身,帶著兩人進(jìn)了屋,“雪十,看茶?!?/p>
昆侖雪衣與槐江離分坐在茶幾兩邊,不一會兒雪十便給兩人沏好了茶,槐江離捧起茶杯,只覺清香撲鼻,后觀茶湯,茶湯清亮,沒有多余雜質(zhì),最后輕品一口,口齒留香,浸潤心脾,道:“上好的神界清輝茶,這般品相,六界之中,除了月宮,也就只有王爺這里才有的喝了。”隨后仔細(xì)瞧了瞧昆侖雪衣的臉色,思忖半晌,又道:“請王爺容老臣請脈。”
昆侖雪衣叫槐江離來本就是為了看病,便也不拒絕,挽起袖子,露出一截白皙勁瘦的腕子來,伸出手去,槐江離把脈一會兒,“請王爺換那只手?!崩鲅┮乱姥哉兆觯苯x把脈許久,最終長嘆一聲,“王爺原本春秋鼎盛,何苦作踐自己,生出輕生念頭來?”
昆侖雪衣聽這話還未怎的,一旁的雪十卻是大驚,“王爺有輕生之念?”不行,這事務(wù)必要告訴月君才是!昆侖雪衣金黃的狐眼淡淡瞥了他一眼,“休要多嘴,否則本王便扒了你的皮?!毖┦闹鲅┮逻@話不是開玩笑的,便也不敢再做他想,只是……眼前這六界第一絕色的昆侖王,身份顯貴,法力高強(qiáng),又怎么會無端端生出輕生之念?
昆侖雪衣靠在椅子上,一手輕支著腦袋,另一只手輕敲著木質(zhì)的扶手,良久才開口,“生而無歡,死有何懼。”
槐江離搖搖頭,心中暗道:自己這般模樣也還努力延年益壽,昆侖王本是天賦極高,勤加修煉未必不能如神魔一般與天地同壽,只要活著,總能尋摸出些許歡愉,又何苦生出輕生念頭?瞧他模樣正常,但心中竟無半點(diǎn)求生之念,平日里又思慮太過,若非有股子執(zhí)念吊著,只怕不消百年便被冥界勾魂使者勾去輪回臺了。
“王爺莫要這般傷春悲秋,老臣年歲雖不及王爺,但好歹也是活了萬余年的,見了生生死死,分分合合,也悟出幾分道理來。這六界之中蕓蕓眾生,哪個不是常有十之八九不如意的?位高權(quán)重如魔君者,不也相思兩千載,身隕一夕間?又有超塵脫俗如月君者,如今不也苦苦支撐虛空之境嗎?”槐江離說到這里,并未察覺昆侖雪衣有些異樣的神色,兀自喝了一口茶,接著說道:“如今眼看東陸那位如日中天,卻不知這六界之中有多少人想要?dú)⑺⑺咳沼质侨绾螕?dān)心驚受怕呢。”
昆侖雪衣聽了這話輕笑:“我只當(dāng)你這老東西每日鼓搗你那些藥材銀針,卻不想你竟然還有這般見識,你倒是說說,本王如今,生有何歡?”
槐江離正色道:“王爺當(dāng)年能登卻不登妖皇之位,想來是不喜歡這權(quán)勢了,只是王爺畢竟是妖族的王爺,如今我妖族浴火重生,大有恢復(fù)從前傲視天下之象,如何不算一件喜事?”
昆侖雪衣:“萬事萬物潮漲潮落,皆是輪回,昨日低谷,今日高樓,有怎料明日沒有地震把樓震塌了?就算是盛世也長久不了,況且如今仍舊是東陸做大,你叫本王如何開心?”
槐江離:“先皇之子天資聰穎,頗有先皇遺風(fēng),難道不算一喜嗎?”
昆侖雪衣聞言嗤笑兩聲,隨后搖搖頭,“大哥五百歲成年之際便提領(lǐng)狐族,后結(jié)交妖族青年才俊,屠酆都城,一統(tǒng)妖界,八大肱骨之臣盡心輔佐,后逼迫虛空之境與本王和親,令妖族有了數(shù)千年盛世,如何是那沒斷奶的崽子可比的?你可曾見過三千歲還在姨母懷里哭鬧的妖怪?莫說是我大哥遺風(fēng)了,便是本王不成器,若是有了孩子,也斷不會如此。”
槐江離正要答話,門口忽地傳來些許聲響,昆侖雪衣瞥了一眼,隨后也沒說什么,示意槐江離繼續(xù)講,槐江離便道,“王爺此言差矣,先皇、王爺與那八位肱骨之臣俱是起于亂世,自然早早成熟。小少爺生時雖然也是亂世,但是畢竟雪宮之內(nèi)尚算的安穩(wěn),又有眾多妖族悉心照料,難免要不懂事些,但是小少爺天資聰穎,若是精心教導(dǎo),必為一代明君。”
昆侖雪衣微瞇著眼,手指輕敲木椅扶手,聲音略微大了些,像是故意說給門外人聽的似的,“他自己不愿斷奶,本王再怎么教導(dǎo)又有何用?天資聰穎?呵,再好的天資,若是不用,他日后又與那些未開化的動物有什么不同?不過是為人食物罷了?!?/p>
聽見門外有腳步聲越來越遠(yuǎn),槐江離輕輕嘆息,“難道在王爺眼里,這世間萬物,蕓蕓眾生,竟無一個可以令王爺展顏?”昆侖雪衣聞言只是看著杯中的清輝茶,金黃的狐眼中有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寂寥,眉間一抹血紅更顯他膚色蒼白,遠(yuǎn)遠(yuǎn)看去,竟有些病入膏肓之象,他看了那茶湯許久,才道,“旁人之事,我開心做什么?再怎么笑也不過是別人的好事,終究不是自己的,最后留下的也不過是空歡喜。”
槐江離見勸他不動,便也不再勸解,只是搖搖頭,拄著拐杖站起身來,對著昆侖雪衣一拱手,“王爺心如死灰,老臣無能為力,只能囑咐一句保重,這便告辭了?!?/p>
昆侖雪衣沒動地方,只是點(diǎn)點(diǎn)頭,“你平日也小心著點(diǎn),萬年前的老人,不多了,都走了,都走啦……”
沈凝帶著白雅從湖心亭離開,一路向望月峰而來,恰好在山腳遇到了下山的槐江離。
槐江離見到沈凝先是一愣,隨后認(rèn)出這沒了半邊臉的女子是沈凝,不由得快步走上前去,“凝……凝姑娘?您怎么……怎么成了這副模樣?”當(dāng)年在獨(dú)丘醫(yī)廬,他隨著凝水學(xué)了不少醫(yī)術(shù),凝水于他有半師之誼?;苯蛔灞揪褪轻t(yī)術(shù)世家,槐江離隨凝水學(xué)習(xí)之后又與本族醫(yī)術(shù)相融合,使得槐江醫(yī)術(shù)成了天下醫(yī)家王族,他本人也為人奉為“醫(yī)圣”,無論神魔巫妖人,他來者不拒,也不曾區(qū)別對待,萬年來不知救治了多少人,極受世人愛戴,三千年前大戰(zhàn)中,凌霄本想殺了他以絕后患,卻不料遭到了大量人族反對,凌霄礙于形勢,這才作罷。槐江離知恩感念,從前凝水還在虛空之境時他便時常掛念著,如今見了故人,卻已非舊時模樣,又想起這萬年來的風(fēng)風(fēng)雨雨,一時間心有所感,竟老淚縱橫,“凝姑娘,受苦了,受苦了?。 闭f著便要朝沈凝一拜,沈凝哪里肯受,連忙扶起來,見他涕泗橫流的模樣,心中也是感慨,卻也見不得他這樣,便不由得打趣道:“時光荏苒,如今我都該叫你‘老離’了,故人相見該是喜事,你哭什么?”
槐江離用袖子擦了擦臉,定了定情緒,才道,“當(dāng)年一別,未曾想再見已是滄海桑田,重見是喜事,但姑娘容貌大改,又受了許多苦楚,小子看得難受,一時間喜悲交加,這才失態(tài)……凝姑娘若是愿意,依舊可喚我‘小離’,小子依舊是給姑娘打下手的一只小妖。”
沈凝見他如今連拱手行禮都顫顫巍巍的,聽到這話不禁失笑,“你如今走路都要人扶,我哪敢叫你打下手?若是堂堂醫(yī)圣為我打下手出了什么好歹,這六界之中有疑難雜癥的神魔巫妖人還不搶著把我碎尸萬段?你若是真為我好,便自己好好養(yǎng)著,小心些,莫要出了什么事,到時候能醫(yī)你這醫(yī)圣的,不就只剩我了,還累著我跑一趟槐江。再者若是真出了什么事,北邊來人勾魂,我還少不得要去找奢比尸理論一番,再和那酒瘋子打一架,把你從輪回里拖出來,這才算了事。”
槐江離聞言不由得哈哈大笑,“凝姑娘莫不是和王爺在一處呆久了,怎么如今也這般會打趣人了?姑娘好意小子明了,回去定當(dāng)好好保養(yǎng),爭取再活千八百年,和姑娘一起探討醫(yī)道?!闭f罷便要離開,卻又忽地想起什么似的,又問道,“姑娘上望月峰,可是要找王爺?”
沈凝點(diǎn)點(diǎn)頭,“我聽聞雪衣特地把你從槐江縣請過來,覺得有事,所以過來,那狐貍究竟除了什么事?寧可叫你千里迢迢地過來,也不來找我把脈?”
槐江離猶豫了一下,卻還是決定開口,“姑娘附耳過來,”沈凝依言照做,槐江離便把放在在白玉嬋娟閣種種都告與沈凝,沈凝原本帶著笑意的臉聽到后漸漸變得凝水,待到槐江離說完,已是眉頭緊鎖,她點(diǎn)點(diǎn)頭,“你說的話我自會上心?!?/p>
雪十送槐江離回槐江,通往望月峰的小道上便只剩雪九一人把守,他正覺無聊,見沈凝與槐江離說完話,正要上山,便攔下沈凝,“凝姑娘,方才槐江先生與你說了什么?是與王爺有關(guān)嗎?”
沈凝半開玩笑道:“他說那狐貍每日望月,已經(jīng)變得有些癡傻,叫我待會兒去戲弄戲弄他,說不定能撈到些好處?!?/p>
雪九聽見這話便知道是從沈凝嘴里套不出什么話來了,不由得有些沮喪,嘟囔著:“每日守在這破地方看下雪,無聊死了,王爺什么時候才下山去尋樂子啊?這簡直比在月宮的時候還無聊?!?/p>
沈凝聞言不由得笑了笑,“那若是現(xiàn)在叫你去月宮,你去不去?”
雪十想起那個清冷無聲,走半天也不見得能見到一個活物的地方,不由得打了一個冷顫,“算了算了,還是昆侖山好,至少還能聽到鳥叫。”
沈凝沒說話,只是笑笑,便獨(dú)自上了山,不一會兒便到了白玉嬋娟閣,一層層走上去,卻見墨正也學(xué)他叔父平日的模樣,憑欄遠(yuǎn)眺,當(dāng)下不由得覺得新奇,“阿正,你在這里看什么?”
墨正故作深沉道:“遠(yuǎn)方。”
沈凝覺得好笑,便接著道,“那你看到了什么?”
墨正沉默半晌,才緩緩開口,“老鷹捕兔?!?/p>
沈凝卻是忍不住笑出聲來,“老鷹捕兔?你可看出什么名堂、有何感想?”
昆侖墨正:“山中野兔,味道一定鮮美?!?/p>
“你若想吃,盡管叫人打來吃便是,只是仔細(xì)著,莫教小雅發(fā)現(xiàn)了?!鄙蚰f著看了一眼身旁的白雅,隨后便離開,上了第三層,見到昆侖雪衣果然在憑欄遠(yuǎn)眺,想起樓下的墨正,不由得搖搖頭,“你們叔侄倆何時變得愛好相同了?”
昆侖雪衣不答話,只是淡淡看了沈凝一眼,“你不去陪你那相好,跑到這里來做什么?”
沈凝冷哼一聲,“若不是有人千里迢迢請了別的大夫來砸我招牌,我才懶得來你這沒甚顏色的破地方。你在這兒看什么呢?難道也是老鷹捕兔不成?”
昆侖雪衣:“萬千景象,不看一物,無一物不看?!?/p>
沈凝:“可曾看出什么名堂?”
昆侖雪衣:“山河破碎,滿地瘡痍,滄海桑田,無比寂寥。”
沈凝一滯,隨后看著昆侖雪衣,眼神中藏了些無奈、悲哀和心疼,良久才道:“我上山的時候遇見小離了,他與我說了你的事?!崩鲅┮侣勓詻]什么反應(yīng),只是淡淡道:“不是雪十說的便好。”
又沉默了一會兒,沈凝才開口,“你心中的事,連我都不能說嗎?”
昆侖雪衣不屑一笑,“我向來厭惡神族,紫霄是,孤光也是,你不過是我看得最順眼的神族,我為何要把心事說與你知?”沈凝聽見這話卻不在意,只是伸手覆上白玉欄桿,沿著雕刻的紋路緩緩撫摸,“我不光是你看得最順眼的神族,也是六界之中為數(shù)不多你看得順眼的人,如何就不能與我說了?”
昆侖雪衣沉默半晌,緩緩開口:“說了無用。”
沈凝:“憋在心里就有用?”
昆侖雪衣:“說與不說沒有差別,本王懶得多費(fèi)唇舌?!?/p>
又是一陣沉默,沈凝輕輕敲了敲白玉雕欄,良久才道,“為何輕生?”
昆侖雪衣:“生而無歡,不如歸去。”
沈凝:“你尚有親朋,妖界重?fù)?dān)。”
昆侖雪衣:“與我而言,全是負(fù)擔(dān)?!?/p>
沈凝:“月君也是?”
昆侖雪衣輕嘆一口氣:“數(shù)他最重?!?/p>
沈凝不答話了,皺眉思索許久,才道:“輪回之后再世為人,一樣苦楚。”
“魂飛魄散之法,我并非不懂?!崩鲅┮罗D(zhuǎn)頭看向沈凝,絕美的面容上浮現(xiàn)涼薄虛晃的笑意,眉間一抹血色如今看來更覺觸目驚心,“小凝兒,獨(dú)自苦撐,真的很累?!?/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