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我在街上遇到一個行色匆匆的人，他戴著眼鏡，身材瘦削，看起來很憔悴，臉上完全沒有血色。

“你有什么不舒服的嗎？”

作為醫(yī)生，我有些擔(dān)心這樣問他，不過并沒有得到我期望的回答，以及對我身為醫(yī)生的身份的尊敬。因為他說——

“我沒事，我沒病，我被盯上了，我們都被什么東西盯著看?！?/p>

對，就像這樣。他越說越激動，唾沫星子差點沒噴到我臉上，可一直都在畏懼著什么似的左右打量，不肯和我對上視線。

“可是你后面沒人啊?！?/p>

我朝他身后探頭看了看，只有川流不息的車輛和同樣行色匆匆但都是為了上班下班的人們。

“就是有東西盯著，不光是我……”

他身體蜷縮，兩只金魚眼左轉(zhuǎn)右轉(zhuǎn)，繼而小聲說道：“你也快逃吧，要不然‘他們’會一直盯著你的，看著你吃飯睡覺，拉屎撒尿，談情說愛，看著你”

“為什么？是誰盯著，歹徒？間諜？大街小巷到處的攝像頭？手機里的個人信息？”

“不知道，總之快逃吧！”

他神神叨叨地說著，走遠了。

他走遠了，但那些莫名其妙的話語仿佛還在我耳邊。

第二天，我又看到了他。與昨天相比，這個人似乎更焦慮也更憔悴，像是走夜路被鬼打墻了的可憐人。出于同情我對他搭話道：

“逃掉了嗎？到底是什么在跟著你？”

“不知道……但還能感覺——??！”

他猛地回頭，瞪大眼睛想要揪出那些盯著他的東西，隨后茫然四顧，失落地嘆了口氣，抬頭用充滿血絲，被黑眼圈包裹的大眼睛瞪著我。

“奇怪啊……明明是有的，在哪兒呢？”

“喂，我說……”

“奇怪……到底是什么呢？”

他走遠了，可還是在不?；仡^，左右顧看，找到讓他變成這副樣子的元兇。

第三天，他出現(xiàn)在十字路口。丟了魂似的那個男人還在街上不斷徘徊，按照他的說法他這是在“逃”，逃離某些盯著他的東西。

這幾天的古怪遭遇已經(jīng)讓我養(yǎng)成了習(xí)慣，看到他總是想聊幾句。

今天的他似乎有了什么新的發(fā)現(xiàn)，除了往常那些“逃不掉”“逃走”“有東西盯著我們”的怪話，還有別的內(nèi)容。

“你說我們知道的一切會不會都是假的，就像這樹不是樹，是潛望鏡，這鳥也不是鳥，是無人偵察機”

“誰知道呢，但我們眼前的，相信自己相信的不就好了?！?/p>

“可是我已經(jīng)不知道該相信什么了，我可能知道了”

“是什么？”

“是……”

他欲言又止，仿佛那盯著我們的東西的名字是什么禁咒，說出來就會讓他的牙齒爛掉，讓嘴巴變成血和碎肉。

“你也許是太累了?！?/p>

“可能吧，我逃得太累了。”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我……”

“你是個喜歡否定別人的人，對吧?！?/p>

他指著我說完，走了。

第四天，他趴在地上，像西部片的牛仔一樣，聽地面?zhèn)鱽淼穆曇襞袛鄶橙蓑T馬距離遠近。

“聽什么呢？”

“……”

“又有什么新發(fā)現(xiàn)了？”

“……”

我走近他的旁邊，發(fā)現(xiàn)他本就不是很健康的臉色正急劇變白，神情也開始僵硬，崩潰，扭曲……最后變成我無法形容的樣子。

“原來是這樣。”

他逃走了，留下這句古怪而耐人尋味的話。

他逃走了，留下了一只穿得破破爛爛的皮鞋。

第五天，他整天都沒出現(xiàn)，也許是“逃”到別的地方，又向別人繼續(xù)講述他的“發(fā)現(xiàn)”了吧。

這人搞不好是瘋子，不，他就是瘋子。

真可憐啊，被自己的世界給困住了。

第六天，我再次見到了他。他看起來比前天更失落也更絕望，神情更頹廢，也許沒有遇到像我這樣的好心人，被當(dāng)成瘋子嘲笑戲弄甚至被做了更過分的事吧。

這幾天里他漸漸掌握了什么，但就像黑暗主題漫畫的主角，每當(dāng)掌握了新的線索，也會離自己無法接受的真相更進一步。

我感覺他正在逐漸的崩潰，也許外表還是一個人類的模樣，但里面……內(nèi)心究竟

今天沒有直接對話，而是以他講的故事開始：

“曾經(jīng)有這樣一群可悲的動物，它們一直認為自己是這個世界的主人，有足夠的食物，水，娛樂設(shè)施，可以在這個環(huán)境里盡情繁殖，玩樂，享受，并且靠自己微薄的創(chuàng)作豐富眼前的風(fēng)景?？捎幸惶焖麄儽缓樗疀_走了，沖到了世界之外的領(lǐng)域。眼前那只骯臟的長毛怪物令它們感到恐慌，可怪物的模樣又是那樣的熟悉……直到這時，它們才發(fā)現(xiàn)自己是一群虱子，那個一度由它們‘主宰’的世界，不過是一只大狗?！?/p>

故事到這里結(jié)束，他盯著我，像是讓我發(fā)表看法。

“你覺得人類很渺小，對嗎？”

“我不知道……”

“我們……該逃到哪兒呢？”

他走到一半，回過頭，有些悲傷地看向我。

我不知該如何回答，他只得轉(zhuǎn)過頭去，駝著背繼續(xù)毫無目的也毫無理由的“逃走”。

第七天，我遇到了他，但我差點沒認出來。

他容光煥發(fā)，滿臉笑意，坐在路邊的長椅上，儼然是一尊看透世事的泥塑佛像。

“不逃了嗎？”

我有些奇怪，坐在他旁邊打算和他聊聊。

“不逃了，不逃了。唉，我也真是傻，為什么現(xiàn)在才察覺到呢？我們早就已經(jīng)逃不掉了。就像母體孕育的嬰兒，只有死才會徹底分離。”

說完，他站起身。沒有拍打屁股上的泥土，繼續(xù)朝著，宛如一個布道者，隱約中他的腦后仿佛閃爍著圓環(huán)形的光，可當(dāng)我擦了擦眼睛又看不到了。

逃不掉了。

他曾經(jīng)這樣說著。

逃不掉了？

為什么要逃？又怎么逃？

逃不掉了……

忽然，我也若有若無地感受到他曾經(jīng)的惶恐和憂慮。

“原來是這樣……”

我惶恐地顧看四周，熟悉的街景，高樓大廈圍成的叢林，人們冷漠且蒼白的面孔，行道樹，飛鳥，灰塵，遠處紅燈區(qū)里招搖的女人，狗，馬桶……

原來是這樣，他一直體會的那種感受，就在剛才，也如實地反映在我的身上。背后，腳底，頭頂，四面八方，我感覺到處都有眼睛盯著我看。那銳利的目光如同手術(shù)刀，要把我的理性，情感，欲望，內(nèi)臟，肌體，骨骼，神經(jīng)，全部剝離并化作一個個，一層層的“我”。

莫名的被監(jiān)視感使我急切想找出這些詭異的目光。

在左邊嗎？那里只有一排行道樹；

在右邊嗎？鳥兒從廣場上飛起，當(dāng)空劃出黑色的軌跡；

天上嗎？但抬頭只看到即將落下的太陽，還有淺白色的月，如同人的眼睛一樣分別列在天的兩側(cè)；

腳下，大地里仿佛有什么生命在蠕動……

“啊！”

腦中猛地一震，就像傳真一樣出現(xiàn)了某幅清晰的圖片。

那是一副生物的解剖圖。是我，是你，是他們，是她們，是它們……

是“那個”。

泥土，草木，是她的皮膚，日月是他的眼睛，自然界的一切都是它的感知神經(jīng)。而我們就像狗身上的跳蚤，我們只是隨便就可以消滅掉的跳蚤。

“那東西”……那家伙……那個……那位大人是……

第八天，他不見了蹤影，我知道他也許永遠的消失了，沒有新聞報道，沒有警察的通告，沒有傳聞和流言，但我就是知道。

他失蹤了，

他沒能逃掉，

我也一樣。

這下該換我了。

“我們?yōu)槭裁匆?？要從哪兒逃到哪兒？有東西盯著我，有東西盯著我們！快逃??！快逃！‘那個’看到我們了！知道我們的存在！逃啊逃啊逃啊逃啊逃啊逃啊逃啊逃啊逃啊逃啊逃啊逃啊逃啊逃啊逃啊逃啊逃啊……”

我在街上漫無目的的逃著，眼中的世界是那樣荒唐而抽象。我不停地攔住身邊的過客，期待著下一個像我一樣的人。

然后告訴他這一切，這世界的真相，以及我們（被豢養(yǎng)者）的可悲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