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不存在科幻」的小說主題是「人體的改造與進化」。上周我們閱讀了兩篇對人體大腦進行改造的作品：

大腦改造，讓我成了世所罕見的藝術(shù)家

吃下這藥片，你就能有七情六欲

人類的改造到了極致，世界的面貌終將有所不同，包括生老病死，衣食住行，我們的身體終將前往何處？并非所有生者都會關(guān)心這個問題，但科幻總是要想得更遠。

本周帶來的兩篇小說，是關(guān)于人類身體的歸宿。

今天這篇小說，是關(guān)于人類喪葬習(xí)俗變化的故事。隨著技術(shù)的演進，人類嘗試著不同的喪葬方式，而最后的守護者，選擇了回歸傳統(tǒng)。

本文首發(fā)于未來事務(wù)管理局“不存在科幻”（non-exist-SF）公眾號?

東心爰?| 90后小白領(lǐng)，科幻小萌新。偏好社會向有人情溫度的科幻作品?？苹眯≌f《消失的宿主》發(fā)表于“不存在科幻”公眾號。

SN 0

全文約8500字，預(yù)計閱讀時間17分鐘

一

又一架滿載尸體的太空電梯升上月球，巨大的嘯音響徹曠野，隨著電梯的遠去一同遁入碧空蒼穹。

一群受驚的渡鴉撲棱棱飛上天空，前一刻，它們還在享受你辛苦備下的食物。

你在高臺上坐了良久，大約覺得渡鴉群還會回來，便沒有收拾散落于腳邊的肉糜。此時，第二聲嘯響傳來，卻是由遠及近。你循聲望去，只見一枚黑點自太陽中間顯現(xiàn)，越來越大，矩形的輪廓逐漸明晰，直到現(xiàn)身成一臺電梯的模樣，降落進一公里外的發(fā)射井。

這臺電梯里，載的不再是尸體，而是等質(zhì)量的月巖。

五年了，這幅景象，越來越頻繁。最初，電梯一天不過五六個輪回，發(fā)射時間也沒規(guī)律。后來，電梯有了時刻表，一小時準點一班，跟個通勤火車似的。再后來，電梯尺寸越來越大，你猜想那里面，可能從最開始的“五星酒店”，變成了上下鋪，接著又從起碼的“臥鋪”變成了“站票”。而如今，不論你何時抬起頭，天上永遠有著一兩臺喪葬電梯穿梭于“此岸”，和“彼岸”。

生意真好……

第二天，你推著木板車，游走于森林深處幾個下食點。傍晚，天空開始淅瀝瀝下起小雨，好在遮天蔽日的林子為你擋了不少，只是濕冷的風(fēng)灌進你黑色的袍子，你瑟縮地打了個寒戰(zhàn)。這場雨讓天黑得更快了，你算算時辰，加快了腳步，終于在夜幕落下前，趕到那片林間空地。

沒有機械，沒有幫手，你吃力地將剩下的兩大桶肉鋪在空地上，并退到二十米開外的安全籠中，架上望遠鏡，靜靜等待狼群的到來。

十分鐘后，林風(fēng)中開始夾雜著一些不同尋常的窸窣聲。深邃的樹叢里，一雙雙高高低低的黃白亮點逐漸顯現(xiàn)，試探著靠向那原本再熟悉不過的聚食地。

自從喪葬公司為提高“升天”的儀式感，往電梯外裝了招魂哨，你的投喂工作，就再也沒順利過。那是一種外掛于電梯壁上的巨大哨子，利用電梯升空的下降氣流發(fā)出巨大哨音。哨音如同洪亮的宣詔聲，向天國昭示一個人靈魂的圓滿。但這其實是演給家屬看的，過了對流層，根本沒有足夠的空氣去“吹響”哨音，何況喪葬電梯的終點，是真空月球?？杉覍賯兂赃@一套，愿意為這充滿象征意義的營銷手段額外付錢。只是促來的巨響常會驚擾到進食時神經(jīng)敏感的動物，你幾乎要多花一倍的時間等待清道夫們重回崗位。

……黑暗中，群狼灰色的背脊反射著月光，影影倬倬。一頭、兩頭、三頭……你露出欣喜的笑容，那是三頭剛斷奶的幼崽，如今也加入到進食的隊伍中。它們猶猶豫豫地湊在頭狼屁股后，既不敢僭越，又對那饕餮美食無比好奇。它們不斷透過縫隙偷舐血腥，被頭狼警告后，可憐兮兮地發(fā)出委屈的嗚咽。

二十年了，當(dāng)初栽下的小樹苗已經(jīng)長成了參天巨木。你記得這二十年來森林涵養(yǎng)出幾處水源，記得野化基地在這里放歸了多少幼崽，記得今天的哪只幼崽是當(dāng)年哪只幼崽的后代，記得當(dāng)年的哪只幼崽在哪一年，棄下的肉體，重歸了大自然的循環(huán)……

你沉浸在回憶中，鏡頭里的狼群卻突現(xiàn)慌亂。你心下一沉，本能地以為又是喪葬哨，可細聽之下，發(fā)現(xiàn)異動的源頭并非高空，而是聚食地的正上方——一架無人機懸停半空，仿佛一個窺伺的瞳孔。

無人機沒有追趕狼群，它對地面的肉塊更感興趣。

“哎……”你無奈地嘆了口氣，將望遠鏡對準地上的肉塊，仔細復(fù)檢自己的勞動成果——絕不能出現(xiàn)頭部組織，臟器要和軀干分離，大塊的肉要切小，小到，看不出這曾是人體。

這么多年，人道組織從來沒有放棄對你的抨擊。在他們看來，你提出的喪葬模式，是最大的反人類，是文明的恥辱和倒退。即使循環(huán)喪葬法已被法律承認多年，人道組織也無時不刻不盯著你，妄圖抓住你一絲一毫的懈怠，大做文章。你只能更加小心翼翼，小心翼翼地處理著尸體，小心翼翼茍活于這令你心寒的人間。

無人機似是發(fā)現(xiàn)了你，它慢慢抵近?？赡鼙澈蟮牟倏刂耍蚕肟纯串?dāng)年那冒天下之大不韙的魔鬼，如今落得個什么下場？

鏡頭里，是你的倒影……你臉上的驚訝一閃而過，取而代之的，是無限失落與悲愴。是啊，自己看上去，竟已那么老了！數(shù)十年遠離城市，遁世于山林，成天繞身的，不是野獸就是人尸，整個人憔悴形穢。你思忖著，自己可能已經(jīng)活成了那些鄙視你的人心中，魔鬼該有的樣子……

夜，靜悄悄，你回了小木屋，丟下木桶和推車，也未理那滿倉的尸體。

黑暗之中，我看不清你是否流下了淚水。

這么多年，你可曾后悔 ？

二

“我孫子出生時，天有異象，他將來啊，一定大有出息！”

這句話幾乎伴隨了你的整個童年和青年時代，雖然現(xiàn)代科學(xué)告訴你天象和人生壓根沒有必然聯(lián)系，但奶奶有句話沒說錯，你出生的那年，確實天有異象，而且百年不遇。

那一年，大麥哲倫星云中，一顆恒星走完了自己的一生，爆發(fā)了200年來最明亮的一起超新星爆，并被命名為SN1987。

后來，你長大了一點，出于好奇查了SN1987，卻發(fā)現(xiàn)那不過是一顆視星等3級的星，別說白天，即便夜晚，也絲毫不比天狼星更突出。這所謂的異象，也太蹩腳了點。很明顯，老太太把各種道聽途說在腦海里添油加醋，強賦上小孫子有出息的愿望，從而撒了一個自欺欺人的謊。謊撒得次數(shù)多了，到最后連自己都深信不疑。

失望之余，你卻對超新星起了興趣。這才發(fā)現(xiàn)，SN1987不是唯一記錄在案的死亡恒星。在它之前，曾有SN1885、SN1604、SN1572、SN1054、SN1006和SN185……甚至連太陽系自己，都是一次超新星爆的遺跡。可人們?yōu)槟敲炊喑滦琴x予了名字，卻偏偏忘卻了誕育自己的那顆。

“叫你SN 0可好?”兒時的你站在陽臺上，遙想著太陽系的前世。金色的陽光灑在手臂上，映出了皮下淺淺的血管。你仔細端詳起肌膚的紋理，猶如欣賞一件曠世的藝術(shù)品——這，不就是SN 0的今生？

奶奶說得不錯，你，真的很偉大。

“哎喲喲，又燒了。還不快回屋里避一避，愣著干什么，小心吃你一嘴死人灰。”

奶奶老遠看到煙囪里又冒起了黑煙，急吼吼氣呼呼地趕到陽臺收剛曬出去的被子。她使勁拍打著被褥，“噗噗”直響，但你知道，按今天這風(fēng)向，死人灰吹不過來，奶奶拍的不是灰，是晦氣。

老人家忌諱看到這些，可你不同，自打記事起，龍華殯儀館就一直在那里，時不時奏起哀樂，時不時冒起黑煙，你早已習(xí)以為常。可這天，你心里突然冒出了不一樣的想法。

鯨落，萬物生。人落，為何要燒掉？燒了，還怎么循環(huán)？

人賒了一副皮囊游走世間，窮其一世向自然索取，終了，皮囊，難道不該還給大自然嗎？所有生物死后都重歸了循環(huán)，或入獸腹，或沃土壤，為何只有人，奢侈地將珍貴的有機體付之一炬，無差別地報廢成一捧灰燼，還封鎖進隔絕循環(huán)的瓷盒，卻大言不慚地稱之為文明？

“火葬，將營養(yǎng)豐富的有機質(zhì)變成僅剩的四種無機鹽——鈣、磷、氧、碳！這和扔二向箔有什么區(qū)別？一把火，蔑視了生態(tài)平衡，蔑視了進化成果，蔑視了SN 0的犧牲！古語云，‘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可你從父母那里繼承的只是遺傳片段?；蛑膺€有無數(shù)層‘外衣’，那些讓你真正變成一個可說、可看、可聽、可嗅、可有所欲的人的根本是什么？是生態(tài)大循環(huán)！人類發(fā)展的道路中，多的是索取與掠奪，少的是反哺和饋贈，即使只是一副再無用處的軀殼?！?/p>

當(dāng)年，研讀生物信息學(xué)博士的你義憤填膺地在階梯教室做著演講，臺下不斷有人離場，嘲笑你是個瘋子，對這離經(jīng)叛道的想法嗤之以鼻。

“火葬是為節(jié)約耕地，是為摒除繁冗復(fù)雜的喪俗……”有人不忿。

“之所以侵占耕地，一是因為沒有行為準則去約束埋葬行為；二是因為科技落后，遠距離落葬費時費力費錢。而喪俗之所以繁冗落后，癥結(jié)在活人身上，你們不思考如何改進喪俗本身，不思考如何教化活人，卻簡單粗暴地把死人付之一炬。這和封建時代皇帝好色，大臣卻戕殺美女有什么區(qū)別？這是一場零和博弈，人類方便的背后，是大自然在為此償債！”

演講的結(jié)果可想而知，學(xué)校取消了你接下來的幾場行程。那晚，你獨自坐在黃浦江邊，喝著悶酒，卻突見天頂懸浮著一則飛艇廣告——近日為人津津樂道的——月球葬。

屏幕不斷演示著殮尸的方法——尸體乘坐太空電梯升到散逸層，在空間站換接駁槨A。近地軌道上的槨A與高橢圓軌道上的槨B通過太空繩索相連，繩索內(nèi)的電流與地球磁場作用，具有了始動能，如此，接駁槨A就如同獵人揮動繩索，扔出的石頭般從近地軌道被“扔”上更高的軌道。反復(fù)幾次，直到槨A最終脫離地球引力場，利用引力跳板進入月球軌道。經(jīng)過周密計算，翻了無數(shù)跟頭的接駁槨A最終會恰好被月球喪葬空間站接住，尸體換電梯直降安息地。

“夜晚，當(dāng)你仰望星空，仿佛就看到親人微笑的臉龐?！?/p>

廣告詞讓你一陣反胃……以后談戀愛的小青年怎么看雪看月亮？詩人怎么舉杯邀明月？一邀，就是一整個月亮的死人！

只是那時太空電梯技術(shù)還不成熟，月球葬還流于概念，可這支概念股卻在有錢人中頗受歡迎，誰都想尸身萬年不腐，誰都想死后，真的升入天國……

三

“360行，行行出狀元！”你一張稚嫩卻堅毅的臉怒懟著奶奶。

終于，博士畢業(yè)的你，離開了象牙塔，嚴峻的擇業(yè)問題赤裸裸地攤在眼前。是向現(xiàn)實低頭，找一份中規(guī)中矩，卻可衣食無憂的工作？還是追求夢想，借著年輕的資本，撞向南墻？

“360行，行行出狀元。臟的累的狀元誰愛當(dāng)誰當(dāng)去，我養(yǎng)你，不是為了讓你去殯儀館跟死人打交道。你出生時天有異象，算命的說你坐家里金子銀子就會主動上門，遠行就要受苦受累。所以你給我老實呆著，別像你爺爺……”

奶奶突然滯住了話頭，只是那時候，氣急的你并沒有注意到她眼底隱隱的閃動。你只是忿忿，原來這就是奶奶腦子里的出息！她沒事就往龍華寺跑，求菩薩保佑的就是這個——坐在家里，什么不干，卻能安享富貴？

世人期盼的，竟都是不平等的交易！

你一氣之下離家而去，尋了荒山，種了樹，養(yǎng)了鳥獸，鋪了路，為的就是創(chuàng)立自己的喪葬公司，還上人類一直不愿支付的皮囊債。

十年之后，循環(huán)喪葬法終于獲得了法律的認可，可你贏了法律，卻輸了社會，不論你的數(shù)據(jù)多么有力，人類的理智卻始終戰(zhàn)勝不了情感。于是你被排斥，被異化，漸漸游離出了人類社會。即使送來的尸體越來越多，即使許多人在心底接受你的理念，但對世人而言，你始終是清道夫，而不是同道者。畢竟誰也不愿意，與黃泉路的接引人通道而行。

你漸漸割斷了自己與外界的聯(lián)系，剃光了本就有點斑禿的頭發(fā)，忘卻自己塵世的名，改了諢名，叫老和尚。十年里，再沒人見過你，但只要把尸體放在林邊的收尸點，第二天，尸體便不見蹤影，干干凈凈，仿佛已經(jīng)被分解，又仿佛，從未存在過。

你就這樣與世無爭地過著肢解尸體，喂養(yǎng)動物，培育土基的生活。原始的活法，時間仿佛也流逝得特別慢，短短十年，卻像過了一輩子。直到一天，一個巨大方塊自森林邊上升起，直沖云霄。你盯了好久，才發(fā)現(xiàn)那竟然是一臺電梯？只是這臺電梯，比你見過的所有電梯升得都快，升得都高……

四

再次見到你時，你“站”在博物館的櫥窗中，身邊，還有熟悉的木推車。全息投影循環(huán)播放著你生活工作的點點滴滴。你旁若無人、專心致志，絲毫不理會幾米開外絡(luò)繹不絕的游人。那一刻，仿佛我在此岸，你在彼岸。

“……十年之后，循環(huán)喪葬法終于獲得了法律的認可，我贏了法律，卻輸了社會，不論我的數(shù)據(jù)多么有力，人類的理智卻始終戰(zhàn)勝不了情感。我奔走了十年，掙扎了十年，卻嘗盡世間炎涼。雖然送來的尸體越來越多，可人們只當(dāng)我是清道夫，卻不是同道者。這樣的重擔(dān)，我沒有勇氣去承受一輩子。于是我創(chuàng)造了喪葬機器人，在我退縮的那個岔路口，沿著原來的路，替我走下去?！?/p>

櫥窗右下角，金屬銘牌上，鏤刻著你的名字：喪葬機器人SN 0初號機。

“這就是55年前，爺爺您最早的那臺工程機？”

孫女兒推著我的輪椅，好奇地望著櫥窗里一動不動，卻與中年時的我有著同一副面孔的機器人。

一個月前，最后一座喪葬林宣布停業(yè)，在那片森林堅守了55年的你終于被關(guān)閉電源，撤下了歷史舞臺。

其實循環(huán)喪葬法早在15年前就已全面工業(yè)化，數(shù)不盡的尸體每天被批量送去循環(huán)工廠，那里有大型切割流水線，效率是SN 0的上千倍。但我刻意留下了你，沒有像對待其他SN 0那樣早早地將你銷毀。就這樣，你在這天地之間，多陪伴了那片森林15年，也多陪伴了我15年。

我向公眾開放了你所在喪葬林的空域，游客可以隨時釋放無人機去體會你的生活。人道組織批判這是侵犯AI的隱私，可我不過想讓更多的人看到你的喜怒哀樂，這也曾是我的喜怒哀樂。

上個月，我最后想再看你一眼，可你好像也看到了我。你錯將我的影像當(dāng)成了自己的倒影，于是你看到了耄耋之年的我，我看到了凄清悲愴的你。我不忍，于是我在離世前，也決定結(jié)束你的一生……

你可還記得，那5年的時光？

無數(shù)個日日夜夜，你我相對于狹小的木屋中。我設(shè)計著圖紙，編輯著算法，為你一點點賦予生命的力量。最后你啟動的那刻，甚至我都無法區(qū)分，哪個才是真正的我！

只可惜，相逢即別離。自你“活”過來的那刻起，你我的人生，就此分道揚鑣。

你撞向南墻再不回頭，而我，放棄了夢想，只為讓生活不再艱難困苦。

只是這一帆風(fēng)順的人生，如今，終究也走到了盡頭……

“我一直不明白，爺爺您明明有條件，為什么不選擇將意識上傳云端，為什么要真正意義上的死去？”

孫女是永生一代，她出生前，科學(xué)界就已突破意識與物質(zhì)間的轉(zhuǎn)化壁壘，實現(xiàn)了記憶的讀取和存儲。于是，只要將意識上傳至云端，人類，便可永生。孫女這一代，于死亡的含義淺嘗輒止，他們從未，也再不會懂得，什么是真正的離別，什么是此岸，與彼岸。

“萬物終有時，你有你的人生，我有我的命途。我的大腦已經(jīng)老化，這是意識上傳也無法扭轉(zhuǎn)的困局，我無法理解新世界的秩序，就像你無法理解舊世界的死亡一樣。在一個不屬于你的世界中，即使活著，也是茍活。你爺爺我，不想茍活。”

年輕時的我，那個拼盡一切試圖改變?nèi)藗儜B(tài)度的我，怎么也不會想到，循環(huán)喪葬法真正迎來它的春天，真正形成產(chǎn)業(yè)化鏈條，不是由于我的努力，也不是大自然降下了什么了不得的災(zāi)厄。而是永生的到來，讓人類不再珍視這個臨時中轉(zhuǎn)艙般的——肉身，它成了廉價的施舍物。

如今的人們對永生趨之若鶩，就像當(dāng)年對月球葬一樣。只是，當(dāng)人們不再理解離別的含義時，便也同時失去了，永恒的真諦……

隔著櫥窗，我看到你手上布滿的老繭，看到你腳踝被樹枝揦破的傷口，看到你眉心的皺痕。這些本是我肩頭的山，可生命不可承受之重，卻要你幫我擔(dān)。

“郇先生，您來啦。”一位中年女子，穿著博物館的制服，熟稔地為我打開隔著你我的那道屏障，我伸出手，想要觸摸你。

“先生——”她下意識地想要制止，這并非因為我違規(guī)碰觸展品，事實上，整個博物館都是我的。她露出的復(fù)雜表情中，有一種叫厭嫌，厭嫌我嗎？不，是SN 0。

她年近50，見過真正的死亡，體會過離別，理解彼岸的含義。那種表情，年輕時的我見過無數(shù)次，在人們面對法醫(yī)時、面對殯儀館工作人員時，以及面對講臺上宣揚循環(huán)喪葬法的我時。那是對死神的拒絕，也是對我這種成天游弋于黃泉邊的清道夫的拒絕。常在河邊走，哪能不濕鞋，哪能不沾晦氣。就像奶奶收回的被褥，就像她手上，戴著的手套……

剛開始分解尸體時，特別難熬，我?guī)缀趺恐芏架囆袛?shù)小時，去到最近的鎮(zhèn)子上，只為看看熱鬧的菜市場，看看上學(xué)的小孩子，哪怕是鄰里吵架，都比小木屋中獨自觀賞的電影來得有趣。這讓我覺得自己還活著，和那些躺著的尸體不一樣。

后來，我漸漸適應(yīng)了骯臟的工作，和孤寂的生活。卻不得不正視一個問題——這些工作都必須我一個人完成，驗尸、碎尸、分揀、投喂、埋葬?？杉词剐羷谝惠呑樱矣帜芴幚矶嗌偈w？面對如此龐大的死亡基數(shù)，我的付出，我的貢獻，我處理的尸體，我喂養(yǎng)的動物，只是杯水車薪。我的人生，仿佛只是一場與世界的無謂對抗。

懷著對前路的彷徨，那年春節(jié)，我回了久違的家，見到快被歲月噬干的奶奶。她的眼神早已渾濁，見到我時，不再喋喋不休，也不再提那個SN1987的幻夢。這些年，因為我的倒行逆施，她受盡了鄰里的側(cè)目，承接了太多的非議。我本該與她抱團，卻出于對世人的怨怒而遠遠逃避去了荒山，丟下她一個人在生活了幾十年，卻只剩冰冷的城市獨自面對重重惡意……

我跪在地上，緊緊握住她的手。大過年的，淚流滿面。

在通往夢想的道路上，會碰見許多艱難險阻，但不是每道坎，靠著一顆拋頭顱灑熱血的心就能跨越。我突然意識到，一意孤行，才是最大的自私。

那是壓垮我的最后一根稻草……

五

?孫女見我一直盯著SN 0，她走上前，學(xué)著我的樣子，細細觸摸SN 0粗糙的手掌，她想通過這種方式，體會我真實的情感，體會，那對一個老者而言，彌足珍貴的“過去”。

我的過去，是SN 0，是我的奶奶，也是，孫女的父親——我的兒子……

我看著他從呱呱墜地的嬰兒，長成了青蔥小伙。也看著太空電梯技術(shù)，一步步，走向了成熟。

人們想象不到，那二三十年間，月球葬有多熱門——電梯的構(gòu)造一改再改，只為容下更多的尸體，饒是如此，地下冷庫里，依然排滿了仿佛永遠發(fā)射不完的尸體。城市中，有商家嗅到商機，建造了專門儲藏尸體的‘冷樓’，而‘冷樓’一年的收尸量，甚至就超過太空電梯10年的發(fā)射載能。于是，月葬公司提高了全尸的發(fā)射費用，那些無力承擔(dān)的家庭，最終妥協(xié)只將死者的腦球發(fā)往月球。那些年，只要是晴朗的夜晚，你抬起頭，便能于月亮周圍發(fā)現(xiàn)一條閃動的亮帶，猶如散落溪水中的碎鉆般璀璨奪目。那是絡(luò)繹不絕的接駁槨穿梭于高橢圓軌道的身影，媒體戲稱那條光帶為——黃泉。

我的兒子最終和我走上了一樣的路——殯葬業(yè)。卻也走出了不同的路——他是月球葬太空拋繩軌道的管理者。這個工種，不接觸尸體，卻掌握著最先進的技術(shù)和最稀缺的殯葬資源，在世人眼中，甚是高尚，和我從事的不一樣。

但這些都發(fā)生在孫女記事以前，她出生于月球葬的鼎盛時期，鼎盛過后，月球葬便滑向了沒落。她的記憶中，沒有“黃泉”。

她聽著我的描述，努力想象著那條耀眼的光帶，就像她努力試圖理解的“死亡”一樣。

“母親與我描述過那種繁榮，她說父親曾不止一次增加軌道半徑，以避免接駁槨之間的引力互擾?！?/p>

只是當(dāng)永生驟臨，月球葬迅速沒落，誰也沒料到不同領(lǐng)域的科技突破會帶來殯葬業(yè)的徹底洗牌。它來得沒有絲毫預(yù)兆，就像孫女的父親、我的兒子的死，突如其來，沒有一點預(yù)兆。

孫女5歲那年，她父親死于一起飛梭事故。后臺調(diào)度系統(tǒng)失靈，造成并軌點多車相撞。他的腦球被另一臺飛梭的鈦合金碎片削成兩半，這樣的殘腦，無法意識上傳，他徹底死去了。他大概沒料到，自己做了一輩子的太空調(diào)度，傾盡心血確保接駁槨的零相撞率，自己卻最終死在接載活人的飛梭的調(diào)度失靈上。世事就是如此玄妙。

他大約是最后一批葬上月球的人，仿佛用自己的死，親手為月球葬閉幕。

“爺爺您選什么葬種？”孫女平靜地問我，毫無忌諱，就像在問爺爺今晚吃什么一樣。

我？

我的父母選擇了火葬，我的兒子選擇了月球葬，我的孫女選擇了永生。世界變化得太快，每代人都吃力地追趕著時代的步伐，以至于雖生活在同一片天空下，觀念，卻隔絕著整個世界。每代人都有每代人的活法，就像每代人也都有每代人的死法一樣。

六

半個月后，爺爺去世了。直到他再不會回應(yīng)我的呼喚，我才意識到，死亡，真的會帶走一些東西。

他選擇的是土葬，一種我聞所未聞的葬種。埋葬地，是他最初種下的那片喪葬林，是誕生了SN 0的那間小木屋。那片土地，見證了爺爺整個人生的幾乎所有轉(zhuǎn)折。

我在云端信息庫里查過，土葬，是在地上挖個坑，把人裝在木盒子里，再將木盒子整個埋進坑中。但爺爺不太一樣，他沒有用大木盒子，他說木盒的涂層會污染土地，而他熱愛那片土地……沒有木盒，他便能與土地渾為一體，塵歸塵，土歸土，重入大自然的循環(huán)?；蛟S將來，我眼前的落葉，我吸入的氧氣，我腳下的泥土，便是他的來生。

其實我很好奇，為何他會選擇土葬這么奇怪的葬種？直到我在他的遺物中翻出一張泛黃的黑白舊照，上面的一男一女，微笑著站在一株盛放的梅花樹下。

經(jīng)過化驗，那張照片，竟有125年的歷史。上面的男人，不可能是爺爺。

照片背后，壓著一張信紙，同樣已經(jīng)泛黃，但檢測結(jié)果顯示，它的誕生，比照片晚了75年：

……5年前的除夕夜，我握著您的手，淚流滿面……那是壓垮我的最后一根稻草。

這5年，我不再執(zhí)拗地追逐虛無縹緲的夢，而是踏踏實實，想想自己能為您做些什么？后來，我設(shè)計的AI機器人在國際比賽大放異彩，評委說，這是他們見過最有人味的機器。當(dāng)我?guī)е劚丶?，想對您說，算命先生說得沒錯，您的小孫子真的很有出息時，卻只見到了您的靈堂，和一具冰冷的尸體。

那時，我才真正體會到，什么叫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也正是那晚，我收拾您的遺物，才懂得，您當(dāng)年為何那么執(zhí)著于將年輕氣盛的我困在身邊，那么愿意相信天花亂墜的批命詞，說我呆在家，便能大富大貴。

是因為爺爺吧，那個曾與您一起站在梅花樹下的男人，那個，最終選擇了夢想的男人。

父親說，爺爺是祖國的第一批石油工人，曾響應(yīng)國家號召，在克拉瑪依工作過。那時你們新婚不久，或許旁人常在您耳邊對爺爺交口稱贊，夸他是祖國最需要的螺絲釘，是英雄?？捎钟卸嗌偃四荏w會，在那個交通不便，通訊不暢的年代，您與他，于漫長歲月中彼此思念的傷情與苦楚？

春去秋來，聚少離多。爺爺為數(shù)不多的返鄉(xiāng)時刻，您是否都早早站在村口的梅花樹下，滿懷期待和思念，等著那道熟悉的身影踏夢而歸？只是那一次，您最終沒有等回爺爺。他長眠在了油田公墓中……

您從未去過克拉瑪依，哪怕得知了爺爺?shù)乃烙?。您以為，只要不見到那座墓，他便依然活著，不過工作繁忙，不過晚些回家……

父親說，您去世前，緊緊握住他的手，叮囑將您土葬在梅花樹下，不要燒掉，不要燒掉！否則爺爺回來時，便再認不出您了。只是后來我們?nèi)チ四L大的村子，農(nóng)村改造，那棵梅花樹，早已不在了……

對不起……

少時的我不懂事，只會埋怨您，思想老舊，鼠目寸光。卻從未想過您緣何如此，懼怕別離，懼怕孤獨。算命先生說我會大富大貴，其實您在乎的根本不是這些，您從來只是想留我在您身邊，從來只是想一家人，平平安安……長長久久……團團圓圓……

（完）

編者按

很喜歡文中的一句話：“我的父母選擇了火葬，我的兒子選擇了月球葬，我的孫女選擇了永生?！彪S著科技的變化，人類的各種制度和習(xí)俗隨之而來，變化也越來越快。死亡曾經(jīng)被視為是一種永恒，但如今這種永恒的方式也讓人眼花繚亂，也許只有回到最初的起源，人類才能真正了解死，然后理解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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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zé)編 | 宇鐳

題圖 | 電影《銀翼殺手2049》截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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