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的前夕，便是“除夜”。府邸上下已是打點好所有，擺出松竹，拉起注連繩，將近戌時，忙聲才息。時辰已晚，本該是歇息或等候元旦鐘聲之時，家主卻仍沉于書房挑燈夜讀。前幾日剛?cè)朐锤H為年幼的小侍女，應(yīng)著為府內(nèi)打理雜物的姐姐，替她穿過走廊撿拾不知落在何處的手絹，被家主燈火通明的房間吸引了注意。她好奇地將小臉探進(jìn)木欞中，燭影晃動，源賴光絲毫不知疲乏，翻動著書卷。視線模糊不清，小侍女愈發(fā)用力靠在窗格上，幾乎把臉壓到變形。侍女雖有6、7年歲，但只是孩童，朦朧光影下看到的家主正臉，更是震驚。世上竟有如此俊美銳氣之人，她不禁捂住嘴，卻仍沒堵住那聲感嘆。才入府幾日，她只是跟隨姐姐做些閑雜事，并沒有機(jī)會見到源氏家主，但她卻能從姐姐口中得知家主是大氣威嚴(yán)的人。這么晚，為何家主大人還不休息，侍女想。突然，她聽見了若隱若現(xiàn)的腳步聲自走廊傳來，便慌忙找尋草叢藏躲。來者是身著武士裝銀發(fā)束辮樣貌清秀的青年，他未敲門便徑直踏入了源賴光的書房。

源賴光，你認(rèn)為趴在這桌前讀一宿書就能把所有知識都裝進(jìn)腦袋中么？鬼切問。刀影閃過，火燭斷為兩節(jié)砸在了桌前，火焰翻滾抖顫一陣便熄滅了。你可別對身體過分自信，鬼切收起刀。你何時能換個勸說方式呢？源賴光道，不覺得這樣的行為太粗暴了嗎？不粗暴點對你恐怕難以見效，鬼切回答，他抓起了攤放在桌上的一本書，究竟是什么書值得你看這么久？鬼切憤憤道。很快，他的眼眸隨著書卷的名稱而睜大，光線昏暗，但他清楚看見了貓一字。

你在看貓？鬼切的聲音抬高了，但仍難掩些許顫抖。源賴光微偏著頭，語氣上揚輕快，何不仔細(xì)看看這書究竟寫些什么呢？桌上擺了這么些書，你便確信我是在看這本？太暗了我看不見。鬼切沒好氣回答。是么。源賴光垂眼笑道，他從桌上的木箱中取出蠟燭，安在燭臺上點燃，柔和的光重新充滿了內(nèi)室。這樣便能看清了，他起身將手前的書塞回書架，這本書看完了，那就看下你手中這本吧。鬼切一愣，你剛才看得不是這本書么？他揚起貓書問。當(dāng)然，但也是我接下來要看的書之一，既然鬼切為我挑選了這本書，那么恭敬不如從命了。源賴光將手壓在了質(zhì)地厚實的書面上，神情中添了幾分興致。

但他并沒有成功從鬼切手中抽出這本書，書幾乎已被對方捏到失去了形狀，他無奈地嘆了口氣。你沒必要看這本書，我沒收了，鬼切卷起書，快步離開了書室。

鬼切雖出了門，卻立于長廊半步未走，借著月光，他看了眼手中的書，才發(fā)覺并不是單講貓類的書籍，而是一部如何調(diào)教犬貓的閑雜書。鬼切輕聲一哼，那家伙以為在上面加個犬字我便能理解他么，改日定叫他安心與我切磋，讓他斷了那心思。他心中暗自發(fā)想，雖如此想，怒火卻已消失殆盡。

他收起了書，正要離開，但眼前隱于暗處的草叢卻傳出一點怪聲，鬼切順即按住了刀柄，側(cè)身擋在了房前，誰？他發(fā)問。想著若是府邸的隨從不至于鬼鬼祟祟。瘦小的身影從黑夜中擠了出來。

這小侍女?dāng)柯暺料?，但終究是年齡太小，竟在不覺之中打了個呵欠。鬼切大人！打擾了！她慌忙鞠躬，因初入府邸，她的行禮并不熟練。不必行禮，鬼切見侍女年幼，便放松下來。你看起來面生，轉(zhuǎn)到這里是迷路了嗎？他問。她當(dāng)然不是迷路，于是老實交代了自己來此處的原因。鬼切大人，您是來勸家主大人休息的吧？侍女不大好意思說自己在草叢窺探多時，思來想去還是決定先轉(zhuǎn)移話題。不是勸，他說，對于那家伙根本勸不動。那鬼切大人和家主大人是什么關(guān)系呢？小侍女睜大雙眼，姐姐說您是唯一和家主大人說話而不用講敬語的大人。

鬼切愣住，他的頭腦在翻滾，盡可能思考出一個恰當(dāng)?shù)脑~語來回答這個女童的問題。磨刀石，他擠出詞，對，他是我的磨刀石?；卮鹜晁闼闪丝跉猓瑳]錯，為什么會有人問他與源賴光的關(guān)系，拋開過去，鬼切認(rèn)為磨刀石是極度完美的形容，他還想說什么，但如鯁在喉。于是他決定盡早離開這里，必須想著法子支開小侍女。

鬼切大人是家主大人的夫人嗎？稚嫩的聲音突然發(fā)問。

哎？

童言無忌，卻不亞于刀槍炮火，不是！他回答得干脆利落，但他的反應(yīng)卻不及這樣冷靜的回答，或者說，他完全沒法冷靜。鬼切感到自己的臉幾乎膨脹十倍，需要吹幾時辰的朔風(fēng)才得以消退。不是！他重復(fù)道，將頭撇開。

小侍女驚訝地望著鬼切，她并不懂夫人的詞義，她只聽說鬼切與家主天作之合，這樣身份的人應(yīng)該被稱為夫人。姐姐說過午夜時分，鐘聲初詣后，所有煩惱都會清除，或許家主大人是因煩惱才不能入睡的，鬼切大人不如了解下家主大人的煩惱，便可易勸。小侍女慌忙道。

鬼切這才發(fā)覺自己失了態(tài)，下意識間，他將目光移向了源賴光的書房，隔著木欞，屋內(nèi)仍跳動著橘紅的燭光。鬼切陡然想起自己要來此處的目的，因為被書轉(zhuǎn)移了注意，竟讓源賴光重新點起了燭火。那個混賬！他想道，但終于是保持住了沉著冷靜的神色，雖然那股銳氣將近從眼瞳中溢出。謝謝，鬼切雙膝交錯蹲下，與小侍女目光齊平，你的主意非常好。

書房的門再一次被打開。爍銀色的光穿過半透的火焰，刺在了近源賴光臉頰幾毫米的桌上。

睡覺。鬼切說。

源賴光嗯了一聲，他微側(cè)身借著光凝視著鬼切的眼眸，居然如此主動？鬼切握住刀柄的手腕一震。源賴光從容地將手中書籍合攏，還是說另有急事？

刀刃從桌面抽出。不是那個睡覺。鬼切撇過了臉，交叉著手臂，你有什么煩惱睡不著？他問。源賴光懵然看著前話不搭后語的鬼切。突然，他明白了什么似的，噗嗤一下笑出聲來。

你笑什么，鬼切扭過了頭，

鬼切，我只是白日歇息過頭，想在午夜讀些兵書罷了。源賴光回答，你若想讓我睡覺，那就說服這盞燭燈熄滅吧。

既然是精力過剩不能入睡，晚上讀再多兵書又有何用，不如切磋一番。鬼切道。我聽說初詣能消除煩惱，但對于你而言，刀劍交鋒消除煩惱應(yīng)該更為適合。源賴光的書本輕輕落在了書堆中，壓平了下端書本褶皺的封皮。

不愧是我的鬼切。源賴光起身微笑道，我從不信虛無之事。他將燭臺端起，那么，一同去道場吧。

午夜時刻的道場，寂靜出奇，只有屋外擠過窗縫聒噪的風(fēng)。赤紅的眼眸中映過了刀鋒交錯，然后，鬼切爍銀的刀刃便隨源賴光的刀尖劃向了一側(cè)，引出電閃似的弧光。鬼切瞟著向他揮來的利刃，翻身躲過，將刀直立沒入了榻榻米，平穩(wěn)起身。

夜半風(fēng)漸緊，似乎有雨滴落在雜葉之上，亂而密。

被源賴光帶來的小巧燭燈，安穩(wěn)立于道場中央，晃出兩位武士墨色的身影。我一直想問，鬼切蹙眉，為何不熄滅這火燭去點更亮的光？朦朧的橙光帶出了源賴光的笑容：正因如此，才不失樂趣，這就是今夜我們決斗的規(guī)則。源賴光屈身將手圍住那跳動的火焰，若要我睡，就先說服燭燈熄滅。當(dāng)然，你我二人的劍氣都不可傷它一分一毫。鬼切望著源賴光，那么如何判定輸贏？當(dāng)然是熄滅。源賴光笑道。

有意思！鬼切半張臉在燈光間晃動，眼里填滿興奮。

火光的巡視下，影配合著一次劍光。銳氣自眼眸移上劍鋒，兩把刀不斷咬緊分離，刀劍錚鳴聲蓋過彼此的喘息，他們?nèi)詴晨熘?，隨風(fēng)動的燭光似乎在為意氣奮發(fā)的二人計數(shù)他們的每段往事。接著，鬼切再次用刀刃對住了源賴光的刀刃，锃亮的刃面似明鏡樣，映照出了自己身后那只燭燈。

鬼切胸口一緊，他忽然想起自己的目標(biāo)不是源賴光，不知不覺間，他竟與對方交鋒入了迷。鬼切反身似獵鷹般俯沖向孤立無援的燭燈，源賴光臉上閃過一抹驚訝。不錯，他低語。燭燈離鬼切愈發(fā)接近。不能用劍氣，就直接砍斷它，他想。本命刀在手心逆轉(zhuǎn)，刀鋒朝向前方揮去。

他沒有聽到蠟燭掉落在榻榻米上的沉悶聲，熟悉的金屬擦碰聲侵入耳中。源賴光！他咬住嘴唇。源賴光的刀抵住了他的刀，將他推倒在地，可不能讓你燃著了這地方，源賴光認(rèn)真道。鬼切感到左眼的血契帶來的溫度擠壓在胸口，他抵著刀勾頭，想起身卻相當(dāng)費力。

不能讓他再占上風(fēng)了，鬼切想，他鉚足勁甩開了源賴光的刀，刀打著旋插在了不遠(yuǎn)處的地板上，源賴光的臉上赫然出現(xiàn)一道細(xì)微的傷痕，顯目的血淌了出來。雖是小傷口，卻有針扎一般的痛感，順著血契，鬼切霎時感受到了臉部的疼痛。武士可不能遺棄自己的武器，鬼切嘲諷道，否則武器就會反制于你。

一滴滾燙的血珠滑在了鬼切臉頰，他的唇被熟悉的觸感融合了，繼而手腕便被抓緊，緊到他松開了刀柄?！拔也]有遺棄手中之刃，也沒有將其只當(dāng)做武器。”源賴光聲音在耳旁響起，顯得那么遙遠(yuǎn)?？诖绞諗n了彼此的氣息，合并散開。鬼切的衣襟被刀刃劃開，參差不齊的缺口仍試圖包裹肉體，卻在大雨傾盆之下豁然稀碎。仿佛一切聲音都被黑暗吞遍，又被光亮吐出，只留幾絲喘息。鎖骨的一啟一合，綻放的火焰領(lǐng)著身影交融。燭燈漸短，滴落的蠟油壓住了已沉伏在底部凝結(jié)的欲望。喚醒了，再一次。

痛舒并濟(jì)，再一次侵略了鬼切的思緒。自己的呻吟聲似捂著多道隔簾，聽不清。他想著抵抗，燥熱的身軀卻深陷入緊實的軀體中，痛，令他心神恍然，卻迷戀。

燭燈虛弱，昏暗包裹微光，繼而又包裹了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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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約是很久，又或是一瞬。曙光刺醒了鬼切，被窩內(nèi)溫暖舒適，他發(fā)現(xiàn)自己居然倚靠在源賴光身邊，貼著柔軟的脖頸，而源賴光均勻的呼吸顯示了他睡得多么安穩(wěn)，鬼切慌忙起身，蓋住他們的原并非被子，而是源賴光的外衣。通體的酸痛喚醒了他昨夜的記憶，那種如夢的快感……

不行，這并不是他想這么做！他必須馬上著衣。

但依然有不對勁的地方。他撇頭看向已經(jīng)燃燒殆盡的燭燈，再看向道場后方的儲物柜。終于他明白了，視線變矮了。由于昨日的妖力使用過度，他居然重新變小了。糟糕。他趕忙看向沉睡的源賴光，扯走了外衣，欲披上了身去更衣。然而家主的外衣寬大難行，走路幾近崴腳。要我?guī)兔?，鬼切？源賴光醒了，他看著磕磕絆絆著衣的鬼切，添了好幾分可愛，不覺笑容盈盈了。不用！源賴光！鬼切氣惱道，他又拉了一遍衣服，卻還是穿著失敗，終于還是鼓著臉將衣物遞給了源賴光。

為何你又變成少年了？源賴光幫鬼切穿好衣服，奇怪地問。變小只是作為一種磨練，鬼切移開了眼，時候還早，再稍加切磋一把吧？

寂靜仍裹藏著清晨的源氏宅邸，云間滲出枝丫般的日光，提亮了昨夜急雨留下的水坑，水面伴著一旁劍道場中若有若無的刀鳴聲泛出了富含節(jié)奏感的漣漪。

當(dāng)?shù)度邢嗷ゲ吝^發(fā)出金屬的利響，持刀的黑發(fā)少年露出笑容，他的刀尖利落劃過了源賴光的臉頰，懸在距離榻榻米只差幾毫的空中，但他的攻擊又一次被源賴光輕松躲過。

力度把控的很好，但反應(yīng)比前幾日慢了不少。不早了，休息吧。源賴光將刀收起。

鬼切蹙眉仰望了源賴光幾秒，將本命刀咔聲收回刀鞘?？磥砦业木毩?xí)仍不太夠啊。

源賴光垂眼看著仍緊握刀柄的鬼切，終于笑出了聲，你所說的切磋，原是證明這一年來的修煉的成果么，倒也不用將自己逼太緊，偶爾也要讓自己的腦袋放松一下啊鬼切。

今日可是元旦，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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