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之人和歷史的終結
最初之人
在《精神現象學》中,黑格爾描述了一個生活在歷史開端處的原始的“最初的人”。這個“最初的人”是一個原型人,擁有公民社會和歷史過程開始前就已具有的基本人類屬性。
黑格爾的“最初的人”與動物共有一些基本的自然欲望,比如吃穿住的欲望,尤其是自我保存的欲望。在這個意義上,他是自然世界或物質世界的一部分。
但是,黑格爾的“最初的人”與動物完全不同,因為他不僅欲求真實的、“實在的”對象——牛排、可以保暖的毛皮夾克或居住處所,而且還欲求完全非物質的對象。首先,他欲求他人對他的欲求,也就是為他人所需要或所承認。
在黑格爾看來,若沒有得到他人的承認,他無法意識到自己是一個獨立的人。換句話說,人一開始就是一種社會存在:他自己的自我價值感和身份感,與他人賦予他的價值密切相連。科耶夫道:唯有人能夠欲求“一種從生物學的觀點來看完全無用的對象(比如一枚獎章或敵軍的戰(zhàn)旗)”;而他之所以欲求這些對象并不是因為這些對象本身,而是因為它們?yōu)槠渌怂蟆?/span>
尋求承認
但是,黑格爾的“最初的人”還有第二個而且更基本的方面不同于動物。這個人不僅需要他人的承認,而且要他人把自己當作一個人來承認。而構成人之為人的身份的,是人以自己生命冒險的能力,它是人最基本、最獨一無二的特征。人不僅不為他的物理本性或動物本性所決定,而且他的人性恰恰在于他克服或否定動物本性的能力。他不只在身體不受限制這種霍布斯的形式意義上是自由的,而且在完全不為自然所決定這種形而上學意義上是自由的。
黑格爾不會否認人有其動物的一面,或有一種限定的或確定的本性:他必須吃和睡。但他顯然也能夠以完全違反其自然本能的方式行動,而且他之所以違反這些本能,并不是為了滿足更高的或更強烈的本能,而是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說純粹是為了違反。通過甘冒生命的危險,人證明自己可以違反最強烈、最基本的自我保存本能而行動。
因此,這個“最初的人”與他人的遭遇就會導致一場暴力斗爭,其中每一方都不惜冒著生命危險去要求他人“承認”自己。人基本上是一種他人導向的社會動物,但是他的社會性不會把他領入一個和平的公民社會,而是把他引入了一場為了純粹名譽的暴力決斗。
這種“流血斗爭”無非以下三種結果。第一,斗爭雙方都死亡,作為人的生命和作為自然的生命全都滅亡。第二,斗爭一方死亡,幸存下來的一方仍不滿足,因為不再有承認他的另一個人類意識。最后,斗爭以一種主奴關系結束,其中一方決定屈從于當奴隸,而不愿冒暴死的危險。
主人因此得到滿足,因為他冒著生命危險獲得了他人的承認。黑格爾的自然狀態(tài)中“最初的人”之間的最初遭遇,與霍布斯的自然狀態(tài)或洛克的戰(zhàn)爭狀態(tài)完全一樣,充滿暴力,但其結果并不是一個社會契約或其他形式和平的公民社會,而是極度不平等的主奴關系。
不滿足的主人
長期來看,主奴的社會關系并不穩(wěn)定,因為無論是主人還是奴隸,他們各自尋求承認的欲望都沒有得到最終滿足。這種滿足感的缺乏構成了奴隸社會的“矛盾”,由此產生了推動歷史向前進步的動力。
某種意義上,主人比奴隸更像人,因為他愿意為了非生物的目的即承認而克服其生物性。因為甘愿冒死,他表明自己是自由的。相反,奴隸遵循的是霍布斯的忠告,屈服于暴死的恐懼。因此他仍是貧窮和膽怯的動物,沒有能力克服生物規(guī)定或自然規(guī)定。然而,奴隸缺乏自由、人性不完整,卻是主人困境的根源。因為主人欲求的是另一個人的承認,即需要另一個擁有價值和尊嚴的人承認他的價值和尊嚴??稍谮A得名譽之戰(zhàn)后,他得到的承認來自奴隸,而奴隸的人性尚不完整,因為他屈服于對死亡的自然恐懼。因此,承認主人價值的,是某個仍未完全富有人性的人。
因此,這就是主人的悲劇所在:他冒著生命危險為的是獲得奴隸的承認,然而奴隸卻沒有資格承認他。為此,主人仍沒有得到滿足。當然,為了控制一個地區(qū)或為了某人的王位繼承,主人可以一次又一次地冒著生命危險與其他主人進行生死搏斗。但是,這種冒死行為不過是本身的一再重復。對各地區(qū)的不斷征服和再次征服,并不能在性質上改變人與其他人的關系,或者改變人與自然環(huán)境的關系,因而也不足以為歷史進步提供動力。
不滿足的奴隸
奴隸也是不滿足的。然而,他缺乏滿足不會像主人的情形那樣,導致死寂狀態(tài),而是導向富有創(chuàng)造性的豐富變化。由于服從主人,奴隸當然沒有作為人得到承認;相反,他被當作物對待,是滿足主人需要的工具。承認完全是單向的。但是,這種承認的完全缺乏,讓奴隸渴望改變。通過勞動,奴隸恢復了他的人性,恢復了他因恐懼暴死而喪失的人性。最初,奴隸由于怕死,被迫為了主人的滿足而勞動。
但是,他勞動的動機最終發(fā)生了改變。他不再因為恐懼眼前的懲罰而勞動,而是開始出于義務感和自律感而勞動,在勞動的過程中,他學會為了勞動而壓制自己的動物欲望。換句話說,他發(fā)展出了某種類似工作倫理的東西。
更重要的是,通過勞動奴隸開始認識到,作為人,他能夠改變自然,也就是說,他能夠利用自然的材料,并且可以依據事先存在的觀念或概念把它們改造成別的東西。奴隸使用工具;他還可以使用工具來制造工具,從而發(fā)明了技術。通過科學和技術,奴隸發(fā)現自己能夠改變自然,不僅可以改變他出生于其中的自然環(huán)境,也能改變他自己的自然本性。
自由的意識形態(tài)
歷史地來看,奴隸的潛在自由比主人的實際自由重要得多。主人是自由的;在當下的、未經反思的意義上,他的自由就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消費什么就消費什么。相反,奴隸只能構想自由觀念,而且這種觀念是作為勞動的結果出現在他那里。然而,奴隸在自己的生活中沒有自由;在他的自由觀念與現實境況之間,存在著反差。
因此,奴隸顯得更有哲學性:在能夠于現實中享有自由之前,他必須抽象地思考自由,在生活于自由社會之前,他必須為自由社會發(fā)明原則。因此,奴隸的意識要高于主人的意識,因為它更具自我意識,即它反思自身及其境況。
自由和平等原則,并不是自發(fā)地出現在奴隸的頭腦中。奴隸并非一開始就反抗主人,而是經過長期痛苦的自我教育之后,才使自己克服對死亡的恐懼,由此要求自己正當的自由。
通過對自己境況和抽象的自由觀念的反思,奴隸在找到正確的自由觀念之前,拋棄了許多初始的自由觀念。這些初始的自由觀念就是意識形態(tài),
也就是說,它們是一些自身并不真實的思想構建,是現實的基礎結構即主奴現實的反映。因此,它們盡管包含了自由觀念的萌芽,也只能用于使奴隸接受缺乏自由的現實。在《精神現象學》中,黑格爾明確了好幾種奴隸意識形態(tài),其中包括斯多葛主義和懷疑主義哲學。但是,最重要的奴隸意識形態(tài),最容易導向實現自由平等社會的奴隸意識形態(tài),是基督教這種“絕對宗教”。
基督教第一次確立了所有人在上帝面前平等的原則。也就是說,基督教主張人是自由的:這種自由不是霍布斯意義上擺脫了身體限制的自由,而是在是非對錯之間進行判斷的道德自由。
然而,基督教的問題在于,它仍然是一種另類的奴隸意識形態(tài),也就是說,它在某些關鍵方面是不真實的。因為,基督教假定人類自由的實現并不是在此間的塵世,而是在彼岸的天國。換句話說,基督教有正確的自由觀念,但最終卻讓真實世界的奴隸不要指望此世的解放,由此使他們忍受現實中自由的缺乏。
歷史的終結
基督教,為奴隸清楚地展示了什么是人類自由應有的景象。盡管它沒有為奴隸提供走出奴隸狀態(tài)的實踐道路,卻使他更清楚地看到了他的目標:成為自由和自主的個體,其自由和自主為人們普遍承認,而且人們之間對此也相互承認。
在黑格爾看來,歷史過程的完成所要求的,只是基督教的世俗化,即把基督教超越性的自由觀念轉變?yōu)榇藭r此地的自由觀念即可。它也要求一場更加血腥的斗爭,一場奴隸從主人手中解放出來的斗爭。黑格爾認為自己的哲學是基督教學說的變形,它不再像基督教那樣基于神話和圣經權威,而是基于奴隸有了絕對知識和自我意識。
綜上,人類歷史的問題可以被看作,尋求一種滿足主人和奴隸雙方在相互平等的基礎上得到承認的方式;歷史則以一種完成這一目標的社會秩序的勝利而告終。這就是歷史的終結。
參考資料:
1.《歷史的終結與最后之人》福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