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邊有個小賣部(19)

七月的天色,哪怕黃昏都是清透的,脆藍泛起火燒云,空氣平滑地進入胸腔,呼吸帶著天空的余味。小鎮(zhèn)的街道狹長,十字岔路正中間有口井,偶爾來人打水,圖一些涼爽。路過電影院,劉十三駐足了一會兒,七八級淺淺的石頭臺階,一面斑駁的海報墻,貼著越劇團演出的布告。這一切唯獨小鎮(zhèn)有,它站在劉十三的童年,既不徜徉,也不漂流,包裹幾代人的炊煙,走得比劉十三慢很多。
智哥曾經(jīng)對劉十三講解過流行文化,他說一線城市活在當(dāng)下,二線城市落伍三年,其他的再落伍三年,至于縣城小鎮(zhèn)起碼再落伍三年。潮流剛剛興起,傳播到山坳坳里,早就過氣。智哥憂郁地說,正如浩瀚宇宙,你望見璀璨星光,滿心沉醉,其實它穿越無數(shù)光年,你望見之際,說不定這枚星辰毀滅已久。
智哥堅定地說,我要逆光而上,追溯無數(shù)光年,去一線城市發(fā)展。
今天風(fēng)有些大,劉十三心想,吹得陽光都開始晃。程霜拽著他,走進賭場,場內(nèi)放著陳小春的《情流感菌》,裝修風(fēng)格恍惚間很熟悉,應(yīng)該是牛大田直接從陳年港片獲得的靈感。
牌桌明顯不是統(tǒng)一購買,排列雜亂,滿屋人頭,擠來擠去,帶路的光頭保安問:“你們找牛總?”
劉十三說:“對,我倆小學(xué)同學(xué),感情深厚……”他準備詳細解釋,光頭保安卻一下子相信了,熱情地攬住他:“??傂值?,就是我哥!這位……嫂子唄!哥哥嫂嫂,走親戚的吧?有地方住嗎?別去賓館,來我家,寬敞!”
劉十三斟酌斟酌,想打聽賭場訊息,還沒開口,光頭竹筒倒豆子全說完了:“這兒糧油站改的,又高又平,冬暖夏涼。??偙緛碜龅氖瞧迮剖遥髞硭l(fā)現(xiàn)這兒離派出所比較遠,立刻起了邪念,允許大伙賭點錢。被掃蕩過幾次,牛總大力改革,直接發(fā)零食當(dāng)籌碼,一顆花生五十,一顆蠶豆一百,警察一來,就說桌上的是小吃,哈哈哈哈,這么好的地方,這么好的創(chuàng)意,??傉媸俏覀冩?zhèn)的風(fēng)流人物?!?/p>
光頭又說,??偘l(fā)達之后沒有忘本,收留全鎮(zhèn)無業(yè)青年做保安,他們感激不盡,準備給??偨▊€牌坊。他眉飛色舞:“廣場那邊有塊現(xiàn)成的石頭,我們連夜搬進來了,你們看!”
角落果然矗立著石碑,上面工整地刻著:“節(jié)約用水?!庇蚁路酵嵬崤づた讨骸芭??cè)f歲。”
程霜嚴肅地問:“這是偷的吧?”
光頭莊重地答:“應(yīng)該算撿的,擺在外面肯定是人家不要的東西?!?/p>
旁邊一桌熱火朝天斗地主,程霜啪地一拍桌子:“牛大田在不在?”斗地主群眾憤怒地瞪她,她毫無愧色:“大胡子偷牌!”
群眾唰地回頭,大胡子訕訕捏張黑桃A,藏也不是,扔也不是,略尷尬。群眾正要掀桌,程霜又喊:“牛大田究竟在不在!”
群眾頓時混亂,不知道先掀桌子好,還是先回答她好。程霜重重嘆口氣:“賭博的人腦子都不好使嗎?”
程霜侮辱全場,劉十三惴惴不安,一瞬間思索了許多,憑什么啊?長得好看就可以沒素質(zhì)嗎?雖然的確可以,但別人在賭博,帶著錢來的,有錢的人更沒素質(zhì),她不怕被打嗎?
看樣子她不怕。
劉十三溫和地說:“你看,我們來做客,安安靜靜跟著保安去找牛大田,攪了人家的局多不好?!?/p>
程霜小聲說:“可我就是去攪局的啊。那個老頭已經(jīng)輸?shù)每熘酗L(fēng),他右邊男人拿著女式錢包,估計偷了老婆的。還有你沒聽見,那位大嫂打電話,明顯在罵自己家小孩,晚上沒飯吃讓他們趕緊睡覺。我知道根本阻止不了,每天這些場景都會重復(fù)發(fā)生,但今天我來了,我樂意,我要去做?!?/p>
劉十三說:“我也樂意,我也想報警把他們抓起來,可我并不沖動。為什么?因為成年人做事要考慮后果?!?/p>
程霜說:“你不用慚愧,不用給自己找借口。我跟你不一樣,我沒時間去想太多。如果每件事情都算來算去,那么等到想明白,可能就來不及做了?!?/p>
被她這么一講,搗亂變得很偉大。
光頭保安把他們帶到經(jīng)理室,推開門匯報:“牛總,你小學(xué)同學(xué)到了?!?/p>
面前是放大版的小學(xué)同桌,襯衣西服撐得鼓鼓囊囊,臉大嘴大,手短腳短,盤腿坐在沙發(fā)上啃玉米。牛大田一愣神,丟下玉米,西服衣襟擦擦手,一腳踩進塑料拖鞋。
劉十三張開懷抱,牛大田張開懷抱,兩位發(fā)小歡笑著迎向?qū)Ψ健M鴪A頭圓腦的牛大田,往事激蕩心頭,劉十三幾乎流出熱淚。兩人互相走了幾步,劉十三剛要說話,牛大田筆直地穿過他身側(cè),緊緊抱住程霜,嗚咽著說:“是你嗎……我……”
他話沒說完,圓滾滾的身軀嗖地飛起來,被程霜一個完整的過肩摔,砸平在地面。
劉十三連忙按住殺氣四溢的程霜,牛大田仰面躺在地上哼哼唧唧,爬不起來。
光頭保安訓(xùn)練有素,掏出對講機:“洞三洞三,我是洞七,卡布奇諾灑了,招呼兄弟們都過來馬殺雞。”
劉十三聽懂了暗號,賭場出現(xiàn)狀況叫“卡布奇諾灑了”,至于“馬殺雞”可能是要動手的意思。
牛大田喊:“不用不用,誤會誤會?!闭f完搖搖欲墜地站起身,臉上還帶著笑意。劉十三有點震驚,牛大田要有一顆多深沉的心靈,才能在被打之后還露出色瞇瞇的微笑。
牛大田說:“程霜啊,你力氣真大,這都多久沒見了,哦,旁邊這位是你表叔嗎?”
劉十三再次震驚,自己發(fā)育得太英俊了嗎?牛大田認出了程霜,然而認不出他。他只好指著臉說:“是我啊,劉十三?!彼闹更c引發(fā)牛大田的記憶,做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劉十三想到一首詩,若再見你,時隔經(jīng)年,我將以何致你,以眼淚,以沉默。
牛大田選擇以我了個去!
“我了個去,劉十三,你不是在西班牙發(fā)大財買海島了嗎?飛回來多久?”
“我了個去,王鶯鶯說的話你都信!”
“這么說你沒錢?”
“當(dāng)然很窮了!”
牛大田哈哈大笑,氣氛轉(zhuǎn)眼親熱起來,劉十三忍不住猛拍牛大田的肩膀。他以為這是情感的表達方式,猶如往昔。結(jié)果牛大田冷笑看著他的手,掏出對講機:“洞三洞三,我是洞八,卡布奇諾灑了……”
劉十三立刻舉手投降,牛大田冷笑著收回對講機。
程霜說:“劉十三,他知道你窮之后,氣勢都變了。”
“怎么個變法?”
“本來看你像朋友,現(xiàn)在看都不看你?!?/p>
劉十三記起以前智哥的理論,一下子明白了。牛大田現(xiàn)在是成功人士,劉十三現(xiàn)在是失足青年,即便血濃于水,也會被這個差距拉開。
“??傉鏁_玩笑,??傋医裉爝^來有事拜托你?!彼M量自然地拿出保險合同,盡量忽略身邊程霜的目光。那目光太疑惑,看了會心酸。
牛大田翻翻紙:“程霜,你倆怎么在一塊兒?”
劉十三說:“你看的那份,叫重大財產(chǎn)保險,最適合家大業(yè)大的人?!?/p>
牛大田說:“前幾天聽說你回鎮(zhèn)上小學(xué),當(dāng)代課老師,本來想去看你,太忙了,一起吃飯?”
劉十三說:“下面那份,叫員工保險,你洞三洞七那么多員工,肯定需要。”
牛大田說:“要不就現(xiàn)在吧?”
劉十三終于發(fā)現(xiàn),牛大田對程霜的興趣遠遠超過保險,只能最后一搏。
他把合同交到程霜手上,真誠地說:“搭檔,你來跟客戶溝通比較好?!?/p>
程霜沒接,震驚地打了個嗝:“你看不出來他在調(diào)戲我?”
“看得出啊,這有什么呢?要不是怕你打我,我也調(diào)戲你?!?/p>
“我不愿意出賣美色?!?/p>
“你除了美色還有什么可出賣的?”
程霜想了想,可能真的覺得有道理,拿保單遞過去:“牛總,你要是簽了保單,我陪你吃飯。”
“多少錢?”
“三千一份?!?/p>
牛大田一聽,掏出了對講機:“洞三洞三,這里是洞八,卡布奇諾灑了……”
程霜見勢不妙,趕緊按下對講機:“你不買可以,為什么喊人?”
牛大田氣憤地說:“我本來只想請你吃個串,你卻要我三千塊。以為你還是趙雅芝嗎?呸!我已經(jīng)不喜歡趙雅芝了!”
程霜后退一步,快速小聲對劉十三說:“糟糕,沒想到我只有烤串程度的美,賣不掉保單?!?/p>
劉十三說:“問問自己,盡力了嗎?”
劉十三下半句是,盡力就沒有遺憾,誰知道程霜雙眼一亮,猛站起來:“對!我還有辦法!牛大田!你不簽保單,我報警抓你,掃了你的賭場!”
牛大田操起對講機,大吼:“洞三洞四洞五洞六洞七!鐵觀音灑了!”
門轟然打開,賭場保安爭先恐后擁入,劉十三一眼掃過去,發(fā)現(xiàn)基本認識,小學(xué)班級倒數(shù)幾名,沒想到成年后還不離不散。
他們也認出劉十三,雙方生硬地打起招呼。
“十三,回來啦?”
“回來了回來了,吳益你長胖了。超哥!哎呀,超哥!現(xiàn)在不方便,不然我真想抱抱你!”
“不方便不方便,你別過來,就這樣挺好。”
小學(xué)聚會被牛大田破壞,他揮動雙手:“抓住這兩個!他們要報警!”
保安們紛紛猶豫,腳步挪動得很碎很遲疑。劉十三有點感動,這幫人比牛大田懂得感情,可能因為也很窮的緣故。他緩緩收拾保單,捋齊,說:“不記得我,沒關(guān)系,不認我這個兄弟,也沒關(guān)系。算了,說這些沒意思,大家都挺失敗的,我連個保險也賣不掉,夠失敗了吧?以為你比我強點,結(jié)果你就在鎮(zhèn)上騙騙父老鄉(xiāng)親的錢,不覺得可憐嗎?”保安們上來勸:“少說兩句,牛總生氣了,萬一真打起來怎么辦?”
劉十三整理好文件,拉拉程霜:“走吧?!苯又搜坌W(xué)同桌,說:“牛大田,你真沒勁?!?/p>
牛大田猛地跳腳,吼:“別喊我牛大田,我叫牛浩南!我爹沒文化,他媽的我自己不能改名字嗎?就他媽老覺得我沒文化是吧?上過大學(xué)有多了不起!別他媽的再喊我牛大田,我叫牛浩南!”
劉十三說:“好的好的,牛大田?!?/p>
牛大田額頭青筋凸起,拳頭握得咯吱咯吱響:“你再喊一遍。”
劉十三說:“好的好的,牛大田?!?/p>
牛大田一個箭步,揪劉十三的衣領(lǐng)。程霜抓他手腕,過肩摔沒摔成,保安們?nèi)繐渖蟻?,屋子里雞飛狗跳,亂成一團。
劉十三后腦勺吃了一拳,頭暈眼花,跌跌撞撞滑倒,掙扎著想爬起來,保安們死死壓住他。
劉十三不能動彈,嘴里還在喊:“牛大田!你偷校長家的鴨子!牛大田,你燒鎮(zhèn)長家的茅房!”
程霜去掰保安的胳膊,說:“松開,你們給我松開?!?/p>
牛大田說:“你再喊一遍。”
劉十三說:“牛大田?!?/p>
牛大田說:“揍他?!?/p>
程霜舉起一張紙,喊:“牛大田,你要不怕被抓,就老老實實放我們出去?!?/p>
牛大田氣得笑了:“我今年二十四歲,生平第一次看到有人用保險單來威脅我?!?/p>
那張紙四四方方,潔白纖薄,舉在程霜手里微微晃動,她喊:“睜大你的牛眼,看看清楚,這是張病危通知書!”
聽到病危通知書五個字,全場集體沒了聲音,大家不知道和當(dāng)下有什么聯(lián)系,只是覺得這五個字很可怕,似乎不能輕舉妄動。
場面安靜,只有程霜發(fā)言。
“上面寫得很清楚,我這個病情緒不能激動,肢體不能遭受劇烈碰撞,萬一我內(nèi)出血死在當(dāng)場,你,你,你,你,還有你,你們都是殺人犯!”
牛大田張張嘴巴,說不出話,程霜指著他,氣勢逼人:“牛大田,你是主謀!關(guān)進去兩個月就槍斃!”
牛大田驚呆了,摸摸下巴,肚子上的襯衣扣子繃開一顆,他顧不上撿:“你不早說,這是怎么了,真的假的……”
劉十三傻傻望向程霜,她臉蛋紅撲撲,努力保持莊嚴和鄭重,穿著王鶯鶯替她補好的裙子,針腳藏進內(nèi)側(cè),幾乎看不出來。一滴汗滴到眼角,程霜偷偷擦了擦,依然高舉自個的病危通知書,跟革命斗士一樣壯懷激烈,全場被她唬住。
劉十三心里一陣疼,空空蕩蕩地疼,茫然起身,推開保安,從程霜手里拿過去那張紙,看得清楚,醫(yī)生蓋章,簽名,醫(yī)院蓋章,嚴謹真實。
原來她從來沒有撒謊。
程霜隨時會死的。
牛大田說:“那啥,你們愿意喊我啥,就喊我啥吧。對了,肚子餓不餓?洞三洞三,去買點烤串回來……”
那年暑假,所有植物的枝葉,在風(fēng)中唰唰地響,它們春生秋死,永不停歇。
田野邊的小道,少年騎一輛自行車,載著女孩。
女孩說:“我生了很重的病,會死的那種。我偷偷溜過來找小姨的,小姨說這里空氣好?!?/p>
女孩還說:“我可能明天就死了,我媽哭著說的,我爸抱著她,我躲在門口偷聽,自己也哭了?!?/p>
女孩聲音很低很低地說:“所以你不要喜歡我,因為我死了你就會變成寡婦,被人家罵。”
劉十三沒有回應(yīng),因為背上一陣濕答答。那么熱的夏天,少年的后背被女孩的悲傷燙出一個洞,一直貫穿到心臟,無數(shù)個季節(jié)的風(fēng)穿越這條通道,有一只螢火蟲在風(fēng)里飛舞,忽明忽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