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道和南云并肩走著，對即將發(fā)生的一切心生厭煩。堂道是鋼琴部的部長，在全國大賽中曾數(shù)次進入到?jīng)Q賽輪，盡管取得了令眾人羨艷的成績，但堂道明白，自己正在被世界各地的同齡人們漸漸甩開。堂道出生在一個普通的職員家庭，堂道癡迷鋼琴，但缺乏像阿勞和阿格里奇那如夜明珠一般足以穿透迷霧的奪目天才，所以，堂道無法在缺乏名師指導(dǎo)的情況下獨自登上世界舞臺。堂道是一個純粹的旅人，心無旁騖地追逐著彼岸的夢想，可堂道卻只得站在港口極目遠望，因為堂道的家庭實在缺乏充足的資金供堂道啟航。所以，堂道來到了高度育成，想要以封閉三年的時光為代價，賺得一張通往夢想的船票。和大多數(shù)高度育成的佼佼者相反，堂道的活動中心不在班級，而在社團。藝術(shù)家多少都有些自我中心，堂道亦然，對那些紛繁復(fù)雜的人際交往和特別考試，堂道絲毫不感興趣。在義理上，堂道感激南云，正是因為南云，自己才有望以A班生的身份畢業(yè)，但在情感上，堂道無比討厭南云的傲慢和狡詐。堂道很喜歡這屆鋼琴部：雖然人數(shù)不多，匯集的卻都是熱愛鋼琴的人，可堂道仍然時常暗自嘆息，因為堂道的內(nèi)心中始終存在著一種缺乏同行者的孤寂。從南云處得知二年生竟有人打算在這次文化祭中演出貝多芬和拉赫瑪尼諾夫的鋼琴協(xié)奏曲，堂道意外至極，也欣喜至極?？蓪磳⒊洚?dāng)南云的打手這件事，堂道又惡心至極，堂道只覺得這樣做玷污了自己最熱愛的音樂，但為了鋼琴部的資金，為了后輩們的笑容，堂道不得不放低姿態(tài)，聽從南云的安排。

　　

　　走到琴房前，南云輕輕抬手，示意身后的眾人停下腳步。琴房中傳來的音樂令堂道無比熟悉，是布索尼改編的巴赫作品——《恰空》。

　　

　　「你覺得他彈得怎么樣？」

　　

　　「這首曲子很難，他有一年的空白期，但我卻從中體會不到任何在技術(shù)上勉強的痕跡，這說明他本來的技術(shù)只會更好?！挂娔显茖ψ约旱拇鸢高€不滿足，堂道又繼續(xù)說道，「這首是布索尼改編的《恰空》，恰空是一種舞曲，所以對節(jié)奏的要求非常高，他的節(jié)奏感也非常好，之前我覺得他太過自信，哪有一年空白期后直接演出協(xié)奏曲的道理？現(xiàn)在看來，他的確有這個資本。」

　　

　　「看堂道你的樣子，好像還有話沒說完？」

　　

　　「一年的空白期，能將這首曲子彈下來已經(jīng)十分了不起，我不太想求全責(zé)備。」

　　

　　「沒關(guān)系，說來聽聽?！?/p>

　　

　　「我覺得他的演奏缺乏起伏，或者說，有些平淡。但他正處于恢復(fù)期，所以很可能對音樂性還無暇顧及?！?/p>

　　

　　「你能贏過他嗎？」

　　

　　「現(xiàn)在的話，應(yīng)該可以吧?！固玫篱L長嘆了口氣，回頭望了一眼一之瀨，堂道為自己接下來要做的事感到深深的悲哀。

　　

　　盡管早已奏完最后的和弦，他的雙手還是在黑白鍵上流連。他的技術(shù)比一年前確有退化，但他絲毫不認(rèn)為自己的演奏比在白色房間時差。經(jīng)由這首《恰空》，他體會到，他在這一年里收獲的成長其實遠超自己想象。距堂道前輩上一次在公開場合演奏也有數(shù)月之久，自己接下來的對手，恐怕也會有不小的成長吧。

　　

　　琴房的門被推開了，一二年級的主要成員悉數(shù)到齊。

　　

　　「綾小路，這位是堂道前輩，同時也是鋼琴部的部長。聽說你要演出協(xié)奏曲，南云會長想讓你們二人比試一下鋼琴技巧。」

　　

　　感受到他的視線，坂柳無奈聳了聳肩。動用如此大額的私人點數(shù)，坂柳必須告知同學(xué)們點數(shù)的用途。世間沒有不透風(fēng)的墻，所以，即便明知將消息泄露給南云的是橋本，坂柳也只得容忍。

　　

　　「綾小路，我為你精心準(zhǔn)備的舞臺你還滿意嗎？」

　　

　　「可以的話我倒是希望人能少一點?！?/p>

　　

　　「那可不行，堀北前輩已經(jīng)離開的現(xiàn)在，最受堀北前輩珍愛的你，自然要接過堀北前輩的職責(zé)，成為供我消遣的玩伴?！?/p>

　　

　　「綾小路后輩，請多指教?！共幌胧聭B(tài)進一步升級，堂道連忙走他面前，說道。

　　

　　「我這邊才是，請多指教?！?/p>

　　

　　「你剛彈了布索尼，就先休息一陣吧。」

　　

　　「多謝前輩。」

　　

　　聽了他剛才的《恰空》，堂道實在不覺得他現(xiàn)在的水平在自己之上——但打敗一個還在復(fù)健中的人，又有什么意義呢？如果可以，堂道真希望他能在這場對決中取勝，可堂道不能這樣做。成為南云的打手，只不過是將藝術(shù)作為工具?？桃庾喑龅土拥囊魳罚瑓s是在褻瀆神明。

　　

　　他閉上雙眼，體會著堂道奏出的音樂。肖邦《第一敘事曲》，是一首旋律和難度兼?zhèn)涞那?。開頭的拿波里和弦，演奏得非常有厚重感。緩慢的上行旋律，好像在徐徐展開一幅塵封已久的畫面。他感覺，此時的堂道就好像一個古希臘的吟游詩人，緩緩用音樂訴說著一首無字的詩。可他不覺得堂道的演奏能超過自己，堂道的演奏雖然感人，但缺乏內(nèi)容——就好像某個爛俗的小說，其中充溢著的僅僅是單調(diào)、膚淺的情感。這怪不得堂道，畢竟他還不到十八歲，又是生活在象牙塔中，這樣的他自然無法表達出獨屬于肖邦的那份深邃。同時，堂道的演奏還過于重視單個樂句，從而忽視了它們之間的聯(lián)系，以及更為宏觀的結(jié)構(gòu)和大局。但他仍然承認(rèn)這是非常優(yōu)秀的演奏，超出了他所認(rèn)識的同齡人。他毫不懷疑堂道的演奏在白色房間中會是最優(yōu)秀的一檔，因為那里只能培養(yǎng)出鋼琴匠。

　　

　　堂道的演奏結(jié)束了，他站起身來，坦然接受觀眾的掌聲。

　　

　　「堂道你的鋼琴還是這么棒啊，我都想請你來給我們年級舉辦演奏會了?！?/p>

　　

　　「多謝會長的贊美。」

　　

　　「朝比奈前輩，你剛才說，我們要比試鋼琴技巧，對吧？」他問道，沒有理會眾人匯聚在自己身上的目光。

　　

　　「是這樣？」朝比奈不解他這樣問的意圖。

　　

　　「那就《彼得魯什卡》吧?！?/p>

　　

　　堂道瞪大了雙眼，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彼得魯什卡》是斯特拉文斯基的作品，改編自芭蕾舞劇。為了演奏好這首曲子，各種高難技巧都必須完成得無比順暢，一言以蔽之，就是非常非常難，說是最頂級的炫技曲也不為過。」

　　

　　坂柳的話，她一個字也沒有放過，從中，她體會到了一種嘲諷和心照不宣。

　　

　　「那么，我開始了?！?/p>

　　

　　在剛才的演奏中，在堂道調(diào)試座椅時的不情愿中，他感受到了堂道的純粹。他并不想演奏這首曲子，不想讓好端端的音樂交流變成一方的炫技和碾壓——但他要找到人群中的那名刺客。和堂道不同，他并不相信這世間有什么音樂之神，只要能派上用場，一切都可以是他手下的工具。南云讓眾人圍在他身旁，本意是向他施加壓力，卻反而給了他找出刺客的契機。對這首《彼得魯什卡》，他演奏的原則只有兩個：更快、更響，芭蕾舞劇的畫面感和音樂性被他刪除殆盡。既然刺客對自己抱有怨恨和嫉妒之心，那么在見到這如同練習(xí)曲一般的演奏時，刺客也許會表露出不屑。他確信自己可以從中發(fā)現(xiàn)些許端倪——即便是面部管理，也有做不到的地方，因為人的本能反應(yīng)是無法通過“撲克臉”來加以掩飾的。

　　

　　他的演奏令堂道想起了遠離鋼琴三年，卻仍然一舉拿下了肖邦國際鋼琴比賽冠軍的阿格里奇。堂道有一種深深的挫敗感，堂道想將他作為天才頂禮膜拜，可感受著從他手中敲擊出的音符，將它們和自己反復(fù)鉆研的錄音相對比之后，堂道又確信了，眼前的人絕對不是阿格里奇。

　　

　　他的演奏結(jié)束了。缺乏鑒賞經(jīng)驗的人很難欣賞斯特拉文斯基，對他的演奏，絕大部分人都處于目瞪口呆的狀態(tài)，他們知道他將這首難曲演奏得無比流暢，可他的演奏好在哪里？又壞在哪里？這首曲子到底在表達什么？對這些，他們統(tǒng)統(tǒng)不清楚。除了堂道和坂柳之外，在整個過程中，對他的演奏起過明確反應(yīng)的，只有天澤和八神。他們不約而同地，露出了嘲笑的情緒，相異的是，天澤似乎是覺得這一切很有趣，八神則好似覺得他不過如此而已。

　　

　　「是我的完敗。真沒想到，這所學(xué)校中竟然能有人如此熟練地奏出《彼得魯什卡》，加上你一年的空白期，這一切完全可以稱為奇跡?！?/p>

　　

　　「請問前輩，在文化祭之前，我可以一直借用這間琴房嗎？」

　　

　　「倒不如說請務(wù)必使用這里，我非常期待你的拉赫瑪尼諾夫！還有你的同伴，我也會為他預(yù)留一間琴房，請告訴他，我也同樣期待他演奏的貝多芬?！?/p>

　　

　　「在過去的一年里默默無聞，新學(xué)期一上來便火力全開嗎？你真是個有意思的人，綾小路。」對堂道敗給綾小路這點，南云雖心有不滿，卻也沒有氣急敗壞，在南云看來，綾小路不過是又一個擁有特別才能的人，將這些天之驕子打至地獄，恰是南云在這所學(xué)校的樂趣所在。

　　

　　「多謝前輩的夸獎?！?/p>

　　

　　「帆波，我要感謝你啊，如果他不和你交往，我怎么會找到這么有趣的玩伴呢？」

　　她選擇低下頭，不去作答。自始至終，她都不打算說一句話。她是他的女朋友，雖然她此時無法成為他的助力，卻也絕對不能被南云會長抓到破綻，給他添麻煩。

　　

　　「雅，既然比完了，我們就不要打擾他練琴了？」見可愛的小帆波正處于困境之中，朝比奈趕忙伸出援手。

　　

　　「連續(xù)演奏《恰空》和《彼得魯什卡》應(yīng)該很累吧，更何況現(xiàn)在時間也不早了，綾小路你也應(yīng)該需要一個人安靜休息一會兒吧？」

　　

　　「多謝堂道前輩的關(guān)懷，我確實需要休息一會兒?！?/p>

　　意識到本應(yīng)站在自己這邊的朝比奈和堂道都在為綾小路說話，南云對他的敵意之火燃燒地更加旺盛了。但南云明白，讓綾小路退學(xué)，現(xiàn)在還不是時機。于是，知趣的南云選擇撤退。

　　

　　「你的《彼得魯什卡》，彈得真爛?！挂姺块g內(nèi)只剩自己、一之瀨、堀北和綾小路四人，坂柳以調(diào)侃的語氣說道。

　　他以苦笑回應(yīng)。自己的演奏雖然在音樂性上有所缺乏，但技術(shù)絕對無可挑剔。堂道對他盛贊不已，而坂柳對他以半開玩笑的方式貶低，這之間的區(qū)別只有一個，那便是坂柳不彈琴，因為坂柳不彈琴，所以坂柳只會站在聽?wèi)T了名家演奏的欣賞者，而非演奏者的角度去看待問題。

　　和她一樣，堀北也沒有說過一句話。堀北的視線始終落在他身上，但堀北并沒有在盯著他，而是在感受更為縹緲的遠方。在聯(lián)動考試時，堀北完敗給了他，按照約定，堀北需要滿足他一個愿望。今天早上，堀北知道了他的愿望：為了轉(zhuǎn)到C班，他需要堀北的協(xié)助。堀北本想讓他為D班盡力，卻極諷刺地事與愿違，親手給了他一個脫離D班、與D班為敵的契機。

　　堀北不得不履行這個約定，考試成績不如他，這只是一時的挫折，算不上什么，賴賬才意味著真正的敗北。只是，如果他離開了，自己到底還能繼續(xù)堅持多久呢？堀北快步離開，堀北想要趕忙回到宿舍，將一切都梳理清楚：自己的事、他的事、自己的未來，以及D班的未來。對堀北的反應(yīng)，她有些心疼，但她是加害者，她只能保持沉默。

　　

　　「看來D班，就這樣毀了呢。」堀北離開后，坂柳好整以暇地說道。

　　

　　「我倒不這么認(rèn)為。人在絕境中往往會爆發(fā)出難以想象的力量。誠然，D班可能會遭到很大的削弱，但我相信堀北同學(xué)一定會重整旗鼓，振作起來的！」

　　

　　「與其說相信，不如說想要去相信吧？畢竟一之瀨同學(xué)就是這一切的元兇啊?！?/p>

　　

　　「就算如此，我也依然相信堀北同學(xué)。我了解堀北同學(xué)，她的堅強超乎坂柳同學(xué)想象。」

　　在她的回應(yīng)中，在她直視自己的湛藍瞳孔中，坂柳沒有挖掘到一絲的猶豫和逞強。人們都說她在新學(xué)期變得更耀眼了，看來此言不假，相比幾個月前，她確實有了巨大的成長。

　　

　　「綾小路君，你怎么看？」

　　

　　「我餓了，想要吃飯?！?/p>

　　對他的裝傻，兩位少女忍俊不禁。意識到之前的劍拔弩張已然不再，她順勢邀請坂柳一同吃午餐。

　　坂柳雙眼微瞇，凝視她的瞳孔。

　　從中，坂柳只見到一片赤誠。

注釋：

阿勞和阿格里奇都是南美洲的鋼琴家。以阿勞（1903-1991）為例，他幼時就是有名的神童，智利缺少音樂教育的土壤，他家也不富裕，沒法供他去歐洲學(xué)習(xí)音樂，但他的才能太過耀眼，惹得智利總理（還是總統(tǒng)來著）矚目。在8歲的時候，他獲得了總理（總統(tǒng)）親筆簽署的資助，去了歐洲學(xué)習(xí)。（其間還有許多細節(jié)，略去不談）

雖說真正的天才即便被埋在瓦礫之中也會閃光，但遺憾的是那些僅次于天才的人，他們本能成就足夠光輝的人生，卻被許多因素限制住了。

這節(jié)如果沉淀一段時間應(yīng)該能改得更好，但畢竟是連載，所以發(fā)出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