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2，沈璧

　　沈璧，陜西人。年輕時迫于貧困，辭別母親簡裝出游。到山東文登，登上烽火臺望海，但見波浪滔天，感概長嘯。旋即有少年來，身著紫衣裹絳色頭巾，儀表光鮮而華麗，向沈璧一揖笑道：“君的清興不淺，能與我同游嗎？”沈璧欣然應(yīng)諾。

　　不一會兒見海面上遠遠地像一只野鴨出現(xiàn)，破浪而來，原來是一艘大船。離岸數(shù)尺遠，忽然停止不動。少年立即挽起沈璧走下烽火臺，踩著水上船，身不沉，襪子也不濕。舟中竟無人，也沒有任何東西。沈璧心中感到很奇怪，叩問少年的姓名以及來自何處，少年說：“我是玉桑君之子。”沈璧還要再問，忽覺水聲澎湃，震耳欲聾。從窗戶望去，則見銀濤萬丈，像璧玉從天而瀉，不覺驚駭失色。問少年這是什么地方，少年笑道：“現(xiàn)在離開剛才的烽火臺已萬里之遙了！”沈璧眷念著家鄉(xiāng)，悲傷的表情顯在臉上。不一會兒，濤聲靜了下來，眼前湛然如同碧玉。微風(fēng)一吹，鱗鱗的水波如萬頃玻璃，恍惚有無數(shù)麗人蕩漾在微微的水波之中。正在驚疑之間，水上的音樂響起了。抬頭看去，則是一艘彩舟，相隔只有數(shù)尺，有幾位女子倚在彩船上低頭看水波。剛才見到的，是她們的倒影。少年帶著沈璧過到彩舟中，到處珍奇射目，都不知道是些什么。

　　不一會兒宴席開啟，美女們羅列一旁，上餐具倒酒，菜品絡(luò)繹上桌，都不是人間能見到的美味。侍者專門給沈璧送上一枚水果，大小如瓜，紫色；吃到嘴里，味道極其甘美，沈璧估計應(yīng)該是世上所傳說的蟠桃一類的東西。便偷偷地將剩下的藏進懷里，打算拿回家給母親嘗嘗。酒足，沈璧退席對少年表示感謝，順便請求送自己回家。少年嘆息道：“孝子啊！盡管如此戀家不是仙人的習(xí)性，但也正是因為孝，你才能得以成仙。今天姑且不強留，最終你還會來的?！被仡^看看諸位仙女說：“怎樣送客？”仙女們各自摘下鬢上的花飾或釵釧之類的東西作為送行禮物，說：“拿這些東西在人間賣掉換成錢，吃穿不盡了！”一女子俯身而笑，脫下一只繡鞋，投進海中，少年看她一眼說：“就數(shù)你這妮子最能開玩笑，不怕墮落塵世嗎？”女子臉紅了，退了下去。沈璧看那只繡鞋，已化成小船。少年說：“你可以上船了！”

　　沈璧于是辭別眾人登上小船，回頭一看原來的船和人物都沒了，眼前的驚濤駭浪漫無邊際，迷惘而不知自身所在。小船中異香噴鼻，神形俱醉如同睡著了。好像不多時又豁然醒來，小船已經(jīng)靠在一處郊野的河岸邊，河水很窄。棄船上岸，才走了幾步遠，那只小船忽然凌空飛走了。沈璧一人信步獨行，回憶著所遭遇的一切，恍惚如夢一般，但懷中所藏的仙果，依然還在。傍晚時來到一家旅店，聽人說話都是關(guān)中口音，距離家中才二、三十里遠。沈璧回到家，拿出剩下的仙果進奉母親，兼及妻子、孩子，他們吃了后幾個月都不餓。將仙果核種在院子里，也不發(fā)芽。十余年后忽然發(fā)芽出苗了，數(shù)年長成樹，又?jǐn)?shù)年開始開花，花形像蓮花但比蓮花還大，幾年都不凋謝。久后開始結(jié)果，由小而大。又過了好幾年果子的顏色漸漸紅紫，如同沈璧當(dāng)年在船上吃的一樣。此時沈璧早已閉門枯坐，不與人交往也不問事。一天早上忽然出屋來到院子里，仰頭對著果樹大笑道：“果熟了！”便訣別妻子、兒子走了。

183，余時鏸

　　余時鏸善畫人物的肖像，他是江南常州人。乾隆四十五年，客居河南開封。傍晚時一人獨坐，忽有一個青衣人拿著拜貼來，說是主人派他來相請，馬已經(jīng)在門外。于是就隨青衣人騎馬而行，走了很遠的路，最終來到一處臨河的城內(nèi)。在一個官署門前，青衣人先入。一會兒傳喚說主人出門迎接，原來是余時鏸的舊交沈某，二人相見極為高興。余時鏸問這是什么地方，沈某說：“贛州。”又問他在這里是什么官職，回答說：“司馬。最近接到長官的命令，請你去為他畫像?！北闩呻S從陪送余時鏸前往。來到一個官署，隨同的青衣人投上名刺。過了一會兒，里面?zhèn)髟捳f：“弄錯了。本來要請的是江西的余時惠，并非余時鏸。請速速回去?！庇谑腔氐缴蚰车墓偎鄷r鏸很有點埋怨沈的冒失，連累自己走了這么遠的路程。沈某說：“我因這個差錯已被罰了四年薪俸了。請讓我這就送你回開封。對了，何不繞道常州一行，看一眼故鄉(xiāng)呢？”余時鏸表示同意，各自乘馬啟程。煮一餐飯的功夫，聽見市場上的人們說話操熟悉的地方口音，果然是常州，余時鏸面對故居，凄然地沉默很久。沈某說：“該走了，十二年后還能再見到?！北愦掖业馗鎰e而去，余時鏸也恍恍惚惚地回到了開封的館舍。剛一進門，就聽見哭聲，突如夢醒，則家人已穿上喪服了。原來余時鏸已經(jīng)死了兩天，因心口還有溫?zé)幔瑳]有入殮。這個故事是蘭雪講的。

184，章五

　　琴師章五，在邯鄲過夜。初更剛過，有一個美女來到他的住處。章五懷疑是狐仙。美女說：“我是平原君府中的美女，因笑瘸子遭到慘禍，告到陰曹帝君那里。帝君聽了，十分生氣，關(guān)押了瘸子，要處以重刑，又逮捕了平原君。平原君辯解說，實在是食客們逼他這樣干的。他恐怕失去人才，為趙國考慮，不得已才這樣做。帝君說，平原君果真愛才，人才果真趨向平原君，又何必殺死姬妾。殺死姬妾來討好人才，也就可以想見其對待人才如何了。殺死姬妾，食客方來投奔，也就可以想見食客之為人了。平原君啞口無言，磕頭認罪。帝君念在他平日賢德，只給了輕微的懲處。憐憫我無罪而死，讓我長好了頭，回到人間。我為往事傷心，不想再到人世。您當(dāng)時也是平原君的一位賓客，處在他的門下，聽說此事，感到哀傷，喟然嘆道：“憑公子之賢能，賓客之眾多，為什么重視跛者之足而輕視美人之頭呢？我聽說：香草被焚燒，松竹就不茂盛；翡翠鳥被彈打，鴻雁就要飛去；聰明女子被傷害，有才之士就遠遠離去。我為什么還要留在這里呢？所以賓客們都在，只有您走了。后來秦軍包圍了邯鄲，魯仲連未來，晉鄙不救，眾食客束手無策，一籌莫展。有人向您請教，您認為自己既未參預(yù)其事，就不便出謀畫策。這件事平原君不知道，所以史書沒有記載，您恐怕也不記得了。我欽佩您的正義感，尋訪幾千年，今天才遇到您?！闭挛迓犃?，連聲嘆息，便彈琴作歌，美女彈瑟相和，歌詞是：“碧草油油兮，故國荒邱。房陵遂遷兮，誰遺之謀？賢士如云兮，惟妾之仇。臨樓一笑兮，身命休。念公子兮，心慘憂！”隨著歌唱，兩人抽抽搭搭，哭泣不止。過了好大一會，美人擦干眼淚，又唱道：“寂寥兮山阿，灰飛兮綺羅。今夕何夕兮，與子婆娑。既見君子兮，我心則那。露冷冷兮泣復(fù)歌，千秋一息兮哀情多！明月墜西兮奈子何！”唱完，雄雞報曉，天色將明，美女告辭，緩緩而去。章五心中惆悵，天亮后又動身上路了。

　　【這個故事緣自史記中《平原君殺妾》：平原君趙勝家的高樓面對著下邊的民宅。民宅中有個跛子，總是一瘸一拐地出外打水。趙勝的一位美妾住在樓上，有一天她往下看到跛子打水的樣子，就哈哈大笑起來。第二天，這位跛子找上趙勝的家門來，請求道：“我聽說您喜愛士人，士人所以不怕路途遙遠千里迢迢歸附您的門下，就是因為您看重士人而卑視姬妾啊。我遭到不幸得病致殘，可是您的姬妾卻在高樓上恥笑我，我希望得到恥笑我的那個人的頭?！壁w勝笑著應(yīng)答說：“好吧?！钡饶莻€跛子離開后，趙勝又笑著說：“看這小子，竟因一笑的緣故要殺我的愛妾，不也太過分了嗎？”終歸沒殺那個人。過了一年多，賓客以及有差使的食客陸陸續(xù)續(xù)地離開了一多半。趙勝對這種情況感到很奇怪，說：“我趙勝對待各位先生的方方面面不曾敢有失禮的地方，可是離開我的人為什么這么多呢？”一個門客走上前去回答說：“因為您不殺恥笑跛子的那個妾，大家認為您喜好美色而輕視士人，所以士人就紛紛離去了。”于是趙勝就斬下恥笑跛子的那個愛妾的頭。親自登門獻給跛子，并借機向他道歉。從此以后，原來門下的客人就又陸陸續(xù)續(xù)地回來?！?/span>

185，王黃胡子

　　有一個綽號叫王黃胡子的人，因腮鬢的胡子是黃色的而得名。自詡為劍仙。曾應(yīng)邀在某大族人家中聚會飲酒，席間不停地向在座賓客夸耀，挨個詢問客人們都有那些能耐，客人沒有不表示謙讓的，王黃胡子的得意之情益發(fā)恣肆。末座上坐著一位客人，衣冠不整，一副萎頓疲弱的樣子。王黃胡子對他更看不起，竟揶揄他說：“你不幸坐了個末座，該不會只會吃飯吧？或許還有其他長處？”客人笑道：“我的本事真的不能與諸位君子相提并論，但聽到你一直在談?wù)搫πg(shù)，正好觸及了我的喜好，我想我們不如各自耍兩下劍招，以博得諸位君子高興高興?！蓖觞S胡子撩撥著自己的黃胡子厲聲說：“什么意思？”客人說：“劍道被人所用，上可以直沖星漢，下可以劈開泉壤，旁可以風(fēng)行四方?？捎诓粶y的深淵中刺殺蛟鱷，也可于幽暗的叢林里剪除妖魔。不管林間的兔子跑得多快，天空中的鷹隼飛得多高，只要劍的鋒鍔一到，沒有能逃逸的。現(xiàn)在我們只是試試其中最容易的，請等候飛鳥一過就刺！”王黃胡子心里感到這太難。正好天也快黑了，于是就找借口說：“太陽下山了，鳥類都回巢棲息了，天上這時哪有鳥，還會跑來撞我的劍鋒呢？”客人說：“既如此那就算了，何不試試上到高處仿效項莊舞劍，來決出楚漢誰強誰弱?！蓖觞S胡子又推脫說：“罷了罷了。沒星沒月的，燭光又不明亮，仰面看不到山，俯身見不到地，怎么能登高競技？”客人指著主人的大廳說：“四面高墻巍巍，飛檐為蓋，直指云霞，高與山岳齊，這還不高嗎？請你提聚好眼神、活絡(luò)好腿腳，我雖是瘸腿跛足的，還是愿意為你帶路?！庇谑橇闷鹦渥与x開酒席，一只胳膊挾持著王黃胡子而出，就如同提抱嬰兒，在墻壁斗拱上攀緣行走，如履康莊大道。繼而徑直跨越檐口，上了屋脊。將王黃胡子放在屋脊端頭的獸頭上坐下并安慰他說：“這個地方平坦開闊，略可坐下來歇歇。你可坐穩(wěn)了，我馬上就來接你?！闭f完就下去了，神氣瀟灑。堂下觀看的人無不目瞪口呆，嘖嘖稱奇。那客人要來酒，連干幾大杯，又顯出原先那種萎靡不振的樣子回到客舍。主人命人支梯子、搭架子，亂哄哄地折騰一通宵，王黃胡子才得以下來。天明后再去看客人，已隱身不見了。王黃胡子很羞慚，主人卻很后悔，主人悔的是如此一位天下奇士，竟然失之交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