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方說，周刊漫畫連載是極端強調(diào)“作畫速度”的，好的漫畫家不僅僅是要“畫得好”，更是要“畫得快”，而這種事情往往非常容易被忽略。不少漫畫家只要有相對充裕的時間都能畫出不錯的畫，他們在繪制彩頁、插畫、關(guān)鍵大跨頁等內(nèi)容時表現(xiàn)往往不錯，但卻在連載進行一段時間之后，平均作畫品質(zhì)有很大的衰落，越畫越潦草，這就是他們不適應高強度連載的表現(xiàn)。

比方說， “讀者反饋”對連載過程的影響。我們可以很清晰地看到，每周一次的讀者反饋對漫畫家、編輯的影響，以及由此產(chǎn)生的對作品的直接、臨時的改變。

如果讀者能夠理解到周刊連載在時間上的極端緊迫性的話，如果讀者能夠理解到周刊連載在內(nèi)容構(gòu)思上的臨時性的話，自然對作品的各種“亂象”能夠有不一樣的理解，也能由此理解連載作品在很多點上的低完成度的現(xiàn)象——自然也包括結(jié)尾部分的低完成。

說到這里，可不可以說“長篇連載的各種問題，很大程度上都是因為過短的創(chuàng)作周期和作品排位機制”呢？筆者想告訴大家，并非如此，至少并不是這么簡單就能夠準確說明的。?

02
不存在的作品規(guī)劃

在我們看來，對于長篇小說、影視劇本等作品創(chuàng)作來說，“批閱十載，增刪五次”這種構(gòu)思完備、醞釀良久的情況似乎應當是常態(tài)。然而對于長篇漫畫來講，真實情況可以說是完完全全相反的。除去極少數(shù)情況之外，大部分作者對作品的構(gòu)思都是相當有限的。

造成這種情況的原因有很多種，最關(guān)鍵、最重要的原因，請允許筆者先用《BAKUMAN》中服部編輯的話來為大家說明：?

關(guān)于服部的觀點，結(jié)合實際情況，筆者拿大白話來講的話：

1. 能提前通過詳盡構(gòu)思、完善的方法論構(gòu)建作品，并令作品按照自己預想的“點”獲得認可，實在是鳳毛麟角，是超頂級漫畫家才能夠做到的事情；

2. 長篇漫畫的工作量過于巨大，事前準備再充分，絕大多數(shù)工作也必須在連載中以很短的時間完成，相當多的內(nèi)容是無法“計算”的；

3. 長篇連載在連載中變數(shù)過多，臨時的轉(zhuǎn)折和改變過多。

一點一點地和大家進行講解，先講第一點：提前構(gòu)思完備是頂尖漫畫家才具備的能力。人類做任何事情，都有其規(guī)律與方法論，總有能夠提高的地方。漫畫創(chuàng)作是一個極為繁雜的系統(tǒng)工作，但依然有其內(nèi)在的黃金定則，只要努力鉆研，肯定也是能夠不斷地精進、提高的。但是能成長到形成足夠強悍的體系，以壓倒性的系統(tǒng)論用不容置疑的作品內(nèi)容去征服一批又一批不同的讀者，這樣的作者實在是太過稀少。

絕大部分作者，是沒辦法讓自己的方法論在長期連載中精確地運行起來的。讀者的反饋，是難以符合自己基本的預想的。因此，才需要在連載的過程中不斷地去傾聽讀者的反饋，得到真實的讀者情緒曲線從而去修正自己的走向。

然后是第二點：漫畫連載中有相當多無法計算的內(nèi)容，漫畫特別是長篇漫畫，在工作量極為龐大而又集中在1-2位創(chuàng)作者身上的同時，可發(fā)揮的點又實在太多了。漫畫既可以在旁白、臺詞等文字上面進行錘煉，還擁有“繪畫”的無限細膩與可能，以及故事創(chuàng)作的無限細節(jié)。一個人能夠創(chuàng)作的，最為具體、形象、龐大而精彩的故事的載體，筆者認為非“漫畫”載體莫屬。

漫畫家在一張紙上繪制的任何一個線條，都蘊藏著無窮的可能與潛力，是很難提前詳細規(guī)劃的。寫一個大綱對于文學創(chuàng)作來講或許能確定作品的主干，漫畫寫大綱那真的只能說幫忙捋一下思路，在你真正下手之前，這一頁怎么分鏡，這個角色怎么畫，是無從知曉的。

對，絕大部分內(nèi)容肯定是邊畫邊想的，而不會是早先構(gòu)思的。即使是一早就構(gòu)思好的，其具體的實現(xiàn)也會造成極大的觀感的不同。再有能耐的漫畫家，系統(tǒng)論再明確的漫畫家，也總有陷入困境的時刻，而在作品內(nèi)容、時間限制等多重困境下給出的答案，正可謂漫畫家和創(chuàng)作者的靈魂與才能，也往往是一部作品決勝負、定成敗的時刻。筆者附上荒木飛呂彥老師的一段話，作為此點的結(jié)束：

在《JOJO》第四部中，我在描繪結(jié)尾前的仗助和吉良吉影之間的大戰(zhàn)時，就陷入了“不好......，這么下去仗助可能要GG......”的窘境。我和仗助一樣，變得不知道該如何是好，畫著畫著不禁著急了起來“哎呀，這下可不太好辦了啊”，不過與此同時我也很清楚，創(chuàng)作就是非要做到這地步不可。必須要使出渾身解數(shù)、獲得勝利才行，我和角色一起陷入了險惡的苦戰(zhàn)之中，當成功從窮途末路中險象環(huán)生的時候，我也好像身臨其境一般，高興地不得了。

最后是第三點：長篇連載中間臨時的轉(zhuǎn)折過多。第一個例子是《SKET DANCE》（筱原健太連載于2007-2013年的校園喜劇漫畫），能向大家說明的是“單話創(chuàng)作上的臨時性”：

第二個例子是《魔法零蛋》（葉恭弘連載于2006-2008年的魔法主題學園漫畫），這部作品是在創(chuàng)作之初就確定好了整部作品的故事框架了的。在畫到原計劃完結(jié)的節(jié)點的時候，向后延續(xù)了一整個章節(jié)，并且設計出了后續(xù)的故事發(fā)展體系?？梢哉f非常明確的，在作品53話的時候，以葉恭弘為代表的創(chuàng)作團隊是認為作品是能夠長期連載的。

而在畫完一整個章節(jié)到九十多話之后，因為種種原因，具體原因有很多猜想但是可以歸總為“連載環(huán)境變差”，于是拋棄掉了延展的長期體系，采用了原框架，迅速完結(jié)了?！赌Х愕啊饭适伦呦颉⑼杲Y(jié)節(jié)點的突然改變，其實就非常鮮明地體現(xiàn)了長篇連載的另一個特點：整體框架改變的臨時性。?

到這里可以做一些階段性的總結(jié)了，朋友們，如果一部作品難以做足夠充分的規(guī)劃，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它無論宏觀還是微觀的方向都不斷地臨時性地進行改變，那么它最終走到理想的終點，有一個好的結(jié)尾與整體完成度的可能性，會很高嗎？

為什么《進擊的巨人》在作者諫山創(chuàng)一再宣稱早就想好了結(jié)尾，看上去有很不錯的作品規(guī)劃時，卻依然被認為畫出了災難性的結(jié)尾？因為作品的收尾是考察整體完成度的時刻，是作品全部的內(nèi)容、細節(jié)、情緒的交匯之處，結(jié)尾的品質(zhì)不是結(jié)尾自己決定的。比方說，主人公在故事結(jié)尾的臺詞給觀眾的感受，就是主人公一路上所有的經(jīng)歷所決定的。

除去這方面的原因之外，另一個不容忽視的重大因素，就是“作品的周期律”。?

03
長篇連載的春夏秋冬

以簡潔的語言來講本部分的結(jié)論的話，那就是：

1. 任何領(lǐng)域的作品，都有處于不同階段的作品同時出現(xiàn)在讀者面前相互競爭，而這種競爭是無差別的，不會因為某部作品的聲譽、成就、所處階段而動搖；

2.?一部作品在自己“高峰期”或多或少都有精彩之處，而一部作品在“低谷期”本來就是口碑分化乃至“人厭狗嫌”的

筆者認為，華語讀者對長篇漫畫進行進一步認識的切入點，就是意識到“長篇連載是鮮明的分為幾個階段的”。為了方便大家更具體的理解，以《Jump》長篇的普遍情況為例，筆者提出下面的劃分法：

• 春：爭取連載；

• 夏：初期篇章；

• 秋：中期篇章與作品抉擇；

• 冬：作品終結(jié)。

春：長篇連載的起始階段，固然有“可能腰斬”的寒風，但是卻往往是最美好的時期。原因主要有下面幾點：

1. 創(chuàng)作者此時留存的“積累”是最多的，每一個創(chuàng)造的事物都是新奇的；

2. 作品的規(guī)模小，故事包袱少，構(gòu)建作品難度低；

3. 創(chuàng)作者在這一階段會毫不猶豫的做出“短期有利但長期有害”的行為，來讓這一時期的作品顯得好看。

前兩點不需要再解釋，第三點也很好理解，很多故事需要一定長度的鋪陳才能夠展現(xiàn)出魅力，而很多作品沒有條件連載那么久，必須盡快、盡早展現(xiàn)魅力，因此往往會提前遇到大事件，并出現(xiàn)不合作品整體邏輯的內(nèi)容。?

其中最有名的，當屬《海賊王》里的紅發(fā)斷臂：故事開頭，海盜紅發(fā)香克斯為了拯救崇拜自己的主角路飛，被“海王類”咬斷了一只手臂。在連載二十多年之后，作者尾田依然要為當年拍腦袋的這個劇情“還債”，依然要回答“為什么香克斯會被遠弱于自己的怪物傷到”、“香克斯為什么不惜如此也要救路飛”這樣的其實不怎么適合回答的問題，如果給出了認真的解答，那就面臨所謂“戰(zhàn)斗力崩塌”以及其他的作品主題、表達的問題；如果不回答，又會作為遺留問題一直被讀者追問。連載作品的好處是能夠?qū)崟r地欣賞討論，但因此帶來的“無法糾錯”的問題，也實在非常地致命。?

夏：“爭取連載”階段的故事作品的節(jié)奏往往非常的快，新角色、新人物不斷出場，每一段劇情只要幾話就能階段性結(jié)束。隨著角色不斷增加，連載環(huán)境的改善，作品會開始繪制較大的篇章，將更多角色卷入更大的事件之中，敘事節(jié)奏往往出現(xiàn)顯著的變化，這就是長篇作品的“夏”。

這個時期往往是一部長篇作品綜合而言最好的時期，風評急速上升、影響力迅速擴大。能舉的例子實在太多，《火影忍者》的中忍考試、佐助追擊，《海賊王》的阿拉巴斯坦、空島，《死神》的尸魂界......從作品位置和相對的風評，都完美符合理論。為什么會這樣，其實也非常簡單，作者的成長、趣味性元素還沒有枯竭、作品包袱少、故事套路重復得少.......這是顯而易見的事情。?

秋：在經(jīng)歷了幾個大篇章之后，大部分長篇作品或多或少會陷入困境，即，按照之前的套路進行大篇章，作品在各方面的內(nèi)容水準會不斷的下降。這就是令人焦慮、不安的“故事抉擇”階段，長篇作品的“秋”。比方說《海賊王》的恐怖三桅桿與頂上戰(zhàn)爭、《火影忍者》佩恩篇結(jié)束到忍界大戰(zhàn)之前的部分。?

稍微有點“反邏輯”的是，這一階段的作品并不會出現(xiàn)特別明顯的口碑的下滑，看上去依然在全盛期，然而故事轉(zhuǎn)型的需求是非常之迫切的，如果不進行改變，作品會很快套路、僵化而衰敗。

一般來講，在這個時候長篇作品有三個方向的選擇：盡快完結(jié)、擴張延續(xù)、收縮重啟。這個階段的長篇連載，就是要在內(nèi)外的壓力中，最終做出自己的“故事抉擇”，從而進入真正的“寒冬期”——作品終結(jié)。

冬：無論作品選擇了三種完結(jié)走向的任何一種，都必然有口碑上的陣痛期?！氨M快完結(jié)”的標桿《灌籃高手》，依然會被不少讀者“惋惜”為何沒有畫完“全國大賽”；“收縮重啟”的超級標桿《HUNTER×HUNTER》也被很多讀者說是“江郎才盡”、“畫不下去”；而“擴展延續(xù)”，選了這條路的作品那就是在長期的糜爛之中徹底沉淪而走向破敗了，這種情況的作品相對來講會更多一點，《火影忍者》《死神》《銀魂》……都可以歸進這一類。

對于讀者而言，走進書店、打開app、翻開雜志的時候，不同的作品是一同的陳列著的，處在“春”、“夏”的作品是和處在“秋”、“冬”的作品是放在一起的。“作品周期律”往往能夠突破“作品水準”的壁壘，令更新的作品有更高的熱度。“秋”、“冬”的作品放在“春”、“夏”的作品旁邊，不管作品水準如何，就是非常容易顯得既老氣又陳舊，更要命的是閱讀門檻還高的要命。再加上商業(yè)營銷，以及觀眾群體的討論、社交需求，火熱作品不斷迭代、評論倒掛的所謂“德不配位”現(xiàn)象的出現(xiàn)，自然也就不奇怪了。

同時，這個規(guī)律也引出了下一節(jié)要討論的話——如何欣賞作品。

04
當下要做的事

講到這里，大家可能會說，既然長篇漫畫是這個情況，我們該怎么辦，不看了嗎？也并非如此。在這里，筆者想和大家聊一些“欣賞論”方面的話題。對漫畫的欣賞論是一個很龐大的話題，這里只講下面四點：

1. 長篇連載的基本價值；
2. 作品收尾與其整體表現(xiàn)；
3. 作品收尾時的忠實讀者心態(tài)；
4. 對作品的果斷判斷。

第一點，長篇連載的基本價值。一些讀者可能會產(chǎn)生“既然長篇連載大概率都要爛尾，那為什么還要看”的非常悲觀和消極的想法。筆者必須向大家強調(diào)的是：任何長篇漫畫，大部分讀者都是在“連載中”而非“完結(jié)后”去閱讀這部作品的，漫畫家在創(chuàng)作中迎合的是當下的讀者而不可能是未來的讀者。

長篇連載作品最重要的屬性是什么，不是它長，而是它在連載。這些作品最重要的閱讀體驗，就是一路追連載的閱讀體驗，是每一話的期望、懸念與無限的可能。一部長篇漫畫大概率沒有一個好的整體完成度，沒有好的結(jié)尾，但是它多多少少會有連載中的精彩，這就是為什么我們要去看長篇連載，這就是為什么要“把握當下的閱讀體驗”。

與之相對的，讀者必須對長篇作品中的“主線大餅”、“宏大敘事”有足夠的警惕，它看起來很美好，但是實質(zhì)上它在很大概率得不到妥善處置的同時，還是讓讀者的視點從當下的閱讀體驗中游離開來的“迷幻藥”，麻痹了太多的讀者，最后實在畫不下去餅了給讀者突然的巨大傷害，實在是令人遺憾的事情。

第二點，作品收尾與其整體表現(xiàn)。一般來講，一部作品最重要的，是作品整體的表達、整體的表現(xiàn)。當故事結(jié)束，我們從頭到尾審視這個故事，它有著什么樣的整體表達，刻畫了怎么樣的角色和故事。這是非常正常的思維模式，筆者也非常認同。

但是，讀者們應當注意到的是，一部作品在一個篇章、一個階段留下的美好，不只是一部分讀者的所謂“青春回憶”，也是扎扎實實存在的，凝結(jié)著創(chuàng)作者汗水與積累的成果，由創(chuàng)作者的積累、純度化成的趣味性元素，都是有其價值的，是不能忽視與無視的。

筆者認為很典型的就是《火影忍者》，這部作品在收尾階段確實有種種不堪，但是它在作品前半，以及相當部分的內(nèi)容元素，全部否掉就多多少少有些過激了?！痘鹩叭陶摺吩谝恍┢碌木?，比方說“中忍考試”，應該被“表達被后面的內(nèi)容否定”、“像《HUNTER×HUNTER》的類似片段”這樣的理由而否定嗎？我們應當看到的是，在如此多的有“入門考試”的作品中，這個篇章的具體表現(xiàn)水準在什么位置，為什么在這個位置。歸根到底，筆者希望大家在這里秉持的原則是：長篇作品是一個龐大的事物，不是靠幾個點能夠評價的了的，要豐富評價的層次和視點。?

第三點，作品收尾時的忠實讀者心態(tài)。讀者應當理解的是，在長篇作品走入“秋”、“冬”之后，評價分化幾乎是不可避免的，具體的原因在上一部分已經(jīng)有所論述。作品到底是好是壞，這個問題會變得更加復雜而且更加私人。如果各位是真的非常喜歡一部長篇作品的長期讀者的話，其實不應該太多的關(guān)注這一階段的大眾風評的。更多地看眼下作品的內(nèi)容，更多關(guān)注自己的真實感受，作品在這一篇章內(nèi)、整部作品之內(nèi)到底是在變好還是變壞，做出遵循自己認識和本心的自己的判斷。筆者認為，這樣對于自己、對于作品，都是更好的事情。

第四點，對作品的果斷判斷。讀者在閱讀作品的時候可以不想太多、不去分析作品，但對作品特別是長篇作品的“周期律”應當是有基礎了解的。為什么，因為憑借這條簡單的周期律，至少能夠知作品的興衰大勢。總的來講，筆者認為，讀者對作品的欣賞，特別是對長篇、超長篇作品的欣賞，比較合適的方式和態(tài)度是：

牢牢把握當下的閱讀體驗，享受當下的精彩，以“篇章”為審視單位，以作品“春夏秋冬”周期律為主軸，判斷作品所處的階段，判斷作品還能不能創(chuàng)造精彩，及時評估還值不值得追這部作品。值得看就看，不值得看就棄，沒有什么花花腸子。

如此，筆者相信能規(guī)避開九成以上的長篇作品爛尾問題，也能夠拓寬讀者視野，既能以寬松、享受的心態(tài)對待當下的作品，也能有機會看到更多精彩的作品。

感謝大家的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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