癸卯新正，予應羊兄要，灌錄鄉(xiāng)邦方言音檔。既成，審聽再四，乃濡毫而書其所感焉。

吾鄉(xiāng)處江水之南，近古之夜郎地，僻在荒遐，先代之史不具可考。元季板蕩，明夏先主始於今地置綦江縣，明清仍之，屬重慶府。案《宋史?蠻夷傳》所載，熙寧時，縣境內猶多獠人，結寨自保，不貢賦役，抗衡官軍，雖有零星漢戶，亦甚畏之。然獠人亦有冠漢姓者，則豈有漢種間雜其中，第不願為編戶齊民邪？史乘寥寥，不能審知其言語究屬何類矣。據(jù)今人稽考，或為壯侗之系，則斯時境中漢言猶不章也。又明成弘時，據(jù)《重慶府志》殘本，縣內在籍之民乃不足萬，蓋楚人已稍稍徙來，然為數(shù)尚寡，或亦逃籍者夥耳。逮乎明季，荒殘乃極，而楚人流徙入境者益眾。斯時獠言當已湮沒，徙來者初亦各操其鄉(xiāng)談。其音則有湘有贛，大以不相通曉為病，是以民咸模效彼時官音，多棄其土語。其後粗得官音之大要，而土語則未能盡去也，乃成今時一地之方言耳。

詳其聲紐、韻攝，與金尼閣氏所志明季官音尚不大相遠，唯混併甚多。如知照二組紐於近古為正齒音，今不復卷舌，與精組無別，精見細音混而不分，泥來洪音不別，此聲紐之變也；又如曾梗攝併入深臻攝，關官無別，集節(jié)同韻，木莫同韻，意夜同韻，此韻攝之變也。清季國衰，西土耶穌教士得恣意遊歷居處於黔蜀間，既欲播揚其教，必先習土人言語，遂有錄寫音辭，編訂字典之舉。覽其書，則知照組尚作卷舌齒音，精見細音之混併猶鮮，乃知聲紐趨簡，大率皆晚近事，亦可明夫喪亂之中，音韻遞嬗甚劇也。

至若四聲清濁，自成都之潼川，而順慶，而渝，而夔，聲調高下皆自相似，而類明季官音。即清平高而坦，濁平下而微降，上聲自高遽降，去聲自下微升。上去不分陰陽，古濁上為去，不異官音，而大率無入聲，凡入聲字讀同濁平。岷之西，江之南則猶有入聲，或略促喉，嘉、敘、播、思南皆是。吾鄉(xiāng)在渝播之間，密邇渝城，然有入聲，其調高下居中，不甚促，蓋居漸變之界也。

又細繹其辭藻，大要與通語為近，前明南京官音之遺時或可見。如謂敬佩為拱伏，道謝曰啟煩，得餉曰關，此明官音之舊也；其鄉(xiāng)談之俚而奇者，或猶循楚聲，如愛稱小兒曰滿子是也。

茲偏方下邑俚俗之談耳，又地僻無通人雅士，未嘗被輶軒之采，而達諸上國焉。幸人民懷土，代相教習，舉凡里巷謳謠，童稚受書，老儒占畢，靡不以是，初無人大懷杞憂，謂其傳將墜也。

今則不然矣。北洋傾覆以降，廟堂重車書一統(tǒng)之業(yè)，又棄絕中州舊韻，必欲以燕京之音為通語，大唱於天下。旦暮之間，萬姓皆唯幽燕之音讀是服，一隅微聲，無以自存，其勢雖漸，而?？梢椧?。蓋吾鄉(xiāng)雖處窮荒，以先代所遺之言語為尚亦已久矣，縱不必盡合韻書，然我自為我，行用一方，初無貴賤高下之判也。乃舊學既頹，鄉(xiāng)校先生不復執(zhí)其業(yè)，能以此音授讀於童蒙者漸次凋零矣。後起者習官學，辨音審字一依燕音，第稍涉冷僻之字，叩以鄉(xiāng)音，茫乎無知矣。既無知矣，乃謬稱鄉(xiāng)音多有音無字者，不能諷頌經典，或謂鄉(xiāng)音鄙賤，但能及米鹽瑣俗，市廛詬誶之事，非知書雅士之所宜，以故鄉(xiāng)音之傳習不能自振矣。

以今言之，鄉(xiāng)音純粹不雜，且能依舊讀誦習文字者，止餘一二耆故；雖不知書，而鄉(xiāng)音猶正，堪為典則者，亦非六七十以上丈人不能矣；自斯以下，每見中歲之人雖操鄉(xiāng)音，而韻讀時有見侵於燕音而失其舊者，後生兒輩則讀書愈富，謬戾愈甚，然此為猶能日用也；其尤可傷者，父輩病鄉(xiāng)音之卑污有妨於學，強以侏離燕音授夫習語童豎，禁其模效鄉(xiāng)音，燕音亦不得其正，乃洋洋自以為得計；學校奉朝廷功令，亦有禁絕鄉(xiāng)音之律；至若鄉(xiāng)人之謀食居外，兒輩之求楚反齊者，其為數(shù)蓋益不貲矣！亦間有一二思戀桑梓，及於鄉(xiāng)音，而欲談論傳布之者，奈何學統(tǒng)既失，所書非正字，所志非正音，但得一二戲弄語，詬詈語，夸夸然鬻耀於外，而不能以鄉(xiāng)談明一事，不能以正音誦一文，奚足與成事！

夫五方之民，言語各異，造為通語，意乃相曉，斯大有利也，予寧不知？然通語之利，正為流通遊歷之便也，兼習通語亦豈艱難事，吾不之非也；若夫尊奉過當，是執(zhí)燕之音聲迫九州率土眾方音以趣淪亡耳，雖狂秦慘毒之政，詎有過於斯者！先民稼穡為生，土著而居，凡在含氣之類，孰有不眷懷鄉(xiāng)土者？鄉(xiāng)各有其音聲言談，隨地而異，自然之事也，雖日用而不知，然懷土之情，繫乎此者時可見矣?；虿恍叶馑当?，展轉播遷，他鄉(xiāng)異縣，觸目生疏，我之為我，舍此而奚賴？蜀自宋季明季，兩度蕩然矣，遠方之民徙來，不復得反，棄鄉(xiāng)音而習官音，不得已也；習用既久，官音化而為土音，他鄉(xiāng)亦為故鄉(xiāng)矣。今猶未遽至背井，而鄉(xiāng)音乃復將墜，天乎！痛哉！可以坐視也邪！

予之為此言，豈獨外人不能喻，蓋鄉(xiāng)人士亦大惑不解矣。彼之言曰，古蜀方言亡矣，徙來者之祖語所餘亦無多矣，後之視昔，亦今之視昔焉爾，安在今時之鄉(xiāng)音遂獨得免邪？車書一統(tǒng)，萬古鴻烈也，舍斯以成其鴻烈，烏乎不可？

予謂其所見蔽者有三焉。嘗試論之，車書一統(tǒng)，聖王之事也，秦行之矣，果何如哉？方今域內文藝一切不章，方言之凋殘居其一耳，非秦政之餘毒而何？高論一統(tǒng)，而目不及此者，蓋亦未嘗親覿秦時焚書之酷而已，甚哉其闇於過猶不及之理矣！此其一也。又域中能操通語之人已居十之八，全不能者特一二野老，雖不能操，而聞之約略可解者又居其泰半。況在童稚，閑於通語而昧其鄉(xiāng)音者有矣，未聞有素操鄉(xiāng)音而轉昧通語者也。通語流行已過其所望，所謂同文之盛，猶未足邪？此其二也。洎夫黎民遷徙，言語分散，即有方隅之異。方音存古，或通語所闕，識者錄之，足資學術。且通語但取便曉，言辭甚瘠，方言之富，遠軼之矣，文章之士，得此可寶也。在昔博雅君子，徵文考獻，訪求民風，率皆及之，下此者鄙其為不足道，然亦詎有欲滅棄之者！蓋人民各樂其俗，和而不同，乃為熙朝盛美，今必欲舍鄉(xiāng)音而為燕音，則果可以為燕都之民乎！是自輕自賤之行矣！此其三也。

所以播揚方言之術，果安在哉？斯則同道師友多所論及，若夫正字正音之屬，皆有洞見，今復言及，亦為贅矣。舉其大要而論，蓋口耳之傳已不足恃，舍成文之教末由矣，以故予所欲補益者有二焉。一曰當有教習影像，有之猶不足，必其謹嚴有法，不涉俗惡謔浪，而又清朗明徹，觀者有得，如斯則播之遠而為功大矣。二曰當有文藝述作，或見諸載筆，或託之音聲，設能淪浹於人心，流布於市井，雖鄉(xiāng)人尚亦忘之，他方之士必有能傳之者。蓋言之無文，行之不遠，閩粵諸語能之，是天下方音靡有不克為之者矣。

雖然，建言之易故如是也，其奈施行之難何？今世固逐利，與利無涉者胥賤業(yè)也，自存維艱。與我同志者，特億兆人民中數(shù)十百而已，誠能挽方音於淪亡邪？斯則非所自信者矣。蓋方言之存，猶可以五十載期之，逮乎吾曹復為策杖老朽之辰，欲於廣陌通衢間一聞舊時鄉(xiāng)談，尚可得乎？然則我曹之為是也，果何益哉？或有不墜耆獻之微功，此則差足自慰其私心矣，外之亦何可期邪？天乎！痛哉！癸卯夏初，夜郎子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