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俞】拔劍
將軍朝×刺客俞,全文9k+,感謝耐心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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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0.
那書生模樣的人佇在原地,語氣中略帶迷茫,疑惑詢問道:“你是誰?”
001.
日頭正好,正頂冠之上,街上所行之處,酒肉聲不斷。
那些個招牌坊子個個生意火熱,路過這兒的行人皆是恨不得腳下生風(fēng),怕晚去了占不著坐,這有一人倒是不急,腳步緩緩悠悠地沿著那條貫通了南北大街的水溪走,腳邊花叢生芳,正是欲滴嬌艷。
這招牌店中來了一位光是一眼就知地位不菲的人。
店二見著人來了,忙去招待,還沒把備好的客套話給逢迎上就被這位大人物勾住肩膀一副哥倆好的架勢,開頭就是一句“小兄弟”,然后反客為主一般拉著他坐下,順手點了幾份酒菜,攀談道:“我向你打聽一點事情?!?/p>
002.
桃鎮(zhèn)里來了個外地傻子。
最近這傳聞?wù)秋L(fēng)生水起,各處都議論著呢!有人說那傻子白長了個干凈的書生模樣,乍一見還挺糊人,但幾日下來發(fā)現(xiàn)這人竟誰也不理,除了必要就跟沒長嘴似的整天擺著個臭臉不愛說話,活像個聾啞了的!
這不,鎮(zhèn)上做地方官的也聽說了,派人盤問一打聽,嘿喲,猜怎么著?可不得了了!一問他啊只交代清楚了個名姓,連自己的年歲多少,來自何處,一概說不清楚。
幾問幾不知,問啥啥不會,可不就是個傻子?
不過這是書生前些時候剛來時的事情了,之后整個風(fēng)向直直繞了個回旋彎——
鎮(zhèn)里一個姑娘有一日上街買藥,就在那水溪邊被個蒙面的壯頭搶了錢財。正是個偏僻時候,四處無人吶,正巧這傻子就在場。
那姑娘不認(rèn)得他,以為是個過路的,心里著急,雖然看他文文弱弱的模樣但也還是忙慌哭得不行去尋他幫助,這才是不料到的,那傻子竟然是個會武功之人!當(dāng)時就把手上抱著的書一放地上,腳上生風(fēng)似的一蹬:踩著窗沿攀到房頂去了。
這下姑娘可謂是被驚得呆了,一時被那樣的颯颯英姿給迷的不行,呆愣在原地仿佛沒過半炷香的時間似的,看著傻子極快地追上了搶錢的壞賊人,遠遠癡癡地瞧著那傻子動作利落地幫她拿回了東西。
再走近時,仿佛是逆著光來:書生模樣清清秀秀,又會武功。給姑娘迷得啊,連聲謝謝都給說得磕磕絆絆,紅俏著臉就跑回家去了。
這才知道姑娘是鎮(zhèn)里一小官的女兒,那傻子的名號也落成了個外地書生,不僅生得好看,人也不錯,一打聽原來還總在桃安林自行習(xí)那什么劍術(shù)。
這么看來,除了身世不明,起初也只是人生地不熟,這書生也是真不愛笑,與人交流尚少罷了。還真是一個好郎兒啊——
003.
“在哪兒習(xí)劍?”那個大人物乍問道。
正講得暢快的店二一愣,“嗯?……哦哦,是桃安林,就在鎮(zhèn)西山頭上。這會兒正是花期,一大片的林子好看得很呢?!?/p>
大人物站起身來。
“欸?……欸!這位大人……”
這人將銀兩往桌上一拍,屈指敲了敲桌:“多謝?!?/p>
那店二于是又笑開了,“不謝不謝,應(yīng)該的!大人爽快!”
004.
劍挑莖絡(luò),桃枝顫,勁風(fēng)起,扇起了來人一片衣角,桃花瓣隨之而落。
好一個美人桃花。
謝俞站定,看向那個擾他的人。
“好劍,好劍法,好厲害一人?!蹦莻€人嘴角揚著點笑,拍掌致意:“這位朋友,你劍舞得真不錯,想是個極擅用劍之人。”
謝俞道:“謝謝,謬贊?!?/p>
賀朝愣了愣,心想這人也不似傳聞中說的那般不近人情。又咂摸一覺,這聲音還真是好聽。
猛覺劍氣襲近。
他倏地后退避開劍氣,眼看著劍鋒在自己喉邊險險擦過,這美人竟再步步逼至眼前,劍鋒與他離得極近又危險。
賀朝再次避退,蹬上了枝干粗條條的旁生桃樹上,抖落下一片粉來,納悶地指著自己道:“你認(rèn)識我?”
謝俞微收劍,立在樹下,眼中盡落著粉意盎然,隨那桃花之處抬眸:“為何這樣說?”
賀朝:“見了我上來就拔劍相向,你不是我仇人還能是誰?”
“你身手敏銳,身帶佩劍,想是個會武功的。是我唐突了。”
賀朝才不把這些勞什子放在心上,正要說不甚在意之類,就聽見這書生竟又冒了一句:“沒想到你這么弱。”
懨懨收了劍要離開。
他便不服氣了,眉尖一挑,花瓣如雨碎碎灑落,他腳下也落了地去:“你怎么這般不講……”
寒光乍現(xiàn)。
嘖,還真是……
賀朝吹了聲流氓戲良女似的尖哨:“好一個調(diào)虎離山,聲東擊西?!?/p>
“這叫兵不厭詐,”兩人暫峙,謝俞詫于這人張口胡話的本性,也覺出這人著實不要臉,“你稱自己為虎?”
“可不,霸占這一整片山,我可不就是王了?”
“膚淺?!?/p>
“你倒是深藏不露?”
賀朝試圖向他湊近些,被一劍揮開:“既敢稱王,怎么不與我過兩招?!?/p>
那人的回話狂妄至極:“我怕你打不過我,要哭。”
“一試便知?!?/p>
書生的動作倒是挺快,長劍指向腰間,剎那間便將自己腰間那佩劍直挑出了頭。
正是合了意。
賀朝心中略生出點興頭來:他最愛這般挑釁,激將法巧是他最受用的。
“不好意思,我不用劍,”他的佩劍一出,與謝俞對起招來,“但不管是我的刀還是我的劍,出了鞘,可都是要見血的?!?/p>
內(nèi)力不錯,劍法不錯。這把劍做工極好,細(xì)看來其上刻有烏鳥的精細(xì)紋路。
這個人也長得很標(biāo)致。
賀朝試探著他,心里感嘆,腳下輕微向旁一動。
謝俞發(fā)覺這人不是一般的俠客之類,應(yīng)當(dāng)是受過常年扎根練習(xí)的。如他所說的并不用劍,能看出劍法確實略微生疏,而卻像是在身上形成一種肉體記憶一般,幾招之后便熟悉起來,愈發(fā)強勢。
賀朝極快地繞至他身側(cè)時,他暗道不好。
這人很強,打不過。
若是和我相比,還是稍弱。
兩人竟同時想到。
賀朝腳下使絆,他失重仰倒在草地上,只聽耳邊劍聲沒入了土;臉頰沁出了血,有一滴順著那劍身滑落,染了草葉尖。
“不過嘛,看你長得這么好看,我象征性留點手?!?/p>
笑得著實欠扁。
謝俞面無表情地一腳踹開他,拾起自己被挑至一旁的劍與鞘,腕間翻轉(zhuǎn)收回,往桃安林下坡的地方離開了。
005.
庭中有竹小圍幾層,不大的院落中簡置幾張石幾圓桌,是臨時借住的小院。
賀朝輕手輕腳從那院墻上翻落地,見到一人正一如往常在那張石幾上鋪了宣紙習(xí)字,嘴角略揚起幾分,躡聲躡尾走得近了,趁人毫不防備伸手奪去他手中的筆。
倒正好一字末尾,沒讓墨沾濕宣紙。
那書生模樣的人一驚,佇在原地,眨眨眼疑惑看向賀朝,語氣中略帶迷茫詢問道:“你是誰?”
賀朝好像早已經(jīng)習(xí)慣了一般,身子貼靠著他右半邊身子,右手就輕車熟路往另一張宣紙上寫起字來。而謝俞第一反應(yīng)竟不是躲開,對這人無甚防備似的,只是眼神隨著那沾了墨的筆尖走去。
“謝小公子,你的記性怎么這般差,前兩日我才來過的。”
那人一邊寫一邊真真假假嘴上指控他,謝俞便知道他許是自己先前結(jié)交的朋友。
那字涂畫得有些難以辨認(rèn),但他遠了些看,一下便得知了是“賀朝”二字。
“賀朝。”
那人又再說了一次,帶著點笑。
“我叫賀朝?!?/p>
賀朝這些日子以來,總似個閑人那般常逛來這桃鎮(zhèn),老是追著謝俞不放,就愛往謝俞呆的地方去,把人家的行跡、常去處給摸了個遍,試圖混上個眼熟;而謝俞卻不領(lǐng)情似的總說不認(rèn)得他。
幾回過后他便心覺不對,回到府中遣了人去打聽一遭,才知這大抵是一怪疾:除非是深刻銘記于心的事,其余一概不知不感,連春秋換季也記不在心上。若是接觸不深之事,約摸三五天就能忘了個干凈,記憶可謂是茫茫一片。
這一類人,或許一輩子只渾渾噩噩過了,也是可憐之人。
賀朝感嘆人生不易,又對這位書生再起了莫大的興趣,隔三差五跑去與人家玩鬧,總想叫他記住自己。
這怪疾,可謂是非珍視之物、之人不入記憶。一旦記得了,可能這輩子難再忘記了。
賀朝可謂是存了私心的。
006.
“噯,”賀朝與謝俞同坐一案旁,撐著臉看他溫書,道,“你怎的這些書本東西記的那般牢靠,偏總忘記我的名字。”
謝俞抬眸與他對視,略歉道:“我也不清楚?!?/p>
而后就看見賀朝忙撲撲起身踱至門外。謝俞從窗邊看他將門外石幾上的筆硯隨手磨兩下,筆速速落了幾筆后一收,將那紙舉起來看。
沒看見他的神情,大抵不太喜歡,胡亂折兩番扔在石幾上,再先是右手差點又在一紙上作書,頓了一下,換做左手瀟灑寫上幾字。
也不繞進屋,徑直走過窗邊來遞給謝俞看:「賀朝」
又俊又利的筆漬,很是好看。謝俞訝于他的字跡,抬頭看他。
這人遮了大半窗外的光影,方形窗框下只透出微微一點亮光,照著賀朝俊朗的面龐,看見他一笑:“那你便把這兩個字看作書上的東西記下,可不就記得我了?”
謝俞眸色微動。他將宣紙疊得齊整收下,頗為認(rèn)真回答他道:“好?!?/p>
這會兒賀朝心里突然生出一點奇怪的感覺,什么東西滋長在其中一般,怪有些癢。
他俯身湊得更近,視線撞在一起,用教小孩兒學(xué)書習(xí)字一般的哄逗語氣對著謝俞道:“其實你也可以叫我‘哥哥’。我大你一些,這么喚也無傷大雅?!?/p>
謝俞手里摩挲著宣紙,也道:“好。”
賀朝微愣。
他聽見他說,“哥哥?!?/p>
兩個乖順異常的“好”字,直給賀朝心上來了一記,再加上這聲“哥哥”,就更是添了把柴,叫他心里不知所然地?zé)猛ⅲ啦磺逅季w。
“你住我家里去吧?!?/p>
謝俞微愣,看向他,被賀朝一挽耳邊碎發(fā):“你這院子也是借的,不如住我那兒去陪我玩。也免得總忘了我?!?/p>
他突然有些高興似的,屈指蹭了下謝俞的側(cè)頰:“我家專門接濟你們這種窮書生的。”
只不過徒撿了個你回去罷了。
007.
聽說,賀府里住進來一位神仙般的漂亮的小書生。
小侍女總紅著臉不敢瞧他,被年長的幾位笑鬧,說這位公子定是被他們家將軍看上的。
小侍女不太服氣,但是轉(zhuǎn)念一想,要是她們家將軍真是個斷袖的喜歡男子,與其喜歡別家的,不如喜歡這位神仙似的謝公子呢。
于是施施然大膽地欣賞起漂亮的謝公子來。
008.
賀朝一推開自己院府的門,就看見一位小書生又坐在熟悉的位置。
靠落于翠竹旁的利落有致的石板桌上正伏著一人,幾張隨意取出的宣紙上盡染上幾道亂糟糟筆墨,想必該是由于困乏而執(zhí)空了筆抹上的。
怎么沒往自己臉上畫上兩筆,落成個小花貓模樣應(yīng)該也是極可愛的。
賀朝一回家就見到了人,難免高興,幾步躡聲上前去,彎腰去瞧他:本就不愛好好扎著的長發(fā)此時快要散個完全,耳邊幾縷冒到臉龐前,擋去一點厚重云層下透出照來的光。
這人是真長得好看,安靜時一副秀氣樣,但偏就是那些文弱書生一點也抵不上的斯文雅氣。而這位又是個會武功的,每每看他的舞劍之姿只會覺得極為颯氣,俊得很。
正是睡得迷糊,突然被擋住光線而擾得他墨染的睫羽微顫一顫,膚色更顯白皙。賀朝將那幾縷碎發(fā)撩開,欲再瞧他細(xì)些,這番動作倒是惹得人有了轉(zhuǎn)醒的趨勢。
謝俞半睜著眼,暫時沒看清身旁人的模樣,緩了一會兒才撐起身來,略顯懵意地盯著賀朝看:“你……”
賀朝便習(xí)以為常地快嘴回他:“我叫——”
“賀朝?!?/p>
他正笑著,剛醒的濕鹿眼中藏著點兒狡黠氣,把賀朝給堵得一愣。
接著便情不自禁般倏地把謝俞給攔腰抱起,猝不及防到來的無理由的騰空感倒是叫謝俞嚇了一跳。
賀朝這會兒喜涌上了心頭,眉梢被笑意所染,抱著謝俞顛了兩顛,再把手中抱起的人放坐在石板桌上,整個人攔在他身前與他額頭相抵,眼底盡是些驚訝和滿呈的笑意:“你怎么……”
他不太能細(xì)述自己現(xiàn)在的心情,只覺心尖梢至其末尾皆覆了一層又一層蜜餞般的滋味,正隨著鼓動的心跳飛濺,濺了他一身清晨霧珠般的宜人,飛魚入水那一瞬的快意。
他緊跟著謝俞的眸,捉住了,嗓間微啞:
“小狐貍,學(xué)會騙人了。”
009.
謝俞正在院中練劍。
賀朝這幾日雖然每天都有回家,但見得忙碌了些,沒有先前那般游手好閑的了,也常帶或大或小的事務(wù)回來,總是大清早就不見了人影,或者能在書案坐上整夜。
今天倒見得他是空閑些許,一覺睡得舒坦,直迷糊得他想再回籠去睡到個日上三竿。
只是就從窗邊見到了謝俞的身影,又不想睡了。
薄霧沾濕庭院,四周只剩清脆綠竹。
清幽環(huán)境襯人,真是好看得不行,但總覺少了些什么。
賀朝慢悠悠收拾一番,難得閑上一整天,便也懶于束發(fā),隨意披著往水池邊去,草草涼水撲面權(quán)當(dāng)清醒清醒,又繞到庭院里去。
清醒過后才想到,該是少了幾棵桃樹的。
第一次見他便是桃林,好想看他再伴桃花舞劍,真像個神仙似的,總歸是要奪去自己的心神。
謝俞見了他,收劍,身上出了些細(xì)細(xì)薄汗。
那劍上的紋路也隨清晨光線清晰可見,烏鳥款款,正巧一旁書上也落了幾只鳥,與它互相映襯起來,極其喜態(tài)。
賀朝又是拍著掌帶著笑來的,還未開口,聽見謝俞的話。
“你教我刀吧?!彼?。
“你真要學(xué)?”賀朝語氣不明不白,仿佛只是輕飄飄問他這么一句。
謝俞正點頭,促不防地見賀朝信手扔過來一物,接住之后只來得及摸出些許刀鞘的精細(xì)紋路,不遠處的賀朝緊隨其后拾了根稱手的粗枝攻來。
“你……!”
攻勢甚強,謝俞忙以刀鞘相抵,不敢貿(mào)然進攻,而被賀朝用那根樹枝給左右壓制。
“拔刀。”長發(fā)遮去他半邊眼神,帶著狠意。
他的用意自是極明顯的,謝俞知道,但不肯露刀鋒:即使對賀朝的能力確實很有信心。
再三被那樹枝擊退,他愈發(fā)見它不爽,以劍的招式鞘斬而過,沒忍住罵了一句娘,道:“你倒是先讓我學(xué)!”
狠意盡散了去,換做隨和的模樣。賀朝隨手將斷成了兩截的樹枝扔向院周的泥遭中,看見謝俞把刀扔了回來,他穩(wěn)穩(wěn)接住。
“怕傷著我???”賀朝聽他難得爆粗,一樂,“哥厲害著呢。別說你一點不會這刀,就是你現(xiàn)在拿一把劍來,我空著手,也能毫發(fā)無損?!?/p>
他到院周泥遭下一攀,腳踩上院墻那邊從外伸進來的粗壯樹枝上用刀砍下一截來,幾步掠回石椅旁。
刀身混上些濕透的晨光,手中一把木制長刀漸漸成型。
“除非我樂意。”那人悠悠再言,披散著的頭發(fā)因為方才的動作而亂了些,叫人覺得可狂。
“你以后用我這把刀,我拿木頭棒子陪你玩?!?/p>
此后,院中常有兵器相接之意。
010.
院里移栽了幾棵綠意盎盎的桃樹來。
小侍女總幻想著來年的春天快快來到,她想看賀將軍與謝公子一起站在紛紛落著花的樹下——多么賞心悅目啊。
這想法總與姐姐們不謀而合,一起期盼和平年月的來年早早到來,該是多么和睦啊。
如果安定,想是能見到的吧。
011.
夜深。
風(fēng)吹微草動,腳步聲壓在泥上。
他凌道:“誰?”
刃精準(zhǔn)抵在來人的頸間,反聞見那人一笑:“你還會刃?”
今夜云層深厚,蓋過月光,庭中黑濃得見不著人,只得一點模糊輪廓。
“你是個將軍?!敝x俞并不答他的話,自顧自問道。
“是?!辟R朝回他,語氣里似笑非笑。
“怎么不躲?”謝俞輕聲問他。
前言不搭后調(diào)的。
但賀朝從不會在意這些,挺認(rèn)真把謝俞的話挨個回答了。
“你又不會真的傷害我,”這次的語氣里倒是有著十分的自信,“我是賀朝。”
他突然向前一步,脖子上浸了血,本就松懈下身子來的謝俞一驚,后退去。
小書生使劍用刃的手法很精確,是受過特殊訓(xùn)練的。
賀朝仍然不甚在意一般手指擦過那道血跡,在濃黑的環(huán)境下準(zhǔn)確地往謝俞的唇邊一抹,聲音里調(diào)笑他道:“當(dāng)時不過取你幾滴血,還記著呢?”
也不再過問謝俞究竟為什么會用暗器。
畢竟是個小傻子,什么也記不得。
眼睛適應(yīng)了無光的環(huán)境,謝俞感覺到賀朝湊近他,環(huán)過他的腰——惹得他身子一僵,才聽見賀朝的聲音:“喏?!?/p>
腰上掛了一重物。
謝俞沒忍住伸手去觸,摸到了一塊牌符,應(yīng)是木制的,刻有深陷的字跡。
「賀朝」
一塊刻有賀朝的牌符。
屬于他的。
心中有什么情緒,掩不住了。
012.
今晚月色清麗得不像話,
賀朝正在院中喝酒,搬了一張竹桌,其上又?jǐn)[了一酒壺,隨著一個酒杯,正對著月。
原本是以為謝俞已經(jīng)睡下了的,這會兒見到他單薄穿著到院里來,賀朝略顯驚訝。
本是想借著月光酒意消消愁,不想這人一來,愁自散去,滿眼剩了個他,身心都舒暢幾分。
謝俞一副困乏的模樣走到了他的對面去,沒有停頓,也并沒有規(guī)規(guī)矩矩坐在那張不知道為什么擺出來的原本無人會坐的長椅上,反而是一撐手直坐上桌沿,接著徑直伸向?qū)γ?,端起賀朝那杯酒,飲盡。
他十分松散束著的頭發(fā)散了,鋪滿了月光,盈盈的,酒杯一放就朝賀朝的方向去了。
挨得極近,近到賀朝眼里真真正正、完完全全地只有他一個了。
“你是個將軍?!?/p>
謝俞并沒有直視他的眼睛,只是垂眸。賀朝能清晰地看見他睫羽撲閃,好看的眸躲在陰影下。
心臟在怦怦直跳。
接著那人撐著桌沿,低頭,吻他唇角,帶著一點未干的酒氣。
心臟好像停了一瞬,血液已經(jīng)一切都靜止在了這一刻。
呼吸不太平穩(wěn)。
“是,”賀朝促道,緊抓住謝俞的手,急急問他,“我是誰?”
“哥哥?!?/p>
這個稱呼對他來說,似乎向來是更好記一些的。
“朝哥?!敝x俞再開口道。
酒壺被急亂的動作打得翻了,潑了滿地的月色,醇香繞庭,謝俞在滿庭的酒氣中被狠按在那張竹桌上。
賀朝在吻他。
至純至欲,只想眼前人,只剩眼前人,只滿眼前人。
“你要去邊疆了?!敝x俞仰頭,賀朝見到他眼中有月,還有自己。
單薄的衣衫叫月光給侵犯透了,賀朝的手按在他腰間桎梏住,只覺瘦削,反卻是想入侵得更深。
“等我?!彼谝淮蜗騽e人承諾道。
“等我回家看你?!?/p>
不可避免地,他淪陷了。
013.
帳暖,人影斑駁,聽得一人低啞詢問道:“喜歡我?”
他緊咬著唇,受不住般搖頭。
賀朝便更湊得近,伏在他耳邊深嘆:“不喜歡?”
“喜……”
身下人一張口便是碎碎喘聲,但仍堅持,斷斷續(xù)續(xù)說完一整句,“喜歡?!?/p>
賀朝又吻他,欺負(fù)得人眼角落紅,意識略顯模糊。
“做我夫人吧。”
他恨不得將謝俞整個人啄個遍,再次聽見了他乖順的回答。
“好?!?/p>
總擊得他心上弦亂。
014.
一只通身黑羽的鳥停在桌前。
謝俞無意間與它視線相撞,心中受了一刺似的瞳孔一縮,腦中似被亂棍攪和一般,疼得他視線恍惚,撐著桌才勉強站穩(wěn),見到烏鳥腿上綁著的東西。
本能地想拒絕,卻本能地打開了去。
「別忘了你的本職?!?/p>
別忘了你的本職。
你的劍,你的刃,和你不該出現(xiàn)錯誤的本就該丟失一切的錯亂完美記憶。
誤闖的人只不過是螻蟻。
都是不值得被記住的螻蟻,都是本就該赴死的人。
謝俞腦中嗡嗡一片,那只烏鳥歡快地蹦跶兩下,啄了啄他跌落一旁的劍身,烏鳥紋路清晰得可怕。
好像是刻入骨髓的痛,痛得他支撐不住跌坐在地上,埋頭不語。
手指胡亂尋求慰藉,不料竟是誤扯斷了腰間牌符的掛繩。
重物落地,碰出響聲。
他握著那只刻有賀字的牌符,腦中再次疼得受不住,只聽得烏鳥嘶啞難聽的叫聲,嘲意蕩了三圈,便什么也聽不見了。
寂得可怕。
015.
戰(zhàn)事來得最為迅猛。
寅時。
被遣去收拾行頭的小廝跑過來:“將軍!你的刀……”
“不見了?”賀朝好像也是往常那般沒有什么在意,下馬后幾步進了自己的院里,步聲放輕。
接著那小廝見賀朝取了一把劍出來,略微驚訝——他家將軍已經(jīng)許久不用劍了。
況這把劍還不是將軍上朝時常帶的佩劍,看著要舊許,也更有靈氣,配著精致的烏鳥紋路,能看出該是把常用的武劍。
大抵是謝公子的那把劍。
賀朝兩步上馬,見到小廝的神情,笑了聲:“用劍也是一樣的?!?/p>
騎著馬遠行了。
“賀將軍還會用劍嗎?”小侍女從門內(nèi)探了探腦袋。
“當(dāng)然會了,”小廝回答她,眼神中頗為敬仰,“賀將軍可是最會武功的人了,他什么都會?!?/p>
另一位年長的侍女把小侍女拉回。
“那位賀將軍,曾經(jīng)是極善用劍的?!?/p>
“大約是因為過于意氣,用劍殺死了什么人……”迎合著小侍女期待的目光,她勉強再多講了幾句,壓低了聲音,“那人是他的好友?還是官家的公子什么的,記不清了??傊?,那以后,就沒見他拔劍了……罷了罷了,打聽那么多作甚?!?/p>
小侍女也沒有再過問了。
016.
黃漠,沙塵漫了天。
戰(zhàn)事糜骨,橫尸縱場,亂。
言不盡之亂。
017.
麻煩。
有消息道至君王也在駐地中,想是打算與A國和談的。
以遮具蒙臉的人手上的招式愈狠,與混亂交戰(zhàn)的士兵荒漠相與融合,快刀數(shù)斬,次次直擊敵方要害,一路橫入軍營,在偌大的汗馬戰(zhàn)場上悄無聲息。
沙野之下兵戈場,刀光逼人直指咽喉。
護衛(wèi)忙架起兵刀,驚慌大喊:“護駕——??!”
那些個侍衛(wèi)皆被不知哪來的眾多暗士給纏住,只眼見著刀將破王,恐怖的氣氛被拔到了最高點。
一個人影過來。
謝俞見有人與他擋道,提刀便攻上前去。那人來不及,只以劍鞘抵守,倒是攻上兩番,謝俞便以為是皇上身邊的暗衛(wèi),只怕蠻勁是攻不破的。
又見與他對搏的那人戴著盔,一退一攻間使力將他的頭盔掀開去,自己面部所遮用的遮具也被震碎了一半,堪堪掛在半邊臉上。
他覺得眼熟,但心中只想快解決了事,仍不在意,繼續(xù)猛攻。
本是兵戈戎聲濃厚得升了天,卻似乎更沉寂。
對面總不出鞘,攻勢便愈發(fā)地更難辨聲響。見得對面那人倏地拔劍,那劍出得悄然沒影,一瞬就刺過耳邊;他的刀也沖向?qū)Ψ揭?,刺破皮肉,深入。深,再深,幾近穿過,刀與骨相磨,疼得沒了感觸。
……沒有受傷。
謝俞愣了片刻,長穿的刀抽出。戰(zhàn)場容不得分神,他退后去。
背后靠上一個人的身軀。
他心里被駭?shù)皿E縮,頓在原地,呼出冰冷的氣息——接著聽見身后肉體落地的聲音。
他剛才似乎卻也是聽見劍刺破皮肉的聲音,近得像就在耳邊。
那個人殺了偷襲他的人。
他看見自己使的是刀。
他再不顧周身是個多么殘酷的戰(zhàn)場,此刻心中近乎惶恐,渾身發(fā)冷地看向方才他眼熟得要了命的那個以劍撐地的人。
黃沙漫天,鼓角聲壯,他此刻被風(fēng)刮面,什么也看不清,也聽不清晰了。顫抖著將刀遠遠扔了去,失神立在原地,看著那個人。
自己什么時候,開始使刀了。
他是誰?
“你是誰?”
他腦中混沌,有什么正如狼似虎掏他的心那般,疼得他想縮起身去,眼淚不自覺從眼角落下,噩噩見到那人艱難捂著傷口,一步一挪地,撐著那把劍,走到他面前,帶血的手抹過他的臉頰,愈渾。
謝俞不知道。臉上的淚止不住,他心里被狠狠挖得沒了主,淚將血痕抹得老長。
“賀將軍?。?!”
“娘的,拿下刺客?。。 ?/p>
這些聲音都遠得傳不入他的耳中了。
終于擺脫了暗士糾纏的幾個侍衛(wèi)沖過來,將他俘下,逼跪在地。
手脫離面龐,強撐著力的那人脫力半跪下去,又欲再刺劍入地?fù)纹鹕?,卻碰一堅硬石塊,迫得他整個人倒下身去,倒在碎石沙場中。
被狠狠壓制著的謝俞仍恍惚,視線模糊又清晰一瞬,又再模糊。
他竭力仰頭,從碎石縫間,久久盯著那位將軍,依然失神。
喉管像是被人截斷,被黃沙嗆滿一般,沙啞低喑,什么也說不出來那般,嘶聲道著:
“我不記得你了。”
那個人身上盡是血與沙塵,五指緊抓著地面碎石,沾滿暗暗血跡,困難地、竭力地?fù)P起頭。
遙遠而飄渺的記憶,隨著這虛無的聲音涌出。
“賀朝?!?/p>
那個人正笑著。
“我/他叫賀朝?!?/p>
黃沙漫天。謝俞閉上眼,掩下再看不清的視線,死不屈服的傲性破去,額頭重磕在地,正對著那位長眠沙場的將軍。
腰間有什么東西破碎而墮地。
他嗓間濃灌得滿腔黃土,再發(fā)不出一點聲音,唇微抖,竭盡氣力一般吐落微弱的氣息,淚已干涸,再流不出,僅剩血。
“哥?!?/p>
戰(zhàn)爭仿佛已經(jīng)停止,毫無聲息。
“我不記得了?!?/p>
一切皆碎得沒了模樣。
他心里被一塊塊割挖得殘缺不堪,冷盡了血,空了全身,疼得要命。
再顫得發(fā)不出一絲一毫的聲音。
“……哥?!?/p>
018.
骨入了土。
院里的桃花到了花期,開得正艷。風(fēng)吹過,還有成群落下的,極為好看。
兩月來大大小小的事物總算得來一個好末,賀府里寂了一段時間,現(xiàn)在才得以緩過神來。
府邸中有許多東西須收拾起來。雖已空置了兩月余,不過屋中常清掃,灰并未積太多,也好拾掇。
管事上下的侍女護衛(wèi)勞什子,一概得搬去另家主子那兒,賀府該徹底閑置下來,再待后榷。
從戰(zhàn)場沒有找到那把賀將軍征戰(zhàn)時所用的刻著烏鳥的精致的劍,只帶回了不知為何出現(xiàn)在沙場的賀將軍常用的長刀,此刻正被埋去了一半在院里的桃樹下。
那位小侍女大約忙于什么事,暫擱置了,露了些刀鋒。
風(fēng)吹過,灑落一些桃花下來。
幾捧桃花簌簌,淹沒了樹下一把木刻刀,和一把帶著精細(xì)紋路的長刀,都是賀將軍生前所用的。
奇怪,自那日以后,謝公子也不見了。
小侍女正想著快快回到桃樹下去,又不可避免地想到了那位神仙般的公子。
一花瓣悠然落下,碎成兩脈。
一脈浸入了土,一脈醉在刀上,再合不攏,也散不去了。
019.
“賀朝。”
“我叫賀朝。”
END.
1.關(guān)于本篇:
①謝俞的劍和刃是刻在骨子里的身體記憶,那他定不是尋常會武功的一介書生。
②賀朝用的是謝俞的劍,謝俞拿的是賀朝的刀。
③賀朝知道是謝俞。他的劍出鞘是為了殺偷襲謝俞的人,并不是為了護主。
而保護謝俞的是謝俞的劍,捅了賀朝的是賀朝的刀。
2.文中設(shè)置了幾個遺憾:
①賀朝沒能再看到謝俞在桃樹下舞劍的模樣。
②謝俞想起來了,但賀朝已經(jīng)不知道了。
③埋在院子中的只有賀朝的東西,沒有謝俞。
④以019.來結(jié)的尾,而不是整數(shù)。
3.想寫這篇挺久了,最開始想到的就是017.那一段兒特別想寫,立意就是:
“你是誰?”
“我不記得你了。”
也算是圓滿完成了,有點長,感謝耐心觀看,順便偷摸說一句想要評論(?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