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朱門豪客(三弦大天使)

楊衍進(jìn)了城,趁夜敲了鐵鋪的店門。鐵匠掌了燭火開門罵道:“哪個橫死的不給人睡!”定睛一看,燈光月色下,楊衍滿嘴傷疤,雙眼血紅,當(dāng)下吃了一驚,手上的燭火險些落了。
楊衍徑自走入鐵鋪找兵器。鐵匠知有變故,問道:“楊公子,發(fā)生啥事了?”楊衍并不回話,先是挑了把劍,拿著不趁手,又挑了一把稍細(xì)點(diǎn)的。鐵匠上來要問,楊衍從懷里掏出幾兩銀子,那是他從家里找出的全部家當(dāng),揀了一錠碎銀放著,就離開了鐵鋪。
鐵匠怔了一會,聽得里頭媳婦喊道:“誰?。俊辫F匠回了句“沒事!”他關(guān)了門,總覺得心里不踏實(shí)。
楊衍提著劍,他記得黑袍人的北方口音,就望北而走。
莊院的工人見楊正德與秦九獻(xiàn)連著兩天沒來上工,正在納悶,城里便傳出楊家滅門的消息。原來今早鐵匠去了一趟楊家,回來便將消息散出去,又通知了丐幫管事的。
楊正德平素與人和善,眾人聽說消息,都是群情激憤,又想秦九獻(xiàn)同時失蹤,登時懷疑起來,糾眾往秦九獻(xiàn)住所找去。結(jié)果卻是人去樓空。街坊只說秦九獻(xiàn)昨晚出門后便未再回,只知道他原是臨川人,余下的一概不知,眾人更是懷疑,又趕忙通報丐幫。當(dāng)?shù)毓苁碌呢ゎ^疲癩,派人往上報了滅門的事,稱秦九獻(xiàn)為疑犯,現(xiàn)正追捕。對楊衍行蹤卻不聞不問。
楊衍離了城,沿途向人問路。但他手持兇器,形狀可怖,又滿頰是傷,一開口就牽動臉頰與舌頭的傷口,聲音詭異,路人紛紛回避。好不容易遇到一個心善的大嬸見他可憐,聽他說話,又關(guān)心他,楊衍只問道路,余下都不管。那大嬸只得告訴他,沿大路往北就是臨川。至于他所說的黑袍人,卻是未曾見到。
楊家在崇仁縣,距離臨川只有幾十里路。人說撫州是七山一水兩分田,走的雖是丐幫修筑的驛道,仍是崎嶇。楊衍只是走,渴了就找水喝,直走到中午,突感一陣暈眩,原來他一日未食,早已餓得頭昏。楊衍這才想起自己只帶了盤纏,卻沒帶糧食,看到不遠(yuǎn)處有家野店,便往野店走去。
野店中還有幾名路客紛紛看向他來。此時楊衍傷口化膿,一碰熱食便血流不止,于是買了幾個冷包子作干糧。他一咀嚼,牽動臉頰齒齦上的傷口,每一下便如刀刮針刺般疼痛,只得和著水囫圇吞下。
他備好干糧,跟店家買了水壺裝水,又接著走。走沒半個時辰,突然后腦一陣重?fù)?。他還弄不清楚怎么回事,幾名歹徒一陣拳打腳踹,將他打倒在地,又伸手進(jìn)他懷里拿他錢包。楊衍死命握著懷中那繡花針球,直把掌心手指都扎出血來。那群劫匪扳不開他手指,又怕人來,匆忙間只搶了錢包跟那面令牌,便急忙逃去。
楊衍勉力站起,看背影是野店那幾名路客,知道追之不及,又一跛一跛地往臨川走去。
入了夜,他用劍割了芒草做床被,就在路旁野宿。幸而未遇毒蛇猛獸侵?jǐn)_。就這樣走了兩天,到第二天中午才到臨川縣城。
昆侖共議后,丐幫的勢力占了浙江、福建、江西三省,將臨川作為撫州的重鎮(zhèn)經(jīng)營——丐幫早年以行乞聚落,幫內(nèi)多為目不識丁的武人,歷任幫主便以興文為重任。臨川古有才子之鄉(xiāng)的美譽(yù),在撫州內(nèi)格外受到重視。自然,也因同一個理由,浙江紹興成了丐幫總部所在。
兩日里趕了幾十里路,楊衍又疲又累,全身酸疼。他傷口未經(jīng)醫(yī)治,又睡在臟污之地,竟已長出蛆來,爬了滿臉。城里人見他形貌紛紛走避。他環(huán)顧四周,自然見不到仇人,他經(jīng)過一間大院落,聽得有爭吵之聲,無心去管。一瞥眼,巷弄中隱約見著一個熟悉的背影,他正要快步上前,突然一陣天旋地轉(zhuǎn),倒了下去。
“你這個騙子,流氓!哎……有人昏倒了?!?/p>
這是他昏迷前聽到最后的聲音。
※??????????????????※????????????????※
再睜開眼時,楊衍先看見一個背影,那是個老人的背影。
楊衍立刻伸手去摸自己懷中的繡花針球,見球仍在懷中,心下一安,又去找他的劍。他的劍呢?楊衍不由得喊了出來,但從他口中發(fā)出的,卻是呻吟聲。
老先生回過頭,連忙搶上安撫楊衍道:“別亂動,歇著。”
楊衍掙扎著環(huán)顧屋內(nèi),老先生問道:“你找什么?”隨即醒悟,從床下摸出劍來。問道,“你找這個?”
楊衍搶過劍來,緊緊抱著。正要開口,老先生卻按住他胸口道:“噓!不要說話,你舌頭受了傷,少開口,多休息?!?/p>
楊衍搖搖頭,他抱著劍想起身,但渾身酸軟。忽聽呀地一聲,房門打開,一名少女端著湯藥進(jìn)來。那少女年約十七,體型福泰,比楊衍矮,看起來卻比楊衍重些。
老先生把楊衍扶起,說道:“我姓孫,是個大夫,這是我孫女阿珠?!甭牭綄Ψ绞莻€大夫,楊衍這才發(fā)覺自己臉上已經(jīng)上了藥。
阿珠道:“你別動,我喂你喝藥?!闭f著,便拿湯匙將湯藥一匙一匙喂楊衍。楊衍看著阿珠,想起楊珊珊死前那一抹微笑,突然眼眶一紅,掙扎著喊了句“姐……”。
他這句話發(fā)音不清,阿珠聽成了謝字,忙說道:“不用說謝,這是該當(dāng)?shù)??!?/p>
楊衍收起情緒,想從懷中掏出銀子,這才想起身上銀兩早已被洗劫一空。
孫大夫見他神色,猜測出來,說道:“我雖不知你身上發(fā)生何事,也無意細(xì)究。只是你的眼睛……”孫大夫想了想,說道:“你身上的傷太重,又沒及時醫(yī)治,種下病根,以后臉上留疤,說話不利索,那是難免的,但性命卻是無礙。你有什么私事未了,若是不便交代,也都等傷好再說。”
自幾天前家變以來,楊衍首次接受別人的善意,不禁感到一股暖流在心。但他無心養(yǎng)病,只想早日找到仇人報仇。
孫大夫接著道:“你好生歇息,我就不打擾你了?!?/p>
楊衍又睡了一覺。他傷口潰爛發(fā)燒,只是一動便全身疼痛,將養(yǎng)一天,病情反復(fù),時而昏迷,時而清醒。
第二天醒來時,孫大夫正在熬藥,見他起來了,問道:“你怎樣了?”楊衍全身無力,孫大夫便替他把脈,楊衍見到孫大夫臉上一塊青腫,伸出手指指了指,孫大夫說沒事。楊衍心下狐疑,阿珠突然進(jìn)房,手上拿著一個包袱,問道:“這是不是你的東西?”
楊衍一看,包袱中放著的竟是他前兩天被搶走的碎銀子跟那面令牌,心中更是疑惑。
孫大夫問道:“哪找來的?”阿珠道:“就放在我們家門口,也不知是誰送來的?!?/p>
楊衍指著銀子,又指指孫大夫,孫大夫知道他意思,掂了一小塊碎銀道:“我就收你藥錢,剩下的你留著吧。”楊衍甚是感激,但仍不知為何令牌與銀子會回來。
孫大夫離開房里,楊衍指指自己臉上,又指指門口,意是詢問阿珠,孫大夫怎么受的傷。
阿珠見楊衍問起,噘了嘴怒道:“城里來了個騙子,又霸道,搶了病人不說,還傷了爺爺?!?/p>
楊衍好奇,指指阿珠,比個張嘴的手勢要阿珠細(xì)說。
原來孫大夫是城內(nèi)有名的仁醫(yī),救病醫(yī)傷,遇到窮苦的,就只收些藥錢,生活家計,多靠替城內(nèi)的朱大戶一家看病所得。
大概一個月前,朱大戶新娶的夫人突然生了惡疾,說胸悶氣喘,日夜煎熬,不能與朱大戶行房。朱大戶著急,請孫大夫診治,孫大夫醫(yī)治許久,始終不對癥。
約莫在半個月前,來了一名自稱朱門殤的走方醫(yī)生,自稱祖先為富不仁,授業(yè)師父交代,要義診三年,所以看病不收診金只收藥費(fèi)。他聽說了朱大戶家的惡疾,登門拜訪。朱大戶也是病急亂投醫(yī),請他進(jìn)去,診過之后,說朱夫人是陽精蓄體,陰陽不容,水火不調(diào),所以得了心疾。
朱大戶問:“什么是陽精蓄體?”
朱門殤便問:“朱大爺你辦事時,是否陰陽倒懸?”
朱大戶不好意思道:“確實(shí)……有幾次?!?/p>
朱門殤道:“只怕不是幾次而已吧?!?/p>
朱門殤見朱大戶只是訕笑,便接著說:“老爺你體旺精盛,就是說你太過威猛,陽氣太旺。正常人交合,是男上女下,那陽氣由牝戶入,而由七竅出,但你陰陽倒錯,夫人承受不起,陽氣化消不了,便積蓄在體內(nèi)。這病要好,需得導(dǎo)引陽精。”
說完,朱門殤就要朱夫人立起身子,取了一根三尺長針,在夫人背后攢弄。用這么長的針醫(yī)病,當(dāng)真前所未見。也不知他從朱夫人后背哪個穴道刺入,左手夾住針,右手突然拍向朱夫人胸口,那根針突地一下,就從胸口穿出。他就這樣兩手在胸背處夾著針,隨即左手一抽,右手一放,那針就收了回去。
朱門殤道:“我已幫夫人穿孔泄氣,但要痊愈,還要吃我祖?zhèn)髅胤?。只是這藥材不便宜,需得三兩銀子一帖,早晚服用,方能痊愈。”
朱大戶見了他這穿針入胸的神技,被唬得一愣一愣。這名夫人是他新娶,最是疼愛,莫說一天六兩銀子,便是一天六十兩銀子也愿出。
朱門殤又囑咐道:“夫人之病乃是因交合而起,若未調(diào)養(yǎng)好便行房,病情恐會惡化。若倒過來,害你積蓄陰氣,只怕……”
朱大戶忙問:“只怕怎樣?”
朱門殤舉起食指朝天,又向下一比。
朱大戶驚道:“難道會倒陽?”
朱門殤點(diǎn)點(diǎn)頭,朱大戶忙道:“不犯戒,絕不犯戒?!?/p>
之后朱門殤送來藥丸,果然一吃見效,朱夫人身體漸可,朱大戶每日奉送銀子,不在話下。
孫大夫一聽此事,當(dāng)真是豈有此理。他對阿珠道:“這人是個騙子,行話叫‘作大票的’。天底下哪有三尺針灸之理?又哪有穿胸針的法門?那是騙術(shù)的一種。那針共有兩截,一截是給人看的,長約三尺,后粗前窄,里頭藏有機(jī)關(guān),戳入背心,前端便縮入,他再趁著胸前一拍,將另外一截針夾在指縫中,看上去,便似穿過胸口。病人被他在這一拍,哪分得清胸口的疼痛是被針戳還是巴掌打的?至于陽精蓄體的醫(yī)理,更是胡說八道,當(dāng)真胡說八道?!?/p>
阿珠又問,那為何朱夫人吃了藥會見效?
孫大夫答:“那是江湖走方術(shù)士的偏門,又稱頂藥,多以水銀、罌粟等物煉制,服下后,各種病癥都能緩上一些,但不治本,多服更是傷身?!?/p>
孫大夫又接著說:“那個朱門殤說他施醫(yī)不施藥,什么藥材要三兩銀子一帖?再說,他若真不收錢,怎么不在自己鄉(xiāng)里行醫(yī),又怎么不開醫(yī)館,成日……就住在群芳樓里?!?/p>
孫大夫去到朱家力諫,朱家不信,他又去找朱門殤理論,朱門殤反笑他:“有火點(diǎn)子不掙,盡費(fèi)些功夫在水碼子身上,難怪治不了杵兒?!边@又是江湖騙子的行話,有錢的叫火點(diǎn),窮人叫水碼子,掙錢叫治杵兒。孫大夫更確信他是騙子,只是朱大戶勸不聽,反被朱門殤誣賴自己眼紅。也就是那天,楊衍恰巧昏倒在朱大戶屋外,被孫大夫救了。
楊衍想想,原來當(dāng)天聽到的是孫大夫跟那名騙子的爭執(zhí),看來自己當(dāng)時是倒在朱大戶家附近了。
阿珠又說道,今天孫大夫又去群方樓跟朱門殤理論,卻被他一把推開,撞到門板上受了傷。
楊衍此時最聽不得這種恃強(qiáng)凌弱的事,不由得怒火中燒。他向來脾氣剛烈,家門遭變后,更是如火澆油。
突然聽到門外孫大夫的聲音慌道:“你來干嘛?”又聽到一個聲音道:“惦念你前些天揀到的那個娃,特來看看?!?/p>
只見那人直直走進(jìn)房來,孫大夫也攔不住他。楊衍看那人,下巴細(xì)長,斯文臉上帶著幾分粗獷,尤其一雙濃眉特別顯目。孫大夫拉著那人道:“這孩子沒錢,你莫要惹事!”阿珠拉拉楊衍的衣角,眼神示意,原來此人便是朱門殤。
朱門殤上下打量楊衍,又靠近他身上嗅了嗅,孫大夫是個老實(shí)人,攔他不住。楊衍覺得他冒犯,又厭惡他傷了孫大夫,握了劍,罵聲:“滾開!”便一劍刺去,他無意傷人,只要嚇唬對方,給對方吃點(diǎn)小苦頭。但他傷病未愈,這一劍歪歪斜斜,甚是無力。
朱門殤輕輕巧巧地接過劍,罵道:“小忘八敢傷人啊?!币话褜钛芰嗥稹K聿氖蓍L,力氣卻大,單手就能把楊衍提起。孫大夫忙道:“他是個孩子,又是個病人,你別傷他。”
楊衍雙腳懸空,身上東西落了一地,連帶那塊令牌也掉在地上。朱門殤低頭撿起,笑道:“原來是個火點(diǎn)?!鞭D(zhuǎn)頭對孫大夫道,“這病人歸我了?!?/p>
孫大夫道:“你怎能這么霸道?”
朱門殤道:“我便霸道了怎樣?這小子拿劍傷我,我?guī)ヘ?,看看怎么評理?”
孫大夫道:“他就是個孩子,又沒錢,你要拿他干嘛?”
朱門殤道:“嘿,你說我是個騙子?這孩子要是醫(yī)死了,我賠命,要是醫(yī)好了,你別再去朱家找我麻煩。就你這窮酸樣,他的藥錢你得貼多少?我是幫你省,不知好歹?!?/p>
楊衍要掙扎,無奈全身無力,朱門殤將他手中的劍奪了,將楊衍甩在背后,就如提包袱一般。他動作粗暴,楊衍給他一甩,登時昏了。朱門殤頭也不回,大踏步走了,孫大夫與阿珠怎么都攔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