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志·將君》(8)
? ? ? ?清晨明曦微綻,二馬八蹄一路踏過粗礪砂石,直上山巔。
? ??? ?雖是一整夜馳驟無眠,赤絕卻依然精神抖擻,在葉增下馬后便獨(dú)自跑去山澗溪流處飲水。
? ? ???許閎亦解韁放馬,跟在葉增身后慢慢地走至崖邊平地,盤腿坐了下來。
? ? ? ?朝陽初升,山霧漸漸散去,極遠(yuǎn)處的城郭高墻依稀可見,自高處望去城外方圓數(shù)里之外荒草雜生,幾無生氣。
? ? ? ?這已是他陪葉增親自出營察探的第四座河南重鎮(zhèn)。
? ??? ?七日前張茂勸阻葉增負(fù)傷出兵,自己則替他帶兵東進(jìn),再度前往卮陽一帶勘察均軍守備,尤以確認(rèn)此番增兵中的洛族匠師為重。
? ? ? ?然張茂前腳離營,葉增后腳便命許閎備糧,隨他一道騎馬出營,向著與卮陽相反的方向一路西馳,挑揀了離南岸最近的四座重鎮(zhèn)遙探一番。
? ? ???如此晝夜不分的高強(qiáng)度疾馳,饒是再孔武有力的人都會吃不消。許閎雖不以自己疲累為患,卻擔(dān)心葉增的傷會因此而愈發(fā)難愈,可路上幾番勸諫都無果,遂無奈作罷,由他一意西行。
? ? ???一路上葉增的話都極少,所選立足歇馬之處多為可俯瞰四野之山丘,七日來陸續(xù)將四座重鎮(zhèn)四野之外的荒原打量了個一清二楚,卻從未告訴過許閎此番出營西探到底是為了什么。
? ?? ? 許閎從腰間解下水袋,拔去塞子,遞過去道:“將軍?!?/p>
? ? ? ?葉增未接,目光遙望著山下遠(yuǎn)處的土地,半晌后突然問他:“這幾日來,你可發(fā)現(xiàn)了這幾座重鎮(zhèn)數(shù)里之外的地表有何異樣?”
? ? ? ?許閎愣一愣,搖頭。
? ? ? ?葉增也沒看他,只是抬起手臂,朝遠(yuǎn)處虛指了一下,“菸河南岸長年生有一種野草,名叫‘磨地秧’,城鎮(zhèn)數(shù)十里外無人耕種的土地上常能看見此種野草大片大片地生長。磨地秧與尋常野草不同,其根深埋地下近十丈,雖在地上匍匐生長,卻極耐干旱,便是在日頭下曝曬數(shù)天,只要遇水仍能活過來,莫論是人踩、馬踏、牲畜啃咬,從來都?xì)Р涣怂?。然而眼下……”他皺了皺眉頭,收回手,慢慢握成了拳,“這些城外的磨地秧竟然枯死了大半。”
? ? ? ?許閎生在畢止,對菸河一帶的地貌自然知之甚少,此番聽葉增說來才略略明白過來一些,又有些慚愧起來,“將軍果不愧是斥候精銳出身,洞察之力更非常人可及。”
? ? ???葉增的聲音轉(zhuǎn)冷:“謝崇骨這些日子以來做了什么,才能叫這些磨地秧死的死毀的毀?此人野心之大,我先前竟是錯估了他。”
? ? ???許閎亦是聰明人,此時一下子反應(yīng)過來,挑眉道:“如此說來,他幾番增兵卮陽一帶,都不過是幌子?”
? ??? ?葉增點(diǎn)頭,卻無語,注視著遠(yuǎn)方的目光久而不移。
? ? ? ?許閎又道:“既如此,將軍為何還放張茂帶兵向東?……”他頓了下,腦中轉(zhuǎn)了個彎,笑道:“原來將軍亦是疑兵之計。”
? ? ? ?“他既是如此大費(fèi)周章地欲讓我軍以為均軍必從卮陽動手,”葉增道,“我又豈能讓他失望。”
? ? ? ?他話中雖有輕淺謔意,可臉色卻極沉,“我素以謝崇骨為鐵血驍悍之輩,料其反攻定是傾兵壓河,可沒想到他竟是動了這地下的心思。按此來看,那些自天啟北上的增兵中挾帶有隨軍洛族匠師倒是合情合理?!?/p>
? ? ? ?許閎的頭皮不禁有些發(fā)麻,“將軍的意思是……謝崇骨是欲將這十三重鎮(zhèn)地下都掘通?”
? ? ???“怕不僅是如此簡單?!比~增輕輕搖頭,眼底浮起一層陰霧,卻不再多說什么,只是起身道:“裴沂能為他找來這一批洛族人相助,想必亦是下了大功夫的——卻不知是要用什么去交換?!?/p>
? ?? ? 他口中嘬了個響哨,赤絕聞聲撒蹄跑來,一抖鬃便濺出一圈水花。他揉了兩把它的長鬃,一躍而上,沖許閎道:“回營!”
?? ? ? 許閎早已隨他起身,尋到坐騎,翻身上馬之時臉色動了下,好似又想到了什么:“之前在營中得知均軍中有洛族匠師時,想來將軍便已起疑了?至于那個齊凜——將軍肯將他留在大營,想必不只是因?yàn)樗麜堷S罷。”
? ??? ?葉增策馬下山,“你以為他不遠(yuǎn)千里地前來應(yīng)招河南大營募兵,真就只是因?yàn)檠瞿轿业拿??商人重利,倘是于他們沒有好處的事情,他們又豈肯輕易會做?!?/p>
? ? ? ?他低眼,看赤絕兩只前蹄一下一下有力地敲擊山道,漠聲道:“泉明齊家,鐵礦生意。這挖礦之事,似亦是洛族人最精通罷?!?/p>
? ? ? ?“如此則也太過巧合了些。”許閎臉色有些驚。
? ? ???葉增回頭瞥他,口中吐出幾字:“又豈是巧合這么簡單?!?/p>
? ? ? ?許閎看出他不愿于此時多言此事,便跟在他身后慢慢轉(zhuǎn)道下山,岔開話題道:“赤絕這馬名兒,將軍倒是起得極好?!?/p>
? ? ? ?提到這二字,葉增的臉色竟然變軟了些,搖頭道:“這馬名并非是我起的?!?/p>
? ??? ?“哦。”許閎于此事上是何等心思,這一問不過是確定一下自己先前的猜測,當(dāng)即便不再多話,只撓頭笑笑:“營中多說我是三殿下派來將軍身邊的耳目,將軍卻也不對我有絲毫設(shè)防之心,竟還帶我出營來探均軍底細(xì)。”
? ??? ?葉增淡然反問:“為何要對你設(shè)防?我在河南所行之事,皆是為了淳國。既無對三殿下不利之處,便不怕你報與他知曉。”
? ??? ?許閎有些啞然。
? ??? ?葉增注目看他,又道:“更何況在這王廷之中,除了王上與三殿下,我也再無向其他人效忠的打算。”
? ??? ?二人回營時,已是翌日暮晚。
? ? ? ?葉增當(dāng)初離營前曾囑人教齊凜習(xí)些簡單的騎術(shù)和護(hù)身之術(shù),此番回營待要看他學(xué)得如何,卻被告知齊凜入夜后便一直與一群將校們聚在帳中,不知在做些什么。
? ? ? ?許閎已在初歸營時便被他打發(fā)去歇息,葉增想了想,自往齊凜所在的兵帳行去,一揭開帳帷,就看見滿滿一地坐的都是軍中營指揮使以上一級的將校們,而齊凜則立于當(dāng)中,正口若懸河地高談闊論著。
? ? ? ?葉增打量著這些聽得聚精會神的男人們,不動聲色地挪身進(jìn)來,站在帳帷邊上細(xì)聽齊凜正在說的話——
? ? ???“方才說了賁寧帝是如何二渡天拓海峽伐蠻卻以敗告終的,現(xiàn)下便來說說宣帝是如何將我大賁朝數(shù)百年的國祚毀在那裴氏賊人手中的:延禧三十七年寧帝駕崩卻未留遺詔,天啟百官遂擁寧帝長子宣帝即位,是算準(zhǔn)了宣帝生性懦弱,不敢對舊老遺臣指手劃腳。誰知宣帝由此反與內(nèi)宮伶宦親近起來,浸于淫樂而不視朝事。時宰相楊元恨透了以趙彥為首的一群宦官,遂矯詔命親軍入宮誅殺趙彥等人,豈料親軍左將曹建臨陣反叛,與趙彥一起挾宣帝夜奔出宮,徑往瀾州彭國國都夏陽投靠彭王去了。
? ? ? ?彭王與趙彥暗下通謀,將宣帝囚于王宮之內(nèi),對外則稱宣帝乃是來瀾州秋狩。宰相楊元與天啟老臣相商,令間使持絹詔分赴瀾州晉、休二國,令晉、休二王出兵共伐彭國、以救天子,若有先下夏陽者則晉封九錫親王。時晉王王紹威怠戰(zhàn)、不愿出兵;休王裴禎卻集國中精兵三萬、日夜急行,十二日便至辟先山下,大敗守關(guān)彭兵,又趁彭國境內(nèi)兵馬未能反應(yīng)過來時率軍直趨夏陽,圍城打援前后共逾三個月,而彭軍竟未能破其之圍。
? ? ? ?直待夏陽城中無水無食、滿城盡是餓死之人時,彭王才下令將趙彥、曹建二人斬首,命人持二人首級出城,向休王裴禎求和。裴禎遂恭迎宣帝于夏陽城北郊,又親自率軍送宣帝回至天啟皇宮。宰相楊元果然守信,于天仁九年銜領(lǐng)百官上奏,以休王護(hù)主功高而啟請晉封休王裴禎,宣帝遂詔封裴禎為九錫親王。
? ? ? ?卻哪知這一次的詔封,便是我大賁朝百年國祚毀塌的開始——”
? ??? ?齊凜的聲音本如流水行云一般無所間斷,可卻在他轉(zhuǎn)身抬眼的時候一下戛然而止。他歪著頭去望立在角落的葉增,半晌才訕訕一笑,輕聲道:“葉將軍?!?/p>
? ??? ?可這一聲輕輕的“葉將軍”,于這帳中將校們耳中便如平地一聲驚雷。眾人紛紛倏然起身回首,待看見果真是葉增本人,又紛紛振甲站得筆直,等著挨罰。
? ??? ?葉增統(tǒng)軍向來軍紀(jì)嚴(yán)明,河南大營上將下兵們因敬畏他的軍功威名,更以能在他麾下為榮,平日里少有不恪己守規(guī)的,而似今夜這等在營中聚眾共議朝事之舉已算是逾紀(jì)了。
? ? ? ?誰知葉增只是晗首道了句:“都去歇著罷?!?/p>
? ? ? ?眾人吃驚之下不敢多問,先后退出帳去。
? ? ? ?待帳中只余他與齊凜二人,葉增才又踱進(jìn)去幾步,道:“你果真是對前朝諸史知之甚詳?!彼嗽斨干蠚w納擺放齊整的軍文札子、都中邸報及各式與圖,神情辨不出喜怒。
? ??? ?齊凜依舊訕訕地笑,“將軍出營數(shù)日才歸,想必是探到均軍此番的底細(xì)了。”
? ? ???葉增瞟向他,“你上回說,家中是做鐵礦買賣的?!?/p>
? ? ???齊凜忙不迭地點(diǎn)頭。
? ? ? ?葉增便慢慢地問:“既是極富,想必這鐵礦生意做得是別有主張??膳c洛族人打過交道?”
? ? ? ?齊凜聞聲知意,便也不遮掩,坦然答道:“洛族人精于開鑿礦藏,若想做好鐵礦生意,便不能不同洛族人打交道?!?/p>
? ? ? ?葉增道:“齊家能讓洛族人幫忙開礦,想必亦有不同尋常的手段。”
? ? ? ?齊凜笑笑,“倒談不上是什么不同尋常的手段,洛族人中亦有貪財?shù)?。何況菸河平原盛產(chǎn)鐵礦九州皆知,對于那些熱衷于尋探稀有礦藏的洛族蘇行們來說亦是極誘人的?!?/p>
? ? ? ?葉增見他言辭坦蕩,心便定了些,又問:“此番齊家派你到我河南大營中來,是早于軍前便聽到了均軍亦用洛族匠師的風(fēng)聲?”
? ? ? ?“是?!饼R凜毫不猶豫地點(diǎn)頭,“幫齊家開礦的乃是群居在宛州北部的雁返湖洛族中的一支部族,恰巧此番裴沂所找的正是其另一支部族,因而齊家會比將軍軍前早聞風(fēng)聲?!?/p>
? ? ? ?“如此說來,均軍此番的舉動是影響到了齊家的利益,你才會來的。”葉增眼底黑了些,突然問:“謝崇骨莫不是欲從河南十三重鎮(zhèn)地下一直掘通到菸河北岸?如此便能避開我淳國河南、河北兩大營中的守軍,不損一兵一馬而令大軍北渡菸河——這也未免太瘋狂了些!”
? ? ???齊凜微牽嘴角,“將軍猜的確是沒錯。只是將軍低估了洛族人,他們在地下建城已有千年歷史,當(dāng)中不乏有能用秘術(shù)開鑿地道、搬運(yùn)地巖的蘇行;而謝崇骨的這一計,可說是毫不瘋狂,只要給他足夠的時間,他總是可以做得到的?!?/p>
? ? ???葉增背脊有些發(fā)涼,一言不發(fā)地盯著齊凜。
? ? ???齊凜又道:“據(jù)齊家所聞,裴沂曾允諾這些隨軍的洛族匠師們,一旦河底掘通、均軍得以藉此攻占菸河平原,則菸河平原所有礦藏皆歸此洛族部族所有,均廷不會染指一分?!?/p>
? ? ? ?“做他娘的青天白日大夢?!比~增狠狠道,“只要我領(lǐng)軍踞守河南一日,他謝崇骨便一日遂不了此愿!”
? ? ? ?齊凜點(diǎn)頭,“便是我齊家亦不愿讓此事發(fā)生?!彼龆撕蟀氩剑钌顝澭?,向葉增長揖道:“齊家因賴菸河平原之豐藏鐵礦才得以安家立業(yè),然此番逢均軍進(jìn)逼,可謂與將軍同仇敵愾。將軍之河南勝,則我齊家盡得保家護(hù)業(yè)之幸;將軍之河南敗,則我齊家必遭毀家亡業(yè)之災(zāi)。當(dāng)此存亡之際,齊家愿為河南大軍略盡綿薄之力——家父已請幫齊家開鑿礦藏的數(shù)十名洛族蘇行渡河南下,探察并勘繪謝崇骨于河南地下所掘之道。”
? ? ? ?葉增聽得明白,亦知齊家是盼他能出兵一舉斬斷均軍的地下兵道,可卻仍是謹(jǐn)慎道:“倘是齊家所勘繪的圖有誤,將置我河南大軍同袍血肉之軀于均軍刀鋒之上,又該如何?”
? ? ? ?齊凜微笑著,“家父遣我而來,便沒再打算讓我回去,而是早就做好了要我留在將軍營中做質(zhì)子的打算。如此,也好讓將軍放心用兵?!?/p>
? ? ? ?葉增沉思片刻,卻又問:“今夜這些話,為何在當(dāng)日初入營時不與我直言,反要拖到眼下?”
? ? ? ?齊凜低下頭,“家父曾囑我在先——倘是葉將軍是個聰明人,自會發(fā)現(xiàn)均軍底細(xì),到時再說亦為時不晚;倘是葉將軍不能自行發(fā)現(xiàn)均軍底細(xì),我齊家卻也不敢將身家盡數(shù)交到將軍手中?!?/p>
? ? ? ?葉增神色微緩,“倒也有理。”
? ? ? ?齊凜見大事已決,臉上便又恢復(fù)了些先前的神采,從案上抽過一物,呈給葉增道:“將軍不在營中的這幾日,我替將軍整理了自打?qū)④姃鞄浐幽洗鬆I以來所有的軍文、邸報、與圖。這是不日前才接到的都中邸報,將軍應(yīng)還未看過?!?/p>
? ? ? ?葉增接過。
? ? ? ?因他平素對畢止朝堂上的事情并不關(guān)心,所以在每每接到邸報后也只是匆匆一掃、并不細(xì)看,然此番這邸報上卻被齊凜用筆勾出了數(shù)則重要之聞,他便也只得逐條細(xì)細(xì)閱過。
? ? ? ?可就在將要看完時,他的目光卻被那最后一條緊緊吸定住,許久都挪不開來——
? ? ? ?“五月初九,詔許王長子孟守正之請,賜婚于太傅秦菩決女孫秦一,約以翌年正旦完婚?!?/p>
?? ? ? 齊凜覺出他目光有異,湊過來瞧了眼,亦微微皺起了眉:“秦太傅與王上的關(guān)系國中皆知。此番王上以太傅女孫為大殿下婚配,怕是心中已做好了身后的打算。將軍雖向與三殿下交厚,卻也須思量一下今后該如何取舍了?!?/p>
? ??? ?葉增全然聽不見他在說什么,只覺這行蠅頭小字撞得他眼底生疼,渾身的血液都往胸口涌動,身體僵硬得不能動,腦中似翻江倒海般地一遍遍滾過這句話——
? ? ???“五月初九,詔許王長子孟守正之請,賜婚于太傅秦菩決女孫秦一,約以翌年正旦完婚?!?/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