〇中原音韻序? ? 虞集

樂府作而聲律盛，自漢以來然矣。魏、晉、隋、唐體制不一，音調(diào)亦異。往往於文雖工，於律則弊。宋代作者，如蘇子瞻變化不測之才，猶不免“製詞如詩”之誚；若周邦彥、姜堯章輩，自製譜曲，稍稱通律，而詞氣又不無卑弱之憾；辛幼安自北而南，元裕之在金末、國初，雖詞多慷慨，而音節(jié)則為中州之正，學(xué)者取之。我朝混一以來，朔南暨聲教，士大夫歌詠，必求正聲。凡所製作，皆足以鳴國家氣化之盛。自是北樂府出，一洗東南習(xí)俗之陋。大抵雅樂之不作，聲音之學(xué)不傳也久矣。五方言語，又復(fù)不類：吳、楚傷於輕浮，燕、冀失於重濁，秦、隴去聲為入，梁、益平聲似去；河北、河?xùn)|，取韻尤遠。吳人呼“饒”為“堯”，讀“武”為“姥”，說“如”近“魚”，切“珎”為“丁心”之類，正音豈不誤哉！

高安周德清，工樂府，善音律，自著《中州音韻》一帙，分若干部，以為正語之本，變雅之端。其法以聲之清濁，定字為陰陽，如高聲從陽，低聲從陰，使用字者隨聲高下，措字為詞，各有攸當(dāng)，則清濁得宜，而無淩犯之患矣；以聲之上下，分韻為平仄。如入聲直促，難諧音調(diào)，成韻之入聲悉派三聲，誌以黑白，使用韻者隨字陰陽，置韻成文，各有所協(xié)，則上下中律，而無拘拗之病矣。是書既行，於樂府之士豈無補哉？又自製樂府若干調(diào)，隨時體制，不失法度。屬律必嚴，比事必切；審律必當(dāng)，擇字必精。是以和於宮商，合於節(jié)奏，而無宿昔聲律之弊矣。

余昔在朝，以文字為職，樂律之事，每與聞之。嘗恨世之儒者，薄其事而不究心，俗工執(zhí)其藝而不知理，由是文、律二者不能兼美。每朝會大合樂，樂署必以其譜來翰苑請樂章，唯吳興趙公承旨時，以屬官所撰不協(xié)，自撰以進，并言其故，為延祐天子嘉賞焉。及余備員，亦稍為櫽括，終為樂工 所哂，不能如吳興時也。當(dāng)是時，茍得德清之為人，引之禁林，相與討論斯事，豈無一日起余之助乎？惜哉！余還山中，眊且廢矣；德清留滯江南，又無有賞其音者！方今天下治平，朝廷將必有大製作，興樂府以協(xié)律，如漢武、宣之世。然則頌清廟，歌郊祀，攄和平正大之音，以揄揚今日之盛者，其不在於諸君子乎？德清勉之！前奎章閣侍書學(xué)士虞集書。

〇歐陽玄序

高安周德清，通聲音之學(xué)，工樂章之詞，嘗自製聲韻若干部，樂府若干篇，皆審音以達詞，成章以協(xié)律，所謂“詞律兼優(yōu)”者。青原玫事君子，有繡梓以廣其傳，且徵予序。予謂：“孫吳時有周公瑾者，善音律，故時人有‘曲有誤，周郎顧’之語。宋季有周清真者，善樂府，故時人有‘美成絕妙詞’之稱。今德清兼二者之能，而皆本於家學(xué)如此。”予故表諸其端云。翰林學(xué)士歐陽玄序。

〇周德清自序

青原蕭存存，博學(xué)，工於文詞。每病今之樂府有遵音調(diào)作者；有增襯字作者；有《陽春白雪集》【德勝令】“花影壓重簷，沉煙裊繡簾，人去青鸞杳，春嬌酒病懨。眉尖，?，崅涸埂鼜?，忺的來不待忺”?！袄C”唱為“羞”，與“怨”字同押者；有同集【殿前歡】《白雲(yún)窩》二段，俱八句，“白”字不能歌者；有板行逢雙不對，襯字尤多，文 律俱謬，而指時賢作者；有韻腳用平、上、去，不一一，云“也唱得”者；有句中用入聲，不能歌者；有歌其字，音非其字者。令人無所守。

泰定甲子，存存託友張漢英以其說問作詞之法於予。予曰：言語一科，欲作樂府，必正言語；欲正言語，必宗中原之音。樂府之盛、之備、之難，莫如今時。其盛，則自搢紳及間閻歌詠者眾。其備，則自關(guān)、鄭、白、馬一新製作，韻共守自然之音，字能通天下之語，字暢語俊，韻促音調(diào)。觀其所述，曰忠，曰孝，有補於世。其難，則有六字三韻：“忽聽、一聲、猛驚”是也。諸公已矣，後學(xué)莫及。何也？蓋其不悟聲分平仄，字別陰陽。

夫聲分平仄者，謂無入聲，以入聲派入平、上、去三聲也。作平者最為緊切，施之句中，不可不謹。派入三聲者，廣其韻耳，有才者本韻自足矣。字別陰陽者，陰陽字平聲有之，上去俱無。上去各止一聲，平聲獨有二聲，有上平聲，有下平聲。上平聲非指一東至二十八山而言，下平聲非指一先至二十七咸而言。前輩為《廣韻》平聲多，分為上、下卷，非分其音也。殊不知平聲字字俱有上平、下平之分，但有有音無字之別，非一東至山皆上平，一先至咸皆下平聲也。

如東、紅二字之類，東字下平聲屬陰，紅字上平聲屬陽。陰者，即下平聲；陽者，即上平聲。試以東字調(diào)平仄，又以紅字調(diào)平仄，便可知平聲陰陽字音，又可知上去二聲各止一聲，俱無陰陽之別矣。且上去二聲，施於句中，施於韻腳，無用陰陽，惟慢詞中僅可曳其聲爾，此自然之理也。妙處在此，初學(xué)者何由知之！乃作詞之膏肓，用字之骨髓，皆不傳之妙，獨予知之，屢嘗揣其聲病於桃花扇影而得之也。

吁！考其詞音者，人人能之；究其詞之平仄陰陽者，則無有也。彼之能遵音調(diào)而有協(xié)音俊語，可與前輩頡頏，而謂成文章曰樂府也；不遵而增襯字，名樂府者，自名之也?！镜聞倭睢拷懽?、怨字，【殿前歡】八句、白字者，若以綉字是珠字誤刊，則煙字唱作去聲，為“沉宴裊珠簾”，皆非也。呵呵、忺忺者，何等語句？未聞有如此平仄、如此開合韻腳【德勝令】，亦未聞有八句【殿前歡】。此自己字之開合、平仄。句之對偶、短長俱不知，而又妄編他人之語，奚足以知其妍媸歟？

嗚呼！言語可不究乎？以板行謬語而指時賢作者，皆自為之詞，將正其己之是，影其己之非，務(wù)取媚於市井之徒，不求知於高明之士，能不受其惑者幾人哉！使真時賢所作，亦不足為法。取之者之罪，非公器也。韻腳用三聲，何者為是？不思前輩某字、某韻必用某聲，卻云“也唱得”，乃文過之詞，非作者之言也。平而仄，仄而平，上、去而去、上，去、上而上、去者，諺云“鈕折嗓子”是也，其如歌姬之喉咽何？入聲於句中不能歌者，不知入聲作平聲也；歌其字，音非其字者，合用陰而陽，陽而陰也。此皆用盡自己心，徒快一時意，不能傳久。深可哂哉！深可憐哉！惜無有以訓(xùn)之者！予甚欲為訂砭之文以正其語、便其作而使成樂府，恐起爭端，矧為人之學(xué)乎？

因重張之請，遂分平聲陰、陽及撮其三聲同音，兼以入聲派入三聲，如“鞞”字，次本聲後，葺成一帙，分為十九，名之曰《中原音韻》，并起例以 遺之，可與識者道。是秋九日，高安挺齋周德清自序。

〇羅宗信序

世之共稱唐詩、宋詞、大元樂府，誠哉！學(xué)唐詩者，為其中律也；學(xué)宋詞者，止依其字數(shù)而填之耳；學(xué)今之樂府則不然，儒者每薄之。愚謂迂闊庸腐之資無能也，非薄之也；必若通儒俊才，乃能造其妙也。其法，四聲無入，平有陰陽，每調(diào)有押三聲者，有各押一聲者，有四字二韻、六字三韻者，皆位置有定，不可倒置而逆施，愈嚴密而不容於忽易，雖毫髮不可以間也。當(dāng)其歌詠之時，得俊語而平仄不協(xié)，平仄協(xié)語則不俊，必使耳中聳聽，紙上可觀為上，太非止以填字而已。此其所以難於宋詞也。

國初混一，北方諸俊新聲一作，古未有之，實治世之音也。後之不得其傳，不遵其律，襯字多於本文，開合韻與之同押，平仄不一，句法亦粗，而又妄亂板行。某人號即某人名，分之為二；甲之詞為乙之作，似此太多。感東道而欲報者，非詞人而有爵者併取之，列名於諸俊之前。公乎？私乎？詞乎？爵乎？徒惑後人，皆不得其正。遺山有云：“羸牸老羝之味也?！备甙灿讶酥艿虑?，觀其病焉，編葺《中原音韻》，并起例以砭焫之。

余因覘其著作，悉能心會，但無其筆力耳。乃正人語、作詞法，其可秘乎？毋使如《陽春》《白雪》，徒稱寡和，而有不傳之嘆也。矧吾吉素稱文郡，非無賞音。自有樂府以來，歌詠者如山立焉，未有如德清之所述也。予非過言，爭壽諸梓以廣其傳，與知音者共之，未必?zé)o補於將來。青原羅宗信序。

〇瑣非復(fù)初序

余勳業(yè)相門，貂蟬滿座，列伶女之國色，歌名公之俊詞，備嘗見聞矣。如大德天壽賀詞【普天樂】云：“鳳凰朝，麒麟見，明君天下，大德元年，萬乘尊，諸王宴，四海安然。朝金殿，五雲(yún)樓，瑞靄祥煙。群臣頓首，山呼萬歲，洪福齊天?！币袅琳Z熟，渾厚宮樣，黃鍾、大呂之音也。跡之江南，無一二焉。

吾友高安挺齋周德清，以出類拔萃通濟之才，為移宮換羽製作之具，所編《中原音韻》并諸起例，平分二義，入派三聲，能使四方出語不偏，作詞有法，皆發(fā)前人之所未嘗發(fā)者；所作樂府、回文、集句、連環(huán)、簡梅、雪花諸體，皆作今人之所不能作者。略舉：回文“畫家名有數(shù)家嗔，人門閉卻時來問”，皆往復(fù)二意；《夏日》詞“蟬自潔其身，螢不照他人”，有古樂府之風(fēng)；《紅指甲》詞“朱顏如退卻，白首恐成空”，有言外意；俊語有“合掌玉蓮花未開，笑靨破香腮”；切對有“殘梅千片雪，爆竹一聲雷”，雪非雪，雷非雷，佳作也。長篇短章，悉可為人作詞之定格。《贈人黃鍾》云：“篇篇句句靈芝，字字與人為樣子”，其亦自道也。以余觀京師之目、聞雅樂之耳，而公議曰：“德清之韻，不獨中原，乃天下之正音也；德清之詞，不惟江南，實當(dāng)時之獨步也?！比坏虑宀挥婷妒?，青原友人羅宗信能以具眼識之，求鋟諸梓。噫！後輩學(xué)詞之福耳！西域拙齋瑣非復(fù)初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