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不起的李太白
高適與李白兩人初次見面就有一種競爭關(guān)系,還是要命的那種。
所謂不打不相識,一人解決一個流賊之后,初次離開家鄉(xiāng)的高適被眼前這位五官上下亂飛的劍客、酒徒、詩人裹挾著踏上旅途。李白給予的幫助不僅是物質(zhì)上的(在黃鶴樓出手闊綽),更多的是精神上的——他讓高適第一次見識到了如此成立的人生,如此快意、肆意、得意,對酒而歌,出口成章,他人苦心鉆研得來的才學在眼前之人身上只是天賦不經(jīng)意間的展現(xiàn)。
記憶里的李白總是閃閃發(fā)光,內(nèi)心像他身上的一襲白袍那般澄澈,卻也藏不住半點城府機謀。求官碰壁后當街舞劍發(fā)泄,下一秒又沒心沒肺地咧開嘴笑了起來。這種性格的人可能不適合當同事,但絕對適合交朋友,搞氣氛一流,換算成現(xiàn)代約等于專業(yè)歌手水平的麥霸,唱的還都是即興創(chuàng)作的歌,誰看了不迷糊?
片中有很多滿月作為背景的漂亮全景,二人縱馬馳騁在天地間,盛世的光芒則被四海。高適在長安碰壁后前往揚州赴一年之約,不曾想那個在遠去的航船上大聲誦別的家伙早已把這檔子事忘了個干凈。充滿各種荒唐事的夜里,高適見識到了銷金軟骨的溫柔鄉(xiāng),自己無比珍視的高家槍法也敗在一位女子劍下。他明白了兩件事:一是自己仍有不足,一寸長一寸強仍然敗于劍下,武藝還欠缺打磨;二是自己比起報國無門的裴十二,至少從出生之時便有了一份幸運,比月下無奈嘆息的裴家劍法傳人多了太多可能。
于是,揮手告別。
人到中年的李白告別了長發(fā)文藝男的形象,戴好冠冕、留起胡子,把自己打扮成畫卷里的樣子,像是一個長不大的少年下定決心這次要先把玩心放一放,放低姿態(tài)尋個前程。高適為什么要勸他放棄入贅呢?遠方漸行漸遠的孟浩然都表示了贊成,他為什么還要留下否定意見不辭而別呢?
因為他不希望一生灑脫的李白像自己一樣,低頭、妥協(xié)、認命。他是注定被仰望的太陽,是暗夜里的明月,是不曾熄滅的燭火,絕不是俯首帖耳的贅婿,溜須拍馬的庸人。那樣的李白,即使是想象也不被允許。所以高適留下否定的諫言,悄然離去。就好像看不到最終的結(jié)局,記憶里的李白還會是那樣自由灑脫,無拘無束。
二人再次相見是在塞外的客棧,又是一個月夜。在那個通信困難的時代,能夠通過詩句流轉(zhuǎn)確認彼此的存在無疑是一種幸運。兩人又一次行俠仗義,無意間救下的人成為了平定叛亂的關(guān)鍵人物,對李白來說也是如此。命運之弦在無意之間被撥動,在此別過的兩人不知下次遇見會是如何。
時光流轉(zhuǎn),收到李白傳書召喚來到長安的高適發(fā)現(xiàn)眼前人再次忘了信中的約定。但他會怪李白嗎?我想不會的。他就是這樣一種想一出是一出的熱烈性格,寫信時的急切是真的,見到時的歡喜是真的,記不得自己寫過信也是真的。所以高適不會與他計較,只是循著他的聲名來到熱鬧無比的酒肆。樓臺之上的李白一襲紅袍,就像飽嘗入世好處的他被暈染、同化,不再是月夜田野鄉(xiāng)間縱馬吟詩的白衣少年。彈起琵琶的李白把全場氣氛炒熱到最高潮,類比一下大概是咖位最大的搖滾巨星親自彈唱,在座的所有人都被這種狂歡的氣氛所感染、投身其中,這種狂歡就像開元盛世一樣永遠不會結(jié)束。
高適再次離開了。這不是他向往的生活,這里沒有他手中長槍的用武之地,這也不是他心目中李白應該有的樣子。
二人最后一次面對面的重逢時李白決定皈依道門、潛心修煉。以之后的結(jié)果來看又是一個想一出是一出的舉動,沒什么結(jié)果,但高適還是應允了他的請求,陪伴他一起走完了艱難的儀式。這就是朋友存在的意義吧,在你需要的時候只需要一聲呼喚,我都會陪你踏上旅途,就像多年前初見時那樣。
一切結(jié)束后的河岸邊,一行人都喝得酩酊大醉,影片迎來了重中之重的視覺奇觀——《將進酒》。在返回天宮的詩仙帶領(lǐng)下,身后的友人們也都乘著白鶴扶搖而上,杯酒越千年,千金散盡還復來。歷經(jīng)如此艱難困苦、人生起伏之后,他還能隨口吟誦出這樣灑脫不羈的詩句,詩與人已成一體。
高適離開前,李白拖著宿醉后的身體,提出和他像年輕一樣相撲決勝。垮掉的眼袋、花白的須發(fā)、大腹便便的白胖身體,這樣的李白早已不是勢均力敵的對手。而轉(zhuǎn)身離去的眼前人,似乎還能兌現(xiàn)“銀鞍照白馬,颯沓如流星”的期許。
…………
雪夜孤城之中,大唐重騎沖鋒而出,當先一員老將拍馬挺槍,鋒芒所到之處突厥士兵無不四散奔逃,云山城傳檄而定,長安之圍順勢化解。高適等待一生的光榮時刻就此被水墨畫定格。至于那大破數(shù)萬敵軍的功勞,就讓給后生去取也罷。
再說兩句:
因為最近剛考完美國文學(考得不好),這個全景式回憶的講故事方式看下來其實有點像《了不起的蓋茨比》,經(jīng)歷由盛轉(zhuǎn)衰的一代詩人也可以說是迷失的一代,眼見著高樓傾覆、社稷不存。高適回憶里的李太白也絕對遠不止用“了不起”可以概況,兩人聚少離多的互動讓我看完第一時間有個奇怪的既視感,感覺和《一天》很像,這一定是我的問題。兩位詩人個人的人生進程和唐朝由盛轉(zhuǎn)衰的命運息息相關(guān),狂歡般的宴飲總會迎來東方之既白,新的一天到來之時,不可避免的衰老也悄然而至——“輕舟已過萬重山”,人生不過百年,這個過程遠比想象的要更短,與之相比168分鐘的片長真的不算長。
高適最有名的詩句是“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用在李白身上也完全匹配。他在自身所處的時代就已經(jīng)聞名天下,直到今天依然家喻戶曉,以這樣那樣的形象存在于人們的記憶中。人們記住的是一首首逐漸讀懂的詩句,而不是商人之子的出身、郁郁不得志的求官之旅以及慘淡收場的晚景。他是天上降下的謫仙,注定不屬于按部就班的人世;他是高適眼里才氣縱橫的摯友,多年過去眼里仍然是初見時的少年模樣;他是獨屬于盛世大唐的浪漫注腳,千百年后依然會有他的詩歌與故事在傳唱。